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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床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们第三次问我。

    他们愚蠢地认为,对我进行一连串地发问,突然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我就会上当。真是可笑,我会那么白痴?

    “睡觉。”

    “跟谁睡?”

    “跟我。”

    “有谁能证明?”

    “没有。”

    他们泄气了。显然他们低估了我。主审的那个男警察很恼火地把帽子甩在桌上,气愤地点了根烟,不怀好意地怒视着我。年轻的女警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吧,或者再大一点,很成熟,也很有女人味。威严的大盖帽下是一张让人疼爱的脸,化着淡妆。很奇怪,她也喜欢黑色唇膏。

    男警察抽完了烟,气呼呼地说:“你不说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坐三天三夜!”

    “笑话!我进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乖溜溜地放我走。否则,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抽烟,感觉有点困。这些可恨的家伙,到现在连水都不给一口,等着瞧吧,我心里说。我当然不会跟他张口,这家伙贼着哩,说不定他抽烟就是为了引诱我,传唤我时我手里正夹着一根香烟,细长的那种,那家伙后来还从烟缸里捡起来,闻了闻。蠢猪!我又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女警察脸上,她照旧盯住我不放。她盯了有两个多时辰吧,见我望她,也不躲开,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很大胆。她的目光好特别,暖暖的,不像警察的目光,倒像,像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把目光挪开了。

    我得有所防范,要是让他们瞅出破绽,那就完了,给他们缠上是很麻烦的,我必须尽快摆脱他们。

    六月二十一号,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发生了一件事。事儿不大,但麻烦。

    一位名叫李镇道的男人死了。这家伙是个政协委员,四十二岁,年富力强,他是本市最高学府艺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很多头衔。他死在艺术学院的小二楼里,警察怀疑是他杀。

    那座小二楼在学生公寓后面,掩在一片榆树里。小二楼以前是专门接待省上或外地来讲学或交流的艺术家的,后来改成了豪华公寓,院长李镇道住的那套临着湖,三面都有阳台。

    夜色迷蒙的时候,坐在南边的小阳台上,微风从湖面上荡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很湿润。要是面前再放一个小茶几,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然后听一段笛子独奏或是萨克斯,该是多么的享受。

    当然,演奏的一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多在十八九岁,正是最美的季节。演技也许差一些,但这没关系。院长李镇道会在某个时刻站起身,轻轻走过去,给他们纠正错误。

    这时候月牙儿会从茂密的榆树叶间泄下斑驳的光,月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映出两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年轻健美,一个略有点老但不失温柔。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颤动着,发出些微的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让湖中的蛙鸣淹没了。

    大地在风中轻轻抖颤。

    对院长李镇道的那套豪华公寓,我并不陌生。客厅足有一百平米,铺着暖色调波斯地毯。毯子软软的,赤足踩上去,有一种如坠云层的幻觉。李镇道常常坐在落地窗前。那儿有一张藤椅,他的眼睛微眯,带着欣赏或迷醉的色彩,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这说明他正在欣赏一段舞蹈。跳舞的是他从百余名学生中精心挑出的。很年轻,发育得很美。搞舞蹈的孩子就是这样,发育比别的孩子快。这位男孩儿,从背影望更像是女孩儿。颀长的身姿,细腰,臀的轮廓几近完美,黑色的非常有质感的舞裤勾勒出他修长笔挺的腿,身体很有弹性。李镇道心里咕嘟一下,觉得那身子像充满力度的弓,随时会从舞衣里弹出来。李镇道变换了个坐姿,做了个深呼吸。男孩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把整个身体打开,李镇道的目光便倏地定住了。呼吸紧张,甚至有点接不上气。他再次挪动下身子,用力抻抻腿。男孩一个飞转,整个人呈现在他面前,客厅的灯光是专门挑选的,有舞台上的效果,要是调低一些,色调是极其暧味的。李镇道在瞬间僵住呼吸,目光近乎凝止,他快要窒息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使劲咽几口涶沫,用以平静自己。但平静往往是很难的,李镇道做不到这一点。男孩面色娇羞地闪过身去,留下一大片空白。李镇道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里面的法国红酒质地透明,摇曳出一个虚幻的影子。李镇道的兰花指微微抖颤,不过他还是坚定着,没让红酒洒出来。呷一口红酒,李镇道全身通畅,又能坚持着看下去了。

