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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枪声骤起

    1

    那声枪响过后不到一小时,黎明还未刺破黑暗,几个姨太太的哭声还放野了地嘹亮在城西那片河滩上时,谷城那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这枪炮声是屠兰龙算准了的,只是这么快地听到,他还是感到突兀和震惊。

    比屠兰龙更震惊的,是72团团长沈猛子!

    一连数日,沈猛子都窝在乱石岗子那座新修的工事里,所有的准备工作于一周前就已结束,每一道战壕都是他亲自查验过的,不能说是最好,但客观讲,能挖到这程度,就已很不错了。沈猛子很高兴,72团的弟兄们斗志高昂,个个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小日本的到来。

    可他娘的,小日本突然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凭沈猛子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派到谷城和九龙山那边的侦察兵来来回回好几趟,一点兴奋的消息都带不来。

    “大当家的,该不会中了姓谭的诡计吧,把我们拉来,白白给他挖十多天工事。”白健江比他更急躁,这人一没仗打,就成了疯子。行为疯,话也疯。上午他还说,要是小日本再不来,他就带上三营五营,捣谭威铭的老窝去。

    小日本没有动静,后方的唐培森唐旅长倒是天天一道电令,催命一样催他撤回到华家岭,声称如果敢违抗军令,将军法处置。沈猛子先是应付着,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后来见唐培森得寸进尺,还真想对他怎么着,一怒之下将电台关了。

    “娘的,我就不信,不听你的话我能死掉!”那天石润带着报务员,煞模煞样来到他面前,拿出一份唐培森发来的急电,让72团整体撤出华家岭,到离华家岭一百公里的白集跟新三团和新四团汇合,说日本人很有可能饶过米粮山,从白集那边打开缺口,直接进犯太原。

    “放他娘的屁!”沈猛子一把撕了电文,冲石润怒吼,“你再敢拿这些扰我,小心我一枪打烂你的猪脑袋!”

    白集是什么地方,那是傅将军35军重兵把守的要道,日本人再愚蠢,也不会在没有站稳脚跟之前就去碰傅将军。再说了,白集四面环山,中间一条通道,还是崎岖的山路,马都不能走,小日本会傻到直接跑白集送死?至于新三团新四团,纯属唐培森骗人的谎言,那两个团的底子沈猛子清楚不过,原本两股草莽队伍,一半是匪,一半是从各个战场脱逃的国军,暂时回不了家,只好先找个活命处。起先这两股半死半匪的队伍打着敢死队的旗号,专门跟富商豪门作对,后来被傅将军的35军围剿,走投无路时,投了唐培森。就这两股草包队伍,还真能指望他们打日本人?

    唐培森玩收编玩上了瘾,只要有人投靠,一准高兴地收下,对上言称他又瓦解了多少国军,收编了几个团几个营,壮大了自己的革命阵营。这么愚蠢的谎言,居然没有人戳穿!

    后来石润又烦他,说上峰命令,务必在开战以前救出被谭威铭软禁了的毕传云。沈猛子实在受不了石润的上蹿下跳,把他交给了白健江。

    “让他离我远些,再听见他叫唤,指不定我真一枪崩了他。”

    白健江巴不得他说这话,沈猛子话说完没一小时,他就让石润哑巴了。白健江也真够毒,他指给石润两条路,第一,带一个尖刀班下去,把政委毕传云救回来;第二,去炮兵营,一门一门检查火炮,如果到时候炮不响,拿他是问。

    石润哪有救人的胆量,犹豫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选择去炮兵营。

    “孙子辈的,不是天天嚷着要救政委么,让他去救,怎么又蹬住四个蹄子不去了!”见石润终于老实,白健江跑来跟他表功。

    沈猛子挖白健江一眼:“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就行,别整出事来。”

    石润和唐培森不再烦他了,小日本却又吊起了他的胃口,沈猛子心里那个急哟,就像吞下去一碗跳蚤。白健江笑他:“人家都怕打鬼子,你倒好,天天盼着鬼子来。”

    “你还不是一样,不急你跑到马鞍坡做什么?”

    一句话呛得,白健江红了脸。原来两天前的晚上,白健江睡不着,偷偷带着侦察兵陆一川还有尖刀班几个战士,摸到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想探个虚实。结果让朱大泉的人发现了,双方差点交了火。若不是尖刀班有个小战士是朱大泉老乡,事情就给整大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当家的,你这不是臊我皮么?”白健江面红耳赤,那晚他的确出了丑,回来的路上再三叮嘱,谁敢把这事告诉大当家的,就拿谁是问。结果没到天亮,事情就传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沈猛子暗暗一笑,转移了话题。其实他也背着白健江去过马鞍坡,朱大泉对他,比对白健江客气多了。朱大泉还告诉他,谭威铭所以把73团顶到马鞍坡,就是避免他和白健江多想。

    “毕竟,你们是客,我们是主么。”朱大泉毕恭毕敬道。

    “扯哪门子淡,都啥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那晚沈猛子也是敞开了心扉,跟朱大泉谈了许多,包括一旦真的小日本大军压境,72团跟73团如何分头还击。跟朱大泉交过心后,沈猛子心里,对谭威铭就多了份感激。不只是感激,还有深深的敬意。也是在那晚,他彻底打消了对谭威铭及12师的疑虑。

    疑虑坏事情啊!

    可白健江至今还对谭威铭不放心,任凭沈猛子怎么跟他说,他就一个理,是白是黑,小日本来了再见分晓,现在让他相信谁,没门!沈猛子了解白健江的脾性,他是一个轻易不服别人的人,一旦要是服了,那份义气,真是没得说。

    这个月光散淡的夜晚,两个人窝在工事里,东一句西一句,扯着些不着边际的事。后来有一阵,他们甚至谈到了四姑娘。沈猛子知道,白健江心里一直是有人的,不像他,到现在30好几,这方面还是个零。好像他天生只会打仗,不会讨女人。白健江笑他:“是不是看上土匪婆了?”

    沈猛子狠狠擂了白健江一拳:“土匪婆是你叫的,要是真看上了,她就是你嫂子!”

    “我就知道,那一趟,你把魂丢到十八洞了。”

    一句话,又勾起沈猛子一阵乱想,那次见面的情景,一一浮上心来。说来真是怪,不就一次意外相遇么,怎么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难道?

    沈猛子心里泛上一层蜜,真的是蜜。他这才知道,心里有个女人,远比没有快活得多。当然,想她的时候,那滋味,也不好受。

    娘的,真还把魂给丢了!沈猛子摇摇头,努力把刘米儿驱开,刚想跟白健江谈谈四姑娘,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轰!

    谷城方面的枪炮声震惊了工事里的两个人。第二声炮响刚传来,沈猛子便从工事里跳了出来。

    “不对呀,健江,怎么先在那边打起来了?”

    白健江更是吃惊:“不可能啊,大当家的,那边不是已经投……降了么?”

    两人侧耳细听,枪炮声的确是在谷城那边响起的,很快,麦河方向和九龙山一带,也响起了密集的炮火声。透过黎明前的黑暗,两个人清晰地看见了麦河上空燃起的火光。

    “大当家的,干上了啊!”白健江的声音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总之,这一刻,两颗在焦灼中期待的心,莫名地就兴奋了起来。

    “弟兄们,抄家伙啊!”沈猛子冲辽阔的夜空吼了一声,就跳到了工事最前沿。

    谷城方面的第一枪是岗本中将亲自打响的。

    要说为这一枪,岗本也费了挺大的周折。作为第一批踏上中国国土的日军高级指挥官,岗本对天皇发起的这次圣战充满必胜的信念。

    “愚蠢的支那人,一群猪,不堪一击,大日本帝国,必胜!”这是岗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一个月前,新上任的宫田司令官确定要大规模向中原发动进攻时,将他从北线调来,当时他刚刚在北线取得了一场胜利,那场胜利他认为是历史性的。他用一个旅的兵力,吃掉了国军一个师,顺带还干掉了共产党两个突击营。这对受阻半年的北线来说,真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为此他受到了天皇陛下的重奖,负责北线的司令官板原更是喜气洋洋,他也好久没尝到胜利的味道了,嘉奖他之后,板原一高兴,从自己最中意的三个艺妓当中挑选了一位,送给了他。

    岗本跟那位名叫花枝子的艺妓甜蜜了一夜,就发誓,一定要对板原司令官忠心耿耿,再立战功,以报知遇之恩。哪知,板原在回司令部的路上,意外遇到一支不明力量的袭击,那支力量真是太神奇,从出现到收场,只用了半小时,就将他拥戴的板原司令官还有警卫团炸死在一座叫将军岭的山下。此事极大地震动了日本军界,据可靠消息称,那支不明队伍是从东北军里反叛出来的,他们不满东北军的不抵抗主义,另起炉灶,扯起了一面“暗杀团”的旗帜,专门对付日军高级指挥官。

