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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隔着岁月的河,一直站在今世的红尘,望着彼岸的华仪锦心、至情至性的男子——仓央嘉措,我心里涌起的是阵阵莫名的感怀。

    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将人生种种得与不得的苦楚,将尘世中无法握紧的爱与情问向苍天,问向世人。只可惜,问破一生心,问过三百年,都是令世人扼腕且无法回答的绝响。

    这一瞬,竟然有浊泪滴落。

    原谅我是如此的多愁善感,禁不住端坐电脑前一字一句敲下这荡气回肠的诗章。也许,前生或者今世,那一个情字,早已入了眉际,挥之不去,任你一路种下苦菩提。只是,这一念之外,些许言语,我们便各自流转,失散在红尘万丈里。

    潋滟的黄昏,寂寞的人,孤单的心,喧闹而又欢腾的都市。书房里流淌着黄灿忧伤的声音:“黄玫瑰,别伤心,别流泪,所有的花你最美。”魂飞魄散的曲子,听的人愁肠百结。

    “不负如来不负卿”。敲下这句诗,让我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戏里,提起笔,却久久未曾落下。只是那一笔,写下去,画地为牢的心事便流溢了出去。

    又是一年春来早,桃花还未曾十里燃烧。窗外,车如水,马如龙。这城市的尘色太重。握一杯茶之浅淡,我已不能作声。这世间太多的悲喜,让我们无法相逢。收了绵针,藏了柔软。树叶唱花腔,年月如花,如此薄凉。

    懵懂少年时,回头君已去。终究已是发黄了,摊开双手。空空如斯,如初游荡。生涯中的山河岁月渐渐淡去,没有曾经沧海,之于此,却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红消,绿殉。山穷,水复。

    东风轻薄,西风欺瞒。可曾有红酥手,持彩练为你舞一曲?这曾经一起伤心快乐的日子,我们的渊源,是与不是两相难!

    饮尽月色华年,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世事恰如迷局,子起子落的地方就是皈依。也许,谁人与你,都永远只是一棹。我却,遁不出去,一如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

    我的字句,何以洗去铅华?只是我的字,到此作罢,其实我也惊怕。

    只是,从此后,曲有误,谁来顾?

    读仓央嘉措的诗,最好于月夜之下斜倚窗前,身旁,熏一炉檀香,燃一支凤烛,煮一壶绍兴黄酒,在那悠哉游哉中一路品读,不只为那个美丽的传说,更为彼此心中浮动着的爱情。一边听着花雕在火红的炉上“哔剥”作响,一边嗅着檀香在屋里飘溢流转,于万种风情中将诗章的浪漫与哀愁通通不经意地采撷,和着滚烫的花雕咽下,于不羁间将诗人古老、战栗的灵魂轻轻抚摸。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轻轻吟诵这首诗,却发现字里行间处处流溢着戴望舒笔下《雨巷》的哀怨、静谧与空灵,骨子里流淌的是一种冷艳的凄婉的美。失望和希望,幻灭与追求,都交织在诗人的心头,那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怕不就是仓央嘉措心头的玛吉阿米?那雨巷中徘徊的独行者又何尝不是披着迷惘情绪的仓央嘉措?

    思念是遥遥的距离,尽管身在佛门,但仓央嘉措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里依旧不是一个人在独自行走,因为有着她的相思在做伴。在黄昏的时候,总有许多想念涌上心头,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更是特别的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记忆中不段闪现过的片断,今天把昨天的掩盖去,前天的便开始淡然,然后,周而复始。某一刻,忽然触动那根心弦,不管前天还是昨天,通通的,甚至若干年前的,都漂浮眼前,恍若隔世由此而来。

    她是他今生今世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令他牵动心弦的人,为了她,无论快乐或是伤心,他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一个活佛,蓦地爱上一个尘世间的女子,这份爱,一开始便是错上加错。僧人有僧人的戒律。在西藏,自松赞干布时起,僧人中便出现了规定修为的《十善经》,其中“十戒”中明确规定了:不杀、不盗、不淫、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不嗔、不痴。这十条戒律,只要犯一条便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而仓央嘉措动了凡心,爱上了那个女子,便将那个“不淫”戒彻彻底底地犯下了。

    尘世的喧嚣让沉浸在美梦中的他还过神来,原来一切相思都是他的冲动。一切的美好都是那样遥不可及,甚至让他来不及仔细咀嚼回味,无情的现实便又迫不及待地把他带回了沧桑的世间。成为活佛,却是以埋葬爱情作为代价,这样的戒律,便是成佛又能如何?

    他在挣扎,他想过放弃,想过把那个姑娘从脑海中彻底驱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眷恋,绝口不念她的名字。他努力着,他再不想一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想起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背影她的言语。也许是对于回忆的约束太过严苛,思念都被贴上了禁止的标签,所以每当他突然想起她的时候便会挣扎许久,想靠近记忆中的她看清她的脸却又被心里的约束牵绊。

    怎么办?他痛苦莫名,他犹豫彷徨。他求助于佛法,他在想她的时候念起大宝法王经文:“尔时天魔候得其便。飞精附人口说经法。其人亦不觉知魔着。亦言自得无上涅槃。来彼求游善男子处。敷座说法自形无变。其听法者忽自见身坐宝莲华。全体化成紫金光聚。”

    他闭目端坐,任经文倾泻于他柔润的唇。越念,心中越乱。爱与痛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究竟是经乱,还是心乱?

