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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目标

    范鹰捉告诉老傅,说现在好多事来得十分蹊跷,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比如那个黑老蔡,是个从监狱出来的人,他也说要见我!他能有什么事找我呢?”老傅抽着烟道:“这个黑老蔡你还真不能不见,他道行深得很,为了自我保护,你就安排时间吧,别弄得大江大海都过来了,最后落个小河沟里翻船!”范鹰捉道:“我的时间实在太紧,天天审核重点项目,一个一个地审,一点疏漏都不能有,忙得焦头烂额。”老傅道:“我很体谅你,我如果能像孙悟空一样会七十二变,我就变一个范鹰捉出来,专门帮你应付杂七杂八的事!”

    范鹰捉一声长叹。愿望总是好的,可是,那只能是一种愿望。他说:“黑老蔡不告诉我电话,不能我找他,而让我等着他找我,这不是把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头顶上吗?谁知他几时砍将下来?”老傅道:“这话怎么不早说?我能帮你联系黑老蔡!”范鹰捉道:“哦?真的?你怎么会和他有瓜葛?”老傅道:“不是我和他有瓜葛,是一个民主党派与他有瓜葛,他想加入这个民主党派,人家拿不准可又不敢得罪,就找我征求意见,把皮球踢给我了,我要做红脸还是做白脸,一直没拿定主意。”老傅说完就给那个民主党派的负责人拨电话。范鹰捉坐在一边心潮起伏,敢情这市政协也不是世外桃源,棘手的事也不少!

    老傅问来了黑老蔡的电话以后,就把电话交给范鹰捉说:“你打吧,我给你念号码。”范鹰捉便把电话打了过去。那边黑老蔡一听是范鹰捉,立马精神一振,说:“范市长,你还真不简单,愣把我的电话号淘换来了!那好吧,我现在就找你去,半小时以后在市政府对面的小茶馆见!”说完,黑老蔡就把电话撂了。事已至此,范鹰捉不得不跟老傅告辞。他感觉自己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但又没法摆脱。

    在那个老者开的小茶馆里,范鹰捉见到了黑老蔡。起初范鹰捉进了茶馆以后对黑老蔡没敢认,虽然茶馆里只坐了一个陌生人,应该就是黑老蔡,但因为这个人长得根本不黑,不仅不黑,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孔上还透着文气。范鹰捉还没说话,对方就伸手让座,说:“范市长,请坐,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范鹰捉疑惑地问:“对不起,我眼拙——你是?”对方道:“黑老蔡,哈哈!”

    范鹰捉冷静地坐在了黑老蔡的对面,两个人隔桌相望。黑老蔡的名字和本人形象风马牛不相及。看上去黑老蔡也就五十左右,双手合十压在桌子上,手指上一点烟熏的焦黄也没有,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抽烟!而且那表情那神态,老成持重,文质彬彬,谁会想到他曾经被判过刑、蹲过监狱呢!这时老板颠颠儿地端着一个半米见方的茶海走过来,把茶海摆在桌子上以后就开始一遍遍地筛茶,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两只手一个劲儿颤抖。黑老蔡道:“我们自己来吧,你别在这碍事了!”便轰走了老者。老者离开的时候满脸赔笑,不住地点头哈腰。

    黑老蔡筛着茶道:“这是我点的‘普洱茶紫牙全芽头’,是目前普洱散茶中最贵的茶叶,也是出产数量最少的茶叶!”范鹰捉透过玻璃茶具,看到了里面的茶叶是和银针一样的芽头,不过样子和银针不同,芽头显得更细、更扁;银针是白色的,而芽头却是黑的。黑老蔡把一杯沏好的茶轻放在范鹰捉面前,说:“范市长品一杯。”范鹰捉便端起杯喝了,先让茶汤在嘴里含一会儿,然后才咽下去,再咂咂舌头,但没说话。黑老蔡便呵呵一笑,说:“我知道,范市长对这个茶不太满意——我告诉你呀,这芽头的口感没有普通普洱好,但韵味更重。不仅如此,芽头的营养和药用功效也比普通普洱高出百分之三十,加上出产数量少,于是就卖得最贵!”范鹰捉问:“这壶茶要多少钱?”黑老蔡道:“不提钱不提钱!咱们之间提钱不就远了吗?”

