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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中断的友谊》->正文
第八章

    列尼抓住他的一只手说:

    “不!不!请原谅,难道说您没有看到发生了误会!你看,你应当跟我一起去吃午饭!”

    列尼还没有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他俩都觉得象是废除死刑一样。这个人沉重地转回身来,惊愕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笑着说:

    “谢谢您,我非常感激您,但是,我……”他停顿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破衣烂衫的样子说:“我怎么能这个样子去呢?”

    他的下嘴唇突然哆嗦起来,他在列尼眼里,是一个完全没有保障的年轻人。

    “这好办,”列尼说,他想尽可能结束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谈话。“喂,哈塞!”

    哈塞从门外进来了,他嘲笑着在这之前发生的那件捣乱的事。

    “这位先生要洗洗澡,”列尼很轻松地跟哈塞说。

    “怎么?”哈塞张大了嘴,惊讶地一个个地看着他俩。

    “快去把我房间里洗澡池子的热水准备好,”列尼沉着地继续说,“拿两条干净的毛巾,多烧一点热水,完了之后,把饭端上来。”

    他打开了房门,走到自己的房间。

    “请往这儿走,我去拿肥皂,是啊,您要不要换换衣服?”

    他蹲在打开的皮箱前面,没有抬眼,继续说:

    “我担心我的衣服你穿着恐怕稍大一点,行啊!就这样马虎穿吧,这是衬衫,这是……呶!就这些吧,我在隔壁房间等你。”

    他站起来,把钥匙放在箱子上。这时在他的头脑中立刻响起了这样的几句话:

    “我多么傻!真是个白痴!当然,只要他能到手,就会把一切都偷走。真是傻瓜,活该!但是,我应当怎么办呢?”

    列尼站在门口,转回身子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召唤哈塞,”但他看到这个陌生人浑身打颤,紧靠在桌子旁,以免摔倒,列尼忙转回来,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到椅子上。

    “你应当少喝一点酒,”列尼一边说着,一边从打猎用的水壶里倒白兰地酒。

    这个陌生人推开杯子说:

    “不要,这会引起头痛,我……很久……”他伸直了身子,把额头上的头发弄开说:“没有什么,一会就好了,请不要担心。”

    列尼在隔壁房间一面等着,一面很悔恨自己的愚蠢行为。他头脑里出现一个身患重病快要死的侠客,也可能是个罪犯,骗子手,象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善于和当地土著族人打交道的人-这都只是因为他具有一付甜蜜的嗓音和一双美丽的眼睛,这简直荒唐极了!

    陌生人终于出来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比列尼矮小和瘦弱,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堪,而现在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如袋的衣服,比他本人显得更年轻,更娇弱,简直象个大男孩。剪不太好的头发往后梳着,显现出他那美丽的额头和眼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旁边,列尼又一次感到非常惊讶:他有一种非常令人惊异的病态的样子,列尼立刻在头脑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对这个陌生人应当怎么办?也许他会自行报销,因为他简直快要死了。

    但是,除了虚弱和精疲力尽的样子之外,他和前一小时来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在主人面前表示了歉意,说让主人久等了,并继续说着列尼开头说的一些闲事。看来,在这种上流社会式的谈话中,他有意躲避些什么。他讲法语不是很快,有的好象记不起来了,就用拉丁语代替,有时结巴得很厉害,同时他的发音由于口吃的缘故,讲出的话很难令人听懂。从他讲话所涉及到的某些书上的典雅词句,说明他对古典作品非常熟悉,可以想象出,他是受过帕斯卡和博须埃思想的熏陶的。

    “你是什么车船都没有坐吗?”列尼问了一声。他的客人以非常厌恶的怪相推了一下碟子说:

    “对不起……”由于饿的时间太久,他反有些吃不下。

    “你知道么,由于饥饿的时间太久了,有些词的完整的意思你都忘啦!”