    他索性睁开眼,转动起经轮。他知道,转经轮一圈,便抵得上念诵《大藏经》一次,他一遍遍转动经轮,也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

    经轮亦称“法轮”,或“玛尼解脱轮”,属佛教法器,其中装藏经文或咒语,通过右旋转动即等同念诵之功。在西藏,随处可见信徒们不分男女老幼,手中拿着一个经轮,不停地转动。释迦牟尼佛云:“承此经轮威力故,一切善神护持、救护、解脱一切非时横死及痛苦,于子、财、享用、衣食、奴仆等无人能比。若言身语之善行无有超过此经轮力大者。”由此便可证鉴转经轮在藏人心目中是何等神圣的修为。

    但是,但是,经轮飞转,经文被一遍遍转过,他却发现,自己在佛前苦苦哀求的,不是为了超度,却只为触摸她曾经抚过经轮的指尖。

    他终于睁开眼。

    在那袅袅轻烟之中,在那梵音缥缈不绝之中,他慢慢睁开眼,满眼都升腾起她的影子。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泪和一些叫做伤心、悲痛、忧郁、无奈的情绪一起诞生了。那是一串为爱而流的眼泪,是一串为爱而存在的生命。就在它从他腮边滑落的刹那,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簇小小的火焰,那是她浓烈得化不开的情。那火焰明亮而温暖,他被震撼了。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出生便只是为了等她点燃情爱之火后见到她,在那颗相思的泪珠散落之前爱上她。

    他真的是爱了,无可救药地爱了。那向上燃烧的火苗如同张开的双臂,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它。只要能靠近它,他不在乎毁灭。

    他知道,当“相思”与“热烈”纠缠在一起时,注定会演绎出最浪漫的故事。哪怕火焰灭了、泪珠散了,他们的身躯也要紧密地融为一体;哪怕化作一缕轻烟,他们也要拥抱着、缠绵着飘向遥远的天之崖、海之角。

    那是怎样炽热而决绝的爱情啊?他无法言说。

    公元1895年,仓央嘉措已经两岁了。第巴桑结嘉措在拉萨听说了门隅天降异相的传说,特地派遣亲信喇嘛前去秘密查访,在经过十五项的严密考核和辨认之后,仓央嘉措被秘密确定为五世活佛的转世灵童。

    活佛的转世制度,发端于十二世纪初。公元1193年,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的创始人都松钦巴大师,临终时口嘱弟子他将于某时某地转世,后人遵循大师遗言寻找并认定转世灵童,从而拉开了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之先河。此后,活佛转世这一新生的宗教制度相续被藏传佛教各宗派所普遍采纳,并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对于活佛转世灵童的寻找、认定、教育等一整套严格而系统的制度。

    《大方广庄严经》上,对仓央嘉措有着这样的描述:“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备的大勇者,他有三十二种吉相: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逼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

    随后,仓央嘉措被秘密接往错那的巴桑寺里,正式闻习佛法。这一切的安排都被第巴桑结嘉措布置得异常严密,除了两名得道高僧和两名喇嘛可以随时随地服侍他照管他,外人均不得接近之,甚至连仓央嘉措的父母至亲也不行。

    仓央嘉措从小就非常聪明,在他五岁刚开始学习文字时,第一天就熟练掌握了三十个字母,并能上下加字、逐一拼读。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在当地的巴桑寺中正式学习佛法。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经开始学习《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诗镜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等。这个时候,他还试着给桑结嘉措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的学习情况。

    转眼间,仓央嘉措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他,已经从一个稚童长成了一个体态均匀的美貌少年。在学习的间隙,他偶尔也偷偷走出去,在寺院外散步。巴桑寺地处山南错那,属门巴族人聚集之地,该地抑制黄教,盛崇红教,且生殖崇拜盛行,男欢女爱,情歌回旋,僧人可以和女子通婚。

    在这里,寺院外经常回荡着一些缠绵的情歌,这些情歌,常常打断仓央嘉措对于佛教思想的冥想。

    在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就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此树高耸入云,经常有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仓央嘉措也经常从寺院的窗口凝视着这棵神树,懵懂地猜想着那些情歌中所歌咏的意蕴。

    那一年的四月,葱绿的青稞麦一片连一片,在视线的尽头,低低的山丘擦着明朗的天空,安逸得如同夜莺恬淡的歌喉。童心未泯的仓央嘉措久居寺院,时常听到寺外的歌声,免不了心猿意马。这一天趁喇嘛们不注意,再一次偷偷跑了出去,一直走到树阴浓密的树林边。仓央嘉措在路边发现了一群无人看管的羊群,于是拾起挂在树上的皮鞭划过长空,赶着羊群一路高歌而去,却不想在风的呼声中听到了一阵沁人心扉的铃音。

    那是从一匹白色的牦牛身上传来的,而牦牛所驮负的,正是一个入画的白衣少女。仓央嘉措笑着,有些害羞地望着她。她顾盼的目光于是从眼角传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大胆而放肆地取笑着他:“有什么好笑的啊?你这牧羊的少年!”