    “八嘎!”岗本听到消息,当时就抽出腰里的战刀,一刀砍掉了翻译官的头。那个翻译官是刚刚投靠他的,还没给他立过一次功。

    就在岗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对南北二线进行了大规模调整,确定由宫田司令官负责中原一带的军事行动,宫田原一郎一上任,就将他从北线调了回来。

    “岗本君,中原之战,是建立我大东亚帝国的伟大圣战,你要尽心竭力,为天皇创造奇迹。”

    “哈!”岗本毕恭毕敬给宫田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军礼。两个人再谈战事,岗本就被宫田宏大的作战计划吸引了。

    他在北线时,还没听到过如此缜密而又庞大的作战计划,或许那时候他军衔低,没有资格,也或许,宫田原一郎生来就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太吸引人了!”躺在床上,怀里搂着花枝子,岗本仍然热血沸腾。这热血不是温情脉脉的花枝子激起的,是宫田原一郎伟大的“合围”计划激起的。

    “像扎稻草人一样,死死地把支那人扎在一根绳上!”这是宫田原一郎的原话,是在跟他讲完整个战略计划后,两只手比划着跟他说的

    “哈!”他也情不自禁地,两手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兴奋地道,“支那猪,一个也甭想活,死了死了的!”

    “哟西。”宫田原一郎大约觉得他听懂了自己的宏伟计划还有精妙的战术,举起酒杯,朝他走过来,“来,为即将打响的圣战干一杯!”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请司令官放心,两个月内,我一定拿下谷城跟米粮城!”

    “哟西,”宫田原一郎摇摇头,“岗本君,两个月太久,中国有句古话,只争朝夕,你明白么?”

    “明白!”

    “明白就好,我把13师团交给你,必要时,再派25师团全力支援。另外,我给你引荐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你会如虎添翼的。”

    个子比他矮小的宫田原一郎诡秘地笑笑,手指一扣,他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先是走出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紧接着,出来一个面目清秀肤色红润的中国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腼腆地冲宫田原一郎笑笑,又转向他,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礼。

    岗本一愣,他对这种长得像女人的男人没有兴趣,要搞就直接搞中国女人好了。没想到,司令官还好这个。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宫田原一郎说话了。

    “岗本君,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田君,他的中国名字叫任天行。他留过日,在我大日本帝国,还有不少生意。”

    岗本礼节性地向任天行点了点头。

    “我把他交给你,他既是你的翻译官,又是你的作战参谋。”

    岗本眉头一锁,从北线来时,他带了最好的翻译官,此人是吃米粮水长大的,但他血管里,却流着正统的日本血。岗本向来不喜欢拿一个支那人做自己的翻译官,他认为靠不住,而且蠢。至于作战参谋,就更离谱了,难道还有比他更会打支那人的吗,他笑笑。

    宫田没有在意,走过去,拉起任天行的手:“和田君,拜托你了。”

    任天行软绵绵地笑笑,岗本身上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这个叫任天行的,不只是笑起来像女人,那双手,更像女人,白皙而肥短,肉乎乎的。宫田握着他,似是有些舍不得。岗本真想说:“这个尤物,司令官还是留着吧。”可他没说,因为他发现,任天行那双貌似清澈的眼睛里,有一股深藏着的恶毒!

    恶毒好,岗本就需要这种恶毒!

    实践证明,宫田给他推荐的不是一个尤物,而是一个满脑子藏着智慧的人。这种智慧,特别能对付支那人。

    岗本所以能不费一枪一炮,就顺顺当当接管谷城,完全得益于这个细皮嫩肉的中国男人。他决然没想到,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走路比日本艺妓还要有态的任天行,在中国军界、商界、政界有那么多熟悉的人,一旦打算跟这些人接触,任天行身上那股女人味立刻没了。“他像一个军人哩。”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跟愁眉不展的翻译官仓野正雄说。

    那是任天行秘密跟阎长官身边的亲信接触完,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13师团不开枪,驻守在谷城的126师、137师就可以安全撤出谷城,到九龙山一带去。

    他抱着试探的口气跟任天行说:“枪还是要开的嘛,不开枪,你那个阎长官怎么肯听我的?”

    任天行诡秘一笑,操着流利的日语道:“哈哈,中将高明,枪当然要开,而且要开得猛烈,不过……”

    “不过什么?!”

    “可不能伤了阎长官的弟兄,阎长官深爱他的这些弟兄,只要他的弟兄不伤一根毫毛,要多少土地他也给。”

    “那就看他这些弟兄听不听话。”

    “中将不必多虑,兄弟我已跟126师、137师谈妥了,天明他们就弃城往后撤,他们也怕跟您中将交锋啊。”

    岗本没有笑,如果换了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发出一片狂笑,而且肯定会说:“支那猪,蠢!”但是这天,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听你的,如果有什么闪失,休怪我不客气!”

    任天行一个立正,笔挺地给他敬了一个礼,告辞走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岗本一开始心里还犯嘀咕,怀疑任天行的保证能不能兑现,如果真要兑现,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结果第二天天明,负责监视谷城方面动静的115联队大队长松井板次跑来向他报告:“中将,支那人真的往后撤了。”

    “哟西!”岗本兴奋得一把推开怀里的花枝子,紧紧裤带,跟着松井出了门。站在谷城西边黄花梁那道高坎子上,他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支那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往麦河和九龙山那边去了。

    “开炮!”他扬起手,冲早已做好准备的炮兵团长龟本次郎少佐吼。

    一阵狂轰滥炸后,126师和137师抱头鼠窜,逃出了谷城,垂涎已久的谷城终于到了他手里。庆功宴后,他拉着翻译官仓野正雄的手,醉醺醺地吐出了前面那句话。

    仓野正雄心事重重,自从跟岗本离开北线,他两道浓眉就紧锁着没舒展过。

    “仓野君,今夜该是我们开怀大饮的时候,怎么,你还在吃他的醋?”

    岗本错误地认为,仓野正雄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他带来了这个任天行。“放心,他只是暂时为我们效劳,要彻底征服支那人,还得靠我们自己。”

    岗本激动得脸都歪了,仓野正雄依旧阴沉着脸,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岗本不想扫兴,从隔壁房里唤来两个随军艺妓:“拿出你们的本领来,好好服侍他,我要看到他笑。”

    谷城到手后,岗本想一鼓作气,迅速挺进米粮山,趁屠兰龙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谁知娘娘腔的任天行再次找来:“强取不如智取,能一枪不放拿下的城,中将为何要浪费子弹呢?”

    岗本这次笑了,从北线到这边时,他对屠兰龙已有了解,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对付他,绝不可以抱侥幸心理。

    “不,你那套在屠身上是行不通的,支那人并非都听你的话。这个屠兰龙,是硬骨头,得用牙齿狠狠地啃。”

    任天行显得非常自负,因为有了谷城这个样板,他的腰杆子比刚来时挺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以前那么毕恭毕敬了。

    “中将说得对,屠兰龙是不好对付,但他手下的人好对付。”

    “你是指那个谭威铭?”

    任天行摇摇头,藏而不露地道:“这个就不用中将操心了,总之,你等我好消息。”

    岗本不能不等。任天行是宫田司令官派来的,任天行的一举一动,宫田原一郎都清清楚楚。既然宫田都对任天行抱有幻想,他就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计划。于是他把已经做好准备的特遣队叫了回来,让佐佐木陪着仓野正雄。自己则按照任天行说的,一步步地配合他。

    任天行也确实出了力,先是窃取了24师谭威铭和女土匪刘米儿的电台密码,以假电文的方式,想引他们上当,逼他们狗咬狗地先打起来,13师团趁乱取胜。此计未成,任天行又秘密跟阎长官那边接触,想用同样的方式,逼屠兰龙撤出米粮城,可惜都未奏效。时间一天天过去,岗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其实他不是一个善于等的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是为了等。再说,大东亚共荣圈,岂是等来的?

    “你的,到底有没有把握?”终于,他把任天行叫到跟前,质问起来。

    任天行有点心虚,时间是在他手里浪费掉的,如果这场战争,因他失去最好的进攻时机,这罪责,他担当不起。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任天行说话,向来算数,宫田司令官都信得过我,难道中将……”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还没有结果,你,哪来的到哪去,明白?”