    范鹰捉现在已经稍稍品出一点韵味,不过不是品茶,而是品人:做大事的人都是高智商的人,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于是,他便单刀直入了:“老蔡(他省掉了‘黑’字),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请我品茶吗?”黑老蔡又是呵呵一笑,说:“茶要品,事情自然也要品,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的漏洞钻呢?”

    范鹰捉此时便心里“咯噔”一下子,黑老蔡果然不是简单人!在他笑呵呵的外表后面,不知隐藏了多少阴谋诡计!

    黑老蔡拿过身后的一个黑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报纸,范鹰捉注意到,是一张《平川日报》。黑老蔡把报纸抖了抖,摆在范鹰捉面前,说:“你看看我画上红线的地方。”范鹰捉便找到了画红线的地方,见上面的文字是:我市将改造20所中学,其中扩建5所高中,着力打造全国一流重点校……黑老蔡见范鹰捉看完了这一段,便开口道:“据说,市里打算为此投入18个亿?”

    范鹰捉暗暗一惊。这是在政府办公会上大家议论的一个数字,并没有最后定论。黑老蔡怎么连这些也知道?他微微一笑,说:“一个会上议论的数字,不足为凭,你举出这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黑老蔡道:“我当然是想说明什么,否则我找你干什么?改造20所中学,加上实验中学、一中、二中、三中、四中这5所高中示范校扩建工程总共整合土地2800多亩,新增建筑面积84万平方米,将近翻了一倍!而这些学校将成为目前平川市城区公办中学中占地面积最大、整体布局最合理、内部设施最先进的现代化学校。”

    范鹰捉平静地看着对方道:“这不正是我们的工作目标吗?”黑老蔡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范鹰捉道:“错!你的工作目标里含着你对郝本心的深情厚谊,其他学校都是捎带脚的,只有向实验中学投资才是你的根本目的!”

    黑老蔡终于露出了他咄咄逼人的凶悍本相。

    不过,黑老蔡并未说错。平心而论,这个方案确实是打算给实验中学等五所中学吃点偏饭的。虽然当初动议不是范鹰捉提的,但那个动议却说到他心里去了,因此便一拍即合,得到他的极力赞赏。但他仍旧回击道:“百年大计,教育第一,难道市里的决策有问题吗?”黑老蔡道:“你只抓重点校,知道其他学校是怎么反映的吗?20所中学改造,5所高中扩建,结果就是给这些学校扩大招生,形成对优质生源的抢夺,而其他中学的发展将举步维艰!结果必然使不同学校之间的两极分化更加严重,人为加重校际之间的不均衡,这是教育不公平的表现!而且,名校扩建,势必造成其他中学优秀师资流出,从而伤筋动骨、陷入困境,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从很多已经这么做的大城市来看,结果就是这样的!”

    对这个问题范鹰捉听到过不同意见,但没有黑老蔡说得这么严重。而且重点中学的老师们和那些渴望进入重点校的学生们的热切目光,尤其是郝本心那不办不行的锥子般的目光,都生生攫住了范鹰捉的心,让他对他们没法拒绝。他这样对黑老蔡说道:“老蔡,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想必你听说过这个命题,因为只要成为现实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他感觉,这么一讲就把皮球给黑老蔡踢回去了。谁知黑老蔡根本不买账。

    “你作为市长对其他城市的情况不可能不知道,你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自己的私情!”黑老蔡说完,就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七寸彩照,“啪”的一声拍在范鹰捉面前的桌子上。

    范鹰捉一看,是一张他和郝本心在一个小树林里抱着接吻的照片。他的脸“腾”一下子就涨红了。照片上的两个人接吻的神态非常投入,根本没有想到身后有人偷窥,甚至还做了偷拍。范鹰捉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老蔡,你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东西?”