    “我……”仓央嘉措的脸陡地红了起来,他虽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小伙子,但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像她这样清纯美貌的女孩子。他低着头,斜着身子便要从路边穿过去。

    “嘿,我又不是夜叉,你干吗要避着我走?”白衣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在他眼里露出了她动人的小蛮腰。

    “我,我笑你像唐卡上画的仙女!”仓央嘉措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衣少女,此刻他正感到心潮澎湃,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在他身体深处蠢蠢欲动。

    “仙女?”白衣少女咯咯笑着,“我说你个小喇嘛,干吗非得装成牧羊人出来唬人?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背着大喇嘛们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她调皮地眨着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肆意舔了舔,笑得更加肆意烂漫。

    “你……”仓央嘉措站住了,满脸拘谨地望着她,羞怯而又好奇。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真实身份的吗?”白衣少女歪着脑袋,轻轻指着他腕上戴的一串骨珠,“在这里,只有小喇嘛才会戴这个的。”

    仓央嘉措低头不语,轻轻咬了咬嘴唇。他为白衣少女的大方和出尘的清丽搅动了心绪,整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伸长脖子好奇地问。

    “仓央嘉措。”

    “你是说,你的名字叫仓央嘉措?”白衣少女露出皓齿浅笑。

    “是的。”仓央嘉措憨憨地望着笑颜如画的她。

    “仓央嘉措?那就是‘梵音海’的意思了?真是个不错的好名字。”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递到他的手边,“我叫玛吉阿米。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朋友?好啊!”仓央嘉措伸出手,可刚刚触摸到少女柔若无骨的纤指,他的手便又腾地缩了回去。

    白衣少女轻轻笑着,落落大方地抽回自己的手。“仓央嘉措,你是在后边巴桑寺里当小喇嘛吗?”

    “是的。”

    “做喇嘛每天都要念经的吗?”

    “嗯。”仓央嘉措轻轻点着头,不经意地挥舞着手里赶羊的皮鞭。

    “快把这东西扔了吧。一会牧羊人来了发现鞭子不见了,会到大喇嘛那里告你状的。”

    “噢。”仓央嘉措恋恋不舍地望着手里的皮鞭。

    “快放回去吧。”少女从他手里接过皮鞭,挂在路边的树梢上。“念经好玩吗?”

    “啊?”他瞪大眼睛盯着少女澄静如水的眸子,似乎对她的发问感到不解。

    “经有什么好念的?”少女一脸灿烂地瞟着前方的树林说,“要不跟我一块到林子里玩吧。林子里有可爱的小兔子,还有很多蘑菇,我们一起采蘑菇炖了吃好不好?”

    “不行。我是背着梅惹大喇嘛偷偷跑出来的。一会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出来找我的。”

    “怕什么?反正他们现在又不在这里!我们就玩一会,好不好?”

    仓央嘉措摇着头:“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要不让大喇嘛们发现我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今天这样的机会跑出来散心了。”

    “就一次还不行吗?”少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她一把抓起他的衣袖,飞快地跑进前方茂密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古老参天的大树,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有清澈的小溪,有嶙峋的怪石,有各种各样的蘑菇,还有可爱的松鼠。这一切,都让每天和沉闷的喇嘛们呆在一起念那枯燥乏味经文的仓央嘉措感到新奇和神秘。少女带他在瀑布下嬉戏打闹,逗了松鼠,惊了鹦鹉,玩累了便躺在芳草萋萋的溪畔,编织着属于各自心底最隐蔽的欢喜心思。

    “仓央嘉措?”她噘起嘴回头睃着他,“怎么不说话,在想心思吗?”

    仓央嘉措摇摇头:“我在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日出日落,哪天不是一样的?”

    “可是今天的天空格外的好看。”仓央嘉措若有所悟地仰头望着如洗的天空,突然叹口气说,“要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在林子里玩就好了。”

    “你喜欢跟我一起玩吗?”

    “喜欢。”他点点头,目光仍然盯着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

    “我看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怎么不是?”他有些急了,脸憋得通红通红。

    “那你干吗老盯着天看?难道怕我吃了你?”

    “我……”

    “好了,不难为你了。我问你,等你长大了还会留在巴桑寺里做喇嘛吗?”

    “嗯?”他摇着头,“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娶妻生子,不再留在寺里做喇嘛的。”

    “啊?”他浑身犹如被电击了般,轻轻颤抖着。

    “瞧你,还是个男孩子呢!怎么说起这些倒比姑娘还要忸怩?”少女取笑起他来,“你要是娶了亲,就不会想起来我是谁了。”

    “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娶亲。”

    “这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少女忽地坐起身,娇羞满面地睨着他,“要是你想当一辈子喇嘛,我就一辈子都在这山里陪着你”。

    “什么?”仓央嘉措羞涩地望着她,他似乎能够明白她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意,只是他不敢,也不愿说破,只是呆呆地如痴如醉地盯着她如花的芳容,为之迷醉。