    那是一套很美的动作,加上舞者年轻健美的躯体语言,把一切都演绎在地毯上。李镇道轻轻鼓掌,以示赞赏,然后他起身走过去,在地毯上给男孩做一连串示范动作。李镇道毕竟老了,身体的各部位不那么和谐,隆起的肚子也使他的舞蹈动作大打折扣。不过男孩看得很认真,学生么,哪能在老师面前造次,何况是声名显赫的院长。

    李镇道做完,然后让男孩再来一次。遇到走形处,他会手把手教男孩,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接触,李镇道一经碰到男孩的身体,全身会激流一般战粟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会在瞬间凝固。很压抑,要死的那种。男孩的气息呼在李镇道脸上,心跳在剧烈加速。李镇道的身体也起伏着,有个地方动作特别明显。他的呼吸已不叫呼吸了,手长久地搁在男孩身上,无法拿走。

    按照后来警察的说法,李镇道是死在阴面的小卧室里,那间卧室我从来没进过。有次我问李镇道,里面是什么,李镇道说,是一间小储藏室,放着一些档案或账册什么的。我便没多心。其实我那时应该想到,这么豪华的一套公寓,怎么会只有一间卧室呢。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躺在他最心爱的淡粉色床单上。床单是全新的,纯棉。左手垂在床上,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那只经常握在他手中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裂了出来,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血一样渗开。

    现场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镇道半裸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脱,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恒地睁在了那儿。

    按说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做自杀定论,反正又没人起诉,可警察不。警察一再坚持是他杀,甚至无端地认为是情杀,所以我被第一个扯了进来。

    我是李镇道的妻子,尽管我跟李镇道分居几年了,可警察还是第一个怀疑了我。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男警察突然又发问了。

    “没跟谁,就我自己。”我回答得很冷静,见他失望地盯住我,我又补充一句:“不行呀?”

    男警察无话了。他的阴谋被我一次次粉碎,他近乎绝望了。

    我有点冷笑地望着他,看你还有啥招。

    女警察微微动了动身子。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不问我,完全像个局外人。只是目光无休止地搁我脸上和身上,令我难受。

    男警察无奈地望了一眼女警察,颓丧地说,你来吧。

    女警察还是不说话,目光闪烁着,脸色潮红,胸脯在起伏,双腿紧紧地并拢着,很用力。

    我的脸一红,垂下了头。

    从警察局出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了律师,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二是给店里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如果顾不过来,可以把店关了。

    接下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消息令人沮丧。说有人对李镇道的案子很重视,责成限期破案。还说清理李镇道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重要线索,李镇道留有遗书,只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明死亡,请注意我的妻子。

    这畜生!

    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仔细玩味她的声音,的确很陌生,猜不出是哪一个。有一刻我无端地想起那个双腿并拢的女警察,但很快又否定了,怎么会呢?

    接下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屋子清理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我的腰有些痛,腿酸得厉害。在警察局待了一整天,不痛才怪。但我坚持着,很多事你都得坚持。比如我跟李镇道的婚姻,要不是坚持还能有今天?我想了想,觉得坚持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它能让人逃过很多尴尬。不过更糟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比如现在。

    屋里的很多东西是舍不得扔的,它跟李镇道无关,但很有可能让警察当成把柄。现在的警察无聊得很,对什么都很在乎,尤其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到处都藏满神秘。我不想惹事,还是一狠心将它们扔了,然后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

    我刚从店里回来,有人就敲响了门。

    是女警察。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的意思。

    她望着我,还是不说话。她换了便衣,头发也垂了下来,很飘的感觉。

    我说你可以找我的律师。她笑笑,目光却掠过我的头顶,往里探。我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了遍,请你找我的律师。

    女警察这才开了口,我想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平日这时我还在店里,店里生意不错,顾客要等很晚才能打发走。今儿我累,想早点休息。

    喝水么?我的声音言不由衷。其实我屋里没有水,我迷恋一种果珍饮料,包装很怪,像女人的裸体。但我不想拿给她。

    女警察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她把裙摆往腿间掖了掖,这样她修长的腿就走进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在意。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腿美。我穿着睡衣,睡袍的丝质很柔软很垂,一起一落都有很飘逸的动感。我想着该不该换一套正经些的衣服,毕竟面前是一位警察。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规。”