    “哈咿!”任天行学着日本军官的样子,给他敬了礼,就又匆匆忙忙地执行他的计划去了。

    任天行这次的计划,是想借米粮城一个神秘人物的手,暗杀屠兰龙。因为事实证明,借助阎长官那边的势力,并不能逼屠兰龙就范,而且,他发现,阎长官这边,也有了新的变化。126师和137师不战弃城,已经引起各方不满,如果再把米粮城拱手相让,国民党内部,就可能拿唾沫把阎长官淹死了。

    任天行说,刺杀屠兰龙,他有绝对的把握。岗本虽然对任天行的海口抱以鄙视,不过他听说,屠翥诚的死,跟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有关。或许,他真能旧戏重演?如果真要能借助那个神秘人物的手,将屠兰龙干了,哈哈,那是最好不过!

    这个神秘人物具体是谁,任天行没告诉岗本,岗本也懒得问。到中国这么长时间,他见过的类似人物实在是太多,如果把他们都记住,他脑子吃不消。

    哪知三天过去了,米粮城毫无动静,从米粮城传来的种种消息,却越发让岗本不安。迫不得已,岗本面见宫田司令官。在宫田原一郎用来指挥三军四个联队的那座四合院里,两人密谈了一下午。宫田原一郎告诉他,对任天行,他并没抱百分之百的希望,不过既然他想试,就让他试。

    “不费一枪一炮当然好,但是,你我得作好最坏的打算,支那人,并不个个都是孬种。米粮山不只是一个屠兰龙,还有沈猛子跟刘米儿,这两股敌人,照样不好对付。”

    “岗本明白,沈猛子是共产党,共产党是最不好对付的。”岗本以前碰过共产党陈毅的队伍,吃过苦头,现在一提共产党,仍然心有余悸。

    “不,岗本君,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沈猛子,他以前是独立团团长,在狗儿山,他拼掉过我一个旅!”

    宫田原一郎一提这事,就恼羞成怒,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年,他也从当初的一军之长提升为战区司令官,但,“沈猛子”三个字,依然刺一样扎在他心里。相比屠兰龙,对未来这场战争,他更担心的是沈猛子和他的72团。

    也是在这个下午,太阳快要西斜的时候,副官送来一份密电,宫田看后脸色大变。

    “姓蒋的背信弃义,对我大举进攻了!”他失声冲岗本尖叫。

    岗本闻之色变。宫田司令官再三向他保证,驻华日军最高司令部已跟重庆蒋介石达成秘密协议,老蒋的部队只是象征性地对大日本皇军设置障碍,以免遭国人耻骂,怎么现在又大举进攻了?

    “八嘎,骗局,都是骗局!”宫田原一郎愤怒地砸了桌上的茶具,这封密电带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本来就不怎么协调的五官这时已完全扭曲,看上去恐怖极了。

    “司令,是不是……”岗本强抑住内心的恐慌,出言谨慎地问。

    “马上集结队伍,我要血洗米粮城!”

    “哈咿!”岗本立身挺直腰板。这一瞬,他的心里居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刚才的恐慌一扫而尽。其实那不是恐慌,是突然而至的幸福击晕了他。

    对岗本来说,能操起手里的屠刀,无所顾忌地砍向支那人,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13师团很快集结完毕,佐佐木的特遣队仍然坚持要打头阵,这也是一个见了中国人便两眼放光的家伙,他曾自吹自擂说,所有来到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军人,就他杀的支那人最多。

    “哟西,一小时横扫一个村子,砍下的头颅562颗,割下的Rx房36对,我的双手都发木了。”这是三年前他在东北战区庆功会上亲口说的。对了,佐佐木对女人的Rx房有一种不知是迷恋还是仇恨的怪异心理,但凡被他糟蹋过的女人,那一对Rx房必会被他割了提走。

    谁知就在大军准备出发的一瞬,宫田原一郎突然传来命令。

    “掉转枪口,给我把126师、137师先灭了!”

    “司令官,这……”

    岗本甚是意外,宫田原一郎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哈哈,岗本君,你太轻信敌人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跟你友好?你在前面跟屠兰龙胶着,这帮蠢猪要是背后捅你一刀,你可受不了。”

    一句话点醒了岗本,是啊,怎么这一层没想到,还是宫田司令官英明啊。于是他冲佐佐木的特遣队吼:“掉转枪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把逃兵126师和137师灭了!”

    枪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响起的,出乎岗本意料,他带着13师团赶到麦河边时,先他而来的25师团已经包围了九龙山下的137师。

    什么叫稻草人战术,这就是宫田司令官最经典的稻草人捆扎术。

    两条有力的绳子一捆,137师和126师就是有再大的反击力,也只能乖乖地受死!

    2

    126师和137师做梦也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卷土重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都还在梦里,就算有醒得早的,也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枪声猛地一响,吓坏了这些被上司调集到这儿养精蓄锐的国军将士。等他们穿好裤子,提着枪跑出来,已经迟了。13师团和25师团两边夹击,先是用火力炮猛攻一阵,接着用高射机枪和机枪一阵狂扫,麦河两岸尘埃四起,国军将士被炸得人仰马翻,惊叫声响成一片。

    岗本一不做二不休,生怕126师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命令佐佐木的特遣队全境压上。佐佐木早已憋足了劲,一听岗本让他出击,立时一声令下,武器装备完全占上风的特遣队如入无人之境,126师根本就来不及反抗,有的弟兄甚至连扳机都未来及扣响,就做了刀下鬼。

    这一场仗对岗本来说,打得真是酣畅淋漓,从第一枪打响到结束战斗,只用了一天一夜。中途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126师有一支警卫部队,秘密安排在离麦河口12公里的地方,意图就是防止13师团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但他们还是太马虎了,枪炮响了都有十多分钟,他们才反应过来,等他们赶来救援大部队时,麦河两岸已成一片火海。

    不管怎么说,这支六百人的警卫部队总还是替126师挽回了一点面子,凭借地形优势,他们在麦河东岸五公里处,跟13师团旗下131联队对上了,双方整整激战了七小时,终因寡不敌众,警卫队天黑前被赶来增援的第6大队当了活靶子。

    麦河这边的枪炮声惊醒了整个米粮山,枪声一响,谭威铭便下令封锁全部交通要道,居民只准进不准出,所有车辆一律禁行,刘集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中午十二点,谭威铭骑着快马赶来,远远地望见,沈猛子正在寡妇坡跟四营长方锦文说着什么,谭威铭冲寡妇坡吼了一句,沈猛子扔下方锦文,快步朝坡下走来。

    “到底怎么回事,126师不是……”

    “不要问了,全让日本人包了饺子!”谭威铭跳下马,指着后边马上的人说,“我把他带来了,完璧归赵。”

    沈猛子抬头一看,马上端坐的,居然是政委毕传云。

    “没工夫跟你多讲,小鬼子来了两个师团,后面估计还有大部队,我现在要去马鞍坡,乱石岗子就交给你了。”

    沈猛子还想问什么,谭威铭一鞭子抽下去,那匹枣红马闪电一般离去了。跟在后面的警卫兵冲沈猛子挤了一个怪怪的眼神,丢下一句:“连马带人送给你了!”然后也绝尘而去。

    沈猛子回头望住毕传云,多日不见,毕传云居然胖了,两个腮帮子肉嘟嘟的,泛着红。

    毕传云跳下马,理也没理沈猛子,气恨恨地往前沿工事去。等到了寡妇坡,毕传云前前后后把新挖的战壕看了个遍,又走进密林,对着六门迫击炮认真端详了一会,这才转身问四营长方锦文:“就这六门炮?”

    四营长方锦文没想到毕传云会在这时候回来,一时有些不适,于是机械地点点头。

    毕传云把目光投向沈猛子:“这儿至少应该布十门。”

    沈猛子装作没听见,其实他也想多布,可炮从哪来?