    “怎么,你想说里面那个男的不是你?还是想说那个女的不是郝本心?”黑老蔡一字一顿地说着,范鹰捉非常失态地一把抓了过来,顺手装进了口袋里。黑老蔡哈哈一阵大笑,说:“范市长,你可能忘记了自己的浪漫之旅,我可没忘,我告诉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吧——野三坡!想起来了吗?”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在市政府秘书班子起草政府工作报告过程中,范鹰捉见大家很累,就请示刘百川书记,是不是让大家歇两天?那时市长调到省里高就了,市政府这边由常务副市长范鹰捉主持工作。刘百川说,你们市政府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于是,范鹰捉就给大家放假了。刚巧,郝本心一个电话打到了范鹰捉的办公室——她说最近忙死累死,想抓空去野三坡一趟,你要是跟着,我不得乐死?范鹰捉道:“那就让你乐死算了,既别忙死也别累死。”范鹰捉立即与郝本心约定了到野三坡会合的时间。只是他没和郝本心一起走。

    时值深冬,没有其他人奔野三坡。因为野三坡作为一个旅游景点,春夏秋三季最好,深冬季节花草枯萎,树木凋零,去那里干什么?于是,当他孤零零一个人上了长途汽车的时候,立即被售票员认出来了,虽然他穿了厚厚的防寒服,戴了呢子礼帽。范鹰捉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心已经飞到了野三坡,飞到了郝本心的身边。

    郝本心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在大三的时候走到了一起。范鹰捉是个学习非常用功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别人说大学期间如果没体验过交女朋友的滋味便是人生一大遗憾。这个说法正与他的青春涌动暗暗相合,于是,他便在一个周末,去学校图书馆寻摸漂亮而又用功的女生。没用十分钟,他就寻到一个边读书边吃“嗦了蜜”(棒棒糖)的靓丽女生,于是,他便坐在女生对面飞一般起草了一篇小散文《吃嗦了蜜的女生》,然后就交给学生会刊物《星星草》了,结果时间不长就登了出来。他便拿着刊物再次来到图书馆寻到那个女生,把刊物打开,悄悄往女生面前一推。女生起初并没在意,往前拨拉一下依旧看书,范鹰捉这次就干脆把刊物拿起来往女生的书上一撂,暗想,这回你不看也得看。果然,女生抬头看他一眼,便读起小散文来。结果读着读着就哧哧笑了起来,还拍了一掌桌子,“绝!”看完以后就抬起头,向范鹰捉伸出一只手说:“认识一下,才子,我叫郝本心,大三,物理系的。”

    二十多年前的大学女生很少有不爱才子的。这就算认识了。下一个周末,范鹰捉就买来两张市里的电影票。他们的大学在市郊,要看电影必须进市,范鹰捉就提议走着去。于是,路上两个人就牵了手,而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根本没记住演了什么,两个人都激动得没完没了地耳语:“我爱你!”“我也爱你!”这两句话整整被他们重复了两个小时。等到回学校的路上,他们借着天黑,就在路边树影里接吻了。那个年代敢在树底下这么干的绝对是少之又少。

    按照一般规律,只要两个人情真意切,彼此珍惜,应该有一个圆满结局。但深交以后,郝本心对范鹰捉所学的专业不满意,认为官气太浓,她喜欢工程师、设计师、科学家之类的,不喜欢官员。她父亲就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员,结果在“文革”时期去世了。而学行政学专业的范鹰捉,毕业后除了做官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郝本心是个敢说敢做的人,想明白以后,她就在市郊的小旅馆开了房间,把范鹰捉叫来了,说:“我爱你已经爱得深入骨髓,不能自拔,今天我要是不给你,就读不进书了。能不能毕业都不好说!”说着就把衣服脱了。范鹰捉本来是个十分传统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架不住女友的诱惑,二话没说就乖乖就范了。但一个时辰过后,郝本心就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说:“范鹰捉,从此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欠谁的,咱走吧。”便先离开了小旅馆。范鹰捉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郝本心的背影。