    “是的,但是不太久,一共三天。开始还有我自己带来的一点面包。”

    “如果在这里你遇不到我们,那你怎么办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列尼觉得又做了一件蠢事,急忙接着说:“但是在山里住宿太可怕了。”

    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突然昏暗了。

    “这一切,你习惯吗?最令人不愉快的是只有你一个人。”

    “只好在山上睡觉。”

    列尼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么,你稍稍躺一下,也许队长就回来了,我看你简直累得要死。让哈塞给你铺床。”

    傍晚时分,外出打猎的人回来了。陌生人整理好之后,来到队长面前,因为他睡了较长时间,醒后又吃了点东西,所以他沉着而又犹疑地回答杜普雷的问话。

    队长打猎回来心情很坏,洛尔蒂比他好一点,加之回来的路上都抓住这个射手说个没完,更何况又遇上了雨,全都淋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很轻了。队长戴上眼镜看了看这个陌生人,象在法庭上审讯犯人一样问道:

    “马泰尔先生告诉我,你从伊巴拉来,你叫”

    “列瓦雷士。”

    “列瓦雷士?这象是西班牙人的名字?”

    “我生在阿根廷。”

    “据说你一个人在厄瓜多尔,怎么落到这种困难的地步?”

    “我参加过战斗”

    “反对罗撒斯的专政?”

    “是的,我受伤了,你看这些伤疤。他们把我抓住了,后来我逃到一只去利马的商船上,我想在那里找到我的朋友,在我还没有打听到自己亲人的下落之前,暂时住在他那里。我口袋里分文没有,后边又有五个人追赶。到达利马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刚刚离开这里,渡海到欧洲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

    “九个月之前。在利马,我勉强度日子,等待家里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信,我要他们给我寄钱来。在乘船回来的路上,收到了回信。老管家来信说,罗撒斯下令烧了我家的房子,所有的亲人都被杀死了。因此我爬山越岭来到了厄瓜多尔,我希望能在银矿上找个工作。在伊巴拉,我听说你们需要翻译,所以我就来了。”

    “既然你是从南边来的,那么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土语呢?”

    “我到了厄瓜多尔之后学会的,学语言,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

    “你又是在哪里学的法语呢?”

    “我在法国耶稣会创立的专门学校受过教育。”

    “你相信他的胡说八道吗?”施切格尔在列尼耳边悄悄地说。

    他们并排坐着,听着队长对这个陌生人的问话。列尼皱起眉头一言没发。但他内心深处想的是:这些话自始至终全是编造的。陌生人的撒谎引起了他的恼火,施切格尔已猜到了这一点,他比列尼更生气,心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由于下雨,所有河水都上涨,大概翻山越岭更加困难吧?”杜普雷很疑惑地继续问道。

    “你一共用了几天时间?”

    “四天。”

    列尼厌烦地抖了一下肩膀,他真见鬼啦!既然撒谎,就应当说得圆全些,吃午饭时说“三天”,现在又说是“四天”啦。

    陌生人眨了眨眼皮,列尼知道他明白了他的动作的意思。列瓦雷士用很小的声音纠正了他刚才说的话。

    “不!不是四天,大概是三天。”

    询问的时间拖了很久,令人十分厌烦。主要考查他是否撒谎,杜普雷提出了一些疑问,列瓦雷士都很顺利地答对过去了,他用轻轻的犹疑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队长杜普雷终于说了一句:“谢谢你,列瓦雷士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间稍等一儿,我马上叫你,告诉你结果。”

    列瓦雷士看了看面前的人,走出去了。当他走过列尼身旁时,他很快地瞟了列尼一眼,但是列尼却两眼注视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杜普雷对大家说:“好吧,先生们,我想知道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看来他既然是个白人,又受过一些教育,显然,他应当和我们吃睡在一起。虽然就要做出决定,也许有人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地听取在座各位的意见。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施切格尔和吉奥梅互相看了一眼。列尼一直看着脚上的鞋子。洛尔蒂用肘支撑在桌上,用牙签在剔着牙,呆视着,最后漫不经心地说:

    “队长,依我的看法,这个家伙明显的是个骗子,又是个无赖。这是我出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弥天大谎。”

    “问题已经解决了,”施切格尔用胳膊肘撞了列尼一下,对他低声耳语。“不管洛尔蒂怎么说,老头将会做出相反的决定。他俩已经争吵了一路了。我们最好说些有利于这个年轻人的话,否则老头在一周之内都会给我们瞪白眼。”

    “洛尔蒂先生,你说得太绝对啦,”杜普雷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你这个看法的根据是什么?”

