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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法国中尉的女人》->正文
第21章

    原谅我!原谅我!

    哦,玛格丽特,这双臂伸出

    拥抱你又有什么用?

    你看看,这没有用!

    我绷紧的双臂,

    越过空间伸向你。

    但我们不同的经历

    象海浪卷来,将我们隔离——

    马修-阿诺德《分别》(1853)

    一阵沉默过后,莎拉微微抬起头,可以看出,她已平静下来。她半侧过脸,说道:

    “让我讲完好吗?没有几句话就如结束了。”

    “请不要过分悲伤。”

    她点头应着,接着说:“他第二天就走了。当时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国,再说他也总能找得到借口,什么家中有困难啦,离家太久啦。他说马上就会回来。我知道他在撒谎,可我什么也没说。您可能以为我会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推说我真的去看望过生病的同学。但是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史密逊先生。我头昏脑胀,实在太绝望了。人们一看我的脸,就会知道那几天发生了影响我一生的事件。再说,我不能对塔尔博特夫人撒谎,那时我也不想撒谎。”

    “那么您把刚才讲给我听的都告诉了她?”

    她低头望着两手。“没有。我告诉她,我见到了瓦格纳,说他有一天会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那样说并不是出自虚荣。

    塔尔博特夫人会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她会谅解我——但是我不会对她说,是她的家庭幸福逼着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么时候知道瓦格纳结婚了?”

    “一个月后。他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丈夫,还谈什么爱呀,说什么另作安排呀。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我给他回信时一点也不动气。我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除了我,您对谁也没讲过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说:“没讲过。就是为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对谁也没讲。”

    “为了惩罚您自己?”

    “为了作一个我必须作的孤独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查尔斯想起了格罗根医生在关心伍德拉夫小姐时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态度。“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个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骗的女人都象您这行事,那么,恐怕咱们这个国家会遍地都是孤独的人了吧。”

    “事实上已经遍地都是了。”

    “哪儿话,这太荒唐了。”

    “她们不敢承认自己是被遗弃了的人。”

    查尔斯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罗根医生说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绝吃药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握着。

    “我完全可以理解,对一个受到教育的聪明人来说,某些环境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条件就不能使她战胜——”

    她蓦地站起身,走到悬崖边。查尔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边,摆好架式,准备随时抓住她的胳膊——因为他已看出,他那些泄气的话已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她紧绷着脸,望着大海。他从那张脸上看出,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觉得他是个迂夫子,只是传统观念的应声虫。她的确有些男子气,而查尔斯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从感情上讲,他自己也不愿这样做。

    “请原谅,我可能问得太多了。不过,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头,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辞的道歉,接着,她又抬起头来,盯着海面。他们这时站在极为显眼的地方,下面树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见他们。

    “请您向后退一步,站在这儿很不安全。”

    她转过身,望着查尔斯。从她的目光看来,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实动机,并使他的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感到十分尴尬。我们有时可以从现代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世纪前人的表情,但永远不能看到一个世纪后人的表情。过了片刻,莎拉从查尔斯身过走过,回到那棵山楂树旁。查尔斯站在那个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话证实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须离开莱姆。”

    “倘若我离开这儿,我便离开了耻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树树枝。查尔斯弄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将自己的食指硬向树刺上压,随后,她在瞅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对她说:

    “去年夏天,您为什么拒绝格罗根医生的帮助呢?”莎拉听了这句话,责备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不过查尔斯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真的,我了解过他的意见。

    您总不能否认我有权利这样做吧。”

    她又转向一边,说道:“是的,您有权。”

    “那么,您得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得到他的帮助。我并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我知道他愿意帮助我。”

    “他的建议跟我的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

    “那么,我诚心地提醒您,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儿。”

    她没有回答。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站在那儿,眼睛盯着山楂树枝。查尔斯朝她走了几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么样?”

    “现在您知道了真相,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毫无疑问。”

    “那么,您原谅了我的罪过?”

    这使查尔斯心里微微一惊。“您过于看重我的谅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谅解自己。而继续呆在这里,您是永远做不到的。”

    “您没在回答我的问题,史密逊先生。”

    “能否谅解,那是我们的造物主所决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不过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相信,您赎罪的苦行已经足够了。您是应当得到谅解的。”

    “那么我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她说这句话时那种结论性的语气使查尔斯迷惑不解。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道:

    “倘若您这样说是指这儿的朋友不想给您实际的帮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我正象这棵山楂树一样,史密逊先生,谁也不会指责它寂寞地生长在这个地方,只有当它出现在布罗德街上时,它才会冒犯社会。”

    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反对这种看法,“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人姐,您总不能说您的责任就是冒犯社会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就是您给我的印象的话。”

    她半侧过脸,说:“但是,难道社会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种寂寞之中去么?”