    郝本心不待见官员有一半是受母亲影响。她父亲的亲身经历让母亲痛心疾首,于是,母亲经常嘱咐女儿:“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远离官场和政治,找个搞专业、做学问的最好!”起初郝本心和范鹰捉相处只是抱着玩玩的心理,因此并未当真。连范鹰捉是哪个系、学什么专业、大几的都从来没问过,只知道是个小才子。谁知随着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的发展,郝本心突然感觉自己竟然爱上对方了,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特别是自己的手被摸过、嘴唇被亲过以后,总要反复回味,眼前总有范鹰捉的影像晃来晃去,他的出身,他的长相,他的身高,在她心目中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实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心里便坦然,便拥有了一切。她一个月回一次家,回到家,她就情不自禁问母亲:“妈,你和我爸交往了多久才牵手的?”母亲道:“问这干吗?我早忘了。”她便再问:“妈,男女接吻是不是像身上着了火一样?”母亲道:“你问这个究竟想干吗?写小说吗?”郝本心已经不能自控,不打自招道:“不是写小说,而是我现在经常感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一想这事就火烧火燎的。”

    听了这话,母亲突然严肃起来了,说:“本心,你不要跟我说你还没恋爱,你现在就在恋爱了!那个人是谁?”郝本心道:“没恋爱,绝对没恋爱,我可能只是到了发情期。”母亲是个医生,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不允许女儿胡说八道,坚决制止女儿说:“本心,你一年比一年大了,别总着三不着两的,什么叫发情期?难道你是小猫小狗吗?”郝本心发出一阵爽朗的开心大笑。但大笑并不能掩盖她兴奋的心情,虽然她嘴上不承认自己恋爱了,心里却明镜似的,她已经爱上范鹰捉了。她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到因为范鹰捉的出现,她的生活突然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自从和范鹰捉牵手——她敢向上帝保证,她以前绝对没与任何一个男性牵过手,包括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撒手人寰了。而范鹰捉那么主动大胆地牵了她的手,让她战战兢兢又暗自欣喜地接受了。接受以后方知男女之情是如此阳光灿烂、炫人眼目,怎一个“好”字了得!所以,在电影院里,她发自内心地对范鹰捉说出了“我爱你!”这句话。当然严格地讲,里面有相当的成分是这个年龄的女孩生理上的反应在作祟。后来母亲告诉她,女人身体中素来就有一种物质叫“求偶素”,对异性产生天然的渴望和好感,并不是丢人的事。几天以后,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向范鹰捉开口了:“嗨,哥们儿,咱们关系都到这种程度了,我可连你学什么专业还不知道呢!你要是学政治学的,将来专门搞政治,我可接受不了!”那时学校里确实有政治学系、国际政治学系,郝本心曾经为那些考了这些系的学生发愁,天天面对令人望而生畏的“斗争”“争斗”教科书,四年的大学生活可怎么熬?她当然不知道,只要喜欢,就会乐在其中。

    范鹰捉这么回答她:“本心,我不是学政治学的,但很接近,我是学行政学的。”听了这话郝本心差点没晕过去。怕什么有什么!她稳定住自己问:“你能不能转个系?改学中文、历史,哪怕哲学呢,都比你这个强啊!”谁知范鹰捉道:“我都读了三年了,还转什么系?你要是讨厌行政学,我就再读个第二专业,不就得了?”郝本心无话了。范鹰捉说到做到,果真读了第二专业。但两个人深谈未来打算的时候,范鹰捉却袒露了这样的情怀:“本心,你一定要认清形势,识大体顾大局——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个官本位的社会,在中国,要做大事唯有当官,我铁了心要做官,但我会做一个让人民满意、也让你放心的好官,给我十年时间,请你拭目以待,怎么样?”郝本心沉默了。谁能轻易否定别人的远大抱负,况且那抱负并无不合理的成分呢?郝本心回家以后吞吞吐吐地对母亲交代了范鹰捉的存在,坦白了范鹰捉所学的专业和志向。于是,就得到母亲斩钉截铁的回答:“本心,断了吧,你这么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你很优秀,什么样的男人找不来?为了长久的安定,了却一时的心痛吧,我知道你是初恋,想割断关系是不好下决心的。但,我把话撂给你,以后咱家是不允许什么官员再踏进来一步的!”