    洛尔蒂又用牙签剔牙。

    “我不能假装说我知道一切情况。我是运动员,不是密探,但是我可以识别谁是骗子和好人。”

    杜普雷没有作声,他很自尊地把脸扭向一旁对施切格尔说:

    “你的意见呢?施切格尔先生。”

    在施切格尔的眼神中反映出德国人的真诚。他说:

    “当然,我不能用我的意见强加与你,队长,但是,从我个人讲,我不明白洛尔蒂先生为什么对这个人的看法这么糟糕,他讲的话,我听起来是完全真实的。”

    “你说得很好,我不反对!”洛尔蒂轻蔑地说了一句,就扬长而去。

    杜普雷好象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就继续说道:

    “那么,你们愿意雇用他吗?”

    “是的,先生,如果您认为可以的话。我个人很同情他的不幸。我认为每一个身受罗撒斯其害的人,都有权接受我们的援助,更何况罗撒斯是我们法国人民的敌人。”

    “你说的完全正确,是不是,吉奥梅先生?”

    比利时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对任何一个方案都会同意,只要能拖延那个可怕的日子,让他不再冒生命危险去翻山越岭就行。他说:

    “我倾向洛尔蒂的意见,我认为连个介绍人都没有,雇用这样的人是危险的。依我的看法,咱们应当在这里再留几天,寻找一个更合适的人。”

    队长又问列尼:

    “马泰尔先生,你的意见呢?可能和他的意见差不多,在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说是你的门徒,我希望,你能同意施切格尔的意见。”

    这会儿列尼很为难,心里有些犹豫。心想最好能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的声音能起决定性的作用。此时,他只有一个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见到这个人,他甚至希望全体一致反对他。但是,如果现在说出不同意的话,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终于说:“我认为您无法选择,当然,最好找一个有保的人,但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已经跑了。我们去的是危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跟我们去。不管这个人怎么样,最低限度他哪里都能去。很可能他是个坏蛋,但是我们又不和他深交,只是希望他来了给我们干事就行,至于说再等几天,我们已经在这里延迟了四天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还有一点,就是河水上涨了,到处都是水,驮东西的牲口无论如何也不能顺利地下山的。我认为:如果他很熟悉山地,我的意思就收下他。”

    把列瓦雷士叫来了,在他那张紧张的脸上,透过黝黑的皮肤,露出一种可怕的惨白色。

    队长说:“列瓦雷士先生,没有问题,你会懂得,收下一个没有保的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我知道”,列瓦雷士听后立即回答。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几粒大汗珠。

    杜普雷继续说:“另一方面,作为法国人,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不能拒绝帮助一个陷入困境的白人。根据你的条件,可以说试用,当然你会地方方言,这一点我们是满意的,但是要预先告诉你,我这样做还是很犹豫的,主要是由于马泰尔先生的推荐。”

    “队长”列尼开口要说什么。

    “难道说我对你的意思理解错了?”杜普雷严肃地看着列尼问道。

    列尼一切都明白了。如果将来事情弄糟了,就是他的责任;如果一切都很顺利,功劳就属于队长。这时血液一下子涌到列尼的脸上,他咬着嘴唇。然后说:

    “我刚才说的是”他反驳说,“说的是”他刚一张嘴,碰上了列瓦雷士的眼神,他马上又停止了。

    他们彼此沉默地看着足足有一分钟。

    “我当然,同意录用列瓦雷士先生。”列尼很快说完了自己的话,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杜普雷继续说:“你可能不作为我们探险队队员,只作我们的雇工,如果不适合要求,我们有权解雇你,在第一个安全地带不付任何赔偿费。你应当做好准备,绝对服从命令,沿途上和我们要同甘共苦,我先提醒你,你要干的事还是很多的。”

    “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

    “那好吧,现在马上叫脚夫来,我们听一听你说地方土话。”

    考核的结果很成功,马上签订了合同,这个陌生人用一只哆嗦的手在上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范里斯•列瓦雷士,并把这张纸交给了杜普雷。他的脸立时涨得通红,他转过身来,说了几句,但结巴得很厉害:

    “要什么时候准备行装呢?我什么也没有,这件衣服还是我借马泰尔先生的。”

    杜普雷用他平日宽厚的声音说:

    “大概,你需要领取你前边的人所领取的装备,包括骡子和火枪。当然,我不反对你用一点钱为自己买些行装。明天马泰尔先生去基多,准备再买些备用品,你和他一起去,在他的帮助下,你给自己买只箱子。”

    “请原谅,队长,我想,明天最好由别人代替我去。我没有买东西的经验,又加上这几天我特别忙,让那只骡子弄坏的物品清单,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抄写呢!”