    毕传云讨了没趣,知道这时候不能跟沈猛子计较,默站了一会,抬腿朝五营的阵地走去。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更猛了,沈猛子跟方锦文同时抬起头,朝麦河方向望去。过了一会,方锦文问:“大当家的,不是姓谭的拿他做人质了么,怎么又给放回来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呵斥完方锦文,沈猛子刚要转身,又见四营的战士们一个个伸直了目光,盯着毕传云背影望。沈猛子来气了:“都给我听着,他是你们的政委,哪个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追毕传云去了。

    沈猛子一直没给72团的弟兄们讲清一件事,谭威铭扣留毕传云,是他跟谭威铭合计好的,双簧。一来,沈猛子怕毕传云回来,又要唠唠叨叨烦他,他怕听那些没用的话,不如借机让他在谭府待着。二来,也是想跟谭威铭亮明自己的态度,他沈猛子是真心实意要跟12师合作,目的就是为了这场恶战,对付共同的敌人。当然,谭威铭留下毕传云,也不仅仅是防着沈猛子,他还有一个目的,演戏给屠兰龙看。这中间,奥妙多着呢,一句两句讲不清。

    现在好,小鬼子打过来了,谁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了,毕传云就该回来,继续当他的政委。

    好在,从刚才那些表现看,毕传云这些日子在谭府没白待,谭威铭定是给他洗了脑。

    沈猛子一边走,一边想,想到妙处,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毕传云回过身,恶恶地瞅了他一眼。沈猛子赶忙说:“别那样,这不安全回来了嘛,反正他又没怎么着你。”

    “沈猛子,我跟你没完!”毕传云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转身又往前去。

    沈猛子追上来:“老毕,老毕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你给我站住!”沈猛子突然就发了火,“你还有理了是不,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是客气你了,你还拿冷脸子给我看。怎么,吃了几天谭威铭的饭,把脾气吃大了?!”

    毕传云心里本来就难过,这一趟去12师,算是把人丢到家了,他毕传云当兵到现在,还没受过这等辱。且不说他将来怎么跟旅长唐培森交代,单是眼下跟72团战士见面这道关,他就不知怎么过。刚才在寡妇坡,他是硬撑着的,现在往五营去,也是硬撑着的。他不希望沈猛子跟他说话,他又害怕沈猛子跟他不说话。

    沈猛子不埋汰他倒也罢了,沈猛子这一埋汰,他心里的五味瓶立刻就翻了。

    “你有种,我毕传云当了俘虏,现在回来了,怎么着,要不要现在开公审会,让弟兄们审判我?”毕传云赌气道。

    “你放屁!”沈猛子往前跨了两步,一双眼睛要吃人似的,“你再敢跟我耍驴脾气,小心我把你从这山上扔下去!”

    这话骂的,毕传云心里忽然就有了暖意,说实在的,他最怕的,还是见沈猛子。12师师长谭威铭把他从谭府那间客房里请出,让他上马时,他磨蹭了有半小时。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沈猛子,他不知道这趟回来,沈猛子能不能容他,会不会把他一脚踹出72团?当时他真有种想法,与其这么丢人现眼地回去,还不如就留在12师算了。还是谭威铭帮他打消了包袱:“上马啊,难道你等着沈团长八抬大轿来接你?”

    “我不想回去。”谭威铭仍旧磨蹭着,心里一片茫然。

    “嗬嗬,心虚了是不,脸皮抹不开是不?放心,老沈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敢对你无礼,我谭威铭怎么把你送回去,再怎么把你接回来!”

    谭威铭说的是实话,谭府这段日子,他们两个,由起初的陌生敌视,针尖对麦芒,彼此挖苦到慢慢相容,然后相知,距离缩短了不少。谭威铭很多话,都深深印在了他心里。如果说,毕传云以前对国民党及其各派势力怀有深刻的偏见,这次被谭威铭强行留在谭府,至少把这些偏见给打消了。是啊,光谈主义没用,要紧的,是如何同仇敌忾,把小鬼子赶出去!

    这么想着,他重新望住沈猛子,奇怪,有了沈猛子刚才那句话,毕传云忽然有勇气正视他的这个伙伴兼搭档了,也不觉得被谭威铭扣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沈猛子也认真地望着他,目光越来越坦诚,越来越清澈。

    “老毕,现在不是咱俩互相斗气儿的时候,你听听,整个麦河都要炸翻了,狗日的阎长官,白白把两个师送给了小日本。亲日,亲日,亲他娘的个头!老毕,你我得合上力,宫田和岗本,不好对付啊!”

    一席话说的,毕传云刚刚晴过来的脸立马又阴了,同样的话,他跟谭威铭也谈过不止一次,对眼前这场恶战,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就能赢。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又一声巨响传来后,毕传云一把拉过沈猛子,飞速地朝五营阵地跑去。

    清新的山风一阵紧一阵慢地刮着,风吹着艾草,瑟瑟作响,间或还有一两股旋风,旋起的尘埃打在战士们粗糙的脸上。这一天的乱石岗子,较往常平静了许多,但这份平静里,分明又孕育着什么。

    沈猛子和毕传云挨个查完各营阵地后,白昼已经逝去,暮色将山野严严地罩住。这时候的米粮山,看上去分外苍凉、冷峻。远处的岭,近处的峰,还有丝带一样若隐若现舞在山下的女儿河……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终于停了,一股子悲壮袭来,两个人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这冷战,是为炮火中倒下的国军126师、137师的弟兄们打的。

    两个师啊,就这么糊里糊涂做了殉葬品!

    “该我们了。”沈猛子心里说。

    “该我们了。”毕传云心里说。

    “该我们了!”72团所有弟兄的心里,都在发出这样的声音!

    似乎没有哪一次战斗,比这一次更让人心情沉重,也没有哪一次战斗,会让人这么压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沈猛子还是头一次出现不安和焦虑。以前说打就打了,从来不去想仗会打成啥样,那样倒也痛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投入了。这一次却有点煎人,隐隐地,还带点恐惧。是啊,说不怕是假话,国军两个师眨眼间没了,可见宫田原一郎的14方面军有多强的战斗力。相比之下,自己只有一个团,这个团还被山下的屠兰龙打掉了将近两个营!好在,这次不是他孤军作战,前面和右翼有谭威铭的12师,河那边,还有屠兰龙的一个集团军。

    可,屠兰龙真的会跟谭威铭一样,全力阻击日寇么?

    不好说。

    侦察兵来来去去好几趟,不断送来13师团最新情况。顺利围剿国军两个师后,宫田原一郎命令25师团留在麦河,清理战场,13师团趁胜挺进,直取米粮城。胜利往往是能带给人巨大鼓舞的,国军如此,沈猛子如此,日军更是如此。刚刚获得大胜的13师团,士气非常之高涨,往前推进的速度异常之快。侦察兵又报,距米粮城50公里、30公里,到20公里时,沈猛子再次接到来自旅长唐培森的急电:

    “72团沈、毕、白及全体将士:日军第14方面军于一天前血洗麦河,国军两个师全部殉难。眼下日军正以异常速度向米粮山区进犯,我部奉上级命令,紧急赶往白水河,阻击另一股进犯之敌。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乱石岗子一线,将乱石岗子交予国军12师手里,全团进入五峰岭和华家岭布防。师部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五峰岭及华家岭均不得丢失,更不得弃守……”

    电文还有好长一段,沈猛子看到这儿,无言地摇摇头,将它递给了毕传云。他一边留心前面阵地的动静,一边暗暗观察毕传云。想不到毕传云看了不到三行,就将电文交给了通信兵:“把它收起来,以后凡是来自旅部的电文,都交到石参谋手里,让石参谋处理就行了。”

    通信兵困惑地望住沈猛子,沈猛子也困惑地望住毕传云。毕传云释然一笑:“没啥好望的,就这么做吧,眼下咱们谁也指望不上,72团是生是死,命就捏在咱自个手里。另外,你告诉石参谋,国军也是人,就说这话是我毕传云说的。”说完,他抱着望远镜,趴在湿漉漉的土壕沿上观察去了。

    沈猛子怪怪地盯着他望了半天,呵呵笑了两声,转向通信兵:“就按政委说的办,除了各战线情况,其他电文,一律送到华家岭!”

    “是!”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日军黑压压地出现在乱石岗子石坡下一公里处。出乎沈猛子他们预料,佐佐木的特遣队并没跟前面埋伏的12师73团交火,岗本别出心裁,在离马鞍坡六公里处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突然止步,让部队休整了两个小时,然后,派佐佐木的特遣队从马鞍坡西边那条洪水沟里摸过来,直接顶到了72团眼皮下,而把马鞍坡交给了井木大佐的第5联队。

    马鞍坡和乱石岗子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响的,一看佐佐木的特遣队越过了石坡下那片小树林,进入了射程之内,卧在战壕里的沈猛子憋足了劲吼了一声:“弟兄们,打!”

    于是,布防在最前沿的四营三个连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如同愤怒的雨点,飞过战壕前那片空地,朝摸上来的敌人身上射去。佐佐木的特遣队大约还沉浸在麦河一战的兴奋中,没适应过来,子弹都已打在了身上,五六个日本兵相继倒地,才看见他们往隐蔽处躲。四营的弟兄们也许是憋得太久,枪栓一拉开,就收不住了,有几个弟兄甚至提前扔出了手榴弹,让沈猛子狠骂了一通:“眼睛长屁股上了啊,没见鬼子退回去了吗?”