    想必是“文革”在母亲心目中烙印太深了。而且父亲英年早逝对母亲的打击太大了。郝本心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对母亲历来是尊重有加的。因为母亲不仅有才,还漂亮,但父亲死后母亲一直未嫁,单身拉扯着小本心,心无旁骛。郝本心长大以后曾经问过母亲:“妈,你怎么不改嫁呀?难道还讲什么三从四德的封建道德吗?”母亲不假思索道:“妈是怕有了后爹让你受委屈。”多么伟大的母亲啊!郝本心一时间感到,母亲的伟大不是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而是一心呵护好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自己感动的呢?于是,她宁可舍弃意欲一展宏图的范鹰捉。于是,时隔不久,她就把自己给了范鹰捉,同时宣告两个人的关系就此打住。

    郝本心是个光明磊落的女人。她和马萧萧绝对不一样。马萧萧与别的男人即使有关系,也死不认账,还要倒打一耙。而郝本心不会。当然了,她太不会掩饰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她大学毕业以后就进了平川市实验中学当物理教师,刚进校门就被一个叫迟茂萱的男教师看上了。奇怪的是那个男教师不仅叫迟茂萱,偏偏头顶上长了好几片“吃毛癣”,整日里戴着帽子,在屋里也不摘,给学生上课也不摘。他看上郝本心以后,就天天写情书。迟茂萱的情书一写就好几页,都是先起草,然后反复修改,再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读他的情书虽看不出什么文采,但可以看出他的诚心。于是在收到了第一百封情书的时候,在一个周末,郝本心约见了他。她想,没有了范鹰捉,生活已经黯然失色,但作为女人,总要结婚生子,完成一生的任务。虽然迟茂萱是个瘌痢头,可那是能够医治的,这样痴心的男人,把终身托付给他,应该是让人放心的。而且,爱情与婚姻总是两难的。自己不应该太贪心,太求全责备。那迟茂萱见郝本心接受了自己,不由得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就要与郝本心定下婚期。郝本心是个经历过心灵折磨的女人,自然会不由自主说起自己的恋爱史,并且告诉迟茂萱自己已经不是处女,请他慎重考虑。

    结果,第二天迟茂萱就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人们没太当回事,因为这一天没有他的课。但再转一天,他还没来,物理教研室主任就急了。怎么回事?这边学生们等着上课,迟茂萱却迟迟不见人影!如果有事提前打个招呼啊!这个时候的人们还是没往坏处想。心想迟茂萱是个没过三十的年轻人,不是遇事喝醉了,就是感冒病倒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事情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又过了一天,派出所来了一个警察,说在平川市郊的一个水塘边,发现一具男尸。身上有一封遗书,里面工工整整地尽述他对郝本心的痴情和对郝本心不是处女的大失所望,他感觉这太讽刺了,那么完美的郝本心竟然不是处女——天底下还有谁能让人相信?这个世界完蛋了!拜拜了,可爱的人们!可爱的骗子!

    郝本心和同事们加上迟茂萱的家属,一起去市郊辨认了尸体,一起去了火葬场。为这事,郝本心别扭了好久。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神经这么脆弱啊?而且自己难道真的值得别人去牺牲吗?