    白衣少女笑了。她抬手拢着被风吹散的长发,踮起脚尖,将飘散着莲花芳香的身体轻轻移向仓央嘉措身前,趁其不备,突然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便又站起身飞快地跑开了。

    白衣少女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天际间。仓央嘉措满脸通红地坐在草地上,面对突如其来的情状显得不知所措,两只手举起来又放下,徒劳地张在那里。

    “仓央嘉措,我会想你的!”白衣少女一边朝前飞跑,一边转过头来望着神魂颠倒的仓央嘉措。

    他突地站起身,昂起头,大声对着白衣少女跑过去的方向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吉阿米!刚刚告诉过你的,这么快就忘了?”白衣少女咯咯的笑声再次划破长空贯进他的双耳。

    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白衣少女已经骑在白牦牛上缓缓离去。仓央嘉措伸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深情凝望少女远去的背影。玛吉阿米。她就像吉祥天身边无瑕的仙子。不,她就是吉祥天身边的仙子。她是那么纯真,那么圣洁,难道都因为她的名字叫玛吉阿米吗?

    仓央嘉措点点头。嗯,这个名字在藏文中的含义,就是纯洁无瑕、圣洁少女的意思。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腼腆地笑了。这是他离开家乡来到措那的巴桑寺研习佛法后第一次笑得如此惬意生花。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一边痴痴想着那个叫玛吉拉米的白衣少女。他现在已经懂了很多了,知道山南人一般信仰的都是红教,而红教是允许僧人和女子通婚的。那么,他以后有可能会娶这个叫做玛吉拉米的女孩子做他心爱的妻子吗?

    一连数日,上完经课后,他都会趁大喇嘛们不备之际偷偷跑出去,一直跑到那片茂密的树林边。他在等玛吉阿米,热切地期盼她穿着一袭碧绿的衣裙,骑着牦牛再次出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然而一连十天过去了,他始终没等来玛吉阿米灿若云霞般的身影。

    那天,梅惹大喇嘛带着大大小小的喇嘛离开巴桑寺前往某山民家做佛事,偌大一座寺庙只剩下仓央嘉措和他的亲随侍奉。仓央嘉措略施小计便轻松支开侍从,满怀欣喜地跑了出去。从巴桑寺走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地上是一层蓬蓬松松的小草,阳光从巴桑寺上空斜照过来,草地、寺庙皆被渲染成了柔和的橘黄色。仓央嘉措满心温柔,遥首眺望,寺庙外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刹那闯入他的眼帘,依稀间还能听到来自云端的空灵幽远的歌声。

    仓央嘉措快步走着,在路口,翩然走过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那女子头上掩着面纱,冲他回眸一笑,翩然而去。

    仓央嘉措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一对流光溢彩的倩目,不正是那天在树林里将香吻送给自己的玛吉阿米吗?玛吉阿米,啊,玛吉阿米!飘逸灵秀的玛吉阿米让他心醉,令他神往,不知不觉中,他看她看得愣住了神,久久无法自拔。蓦然回首,哪里还有什么绝色女子近在咫尺,那人早已走得连影子也不见了。

    仓央嘉措怅然若失,沿着小溪踉跄地走着,一直走到梅惹大喇嘛做佛事的那户人家门外。刚一抬头,就看见玛吉阿米轻轻揭开薄如蝉翼的面纱,对着他报以甜甜一笑。他怔住了,莫非他爱慕的女子就是这户人家的小姐?

    玛吉阿米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对着他轻嘘一声,随即穿过人群走到屋角檐下,抿着嘴朝他打着手势,指向路边茂密的果林。他心领神会地转身踱进她指向的果林,很快,玛吉阿米也跟着走了进来。

    “你叫仓央嘉措?”玛吉阿米拉着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饶有兴致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你是叫仓央嘉措,我没记错吧?”

    他点点头,一脸憨憨的笑意。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她昂起头,一脸笑靥如花。

    “玛吉阿米。”他红着脸低声说。

    “什么?”她盯着他如水的眸子,“说大点声,我听不见。”

    “玛吉阿米!”他鼓起勇气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叫这么大声干吗?你想让梅惹大喇嘛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玩吗?”

    “是你让我喊大声点的。”他怔怔望着她,一脸的羞涩。

    “你还真听话,叫你干吗就干吗。我要叫你去杀人,你会去干吗?”

    “我……”他的脸憋得通红,“我是……”

    “哎呀,逗你玩的啦!”玛吉阿米娇笑如珠,“你是小喇嘛,我当然不会教唆你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那你会叫我做什么?”仓央嘉措慢慢放松开来,转过头紧紧盯着她问。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玛吉阿米撅着嘴,“我还是个小姑娘,你这样看着我,我会难为情的。”

    “那我……”仓央嘉措迅速低下头,脸上荡漾起一圈一圈的红潮。

    “你这人真有意思。”玛吉阿米咯咯笑着,“说你一句立马就脸红了,比姑娘们还要害羞。”

    “谁说我害羞了?”仓央嘉措嗫嚅着嘴唇轻声反驳着她。

    “你不害羞?好,不害羞你就唱首歌给我听。”

    “……”

    “怎么?不想唱啊?还说你不害羞呢!”玛吉阿米做着鬼脸取笑着他。

    “唱就唱!”仓央嘉措不想在玛吉阿米面前丢了面子,轻轻耸耸肩头,望着对面树上累累的果实,不禁扯开喉咙高歌一曲:“名家有女初长成,体态轻盈貌端秀。恰似园林清香果,鲜艳熟美挂枝头。”

    “你这唱的什么?”玛吉阿米不解地盯着他,“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首歌?”