    鬼子果然退了,还没打上十分钟,穿过树林的那一小股敌人就又缩头回到了树林里,后面的敌人也不顶上来,刚起的枪声又骤然停下,乱石岗子又回复到寂静中。

    沈猛子望望毕传云,感觉有点不对头。毕传云也紧着眉头,显然,他也怀疑佐佐木在耍滑头。可是等了有半小时,第二拨敌人还不攻上来,马鞍坡那边倒是枪声大作,浓烟滚滚,刺鼻的腥土味已朝这边飘来。

    又等了半小时,白健江负责的左翼突然开了火,沈猛子扭头一看,那边大约有四个营的鬼子,正密密麻麻地朝白健江他们围过去。

    “声东击西!”沈猛子刚说完,就见眼皮底下突然涌出十倍于刚才的敌人,“狗日的,原来是在试探啊!”

    “都先沉住气,等上了石坡再打!”沈猛子生怕弟兄们激动,敌人数倍于我,这仗不能乱打。他静静地伏在战壕里,目光测算着小鬼子距战壕的距离,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鬼子上了石坡。上了石坡就等于中了计,那石坡是方锦文跟四营弟兄们精心为小鬼子准备的,在石坡中间,他们洒了一种叫松油的玩意,华家岭后面有一大片密密的松树林,树上多的是这玩意,方锦文让弟兄们把松油刮下来,再用水稀释,然后泼洒在石坡上,上面撒上一层薄薄的土。小鬼子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其中有诈,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时,前面百十号鬼子,双脚已让松油粘牢了。

    “打!”沈猛子一声令下,前沿阵地的二连三连还有机枪连噼里啪啦就开了火。冲锋枪、机枪、步枪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冲在前面的日军当头挨了一棒,瞬间倒下一大片。

    佐佐木的特遣队也不是吃素的,连续两次冲击失败后,立刻调整了策略,他们避开石坡,从石坡两侧向沈猛子他们发起了攻击。霎时,炮声、枪声响成一大片,乱石岗子陷入了火海中。

    又是半小时后,沈猛子正打得过瘾,突然发现,日军更多的人马,从寡妇坡右下方的洼地里冲过去,凭借着后方火炮的掩护,向五营七营发起了攻击。

    “不好!”他大叫一声,将寡妇坡交给毕传云,他带上警卫兵苏武子,飞速朝五营阵地跑去。

    尽管72团准备充分,但真的跟佐佐木一交手,还是发现自己力量弱了点。不只是力量弱,布防上也确实存在问题。都以为日军会采取正面强攻的战术,哪知佐佐木老奸巨猾,表面上是采取正面进攻,其实他把最猛烈的炮火还有最精锐的战斗力,都埋伏在两翼。相比四营,布防在左翼的二营和右翼的五营七营,反倒成了火力的中心。

    战斗打得异常艰苦,凭借地形上的优势和相对坚固的工事,沈猛子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五次进攻。但在敌人猛烈的火炮攻击下,他们也不得不往后退守了三里地。到天黑时分,敌人的第六次进攻被打下去了,弟兄们苦战了一天,口干舌燥,眼里都在冒火,但没一个人的精神敢松懈。相比之下,佐佐木受创更重。

    佐佐木所以避开马鞍坡的73团不打,自告奋勇跑到前面来碰72团,不能不说他打了小算盘。佐佐木在岗本手下,是个特殊的人物,他跟岗本既有深厚的交情,又有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加上他的特遣队进入中国后,屡建战功,宫田司令官对他非常赏识。这次让他进入13师团,也是宫田司令官的主意。宫田司令官将他誉为一把锐利的尖刀,说这把尖刀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他要把这尖刀,插进米粮山,插进屠兰龙和沈猛子心脏正中。只有这样,消灭11集团军控制米粮城进而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计划才能实现,也只有这样,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铁靴,才能以横扫一切的气概,踩踏到他想踩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惜佐佐木太过自大太过轻敌了,他以为,盘踞在五峰岭上的72团不过是一支草莽,沈猛子也只是徒有虚名,特别是被312旅收编后,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早已不如从前,加上又跟山下的43旅内熬了将近半年,应该是人疲马乏,弹尽粮绝。他挑这个软肋打,一是想争立头功,二来,他也看中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这两块风水宝地。把沈猛子的72团轻松吃掉,五峰岭和华家岭就是他佐佐木的,到那时,他居高临下,再对城内的屠兰龙发动攻击,就易如反掌了。

    可惜,佐佐木算错了,沈猛子并非浪得虚名,72团也远没他想的那么草包。一天激战下来,他的损失是72团的三倍还多。天黑时分,佐佐木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退回谷河边上,重新调整进攻计划。

    3

    枪炮一响,位于梅园的屠府立刻紧张起来。三天前,屠兰龙已将自己的指挥部搬到了梅园前面第二排平房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方便各级指挥官找他。梅园太深了,如果穿过前面两个院子还有后花园到原来的指挥部,会浪费掉不少时间,而且对梅园的安全也不利。不如索性搬到前面,会省许多事。

    指挥部里空气紧张,从麦河那边打响后,屠兰龙就将自己的几个亲信还有原来跟义父有过生死之交的几个师团长叫到了指挥部,大家聚在一起,密切关注着日军13师团还有25师团的动向。麦河那边枪声静下来后,屠兰龙更是在梅园腾出六间房,将老团长顾善义他们的指挥中心也临时挪到了这里。副官腾云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瞅个没人的时间问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将来打起来,怎么指挥啊?”

    “打,跟谁打?”屠兰龙漫不经心地望住腾云飞,用一种怪怪的口气问。

    这话问出腾云飞一身汗。还能跟谁打,日本鬼子都到了眼前,少司令怎么还问这样的话?

    等谭威铭的12师跟鬼子接上火,屠兰龙的表现就更令腾云飞吃惊。他把十个师团长召集到指挥部,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墙上那张作战图看。谭威铭和朱大泉打退鬼子一次进攻,屠兰龙就在马鞍坡的位置插上一面小红旗,打退两次,就插两面。插完,就怔怔地望住地图,望得在座的十个师团长身上直起冷汗。谁都猜不透,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按说,12师一交火,米粮城就该全民动员,进入一级战备警戒。可屠兰龙不,那边战火纷飞,这边,屠兰龙下令一切照旧,店必须得开,学校照常上课,就连马家班的戏,也雷打不动照演不误。唯一不同的,是通往器具厂的两条道全部封了,新组建的炮兵旅,开进了器具厂那边。

    第一天就这么闷腾腾地过去了,晚饭时间,报务员再次送来一封急电,这一天,长官部先后发来十二封急电,都是通告前面战况的。通过电报得知,除麦河到米粮城遭遇日军第13师团和25师团外,苏家山一带,红谷一带,都发现了进犯之敌。特别是离大同120公里的忻州附近,已经发现日军第39军在活动,种种迹象表明,日军对华大规模的侵略已经开始,一场血战将不可避免地在全国打响。

    “念!”报务员站了很久,屠兰龙才说。

    报务员胆怯地看了屠兰龙一眼,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听到同样一个字。往常有电文,她都是直接交到副官腾云飞手上的,今天腾云飞也显得坐立不安,她只能硬着头皮念。

    兰龙并11集团军众将士:

    半小时前,我部主力173师及129师在太谷和长治已与日军交火,战事惨烈,日军丧心病狂,我173师及129师奋力阻击,击退日军数次进攻,击毙敌指挥官一名,消灭鬼子五百余人,可谓旗开得胜,壮我军威。长官部命令,11集团军必须做好应战准备,随时听候长官部命令。

    阎锡山

    报务员念完,挺直着身子,等屠兰龙发话。

    屠兰龙摆摆手,跟前十二次一样,示意报务员回去。报务员刚走到门口,屠兰龙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报务员只好再次转过身,诚惶诚恐地望住屠兰龙。

    “回电!”