    从此以后,她再交男朋友就格外慎重了,没等和对方培养出感情,先把自己的恋爱史述说一遍,她害怕出现第二个迟茂萱。其实,郝本心还是对男人了解少,在男人堆儿里,迟茂萱只能算个另类,是不能以他为判断标准的。但,因为郝本心总是把自己已经不是处女说在前面,就让很多男人感觉她神经不正常。一个这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女人不是疯疯癫癫是什么?于是,她的寻偶之路一再亮起红灯。她一赌气,一个都不见了,安心工作,踏实教书,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哺育孩子们。结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她的努力下,好几个孩子获得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大奖,有的还是金奖。她感受到了工作带给人的充实和乐趣。那时,她没事就逛书店,见到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就立即买下来回家用心读。忽然感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结婚生子,而是工作和创造。她突然想拓宽自己的工作领域。后来,领导让她做物理教研室主任,她没拒绝,时隔不久,领导又让她做副校长,她想了想,又接受了。一个曾经那么抵触官员的女人,竟不可思议地一门心思做起官来!让她自己都感觉可笑。然而,现在让她离开领导岗位她会发疯,因为她已经深深体会了范鹰捉早先说过的话:要想做大事,不当官是不行的。俗话说,官大脾气长,她再见到求婚的男士就格外挑剔,稍不遂意就出口不逊,于是次次失败。她干脆把自己的心封存起来,宁可让婚姻没有着落也决不屈就,与男人的卿卿我我只变成了她的一个遥远回忆。

    多年来,她与范鹰捉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在某些会议上他们还经常见面,但只是遥遥相望,彼此感叹一下对方见老,仅此而已,谁也没有主动走近谁,过后也从来不联系,好像生怕触碰一块伤疤。直到半年前范鹰捉做了常务副市长,暂时主持市政府日常工作的时候,她才给范鹰捉打过一次电话。她找他就是想告诉他,平川市的大多数中学——当然主要是市重点校和区重点校都该改造和扩建,重点校与一般校理应拉开距离,因为重点校是拉动教育的排头兵。百年大计,教育第一,我们平川人就是要理直气壮地着力打造全国一流的设施现代化的重点中学!

    他们在实验中学校长室的会晤,与以前两个人的耳鬓厮磨已经间隔了整整二十三年!

    当时在座的有副市长柴大树,秘书长于清沙和处副处长李海帆。大家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一身藏蓝色西服、笑容灿烂、侃侃而谈的郝本心——这个人到中年的职业女性。而范鹰捉只是低头记着什么,根本就不抬头。为什么呢?因为此刻他心里正在发酸,他不敢看她。如果不是郝本心母女俩当初偏执的决定,他和郝本心早该结成连理,在事业上齐头并进了。生出一个比现在的儿子强许多的有出息的儿子也未可知。看现在,郝本心连老公都没有,更别提儿子了,而皱纹已经无情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两鬓也已经出现白发。他曾经那么迅速地得到了她而又那么迅速地失去了她,惊回首彼此已经无可挽回地度过了人生的一大半——范鹰捉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坐在对面不远处的柴大树边听问题边不停地顾盼这两个人,尤其对范鹰捉的情绪变化洞若观火。他突然意识到,范鹰捉与这个女人的关系不一般,而这正是他想抓的把柄之一!

    为了说明问题,郝本心领着他们来到实验中学的邻居“平川塑料厂”,见厂里破旧的大车间被分割成很多小格子,每个格子就是一间教室,孩子们正在里面上课。郝本心道:“平川市关于在教育上投入的问题,以前没有人建言献策吗?不是。据我所知两会代表都写过提案,可是为什么最后的结果是束之高阁呢?谁都说不出该提案有什么不对,或者说,谁都认为代表们意见提得好,可是为什么没被重视起来呢?这些年平川市修马路,建立交桥,盖五星饭店和大会堂,为什么不看一眼那些狭小、破旧的学校?据我所知,平川市大多数学校,包括大、中、小三个层次,基本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虽说也有少数学校小打小闹地改造了一些,但与实际需要相比,仍然差距太大。家长们都愿意把孩子送往重点校,于是重点校便人满为患,要到旁边的单位借房子,租房子,无形中加大了学校开支,学校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便又加到孩子们头上,于是家长们怨声载道。如果单纯讲问题,所有的学校都有问题,但考虑到市里的财政情况,我建议先从中学开始,中学里先从重点校开始!”