    “很抱歉,马泰尔先生,清单只好暂时放一放,等有时间再说。明天大家都要忙着干事,这是咱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啦,后天早上就得出发。我相信你能完成的。只要求你跟列瓦雷士一起去买他需要的东西,要严格控制花钱。”

    列瓦雷士没有抬起他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使列尼真要发怒,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忍受这样的屈辱。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骑着马到基多市去了,还带着哈塞,跟着看马和拿东西。一路上列尼都是默默不语,一直望着前边。他很厌恶强加给他的任务,因此骑马随在他身旁的列瓦雷士,引起他一种毫无道理的恼怒。他很生列瓦雷士的气,与其说是因为列瓦雷士甘心忍受屈辱-他又能怎么办!-不如说因为他忍受屈辱到了如此地步。列瓦雷士发现列尼不想说话,他也就只好默默地向前走着。

    “往前直走,哈塞,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找到卖咖啡的,”当他们来到市内时,列尼问道。

    既然这个混血儿走了,不会听到他俩人的讲话,列尼很不自然地对列瓦雷士说:

    “你昨晚什么时候去睡的,队长告诉我,给你置一套比较好的装备,因此,他主张合理地花钱,他不会限制你去买一些必需品的。他同意我的意见,昨天算的那个帐单还不够。”

    列尼没有说出是谁使队长改变了自己观点的。列瓦雷士看了看马的耳朵,轻轻地说:

    “如果你能给自己买上些东西,那我实在太感谢你了,我就这样……更轻便些。”

    “给我?”列尼用很不自然的语气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给自己买点东西?”

    列瓦雷士微微地苦笑了一下说:

    “当然,您是不知道的,你看队长……但是请原谅,马泰尔先生,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也许我是不值得的。”

    列尼恍然大悟。

    “我非常愿意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他困惑地嘟哝了几句,而后又沉默了。

    当他俩从马具商店出来的时候,哈塞已经在门前等他们了,他和一个匪徒般的黑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是个水果商人,他走到列尼跟前,让列尼买他的水果。

    “噢,不!亲爱的,我不想买你的东西,上次你卖给我们的尽是些烂水果,分量还不足。哈塞,把列瓦雷士先生的包裹拿过来。”列瓦雷士转向哈塞,刚递给他包裹,对面大步走来了一个黑人。列尼听到身后发出了轻轻的由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他突然一转身,看见一个奴颜婢膝的、嘻皮笑脸的黑人,这个人马上换了一副惊奇的、狠毒的、蔑视的表情。

    “怎么他是你们新来的翻译?哈塞,难道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看他那条瘸了的腿和那只残废的手?他是从马戏班里逃出来的那个小丑,如果那个老头海姆抓到他,会打断他的骨头,难道说你没有看见那张寻找逃跑的奴隶的布告吗?”

    “你怎么啦,喝醉了?还是你没有看见……”列尼开始说。

    “圣母啊,就是他!”哈塞嚎叫起来。“我好象是在那里见过他,可我还给他准备过热水洗澡!”

    “列瓦雷士先生……”列尼支吾着,他屏住呼吸。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不动的雕像,他那死人般的土色的脸上两只瞪大了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哈塞气急败坏地说出一连串下流骂人的话:

    “那么说你是从伊巴拉来的啦?星期六是谁向你身上扔臭蛋?就是玛奴埃尔!是谁由于你不会演把戏把你的一只腿打断了?你还翻筋斗了吧?我……我还……”

    他说了一半就停止了,两眼直瞪着列瓦雷士那张痛苦的脸。在这刹那之间,两人都一动不动。

    “哼!原来你是个卑鄙的坏家伙!”列尼冲着这个混血儿喊道,气得他喘了一口气。

    “你这个下流的狡猾的畜牲!”

    他掏出钱袋,猛然向地上扔了几个钱。

    “这是你的工钱,拿去,不要再这样胆大妄为了,你的东西明天给你送到小旅店里来……如果你再敢出现在我的眼前……滚吧!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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