    屠兰龙边踱步边口述电文:“阎公,电令已悉。137师及129师不愧阎公亲自栽培,痛击敌寇,是为楷模。日军13师团已逼近我米粮城,我等已做好回击准备,望阎公放心,11集团军定以137师及129师为榜样,对敌予以痛击,让岗本有来无回!屠兰龙。”

    在座的十位师团长听完,心里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少司令痛击日寇的决心没有动摇,战前召他们来,只是想稳定军心而已。谁知报务员刚走,屠兰龙就说了一句让十位师团长泄气至极的话:“天色不早了,大家吃饭吧,晚饭后西坝子有好戏,我请诸位看戏。”

    这个月光暗淡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硝烟味的令人骚动不安的夜晚,已经被安排进梅园的十位师团长被四辆军车准时送到了西坝子的戏园子。这种时候,谁还有心看戏?戏园子里冷冷清清,就连最爱凑热闹的刘裁缝他们也没了人影。有消息说,处决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后,城里的掌柜们还真交出不少囤积的货,其中广仁药店老板齐济天拿出的药最多,成箱的药被后勤总管老洪他们搬走后,齐掌柜的姨太太们捶胸顿足,大骂老天爷不开眼,攒了五六年的药,说没就没了。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居然也囤积了一批药材,都是战时急救用的。裁缝铺的刘裁缝更是别出心裁,他从太原那边弄来一批担架,还有止血浆什么的,藏在他乡下弟弟那里。何会长带着孟兵粮他们到乡下把东西拉走后,他竟一口气咬出商会不少人,这一查下去,才发现,商会是囤积物资事件的罪魁祸首,没有何会长的明示或暗示,这些掌柜们,怕还没这么大的胆。孟兵粮一声令下,将商会何会长丢进了监牢。

    “杀了好,这帮贪得无厌的东西,明摆着是给日本人当帮凶么。”戏还没开演,师团长们触景生情,谈起了商会和掌柜们的一些事。

    “我听腾副官说,囤积的还不只是粮油和药品,还有煤油、棉花。”来自云水间的顾善义忧心忡忡道。

    “可惜了老司令,一生谆谆教导,却教导下这么一个结果。”121团老团长更是满腹心事,这些日子他是格外地怀念老司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目光隔空儿往戏台那边一扫,奇怪,今晚的马家班,好像毫无准备啊。正纳闷间,就见手枪队长吴奇带着几个弟兄,急匆匆来到戏园子,先是跟台下一条腿的老唐低声耳语了一阵,接着走上扶梯,来到包间:“对不起,少司令临时有事,来不了啦,司令部让我带众长官去一个地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众长官上车吧。”

    长官们满脸惊诧,不明白吴奇此举意味着什么,但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中,终还是上了车。

    这时间,屠兰龙正站在梅园后花园那座别致的望月亭下,今晚是没有月亮可欣赏的,星星也被乌云遮蔽,梅园朦朦胧胧,罩上了一层神秘。屠兰龙的心里,也笼罩着另一层神秘。他把十位跟自己和义父关系紧密的师团长召到梅园,并无实际性目的。出此招,完全是为了将来的战局。这一场恶战,屠兰龙做好了两到三年的准备,当然,打得好,或许一年不到也就结束了。但结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消停,日本人一天不撤出中国,他屠兰龙就甭指望能消停。就说眼前这场恶战吧,13集团军表面上士气高涨,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这阵就学谭威铭那样,跟小日本交上手。可真要打起来,怕是有不少人要做缩头乌龟。昨天他已听说,第6师师长池少田秘密派人出了米粮城,至于去了哪,不得而知,但他想,十有八九,是找阎长官去了。池少田当年就在阎长官手下,混个团长,后来因为睡了顶头上司胡旅长的姨太太,被胡旅长的副官逮了个正着,怕杀头,于是连夜带着自己的弟兄逃出了米脂山。后被胡旅长追杀,迫不得已,才投了义父。当然义父收下他,是有条件的,就是管好他裆里的东西,再不能惹事,更不能睡弟兄们的老婆或姨太。义父当时有句话,很经典:“你睡别人老婆的时候,指不定,你老婆也在别人怀里,这种事,想来还是你不划算。所以大家还是管好裆里的东西,别乱睡,这样天下就太平了,你也就不用四处投靠别人了。”据说池少田当时指天发誓,说再犯这种愚蠢错误,让义父阄了他。义父笑说:“劁猪我会,但阄人我还没干过,也不想干。你要是犯了,我给你一把刀,你自个解决。”

    这以后,池少田是不睡弟兄们老婆了,但他四处找女人,他那个师部,简直就成了窑子。义父念他带兵还行,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大过问。屠兰龙现在才发现,义父所标榜的太平盛世,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绘了一张蓝图,挂在墙上行,真搬到这个世界上,难。米粮城虽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但这太平是假的,粉饰的。真要遇到风吹草动,这太平,怕禁不住一枪一炮。

    当然,也许是他多虑,这些天,他的脑子总在胡想,很多不可能的事,往往被他想得比现实还真实。

    罢罢罢,屠兰龙本来是想撤换掉池少田的,这种人,将来怕要误大事。就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一样,不杀,实在扭不转乾坤。又一想,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只能把不满埋在心里,把担忧写在心里。把顾善义他们弄进梅园,就是想琢磨琢磨,这些人,到底什么想法,将来能不能靠得住?还有,也想借机试探一下,那些跟他和义父远的,比如池少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不这样不行啊,毕竟他不是义父,米粮这片土地上,他只是个陌生客。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他忽然又记起这句俗语。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花草瑟瑟作响,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屠兰龙这才发现,春意已经很浓了。

    大同那边呢,春意是否更浓?

    忽然地,屠兰龙就又想起了茑茑母女。朱宏达离开米粮城已经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没,不知道军机处长黄少勇说的那个人,找到没有?上帝保佑,茑茑母女可一定要安全啊,要不然,这仗不用打就已败定。

    屠兰龙心里再次漫上一层惆怅,思念如同藤蔓,爬上了他的心头。

    屠兰龙离开望月亭,往梅园深处走了几步,蓦地,他看见一个人影,就立在梅园深处,古槐树下,亭亭玉立。她曼妙的身影,还有跟他一样的怅然状,一下就把他的心攫住了。

    是赫英英。这个调皮古怪任性好动的女子,这些天可没少难为他!

    屠兰龙隐瞒不了自己,对这个贸然闯进他生活的女子,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真是怪得很,屠兰龙反反复复问过自己,喜欢她什么呢,长得像茑茑,还是她来自老家坝子营?这些都有,但好像也不尽是。就算长得像茑茑,也没必要为她睡不着觉啊,毕竟人家还是个孩子嘛。

    屠兰龙笑笑,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被茑茑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所惑,所不安。

    一开始,屠兰龙是想让赫英英当报务员的,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但试了一下,不行,赫英英对电台一点感觉没有,手一触发报机,就不由得抖,惹得副官腾云飞犯急,这么灵巧这么胆大的一个妹子,怎么见了发报机就发怵呢?后来屠兰龙说,让她到卫生队去,做护士总行吧。还真巧,赫英英在老家坝子营,是学过一点医术的。她父亲赫掌柜也是个思想开化的人,有次运货途中,被土匪抢劫,是驻守在那儿的部队救的他,他回来后便执意要让女儿学医,还像模像样请了一个郎中教她。赫英英煞有介事学了半年后,迷恋上了新思想运动,这才把医扔开了。

    赫英英到了卫生队,起初几天还行,满身是劲儿,又蹦又跳,跟卫生队长曹兰她们也处得好。前天晚上,赫英英突然找到腾云飞,哭哭啼啼说,卫生队她待不下去了,队长曹兰排挤她。腾云飞叫来曹兰,一问才知,排挤完全是赫英英自个说的,曹兰只不过让她下连队,赫英英突然就不高兴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腾云飞有点烦这个多事的丫头,但一想少司令屠兰龙那暧昧的目光,又把不满收起来,认真问她。

    赫英英也不遮掩,很直率地说:“我想在少司令身边,干什么都行,哪怕给他洗衣服。”

    “衣服不用你洗!”

    “那我就给他做饭,我做饭手艺可好哩,不信我做给你看。”

    “饭也不用你做,梅园有厨师,手艺比你强。”

    “那可不一定,我在老家的时候,每月都要给我爸和我妈做一顿酸汤鱼,少司令是我老家的人,他一定爱吃酸汤鱼。”

    腾云飞哭笑不得,一月做一顿,那少司令不得饿死?!实在磨不过她,腾云飞只好把事情报告到屠兰龙那里。出乎意料,屠兰龙这次没训斥他,想了一会道:“先把她留在梅园,随便找个事让她做。”

    腾云飞这次安排给赫英英的活,是帮着整理老司令的书房。书房在梅园最里边,屠兰龙原本是不想让人动书房的,但眼下这局势,不动又不行,日本人的炮火可不管你是老司令的书房还是百姓的伙房,想炸时照炸不误。

    屠兰龙把自己的身子隐在花园那棵硕大的银杏树下,目光一动不动望住赫英英。

    还是义父说得对,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心境就是不一样。才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心就不那么郁闷,关于战事带来的种种不安还有烦恼,全都因了这个影子的出现,淡了。后来他走出花园,故意咳嗽了一声。

    咳嗽声惊着了槐树下的赫英英,她警觉地转身,同时问出一声:“谁?”