    郝本心说得井井有条,入情入理。大家无不默默点头。回头范鹰捉就向市委常委会作了汇报。常委会决定,现在就筹措资金,在下年年初的政府工作报告里面写进这个问题。事情有了进展,虽不像郝本心想象的那样立竿见影,但速度也不算慢。当范鹰捉打电话通知郝本心以后,郝本心还是好好激动了一下。她在那次叫来范鹰捉座谈和看现场以后,心里起伏了好几天。她以一个中年女性的成熟和敏感,惊喜地发现范鹰捉还爱着自己,他在自己面前那么拘谨、腼腆、木讷,那不就是爱吗?事到如今,她突然感到自己和母亲对“官员”的成见何其幼稚!回顾这些年来自己心里始终放不下的异性还有谁呢?不就是他吗?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会这么多年搞不成对象,结不了婚呢?她这辈子注定欠着他的,而他难道就不欠着她吗?

    年底了,郝本心估计范鹰捉在筹备开两会,很可能在主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那就把他请出来,让他换换脑子,休息一下。其实她自己此刻也非常忙。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给范鹰捉打了电话,邀请他一同来野三坡。当他们在预定地点会合以后,郝本心瞅瞅周围没人,就果断地抱住了范鹰捉,并急切地吻住了他。她没问范鹰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她知道,根本不用问,两个人彼此彼此,全都过得差强人意。否则,范鹰捉根本就不可能与她一拍即合,在大冬天跑到野三坡来!她现在只想尽情享受短暂的亲昵所带来的忘我欢愉。

    此时远处一个人正藏在树后,用长镜头照相机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对着他们聚焦,他们竟一点也没有觉察。郝本心已经点燃了范鹰捉的激情,他疯狂地吻着郝本心的眼睛、额头、鼻梁、两颊、耳朵、脖颈,最后落在嘴唇上。范鹰捉清楚地记得他们的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现在让他回忆当时是什么感觉,他的记忆库里空空如也。此刻,他在制造一个过程,因为他现在已经懂得应该有个过程。于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和煦的微风里,两个人相拥了许久以后,当郝本心说出:“鹰捉,我想要你——我只给过你,但没要过你。”范鹰捉便回答:“我听你的。”郝本心又说:“我领你下山去开个房间吧?”范鹰捉便答应:“我听你的。”她说:“那咱们走?”他就说:“好,走。”他知道,这个过程已经完成。

    当他们竟一同来到山下的小旅馆门前的时候,两个人又突然不约而同地说:“咱们回平川吧!”接着两个人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他们此刻大概在想同一个问题:现在目的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没有吃饭,也不感觉饿,谁都不提吃饭的事。也没有彼此牵手,就那么各自把手揣在衣兜里,洒脱地信步向长途汽车站走去。郝本心道:“我母亲已经过世,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跟我去我家吧,我家既干净又安全。”范鹰捉依旧说:“我听你的。”郝本心呵呵一笑:“你就会这一句话!”他们上了长途汽车以后,也没有并排坐,而是一前一后。但从他们俩满面红光、舒心惬意的表情上,司机和售票员还是看出一些端倪。售票员姑娘说:“阿姨,冬天野三坡没人爬山吧?”郝本心道:“有,我们俩。”大家一阵大笑。售票员说:“你们下山太早,其实还可以再玩一会儿的。”范鹰捉道:“时间已经够长了。”售票员又说:“既然来一趟,还不多待会儿,咱们长途最后一趟车下午五点半才收车呢!”范鹰捉道:“下次吧,下次再来吧。”其实他心里怎么不想和郝本心多待会儿呢?