    “你当然没听过,因为是我刚刚编出来的。”

    “你编出来的?”玛吉阿米不相信地睃着他,伸出指头放在嘴边咬一下,“要是你编出来的,鬼都会出来跳舞了!”

    “名家有女初长成,体态轻盈貌端秀。恰似园林清香果,鲜艳熟美挂枝头。”仓央嘉措得意地瞟着玛吉阿米,把刚才即兴而作的歌又唱了一遍。

    玛吉阿米听得如痴如醉:“这歌真是你刚想出来的?”

    “那还有假?”

    “那这歌唱的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唱你的啊!”仓央嘉措一脸自豪,“你就像那树上的香果,鲜艳美丽挂在枝头。”

    “什么?你唱的是我?”玛吉阿米顿时羞红了脸,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盯向仓央嘉措,“哎呀,你这个人!你坏,你坏死了!”玛吉阿米突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捂着脸,飞一般地朝果林深处跑了过去。

    “玛吉阿米!”仓央嘉措跟在她身后追逐着,此时月至中空,林中湖水中倒映着月光,月光反衬着湖水,草地上一脉光明。在草地的中央,正站着那个叫玛吉阿米的清纯少女,此时正眨着眼睛调皮地睨着他,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满面羞涩。

    仓央嘉措呆呆站在那里,看得痴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两人相对无语。良久,玛吉阿米望着他打破沉寂,掩口笑问他说:“你说,那首歌真的是唱我的?”

    仓央嘉措使劲点点头。

    玛吉阿米抿着嘴斜睨着他:“那这首歌就是写给我的啰?”

    仓央嘉措还是使劲点点头。

    玛吉阿米又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个人,腼腆得让人心寒,难道就不会说句正经话吗?”

    仓央嘉措望着眼前的如花美眷腼腆地笑了,露出他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看你,就知道傻笑,跟上回在树林边见到的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喇嘛一点也没变!”

    仓央嘉措还是憨憨地笑。玛吉阿米对着他无奈地挤了挤眼睛。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就这样在清辉烂漫的月光下默默相对,月光横洒过来,两人身上仿若披了一层神圣的佛光,将他们纯净空灵的心思渲染得一览无遗。

    玛吉阿米情深款款地望向仓央嘉措,突然凑近他身边说:“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你,在前世。这种感觉,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毫无来由地攫着我的心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仓央嘉措好奇地觑着她,佛教是相信轮回和因果的,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和这个女子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为什么要这么三番两次地见到她,并且如此地无法自拔。

    她看着他继续说:“在前世,你是头人家尊贵的班觉少爷,而我,是随母亲藏身在山林深处下蛊的巫女。头人家是当地最为显赫的家族,有着高贵的血统和不可一世的地位。他们家有着数不清的农田和草原,在他家院后还有一片葱郁的竹林,而我和母亲一直都在那片竹林后的大森林里行蛊。”

    “下蛊?巫女?”仓央嘉措听着她的讲述,摇摇头,不由自主地咯咯笑出了声。自己的前世分明是五世达赖喇嘛,怎么可能是一个头人家的班觉少爷呢?再说眼前的玛吉阿米纯洁得宛如冰雪,她的前世又怎么会是恶毒的巫女呢?他凝神望着她,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可爱,尤其是那种天真的表情,在月光下分外惹人怜爱。

    “你不相信?”她怔怔盯着他,“我前世的娘年轻时爱上了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但那个男人最终还是弃她而去。后来她只身一人住进了深山老林,不再与外界接触,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几十年,她又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生下了我,可还是没能摆脱被抛弃的命运,从此之后,她发誓,一定要让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受到惩罚,所以每当有男人从门前经过,她就会下蛊害死他们。后来,被害的人多了,大家都对我们敬而远之,等我长大后,她就逼我出来用色相引诱那些男人,死在我手上的男人不计其数……”

    “怎么会?”他怜爱地望着她,“这只是你的臆想,根本就不会是真的。”

    “是真的。”她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到的。前生的我欠下了无数的孽债,所以今生便要罚我用一生的痛苦来还。”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红了脸,“因为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她轻轻笑着,眉间带着淡淡的愁,“可我前世真的是下蛊的巫女。被我下蛊的男人就包括前世的你。”

    “什么?我?”

    她点点头。无奈,忧郁。

    “结果呢?”他故意问她。

    她仰起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头人家的班觉少爷,是三代独苗,打出娘胎起他就是长辈眼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极度受宠,他被骄纵惯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可唯独有一样事他做不到,那就是头人夫妇严禁他闯入竹林后那片森林。森林本来是头人家的领地,竹林后还有通往那里的小径,可自从那对下蛊的巫女藏身其间后,就少有人会走那条路了。班觉少爷一直纳闷大家为什么不让他走近竹林一步,在他眼里,竹林后的森林是那么美,山是那么青翠,水是那么明净,他总想到那里去玩,于是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还是瞒着头人,偷偷跑了出去,沿着后院的小径一直往外跑,直跑到森林的深处,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寒冷饥饿中冻得瑟瑟发抖……”

    “还有呢?”