    我想要是她提出来我就去换。没想她说,我也是。她吐出这三个字时目光在我身上动了一下,紧跟着她问,这睡袍你店里还有么?我告诉她还有,如果她喜欢明天可以到店里拿。

    “当然,钱是要给你的。”她客气道。我说这是自然,你又不是工商。说完这话我笑了,我怎么跟她说这些呢。我应该跟她谈正事,谈完让她走。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是公干。”她说。见我费解,她又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我的睫毛一挑,眼睛逼住了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正在加速,正在把我往某个方向带动。女警察显得难以回答,脸兀地红起来。

    “为什么?”我又紧逼一句,但声音明显比刚才弱了下去。女警察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细长的手指纠缠着,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符号,顽强地表达着嘴里无法表达的内容。

    我似乎明白了,但又是那么不确定。我想我应该弄得更明白些,就起身朝餐厅走去。

    喝饮料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是绞在一起的。女警察显得放松了许多。她捧着饮料,吸管吮在嘴里,却不吸。粉红的目光在我脸上盛开,燃成花蕊的颜色。

    我们都感觉到对方不自在,都渴望对方说点什么,但却没有。我们像两条狡猾的鱼,面对一个共同的诱饵,等着对方先上钩。

    很快我便没了兴趣,我不习惯这样。我渴望的她也许永远不懂,这就让她的试探失去了意义。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镇道,想起了那些争吵的日子,话语的粉末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钻耳朵里来。多的时候我被这种残留的粉末折磨着,睡不着觉。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

    后来我站在了卧室里。卧室是干净的,纯粹的,没有李镇道的味道。从某一天他搬出去后,这卧室便彻底变了味道。现在我正被这种味道感动着,我看了一眼窗帘,粉红,我为什么也喜欢粉红?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真美,她说。软软的,羽毛一样,飘了下来。我知道她跟了进来,站在了我身后,如果再稍稍前进半步,她的胸就会靠我背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脑子里滑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警察,有意思。可是我们都僵着,我们就在那半步之间让一切静止,目光同时投向窗外。夜幕已经打开,很静。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我接到女警察的电话。这时候她已回到了局里,她说她在值班。她问我床头的蜡雕为什么碎了。我扫了一眼,果然碎了。我很纳闷,蜡雕好好的,怎么就给碎了,没人动过她呀。我在电话里吱吾了一声,她在那边笑起来,很清脆,没一点难为情。

    “蜡雕真美。”她说。声音是用了很大劲压抑住的,所以听上去还算平静,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心跳。

    “你的手……”她又呓了一句,接下去便很模糊了。搁了电话很久,我才发现我的手在某个地方。

    蜡雕是我,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照着我的身体做的,可是却莫名地碎了。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问话的是女警察。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店里。

    案子像潭死水,他们找不到一点线索,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我这儿。

    我用原话回答了他们。

    “你跟李镇道为什么要分居?”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李镇道在你之外有没有别的女人?”

    “你可以去艺术学院调查。”

    “……”

    女警察没话了。

    他们是不知,还是故意?我想他们一定找过艺术学院。他们应该掌握点什么,但他们装作没有。这更加印证我的猜测,他们害怕,或者有人害怕。李镇道是政协委员,是社会名流,头上有很多头衔,他们得弄出一个合乎情理的案件事实。

    男警察今天显得很沉默,从进来到现在,目光一直在店里转。我开的是女性用品店,主要经营内衣。各种花色的内衣裹在模特身上,耀眼地摆放在明亮的店堂里,粗看上去,就像一群性感美女在舞蹈。

    男警察吸了一下口水。

    女警察好一点,不过她的目光不时从我的肩膀上越过去,探向大厅正中的一个模特,模特身上穿的正是我穿过的那件丝质睡袍。

    朵朵和呓呓很紧张地站在大厅里。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为她们心疼。

    “我问到哪儿了?”女警察回过神,目光盯住我。

    “你问他的私生活。”我提醒她。

    “我对这不感兴趣。”她在笔记本上胡乱记了些什么,然后说,“你应该配合我。”

    “在这儿?”