    那次虽然他们约好去郝本心家,但终归没去。他们下了长途汽车就分手了。车站上嘈杂拥挤,人头攒动,郝本心只是说了一句:“鹰捉,你多保重!”范鹰捉也说了同样一句话:“本心,你多保重!”两个人便各奔东西了。谁都没提是不是去她家。这大概就是人到中年的成熟。

    当后来范鹰捉和黑老蔡坐在茶馆里的时候,面对一脸坏笑的黑老蔡,范鹰捉突然感到万分庆幸:幸亏没和郝本心在野三坡山下开房间,也幸亏没去郝本心家,否则,谁知身后有没有人跟踪?有没有人偷拍或制造其他事端?

    “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范鹰捉确信自己没有过分举动,虽然他大老远跑到野三坡去和旧日情人见面,似乎有些孟浪。黑老蔡边给他斟茶边说:“范市长,你不要固执己见,你的照片如果公之于众足够你喝一壶的,你信不信?”范鹰捉看着这个可恶的敲诈者,不想多说一句话。因为他与郝本心的情爱是那么圣洁,却在此时此刻遭受一个无赖的亵渎和玷污。“如果那个女人是你老婆,老百姓看在眼里只是一番取笑,说你是个嘴馋而不挑地方的贪欢市长,而如果老百姓知道那个女人是你的情人,你想想,平川市不是要出一桩爆炸性新闻吗?不出三天,全国各大网站都会登出这幅照片。你信不信?”范鹰捉仍旧无语,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

    “范市长,你怎么不说话?”黑老蔡因为语言上的得手,扬扬自得。范鹰捉扭开脸,看着窗外过往的车辆和走过的行人,说:“你想要什么条件?”黑老蔡呵呵一笑说:“早就等你这句话呢——我想要实验中学的扩建工程!”范鹰捉道:“你直接去找郝本心不就得了?”黑老蔡道:“不行,郝本心那人我们已经做过了解,是个做事严谨老到的女强人,她不经过招标是不会随便给别人工程的。”范鹰捉暗暗佩服黑老蔡真是个无孔不入的家伙,怎奈他打不进实验中学,自己这个市长恐怕也难在实验中学插一杠子。于是他说:“我找她一趟试试,如果也不行,你就还得自己想办法。”黑老蔡道:“不行,我就拿你当人质,你不想出办法,我就把你的照片向社会公开!”

    真是无赖,彻头彻尾的无赖啊!可是,范鹰捉此时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想了想说:“工程多得是,你为什么偏盯上实验中学?省平大道马上就要开工,商业街、平河工程也马上就跟上了,商业街上还要建双子星座两座高层写字楼……”黑老蔡打断了范鹰捉道:“范市长,你应该明白,越是万人瞩目的大工程越是难以插进去,尤其我们这种私人企业!”

    范鹰捉此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实验中学的扩建工程至少需要两个亿,按照正常的百分之二十的收益,谁接下这个工程谁就可以赚上四千万。这对平川市的小私企来说可真叫钱了!黑老蔡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是,以郝本心的脾气秉性和做事风格,怎么会不经过招标就把工程撒出来呢?那是连问都不用问的事情!可是,黑老蔡紧跟了一句:“范市长,你不能这么武断,万一郝本心对你例外,网开一面呢?”范鹰捉为了让黑老蔡死心,就果真掏出手机给郝本心打了电话,结果立即被郝本心抢白一通,说这事没商量,我不想因为仨瓜俩枣把你送进去!范鹰捉说:“我在这里边可是什么好处也没有,只是单纯为别人帮个忙!”郝本心道:“如果是这样,就更应该注意保护自己!”

    郝本心说得好——保护自己!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呢?范鹰捉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看着眼前的对手黑老蔡,感觉这个人虽然长着一张白净的脸,说话办事确实够黑,难怪人们叫他黑老蔡而不叫他白老蔡!他想立马逃离小茶馆,怎奈找不出理由。他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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