    “您现在怀疑的是正当的生存权利。”

    “难道禁止怀疑吗?”

    “不是禁止,而是怀疑毫无结果。”

    她摇摇头。“结果是有的,不过是苦果罢了。”

    这话并非是反驳,倒象是自言自语,而且声音里带着凄凉。查尔斯感到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被挫败了。他看出,不仅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语言也是那么直率。以前,他偶尔觉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这曾使他暗暗惊奇。而现在,他发现那不仅仅是一种平等,而是一种亲近,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亲近。在他与女人的接触中,还从没有体会到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亲近。

    他的这种想法并非是主观断想,而是客观事实。查尔斯心想,一个富有自由思想的、有智慧的男人能看清这一点的话,他一定会承认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感情并非是妒嫉男人,而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一种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转了个身。两人又沉默起来。

    莎拉好象觉察到了他的失败感,说道:“那么您认为我应当离开莱姆么?”

    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急忙转过身来望着她。

    “我求您这样做。您到新的环境里,周围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忧虑过去的那些事情了。我等着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两天再说?”

    当然可以,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她抓住机会,不让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许,我建议此事由特兰特夫人负责。

    我保证不论您需要多少钱她都可以赞助。”

    她低下了头,似乎又要落泪了。她轻声说:“我不配这样的关怀,我……”

    “别说这些了。我认为这样花钱是最值得的。”

    查尔斯的心头涌起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是啊,正如格罗根医生所预言的那样,只要莎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的病就可以治愈——或者说至少看到了治愈的一线希望。他转过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儿。

    “我去特兰特夫人家去好吗?”

    “太好了。当然不必提咱们见面的事。”

    “我决不会说的。”

    他已经预见到跟特兰特夫人会面的情景:一开始,他会装作对此事有些吃惊,但也不会太过分;接着。他会不耐烦地表示,为了把这件事打发掉,一切费用都应该由他来负担;而欧内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这样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对莎拉微笑了。

    “您已经讲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后将会发现,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件事不会再是您的负担。您天资聪慧,没有什么牵挂。这样一天必定会到来:您将发现,这些年来的不幸只不过象那边切斯尔大坝上空的云影一样。您将站在阳光下,对过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尔斯觉得可以看出来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后面隐现着一点光亮。刹时间,她简直象个孩子一样,一边不情愿,一边又希望自己被哄着、劝着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随后他轻松地说:“咱们现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当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谢。他乐滋滋地等着她讲话。可是莎拉最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拐过,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带路,步子迈起来象她上坡时一样稳健。查尔斯朝下望着她,不禁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这样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宽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是不会忘记她的。不忘记这样一位女性,这对查尔斯来说也是一种安慰。看来今后要了解她的情况只有通过特兰特姨妈了。

    他们来到那个小山坡的脚下,穿过第一条常春藤通道,再走过那片空地,刚进入第二条通道——墓地,他们呆住了!

    下面,从远处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很奇怪,象是一个人强忍着但又忍不住时发出来的。它好象是树林中的某个精灵,一直在瞅着他们的秘密约会,而现在,她——从笑声听起来那肯定是个女的——在嘲笑查尔斯和莎拉这两个蠢人,因为他们自以为别人对这次约会还不知道呢。

    查尔斯和莎拉不约而同地住停脚步。查尔斯本来越想越觉得宽慰,这时他突然由高兴变得惊慌起来。不过,常春藤挡得严严实实,那笑声也远在下面二三百码的地方,不会有人看到他们的。只要他们不走下斜坡,谁也不会——过了会儿,莎拉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叫他站在那儿别动,而她自己则蹑又蹑脚地走到通道头上。查尔斯看见她向前探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向路上望着。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过去。这时,下面的笑声又响了。这次笑得轻些,但是距离更近了。不管是谁在那儿笑,反正这个人已经离开了大路,正在穿过得树林朝他们走来。

    查尔斯蹑手蹑脚地急忙朝莎拉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看准地方,以便站稳脚步,同时不要让他的高统靴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十分尴尬。在这种时刻,不管他怎样被人看见,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现场”,怎么辩解也毫无用处。