    “你不知道,你的前生那天就出现在我家房前。那天下蛊的老巫女正好出了远门,家里只剩下小巫女一人。小巫女看他生得俊美如花,又纯洁得一尘不染,不想伤害于他,于是决定背着老巫女偷偷放他一条生路。就这样,头人家的少爷和小巫女在山谷里立下了情意缠绵的海誓山盟。到最后,少爷被头人家的农奴找到,当头人得知自己的儿子和小巫女的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为了阻止他们相爱,头人派人连夜将少爷送往千里之外的他乡。”

    “后来呢?”

    “后来班觉少爷在外学习经商,最后成为名噪一时的大贾,却沾染了外面的坏习气,整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很快就把小巫女遗忘了,再后来,为了发展生意,他娶了当地权贵的小姐。在班觉少爷和小姐的新婚之日,心有灵犀的小巫女屈指一算,知道她的情郎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便在千里之外的山谷中悲泣、揪心,为爱而战栗。”

    仓央嘉措逐渐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他认真地听着。

    玛吉阿米接着说:“最后,班觉少爷染了瘟疫,客死他乡。他的尸体被赶尸人送回家乡安葬。在棺木下葬的时候,一袭白衣白裙的小巫女突然从遥远的山林中跑出来,趴伏在棺盖上悲号不止,彻夜不愿离去。谁都不知道小巫女是谁,只是惊艳于她宛若天人的美貌,甚至怀疑她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然而最终还是有人认出了她,那是一个男人,曾经高高大大的男人,现在却是一副羸弱相,他站出来,颤抖着手指着她告诉大家,眼前的白衣女子便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下蛊的小巫女,于是群情激愤,在头人的号令下,小巫女被家丁们牢牢摁在地上,任她怎样哀求,就是不肯给她机会再给她心爱的男人磕上一个长头。

    “小巫女最终被绑在了墓地附近的空地上,在她身边,四周正燃着熊熊的烈焰。她知道,这将是她涅槃的到来,可她不后悔,因为有了爱,她愿意为他一死,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小巫女被烧死了,她的鲜血顺着地缝延伸到了班觉少爷的墓前,后来,在她鲜血淌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棵相思树,经常有人看到有两只相思鸟在树上欢快地鸣唱。”

    仓央嘉措仔细听着,逐渐被这个惨烈的爱情故事打动,在他心里,慢慢升腾起一幕缠绵悱恻的图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摇摇头,尽力随着玛吉阿米的思绪去遐想。那时的他还很小,手戴阿妈从寺庙里求来的佛珠,背着众人偷偷打开后院通往竹林的小门溜了出去。他一直对竹林后那片森林充满遐想与神往,所以他一定要亲眼看一看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时,身着一袭白衣的美丽少女陡然就出现在他眼前。她瞪大眼睛好奇地凝望着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知道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吗?”

    “什么?”他挺起胸脯高昂着头颅,“我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我家的领地,难道还我还没有资格在这里出没?”

    “你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

    “难道不是吗?”他满面骄傲地盯着她,“我说你,无缘无故地,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你管得着吗?大路通天,我愿意去哪就去哪!”她瞟着他哼着说,“喂,你真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

    他点着头:“你现在走的路是我家的领地,我可以不让你从这条道上过去的。”

    “你?”她噗嗤笑出声来,“就凭你?你知道我在这里住多久了吗?”

    “住多久?”他不无蔑视地瞟着她,“看你也不过和我年纪仿佛,就算我让你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罢了。”

    “几十年?”她呵呵笑着,“你知道我娘在这里住多久了吗?算了,不跟你说了,说出来得吓死你。”

    “吓死我?”他对她生出了兴致,歪着脖子仔细端详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放肆地盯着他笑着,“我叫雪衣啊。”

    “雪衣?”他玩味着她的名字,“真是个好名字,是你阿妈替你起的吗?”

    她摇摇头:“你真是个孩子,一开口就没完没了问个不停。”边说边伸手指着身后的果林,“我就住在果林后边的深山里,那里有很多你们平时见不到的果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摘了尝尝?”

    “我……”他犹豫着,“你真的住在果林后边的深山里?”

    “我骗你做什么?”她拉着他的手嫣然笑着,“你跟我走不就知道了?那里的果子又香又甜,保管你吃了打嘴不丢。”

    他跟着她穿过果林,一直走到浓荫遍地的深山里。深山里有瀑布,有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有冬虫夏草,有松鼠,有兔子,他和她玩得乐不可支,直到夕阳西下,仍然不愿离去。

    “我这里好不好?”她满眼含春地望着他。

    “好!”

    “那你以后还会来陪我玩吗?”

    “当然!”他郑重地点着头。

    “那好,我们拉钩。”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眼前一晃。

    “拉钩?”他不解地盯着她。

    “是啊。这是汉人孩子们游戏的规则。拉了钩你说的话就不许反悔了。一旦反悔,你的手指就会烂掉。”她扑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你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了?”他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右手的食指,递到她手边。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四目相对,他忽然觉得她好美好美,抬起他天真的眼,挺起胸脯望着她说:“雪衣,等我长大了就来把你娶回家当媳妇。”

    “什么?”