    屠兰龙装作才发现她,惊讶道:“是英英啊,这么晚猫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一直想唤的英英两个字,就让他这么顺畅地叫了出来。

    赫英英脸兀自一红,显然,屠兰龙这声称呼触动了她,她头一扬,捋了捋头发:“报告少司令,我在想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说着话,屠兰龙到了赫英英身边,一股清香沁着了他,是女儿家身上特有的味道,同样的香味,若干年前,他在茑茑身上嗅到过。

    “我……我不敢说。”赫英英往后退了小半步,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盯住屠兰龙。

    “什么话不敢说,我这儿,可没阻拦谁说话。”

    “那……我就说了?”赫英英歪了下头,奇怪,连她歪头的姿势也像茑茑。真是见了鬼,怎么老想起茑茑,屠兰龙对自己有些失望。

    “我在想,刘集那边已开了火,少司令这里,怎么异常安静?”

    “安静?”屠兰龙没想到赫英英会说出这么一个深刻的问题,一时语塞。

    “我原想,刘集一开火,整个米粮城就会行动起来,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打牌的打牌,看戏的看戏,那些生意人,照样在赚钱。”

    “这有什么不好吗?”屠兰龙反问道。

    “当然不好,日本人都打到家门上了,少司令您……”

    “我怎么了?”

    “你还像个没事人!”

    赫英英伶牙俐齿,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股脑儿,就把心里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屠兰龙只能笑,干笑,笑完,他问:“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打啊,这还有啥犹豫的,全城的百姓都在等您下令呢。少司令,你不会眼睁睁看着谭师长他们挨打吧?”

    屠兰龙心里蓦地涌上一层不快,但他忍着,为了不扫兴,他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的。”赫英英越来越放肆了,大约她还不知道,在少司令面前,很多话是不能讲的。

    “你还想到什么?”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少司令,你说,是不是我白崇拜您了?”

    屠兰龙像是让赫英英喂了一根鱼刺,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再次咳嗽一声,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想这个时候,阮小六慌慌张张跑来了:“报告司令!”阮小六一看赫英英在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说!”屠兰龙火气十足地说了一声,不知道这火是冲赫英英发的,还是冲慌慌张张的阮小六发的。

    “刚刚接到12师消息,日军第六联队第七联队秘密向刘集靠拢,意图在今晚向我发起攻击。马鞍坡那边,鬼子又增了一个炮兵团。”

    “谭威铭呢,他怎么说?”

    “谭师长眼下还在马鞍坡,12师副师长庄国雄请求司令部支援。”

    “胡闹!”屠兰龙愤愤地扔下两个字,撇下赫英英,脚步急促地朝指挥中心走去。

    赫英英想跟上来,阮小六霸道地瞪她一眼:“少添乱!”说完,紧追着屠兰龙去了。

    赫英英心里,莫名地就涌上一层失落。这一刻,她多么想紧跟着少司令,投身到火热的战斗中去啊……

    4

    当晚并无战事,可是第二天拂晓,城内的百姓还在酣睡中,日军的炮火便打响了。

    第一天受挫的岗本这次是发了狠,进攻从三个方向同时打响,除佐佐木的特遣队继续攻击沈猛子外,马鞍坡这边又增加了一个团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刘集前沿的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也同时跟12师交上了火。

    马鞍坡这边打得格外惨烈,日军几十门重炮炮口从马鞍坡下的树林中伸出,迂回到马鞍坡两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五时三十分,岗本一声令下,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霎时,马鞍坡陷入到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师长谭威铭昨晚便回到了师部,副师长庄国雄连着打了几通电话,说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目标直冲刘集,刘集的百姓已开始连夜往城内跑了,马头桥和石桥被挤得水泄不通。谭威铭不敢大意,敌人一旦对着集子上的百姓开火,后果不堪设想。

    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团。

    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猛了,岗本像是憋足了劲,要用炮火炸翻马鞍坡。尖啸的炮弹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在马鞍坡的上空。几分钟后,前沿的战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们往后撤,退到第二道防线内。一营长汪小南顶着一头炮灰,固执地不肯离开战壕,他身边的弟兄跟他一个模样,猛烈的炮火压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往土壕里钻。有的士兵衣服被弹片划破,有两个弟兄脸上开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手抱机枪趴在战壕边的那个小士兵让炮弹炸飞了一条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扫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了,再守,就会变成敌人的炮灰。他扑过去,冲一营长汪小南命令:“马上带弟兄们往后转移,第一道防线放弃!”汪小南刚说了声我能守住,一颗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响,警卫兵一个鱼跃,将朱大泉扑倒,一股火光腾起,紧跟着响起炸雷般的巨响。朱大泉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差点就失去知觉。等他爬起来时,身上的警卫兵不见了,他冲硝烟弥漫的天空喊了几声警卫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跑来:“甭喊了,他让炮弹炸飞了。”

    “马上给我撤,听见没!”

    汪小南这次没敢顶嘴,带着一营的弟兄们乖乖撤到树林后面。赶上来迎接他们的二营长雷黑子冲朱大泉喊:“团长,这样不行啊,敌人炮火太猛,我们的机枪根本派不上用场。”

    汪小南也说:“团座,这样打下去,不用开枪,阵地就全丢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还惦着刚才被炸飞的警卫兵,那小子才17岁,当兵到现在,还没打过仗呢,原指望这次能在炮火中练一下胆,哪知……

    “都给我闭嘴,退回到树林中去!”

    一阵狂轰滥炸后,炮火渐渐稀落下来,伏在战壕里的弟兄们终于可以抬起头了。朱大泉扫了一眼身边的弟兄,嘶哑着嗓子说:“一营向左,二营往右,其他营原地不动,敌人马上会反扑,都给我留点神。”

    话说完没五分钟,就见黑压压的鬼子从三个方向朝他们涌来。仗着有火炮的掩护,今天的鬼子兵进攻速度格外快,还未等一营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面的鬼子已冲他们开枪了。弟兄们也是被刚才那嚣张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刚进到射程范围,就齐齐地扣响了手里的家伙。

    瞬间,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树林前面那片小山坡上,子弹打得地面直冒白烟,猖狂的鬼子兵不断地倒下,但小鬼子一点不畏惧,岗本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须拿下马鞍坡,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蝗虫一般往前扑。

    前面正打得火热,两翼的敌军又涌了上来,一营长汪小南马上带领弟兄,往左翼打。机枪声狂扫一片,盒子炮、短枪也派上了用场,手榴弹不时地从战壕中飞出,阵地上狼烟四起,尘埃滚滚。

    相比马鞍坡,刘集这边的战斗,又是另一番景致。日军第六、第七联队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弹越过刘集东面的斜坡,炸响在离刘集不到一公里的黄花冈上。布防在黄花冈的是12师158旅和162旅,这两个旅是谭威铭手下战斗力最强的,之所以把他们布在黄花冈,就是要防止日军从正面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轰炸在黄花冈上时,158旅和162旅的弟兄们并没做任何反击,黄花冈虽是一小山冈,但冈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洼地,洼地前面,是被当地人称为太平湖的一处湖泊。湖泊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挡日军从正面畅通无阻地杀过来。

    昨晚谭威铭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在太平湖,绝不能让鬼子的脚步越过湖泊一步,更不能让鬼子的炮兵团往前推进,因为炮兵团只要过了太平湖,炮弹就能直接落到刘集了。

    “誓死捍卫刘集,直到全师战死!”这是昨晚谭威铭在紧急动员会上发下的誓言。为配合158旅和162旅,谭威铭又紧急调集原来布防在刘集中心的两个团,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团,补充在黄花冈两边的小山峦上,以防敌人从侧翼发起进攻。

    日军狂轰滥炸一通后,尝试着往前扑了,小鬼子刚刚摸到太平湖两边的草地上,轰隆隆的炮声便响起来,这炮声不是13师团的,而是布在黄花冈后面的第五炮营的。呼啸的炮弹掠过黄花冈,不偏不倚落在日军中间。日军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响起炮声,还未明白过来,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枪跳入了湖中。太平湖下面布满了水草,鬼子在水里没挣扎几下,就被杂乱丛生的水草缠住了双腿。冈上的弟兄们点射似的,一枪结束一个。不出十分钟,日军第一次进攻便被打垮,两边草地上横七竖八摆了数百具尸体。日军一看进攻受阻,刚刚熄灭的炮火再次轰响,黄花冈立刻被炸得尘土飞扬。敌人像复仇似的,密集的炮弹雨点似的落在战壕前沿,飞起的弹片还有尘埃快要把战壕填满了。158旅旅长钟北山一看情况不对劲,命令后面的第五炮营调整目标,冲小鬼子的炮兵开火。