    我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就软在警服里。

    这时候我的律师才匆匆赶来。女警察盯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脸色很僵地怔在了那里。

    我们坐着的地方是一楼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小平台,阳光很柔和地从沙发后面的窗户里洒进来,披在女警察黑色的警服上。其实她可能不知道,她穿警服显得更有女人味,这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可能,但我对她作过比较,真是这么回事。

    我的律师是一个嘴巴子很利索的女人,没几下就让他们哑巴了。女警察很恼火,她用近乎粗暴的语气打断她,把笔记本一扔,到楼下大厅看内衣去了。

    男警察很有经验地跟律师评论着内衣。

    我抽回身子,上楼。我需要休息,不能无休止地陷在他们的纠缠里。

    呓呓跑上来说,女警察看中了那件睡裙,想买。我说卖给她。

    我顺手打开按钮,楼下试衣室的情景跃在了画面上。试衣室很宽畅,比一般店里的要大三倍,地上铺着红色纯毛地毯。女警察提着睡袍走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她哪见过这么温暖这么宽畅的试衣室呢。她很快朝里上好锁扣,还习惯性地拉了拉,确信不会轻易打开才安全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开始脱衣。

    我的目光一动不动。说实话,当初安装这套设施我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豁了出去。没成想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套让她英姿毕显的警服脱起来真是麻烦,她好像废了好大劲,才脱到了胸罩上。一看就是大码的,我的呼吸屏住了,这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美胸,不只是大,重要的是她的挺拔、跟腰和臀的协调程度。她很欣赏自己,赤足走向镜子,镜子也是特制的,很有个性地镶嵌在墙壁上。我的目光直视着镜子里的她,她捧住胸,做了个深呼吸。这是自恋女人常有的动作,但她做的十分性感,她的双手缓缓垂下去,开始脱裤子。

    等她穿上睡袍再出现在镜子里时,我几乎不能动了。我的呼吸压迫着我,血液凝固在某一个部位,整个屋子要爆炸。

    女警察付钱的时候,我出现在楼下,我说免了吧,算我送你。她说哪能啊,办案期间怎敢收你礼。说完吟吟一笑,付了钱。

    睡袍本来卖888,三个8前面的1是我早上灵机一动加上去的。

    “六月二十一号晚有人找过你么?”

    两天后她再次问我。

    “没有。”

    “……”

    是在家里,她穿着便服。她穿便服让我扫兴,我真想让她回去,换了警服再来。

    “我希望你说实话。”她的口气温和,像在挽救我。

    “我说的是实话。”

    她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急。见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么,我是为你急。”

    她的手很有劲,捏得我有点疼。我咧了下嘴,就发现她的目光潮湿了,江南的梅雨一样。她缓缓地松开手,不过没拿走。我感觉到一种游走的快感,从手背上散开,往全身蔓延。我欠了欠身,她也俯下来,呼吸渐渐迷离。我有种晕眩。

    我说谢谢,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身子僵僵的,弯成一张弓,手停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

    我说抽烟么,说着便点了一根,故作镇静地抽起来。烟雾弥漫了一切,往事一下模糊。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像着她穿上睡袍的样子。

    夜幕再一次降下来。

    后来她从卧室里抱出一抱东西,质问我,这算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笑笑,我忽然觉得她很滑稽。

    “有问题么?”我说。“把它放回去。”我又说。

    她显然很失望,也许她期待着我站起来,走向她,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或者暗示也行。但我没有。我现在讨厌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便服,她不该自以为是地动我东西。

    “你喜欢送你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进了卧室,顺手从里上了锁,她要是有耐心,就坐到天亮。果然没多久,我听到防盗门的声音,紧跟着是脚步声。

    我返身出来,想锁上门睡觉。呓呓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我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朵朵睡吧,我累。

    她突然折身上来,使劲地擂门。

    “要我报警么?”我怒视着她。

    “于红红是谁?!”