    “我说等我长大了要娶你回家当媳妇。”

    她咯咯笑着:“小傻瓜,等你长大后,早就把我给忘光了。”

    “不,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娶你的。”他倔强地望着她说。

    她笑得更加肆意灿烂,但眉头马上又皱了起来。

    “班觉少爷!班觉少爷!”远处传来阵阵焦急的呼喊声。

    “有人来找你了。”她瞟着他,不无失望地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说。

    “那是给我们家放羊的农奴。”

    “那你回家去吧,我也得走了。”她抬头望着西下的夕阳叹口气说。

    “雪衣”,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有一天,等你想我了,我就会再来的。”

    “我每天都会想你的。”他懵懂地望着她。

    “小傻瓜,你每天要做的事有那么多,还要在窗下苦读,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整天都想着我?”她伸手点点他的脑袋,“好了,快回去吧,要不你阿爸阿妈就要担心你了。”

    “嗯。”他点着头转过身朝找他的农奴发出声音的那条小径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着她,依依不舍地问,“你真的会来看我吗?”

    “会的。”她认真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想你了呢?”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的。”她笑着转过身,慢慢消失在他的眼里。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班觉少爷才极不情愿地跟着农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头人阿爸坐在高大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浓茶,对着茶碗悠悠地吹着气,显得高大而威严。一抬头瞥见班觉少爷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地指着他咆哮着问:“孽障,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要一个人出去,你是把阿爸的话当成耳旁风了还是怎的?”

    “我……”他瞟着站在阿爸身后的阿妈,支支吾吾地说着,“孩儿在家里呆着实在闷得慌,所以就跑出去散心了。”

    “散心?你跑哪散心去了?你一人跑到外边快活去了,知道我跟你阿妈在家里有多着急,多紧张你吗?”头人瞪着他问,“快说,你到底又跑哪胡闹去了?”

    “我去竹林后的森林里玩了。”

    “竹林后的森林?”阿妈的脸从阿爸的肩头探了过来,苍白而惊恐。“你去那儿做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一个人绝对不能去那儿的嘛!”

    “我就是去玩玩嘛!”

    “玩?”头人瞪大眼睛盯着他,“你难道不知道……好了,现在告诉阿爸,你在森林都看见了什么?要说实话,多一句不行,少一句也不行!”

    “我?”他眼前陡地映现出雪衣曼妙的身影和出色的姿容,“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雪衣。”

    “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

    “嗯。”

    “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阿妈紧张地盯着他,“我怎么从没听说这附近有什么叫雪衣的女孩子,你是不是听错了,还是?”阿妈好像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连忙转过身望着头人不无恐惧地说,“难道是……”

    “是什么?”头人不耐烦地瞪了妻子一眼。“你就听他胡说,我们这里哪来的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那片森林里根本就没有一户人家,而且要没我的允许,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到那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怀疑……”

    头人听妻子这么一说,眉头立即蹙了起来,他瞟了瞟班觉少爷,又瞟了瞟妻子:“你是说……那个传说……”

    阿妈重重点点头:“怕就怕……自打我们的禁令颁布之后,就再也没人进过那片山林,那对巫女也已经很多年没害过人了,听说只要是碰上她们的男人,就会被她们下蛊,从来没有活着走出来的,难道我们的儿子碰上的白衣女孩子就是……”

    “什么巫女不巫女的啊?”他瞪大天真的眼睛觑着一脸惊恐的父母说,“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我还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好看的姑娘呢!”

    “你给我闭嘴!”头人睨着他大吼了一声,“再胡说我就把你关起来!”

    “我没有胡说,等我长大了还要娶她回来做老婆呢!”他撅着嘴赌气说。

    “什么?”头人勃然大怒,愤愤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双手已经因为惊恐而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来人哪,快把班觉少爷带到后院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阿爸!”

    “不要叫我!”头人指着他大声骂着,“看看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在这里胡混成什么样子了?!”

    仆役们听到叫声,拉起小少爷就往后院去了。阿妈失魂落魄地盯着头人:“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听说那对巫女恨透了男人,只要是她们碰上的男人就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是班觉遇上的真是她们,恐怕就要凶多吉少了啊!哎呀,班觉可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你得赶紧想个办法救救他才行啊!”

    “我这不是在想吗?”头人仰起头深深叹口气,突地一挥手大喝一声,“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

    “怎么办?”

    “把他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送走?”

    “这是唯一的救他的方法了。”

    阿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伸起手抹着眼泪。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后来小少爷就被强行拽上了马车,被送到远方读书去了。马车上,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泪流满面,挣扎着对着山林深处大声哭喊着:“雪衣!雪衣,你在哪?雪衣,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那夜,月凉似水,寂静的山林里,一袭白衣的雪衣紧锁着眉头守在高高的坡上,望着载着班觉少爷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那辘辘的车轮辗着潮湿的山道消失在月亮的尽头。

    仓央嘉措被故事里那个美丽的雪衣女深深打动了。他久久凝望着眸中盈着一汪秋水的玛吉阿米,眼里充满无限怜爱。他的心变得柔情四溢,情难自禁地紧握住她纤弱无骨的双手,低声问着眼前如花的美眷:“那这一世,你还要不要做那个雪衣女,在那高高的坡上等我?”