    五分钟后,敌我双方的炮兵对上了。第五炮营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坝器具厂自行研制的,一开始炮手还有些不适应,炮弹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么也对不准日本炮团的位置。钟北山连骂几句脏话,亲自跑过去,一脚踹开最前面的那个炮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司令研制的炮,到了你们手里,连迫击炮都不如。”

    钟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诚研制这种超长炮筒的火炮时,还专程请他在器具厂干了两个月,这种炮的杀伤力远比常规军配备的轻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军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里,只是瞄准系统相对粗糙一点。钟北山边摆弄边粗声吆喝其他几位炮手,让他们照着自己说的做。第5炮营这些炮兵是钟北山手把手专训过的,应该说作战水平还不错,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事,实战经验少得可怜。刚才冲太平湖两侧的草地打,他们还能凑合,反正只要炮弹落在草地上就行,这要专门对准日军炮团,难度就有了。好在经钟北山连呵斥带示范,他们的感觉又回来了,再打,目标就较刚才准了许多。

    双方炮兵对打了十多分钟,日军的炮火明显弱下去,钟北山心里高兴,他相信日军炮团配备的九二式步兵炮并不会太多,只要能打掉五门,就是胜利。

    又是二十分钟后,日军那边先停了火。钟北山狂笑一声:“哈哈,小鬼子终于让我们压下去了。都给我听好了,省着点炮弹,炮弹打光了,都得送死!”

    钟北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阵对攻,日军炮团受损惨重。日军印象里,中国军队的炮击能力是很弱的,装备更是可怜,一个师也就那么十来门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击炮,炮兵素质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们每到一处,习惯上都是先凭借强猛的炮火轰炸对方工事,然后在炮火掩护下,发动阵地进攻。没想到这一次在米粮城,竟然遇到中国军队强有力的炮火阻击。第5炮营第一次击退日军进攻,指挥官板田大佐便气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等第5炮营的炮弹掠过太平湖,掠过他们用来隐藏的小山峦,弹无虚发地砸向他的炮兵阵地时,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板田压根就没想到中国军队有这么强的火力,更没想到山上的158旅会突然给他来这一手,他顿时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凄惨境地。板田一边叫喊着:“隐蔽,隐蔽!”一边又挥舞着军刀,“还击,给我还击!”

    但是无论板田怎么挣扎,日军炮团还是没逃过一劫,他们在毫无准备中,甚至在必胜的信念中,被山上的第5炮营打了个稀巴烂。布在山下的二十门九二式步兵炮,七门被打断了炮身,另有两门,居然炸得找不见了。弹药箱起了火,将炮兵卷起来,飞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时,又被第5炮营的炮弹重新掀起。炮兵阵地上一片火海,这火海一半是第5炮营炸起的,一半,竟来自小鬼子自己的弹药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疯了,战斗刚刚开始,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威风还没打出来,炮兵团就给他丢人现眼,这等耻辱岂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乱舞着军刀,气急败坏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团长的头!

    炮兵大队长更是恼羞成怒,捂着鲜血四溅的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吼道:“大佐,上当了,情报的有误,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个中队长拖着一条伤腿,跑来跟他请示:“火力太猛,再战下去,炮兵大队会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枪,不容分说,一枪结束了这个怕战的中队长。但这也挽回不了他的面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团迅速转移。

    发生在黄花冈的这场炮火阻击战,一幕不漏地进了屠兰龙的视野。战斗打响时,屠兰龙带着阮小六几个,登上云水间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日军炮火对黄花冈狂轰滥炸时,屠兰龙的双手是抖着的,脸上的表情一阵比一阵难看。等山冈上的第5炮营奋力向小鬼子还击时,他抽搐的双肩才慢慢平静,很快,他的双肩又抖起来,那是兴奋的抖,快乐的抖。战火彻底平息后,屠兰龙收起望远镜,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身边的黄少勇。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远镜,谷河对面的这场阻击战,令他热血贲张,天虽然有些许凉意,他的头上脸上,却是热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过瘾啊。都说11集团军坐享太平,我看他们才是坐享太平。”黄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动地盯住屠兰龙。

    屠兰龙什么也没说,他本来不想让黄少勇出现在这里,但黄少勇非要来,他也就点头同意了。想想,自赵世明离开米粮城回大同后,黄少勇一直窝在梅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面对那张作战图,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可能他也是闷了。但对黄少勇这番感慨,屠兰龙似乎不感兴趣。众人还在翘首巴望着黄花冈,他的脚步已走下假山,往云水间六号厅去了。黄少勇跟阮小六相视一眼,脚步快快地跟了过来。

    云水间六号厅里坐满了人,除请到梅园的十位师团长外,今天还请来不少新面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独立旅旅长左相伟,此人不到30岁,方脸,浓浓的两道眉,一张典型的美男子面孔,不过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气。挑他做炮兵旅旅长,也是屠兰龙深思熟虑了的。一来他曾在炮兵学校学习过,懂不少专业知识;二来,此人以前在国军23集团军担任过炮兵营副营长,后来一次战斗中受伤,被大部队甩了,在一座小镇子上养好伤后,正好遇上屠翥诚北进,他愣是靠自己的固执劲,缠着进了屠翥诚的队伍。还有一层关系,此人跟129旅旅长赵世明是旧交,在同一个战壕里趴过。凭着这几点,屠兰龙最终决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长。从这些日子的表现看,屠兰龙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个晚上,阮小六带着十位师团长,就是去看新组建的炮兵旅。这是屠兰龙突然萌生的主意:“让他们去看看,我屠兰龙到底在做什么。”十位师团长观完炮兵旅的演习,纷纷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这支炮兵旅,我们心里稳当多了。”

    可屠兰龙心里不稳当!

    日军这才来了一个师团,不到三万人,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面。而且,到现在,宫田司令官也没暴露他的作战目标,表面看,岗本中将和他的13师团是冲着米粮城来的,仿佛一口气要吞下米粮城,但为什么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队顶到沈猛子那边,而不是直接来攻打米粮城?还有,25师团为什么不迅速跟进,而是驻守在谷城,这不像是一口气吞掉米粮城的样子啊——

    如果宫田司令官只是借一条道,穿过米粮山,11集团军该不该全力围阻?这种可能虽然小,但不是没有。傅将军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作为军事长官,首要的任务,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粮城陷入到战火中,最终变成炮灰,让老百姓生灵涂炭,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愿啊——”

    可米粮城安宁了,别处呢?日本人的铁蹄一旦踏过米粮山,很可能就畅通无阻,到那时,小鬼子会不会掉转头来,两边合围,麦河的悲剧,是否会重演?

    一系列问题困扰着屠兰龙,让他陷入欲断难断的困境。他不是不想打,可这仗到底怎么打,怎么才能既保证百姓的安全又能将小鬼子消灭在米粮山?还有,一旦全面开火,阎长官那边,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别人可以不想这些,他屠兰龙不能!他肩上担的,不只是11集团军的生死,还有米粮山百万民众的安危啊——

    他所以反反复复把下级军官还有孟兵粮他们召来,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这支队伍,没有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24师,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响第一枪,但这是米粮城,是义父的地盘!

    云水间六号厅静静的,长官们脸上全都一个颜色,这颜色是被刚才那炮火染的,尽管长官们并没到那座假山上亲眼看一看刚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长着耳朵,轰鸣不止的炮声,早把他们的心给炸翻了。

    “大家都说说吧,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屠兰龙忍了几忍,终还是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万没想到,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长左相伟慷慨陈词一番,其他长官,全都选择了缄默。怎么会缄默呢,屠兰龙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后来,倒是屠兰龙原本没抱指望的182团团长范子义放了一个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范子义不怕,182团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范的手早痒痒了!”

    屠兰龙的目光反复地扫在十位师团长和范子义脸上,扫到后来,他把自己扫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会议结束回到指挥部,黄少勇问他:“你心事这么重,到底为了什么?”

    屠兰龙苦笑一声:“还能为了什么?”

    “没那么悲观吧,少司令。”黄少勇理解似的宽慰他一句。

    “怕是比这还悲观。”

    黄少勇摇摇头:“不,你把问题想复杂了,听我一句,这个时候,越简单越好。”

    越简单越好?屠兰龙默默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沉沉道:“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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