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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忘记

    「十月十四日」早晨醒来,心中有一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做为何的感觉。看到她躺在身旁,才想起自己的存在。她察觉出我的变化,只是安静地在公寓里走动,帮忙做早餐,清理房间,或是刻意外出让我一个人独处。无论如何,她都不提出任何疑问。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半途即因为感到沉闷无聊而离开,我好像愈来愈无法专心了。今晚之所以去听,是因为以前我很喜欢史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然而,现在我已无法耐心听完了。

    爱丽丝搬来之后的唯一缺点是,她激起了我必须奋战的斗志。我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智力就凝结在这个阶层。我不想失去她。

    「十月十七日」我记不住事情了,为什么我会忘掉?我必须想办法摆脱昏沉衰退。爱丽丝说我已经一连好几天都躺在床上,似乎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后来,我才慢慢恢复知觉认出她,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续昏睡是不是进入第二幼儿期或是所谓老人病的征兆?哦!我感觉得出来,已愈来愈接近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逻辑演进——心智加速退化中。我学习的速度如此之快,也退化得如此之惊人。如果我想办法阻止,有用吗?华伦寄养之家的影像不知不觉窜入我的脑海——空洞的微笑、漠然的表情——人们嘲笑的对象。

    小查理?高登正透过窗子对我笑,他想伺机进入。天啊!快阻止他吧!

    「十月十八日」最近,我常忘掉刚学会的事物,似乎已开始出现退化的典型模式——最后学的最先忘记。应该是这种模式没错,我最好再进一步查证。

    重读《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时,虽然还知道是自己写的,却仿佛觉得好像是在阅读别人的作品,其中大部分我都已经无法理解了。

    我怎么变得如此难以相处、躁郁难安?尤其是对爱丽丝。她对我很有耐心,帮我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经常替我收拾随手任意放置的东西,还帮我洗盘子擦地板,我却在今天早上对她乱吼乱叫,把她弄哭了。我不愿如此,但她也不该将地上的破录音带和书籍到箱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看到如此,我不禁火冒三丈,因为我不希望别人碰它们,我要它们照我丢下的样子摆放,好让我记得自己曾经丢过它们。我气得踢翻箱子,弄得满地都是散落的物品,还警告爱丽丝不准收拾。

    这种举动愚笨至极,毫无理由。我想我生气的真正原因是知道爱丽丝明知整理维持不了多久,却都不向我反应她的想法。她只是在迎合我,假装我一切都正常。何况那只箱子也让我想起前些日子到华伦寄养之家参观的情景。那男孩制作的灯座虽然歪歪斜斜地站不稳,但我们还是为了迎合他而称赞他。

    爱丽丝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我无法忍受。

    她跑到房间里哭,我也很难过。我告诉她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值得她为我牺牲。为什么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只要继续爱她就够了?只要控制到这种程度就好。

    「十月十九日」我的活动机能也开始衰退了。我常常拌倒东西或弄掉东西却还不知道,一度以为是爱丽丝摆放的。走路时,也偶尔会踢到垃圾桶或椅子,我以为是爱丽丝移动过。

    现在,我终于了解,原来是我自己的协调机能出了问题,往后我必须小心走路才是。现在,我也发现打字愈来愈吃力。还有,为什么我老是责怪爱丽丝?她为什么都不回嘴辩解?这无疑更令我生气,因为我从她的脸上看见可怜的神情。

    看电视已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整日都把时间投在这方面,机智节目的影片重播、肥皂剧,甚至儿童节目和卡通片都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懒得动手关掉电视,只是让夜间节目一直播放,旧电影演完了还有恐怖影片、晚间表演,之后还有深夜节目紧跟着播放,最后是全部播毕的讯息和频道测试,它们仿佛在框框里朝我眨眼睛……

    我怎么会将生命都虚掷在那只四方型的框框里呢?

    节目播毕后,我觉得倒尽胃口,因为清楚自己可以读书、写作和思考的时间所剩有限,而且也明了自己不该将时间都浪费在针对儿童设计的节目上,仿佛我已退化回小孩了,尤其是现在,似乎我内在的小孩在呐喊。

    尽管我了解自己的状况,爱丽丝也好心劝我不要再浪费光阴,但我还是无法自已地对她生气,叫她少管闲事。

    我隐隐觉得自己是想借看电视麻醉自己,阻止自己去思考及回想关于面包店、父母亲和诺玛之类的事。我不愿想起任何往事。

    另外,今天还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我拿起以前在撰写报告时引用克鲁格写的一篇《berPsychischeGanzheit》来读,希望能从中了解写过的报告,以及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些研究。但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不得德文了。刚开始,我以为是眼睛有毛病,于是赶紧拿出其他的外国语文来读,但结果依然相同。

    「十月二十一日」爱丽丝离我而去。让我回想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说我住的地方一团糟,到处都是破录音带、旧书和碎纸屑,她已经无法与脏乱为伍了。

    “不准整理那些东西!”我警告她。

    “为什么你能忍受这些呢?”

    “我要东西就保持原来的样子,不要动它们!你无法了解人体内渐渐发生变化、却又无法触及,无法控制的那种感觉,仿佛一切都从指间缓缓流逝,却无法阻止它发生。”

    “没错,我是无法理解那种变化过程,也无法理解过度聪明时和现在的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手术前的你并非如此,你不会无视脏乱和自怜自艾,或是任凭电视节目混淆心智,对人胡乱咆哮指责。当时,你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是我从未在其他智障者身上看到的。”

    “我不后悔动了手术。”

    “我也不后悔鼓励你动手术,但是!你现在已经丧失了那种特质。我记得以前你常面带微笑……”

    “空洞、茫然、愚蠢的微笑!”

    “不,那是温暖真诚的微笑,因为你希望别人喜欢你。”

    “但他们却以恶作剧回报我、嘲笑我!”

    “没错,但是你以为他们笑你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即使你根本不了解笑容之后隐藏的原因。你希望被喜欢,举止像个小孩,还跟他们一起发笑。”

    “我现在可不认为当时曾跟他们一起发笑。”

    我看得出爱丽丝强忍住泪水,但我潜意识里似乎故意要弄哭她,于是继续说:“或许这就是我强烈想学习的原因。我以为人们就会因此喜欢我,我就会交到很多朋友。我就是因为不够聪明,所以被嘲笑,是不是?”

    “光是有高智商,是无足可取的。”

    听她如此迂回说话,我不禁生气了,因为我不了解她话里的真正含意。这些日子以来,她老是不直接指出她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仅止于暗示,希望我能主动猜出她的想法。然而,尽管我在听,却已无法了解她的意思了,我害怕她看穿我的退化。

    “我想,现在该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她的脸庞泛起一片红。“不,查理,还不是时候,不要叫我走。”

    “我觉得现在跟你在一起已经愈来愈辛苦了。你老是叫我做一些、想一些我已无法理解的事。好像我老妈逼我一样……”

    “不是这样!”

    “但是,你做的每件事都显示如此。你随手替我收拾东西,故意放书在我身旁,希望重新引起我的阅读兴趣,是不是?你刻意念新闻给我听,希望我思考,我不懂时,你表面上说没关系,但其实你很在意,是不是?你老是像学校老师那样管我。我不想再去听音乐会,逛博物馆,看外国电影或做任何需要努力思考生活或我自己的事了!”

    “查理!”

    “离开我。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正在慢慢瓦解,我不需要你了!”

    这一番话,让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当天下午,她就打包行李离开。自此,公寓变得寂静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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