    她隔着门问我。眼神很凶。

    我无言,就那么僵持了会,她愤愤地转身走了。

    夜色冰凉。莫名的恐惧瞬间降临,屋子里席卷着一股逼人的寒流。我感到冷,瑟缩在沙发里,打着冷颤。半夜时分,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呓呓说,你马上来。

    我在两天的时间里把店盘了出去。我的店很有名气,不少人争抢着要,可我把价钱放到了一半。呓呓哭着说,以后咋办?我抚着她的头发说,放心,很快会过去的。我把一沓钱塞她手里,让她去乡下待段时间。等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会去乡下接她。

    朵朵好安排,我让她暂时给我做饭。这孩子还小,很有前途。

    试衣室里的秘密让我彻底销毁了。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但这有什么呢,显然留下它是很大的错误。做完这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我一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身体软成一张纸。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全没了,我像是被大浪重重地甩在沙滩上,身上是浓浓的血腥。朵朵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拯救我,后来她不安地说,要不要找呓呓回来。

    我突然搂住她,哭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李镇道毁了我什么。

    我辞了律师,对她的能力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人真是太多了。接下来,我想冷静地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

    那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躺在浴盆里,朵朵给我搓澡。水很柔软,一鼓作气的泡沫很像我们的生活。我接过电话,就听她说出了一个地方,她要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她是谁?为什么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

    我抵达鳝鱼酒吧的时候,夜晚的霓虹已把整个街道照亮。街道一片粉色,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闪在我的视线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跟世界作别的恐慌。

    鳝鱼酒吧有道后门。如果从正门进去,它的样子显得平常,空空的前厅,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坐那里小饮。当然服务生脸上的笑是永恒的,他们的态度可谓诚恳,你坐一晚上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冷清正需要你来填补。

    后门其实是个楼洞,很平常。它本来利用的就是家属楼的方便。上了一楼,左手,有一道破旧的防盗门,很老样。我敲门,里面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谁啊?

    “水产公司的。”

    “什么鱼?”

    “黄鳝。”

    门开了。老妇人见是我,哦了一声,说好久没来了。我递给她一张票子,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快快装了起来,然后跟我说,快去吧,有不少新货。

    厨房里是个暗道,老女人掀开木板,说小心点。我说了声谢,顺着铁梯往下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要醉,我的心呯呯直跳,脚步不由得快起来。下了铁梯,往左拐,穿旗袍的小红递上她的手,说姐姐好,好久不见你了。我亲了一口,又递给她一张,她便斜依在我怀里,胸脯剧烈地跳动。稍做停留,她引我到进口,恋恋不舍地送我进去。

    光线十分幽暗,若有若无的音乐弥漫在人的心上,仿佛一根鸡毛,撩得人痒痒。

    我的脚步熟悉地迈过甬道,来到大厅。空气一下浓稠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嗅了一口,心便像着了陆,一种很浓的归宿感温暖了我。我变得踏实了。

    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个涂着黑色嘴唇的侍者走过来,足有一米八高,手捧蜡烛,面若桃花。她的胸衣也是黑色的,带蕾丝。俯身问我的时候,长发很舒服地撩在我的脖颈里。她穿一双长筒黑袜,修长的双腿若隐若显,很富妖味。她是新来的,我没见过,问话的姿势还有点生疏,腿的姿势也不对。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让她颀长的身材掩盖了。

    她问我有伴么,我笑笑,没做回答。我的目光早已弃开她,在厅子里转悠。老妇人说得没错,才半月没来,这儿果然多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年轻得惊人,一看就知是才出笼的。她们或偎在一起,偶偶私语,或目光急切地掠来掠去,想一眼发现自己渴望的伴。

    身着紧身皮衣的酒保神情格外专注,杯子在她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片让人心动的白。我要的酒很快捧了过来,侍者一定从酒保口里知道了我的大名,所以这一次格外客气,半个身子靠在我上,一条腿轻轻在我腿上摩挲。

    很刺激。

    我开始寻找那个人。她一定在这儿。她的目光一定在我穿过甬道的一瞬就盯住了我。可是我扫了一圈,却没有触到那目光。

    我开始饮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把目光抬起来,灯光又变了色调。这个酒吧到底有多少种灯光,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不过每一种制造出来的效果,都令我迷醉。或许刚开始,我就是迷恋这儿的灯光,然后才迷恋气氛,慢慢的,一步步,变得无力抽身,变得沉迷其中。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能理解李镇道了,人总是难以抵抗什么的,不是这,便是那,反正总有东西让我们沉沦。如果说这是沉沦的话。