    他来到莎拉身旁,幸亏那地方的常春藤密不透风。莎拉不再观察来的人是谁,而是倚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皮下垂着,好象因为自己把查尔斯带到这儿来而深感内疚。查尔斯向下面生着-树灌木丛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两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是要到他们隐身的这个地方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萨姆和玛丽!萨姆搂着那姑娘的肩头,两人的手里各拎着自己的帽子。玛丽穿着欧内斯蒂娜给她的那件散步时穿的绿裙子——肯定是的,查尔斯最后看见这件裙子时,欧内斯蒂娜还穿着呢——她的头向后仰着,靠在萨姆的脸上。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象他们脚下四月的花草那样情意绵绵。

    查尔斯向后缩了一下,但仍紧盯着那两个人。他看到萨姆捧着那姑娘的脸亲吻起来,玛丽抬起胳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随后,两人松开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萨姆带着那姑娘走到树林间的一片草地上。玛丽坐下来,随后又躺下。萨姆坐在她身旁,低头望着她。他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捋向一边,俯下身温柔地吻着她的两眼。

    查尔斯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窘迫:他回头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对男女是谁。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瞅着脚下的荷叶蕨,似乎那两个人不过是到这儿来躲避阵头雨,跟她毫无关系。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查尔斯渐渐觉得不再那么尴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为一看便知,那两个仆人正忙着相互亲热,顾不得其余。查尔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树旁,也正望着那两个人。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望着地面,但接着又突然抬头盯着查尔斯。

    沉默。

    接着,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惊的事。这种事简直就象她当着别人的面脱光了衣服那样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种笑实在令人费解,查尔斯开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这种时候竟还笑得出来!他觉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着某一时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献给她的知己。在往昔的岁月里,塔尔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尔和弗吉尼亚一定对这种笑容很熟悉,但这种笑从没恩赐给莱姆镇。这一笑显示出她的幽默感,说明她的心中并非全部是悲伤。在她那对大眼睛里,笑意是那样忧郁、悲伤、坦率,这揭示了她内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弯曲的双唇似乎在对查尔斯说: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儿去了?您那尊贵的出身、复杂的科学都到哪儿去了?您的传统礼仪、社会等级又到哪儿去了?不仅如此,那种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皱眉蹙额。但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报以微笑,因为它原谅了萨姆和玛丽,原谅了一切。不知怎么,它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和查尔斯之间到此为止的一切隔阂和拘谨都烟消云散了。它要求彼此间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开承认(而不是象以前那样默默地承认)那种不自然的平等关系要融化成和谐的亲近。的确,查尔斯并没有有意识地报以微笑,但他发现自己在笑。虽然只是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笑。他浑身激动不已,但那激动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很难称之为性的冲动。他象是沿着一堵长长的高墙摸索前进的人那样,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找到了大门……但遗憾的是大门紧锁着。

    查尔斯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门,男人却没有钥匙。这时,莎拉又垂下眼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二人长久地沉默着。查尔斯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且,他刚才刹那间曾想纵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双臂,莎拉会顺从地让他拥抱……那会是一阵强烈的情感交流。想到这里,查尔斯的脸更红了。最后,他小声说:

    “咱们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面了。”

    莎拉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随后,她几乎是生气地转过身去,不让查尔斯看见自己的脸。查尔斯这时又透过常春藤的枝叶向外望去,看见萨姆的身子压在玛丽身上,但玛丽的身子被草丛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过后,查尔斯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思想仍在飘飘悠悠地向悬崖下坠落,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窥探别人的秘密;他也没意识到,每过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对感染的抵抗能力就减弱一分。

    玛丽救了他。她蓦地将萨姆推向一边,咯咯地笑着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脚步,调皮地朝萨姆望了望,然后提起裙子,飘飘地沿着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绿荫下划出一条红线,那条红线穿过鲜艳的紫罗兰,穿过银白色的山茱萸。萨姆在后面追赶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绿色,一个蓝色——渐渐缩小,最后看不见了。接着传来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轻声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静。

    五分钟过去了。在此期间,这两个藏在绿色通道中的人谁也没讲什么。查尔斯依然呆呆地盯着山下,似乎他这么聚精会神地望着是十分必要的。当然喽,他的这一举动是为了避免看莎拉。最后,他打破了沉寂,说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点点头。查尔斯又说:“我过半个个小时再走。”她又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但并没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树林时才回头望了望查尔斯。虽说她看不清查尔斯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目送她。她的眼里又闪现出那种看穿一切的神色。随后,她穿过树林,轻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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