    “不。”她轻轻摇着头,忧郁爬上她的额头。“这一世,你要像雪衣那样,为我悲泣、揪心、颤栗,拼尽全身的气力来成全一段永恒的情。”

    “就这些?”仓央嘉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初升的月光将她如水的面庞衬托得更加干净纯粹,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念叨着:玛吉阿米,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自由,我也会拼尽全力来爱你疼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的委屈,永远,永远。

    灯火阑珊之际,他在玛吉阿米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一回首地朝着巴桑寺的方向走去。巴桑寺门外,一群神情冷毅的喇嘛们端立墙下,正等着他们的活佛归来。慌乱中,他回首朝玛吉阿米的方向瞅去,待确定她已经消失在月夜之下,才从黑色的阴影下走了出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玛吉阿米,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独自去面对梅惹大喇嘛的所有责难。

    等他穿过那条并不漫长却显得路途遥遥的小径出现在巴桑寺门前时,却蓦然发现,除了众多熟悉的喇嘛外,寺内寺外还站了一群打扮奇异的侍从,黑压压的一片,威严而壮观。他知道他们正在等他,却好奇他们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寺门外左侧停着一轮非常气派的马车,比当年把他从达旺的乌坚林接到错那时的马车还要豪华绚目。马车旁站着一些气宇轩昂的大喇嘛,这些喇嘛个个神情端庄肃穆,全然不像教自己经义的喇嘛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对他却又恭敬有加。一直教授仓央嘉措佛法的梅惹大喇嘛告诉他,他在巴桑寺的修行已经结束,下面就要启程去浪卡子了,在那里,将会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等着他,他将会带着他回拉萨的布达拉宫坐床。

    回?仓央嘉措睁大懵懂的双眸,拉萨和布达拉宫对他来说一直只是一个美丽的无法捕捉的幻影,甚至都不曾出现在他任何一个清灵的梦里,可他们却说他原本就来自那个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他就是他们的活佛,神圣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化身。

    梵音唱晚。仓央嘉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大喇嘛们请上了马车。

    “我的经书!”仓央嘉措撩开车帘,瞪大疑惑的眼睛瞟着教他经义的达旺寺梅惹大喇嘛洛珠嘉措,“师父,我的经书!”

    “到了拉萨,什么经书没有?”被人们尊称为梅惹大喇嘛的洛珠嘉措冲他挥挥手,“去吧!愿佛祖保佑你,孩子。”

    “玛吉阿米!”他坐在马车上痴痴念着。

    “什么?”还没等车外的洛珠嘉措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啪”的一声鞭响,马车便缓缓开动了。

    “唔。”仓央嘉措最后看了一眼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树林,树林中那银铃般灿烂生花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却默默思念着那个骑着白牦牛的白衣少女,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永远也不会把她忘却,不管走到哪里,去向何处,等他学成归来,一定还是要回到故乡来的。是的,他一定要回来的,他得回来寻找那个笑语如珠、笑靥如画的玛吉阿米。

    浩浩荡荡向着天之宫阙前行的队伍连着天边。仓央嘉措端坐在这其中最核心的法车之中。所有的人都开始称呼他为活佛,可是,什么是活佛呢?

    他将心中的疑问告诉了从拉萨来的,此刻正坐在他身边陪伴他的洛桑喇嘛。

    洛桑喇嘛向他解释道:“活佛,就是指已经修行成佛的人,在他圆寂之后,为了完成普度众生的宏愿,以普通人的形体出现,再度转世为人。”

    “这么说,我的前世,是得道的大师?”

    洛桑喇嘛的脸上是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他轻轻挑开法车的帘帐,望着法车外无边的藏疆,意味深长地说:“浪卡子快到了,过了浪卡子离拉萨就不远了,布达拉宫就在那里。到了圣宫,活佛必须坐床修行,你一定能成为西藏最为杰出的法王。”

    在洛桑喇嘛说最后一句话时,仓央嘉措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芒。他无法探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就像他无可预知自己能否成为最杰出的法王一样。

    他就这样离开了巴桑寺,离开了错那,亦如他多年前离开达旺的乌坚林,离开门隅。

    这一年他十五岁,从此往后,一直到二十四岁病逝于青海湖畔,他始终再也没有机会回过故乡一次。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故乡,也只能一次次在布达拉宫的帷幕之后和拉萨的街头令他魂牵梦绕。

    但,仓央嘉措对于故乡却始终怀着浓浓的眷恋之情,虽然不能回到故乡,但令他至死不渝的故乡却一直流淌在他的诗歌中,并在西藏各地广为流传。门隅的藏人也爱戴并敬重着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活佛。在门巴族人生活的地区,一首赞美仓央嘉措的民歌至今仍被如火如荼地广为传唱:

    布达拉宫顶上,

    升起金色太阳。

    那不是金色太阳,

    是仓央嘉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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