    灯光再次变幻。这次显得亮一些,我看到了全景。在我的正前方,一对看上去跟朵朵差不多的孩子紧紧偎在一起。她们彼此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微闭的眼睛,红润的面庞,涂着“毒药”的嘴唇。她们的呢喃声含混不清,呓成一片,和在淡淡的音乐里,飞进我耳膜。

    她们嘴唇相碰的瞬间,我的心一颤,身子提了起来。

    终于,我发现远处独坐的那个人。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妆很浓,让人无法估计她的准确年龄。见我望她,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尽管很远,我还是感受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缓缓坐下。是她么?我想是,又想不是。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儿失望,不知是不是因了她的年龄。

    如果是,她也许会走过来。我开始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的身材的确不敢恭维,坐的姿势便能看出,屁股硕大,腿很粗壮,腰已没有形状。我不敢想象,跟这样一个人缠绵。也许不是吧,我这样宽慰自己。

    一直到我把那杯酒饮完,她也没走过来。我的身体慢慢放松,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节目开始了。节目倒没什么新鲜,但对那些新来的孩子,诱惑力还是无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里面转转,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所谓的里面也是一个厅子,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不过摆的不是椅子,是沙发。最里面的墙上是彩屏大银幕,播放的永远是那些在公共场合看不到的片子,不过声音很小,近乎无声状态。这就让沙发上的呢喃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能把你提起来,一被它抓住,你整个人就不存在了。

    我在门口立了片刻,觉得透不过气,原又回到座位上。

    那个人不在了。

    我的座位上却多了一枝玫瑰,一枝枯萎的玫瑰。

    一丝不祥腾地升上来,我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我便全然没了兴趣,我相信是她。她是谁,为什么送我一枝枯死的玫瑰。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心被一次次提起,又重重地摔下。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李镇道,枯死的玫瑰跟他有没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女警察,是不是她搞的恶作剧。

    有人不断地过来跟我搭讪,目光楚楚的。都很年轻,都很诱人,可我还是一一拒绝了。在她们的失望里,我的心暗下去,很暗,几乎沉到了底,四周一片墨黑,找不到门。

    其实我一直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只是平日让别的感觉取代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真实。这种真实离死亡很近,但又与死亡迥然不同。

    李镇道,你能感受得到么?

    很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夜我几乎一无所获。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期待着的手机也没响。看来她是让我的那一次走动误会了,认为我会在某个沙发上睡下,或者进入另一个怀抱。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

    我决定走出去,而且再也不敲响这扇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镇道的声音,回头吧,我们都回头,现在还来得及,让我们把过去的噩梦忘掉,重新开始。

    我笑笑,很冷地笑,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

    李镇道一定想不到,我的卧室还会有人,我会在他奋力敲门的时候,把于红红藏在卧室里。李镇道也断然想不到,他忏悔的时候,于红红的牙齿咬得格巴响,那是能嚼碎一切的声音。

    我决定走出去,这跟李镇道的忏悔无关,跟他的死亡也无关,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忽然厌烦了。是的,我厌烦了,厌烦一切,厌烦生命。

    我断然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瞬间,两个身影捉住了我的眼睛。她们躲在暗处,那儿有一张躺椅,藏在幽暗的光里。我起身往甬道走时,那躺椅晃了晃,一个影子滑落下来。尽管穿得很怪,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女警察!

    她此时近乎半裸着,胸罩的扣子已然解开,半边垂落在胳膊上,藕似的胳膊,灯光下发出晕眩的光。她的大胆令我惊讶,纵是我,也不敢在大厅里裸出,定是太忘情了。紧跟着从躺椅上站起的,险些让我叫出声来。她的脸完全模糊了,被五彩燃烧着,眼神更是软成一滩水。

    呓呓!

    她居然没去乡下,她居然跟女警察在一起!

    我几乎是小跑着到家的,我的心被一路的脚步踩碎,同样踩碎的,还有我密不透风的生活。

    一股绝望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里。

    这个晚上,我透夜未眠。床成了蒸烤我的火炉,往事火一样在屋子里燃烧。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生活被烤糊的焦味。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无言。

    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恼羞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所有她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枝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慎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道,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拼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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