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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早年 第25章

    在山上度过了一段悠闲的夏日时光后又回到炎热的都市里来,真是一件相当乏味的事。山间寂静的意境依然萦绕在尤金的心里,山涧闪烁潺淙。鹫鹰在水晶般的蓝空翻飞、翱翔。有一会儿,他觉得孤独和厌烦,跟工作、跟实际的生活都失去了联系。新近的快乐还有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克李斯蒂娜写来的信和便条——可是他却预感到离别时使他烦恼的那种结局。

    他非写信给安琪拉不可了。离开都市以后,他始终就没有想到她。以前,他顶多隔三四天就写一封信给她。最近,他的信里虽然没有以前那样热烈,可是却仍旧相当准时。但现在,这个突然的中断出现啦——整整有三星期——使她以为他一定病了,虽然她早也就开始觉得他或许有点改变了。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一块儿经历的欢乐和他们预期着的幸福生活,同时也愈来愈喜欢叙述都市生活的情调和性质,以及他希望完成的一切。安琪拉对此总是加以原谅,认为这是由于他正在特别努力,以求成名,为他们弄一个足够维持生活的收入。但是三星期的缄默,又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故,这是很难加以解释的。

    尤金很明白这一点。他拿生病作为理由竭力解释,说现在他已经起床了,人觉得好得多。可是他的解释里面却有一种不诚实的虚伪口气。安琪拉不知道实情到底是什么。他是向一种比较放荡的、艺术家都过的生活的诱惑力屈服了吗?她疑讶、担忧,因为时间正在逝去,而他并没有确定他们常谈到的婚礼的日期。

    安琪拉当时处境的困难是:这一耽延实际上牵涉到她生活中一切至关重要的事情。她比尤金大五岁,早就失去了十八到二十二岁的姑娘所特有的那种青春活泼的风度了,而紧接下来的那几个短促的年头,处女的身体会象玫瑰花似的盛开着,它具有一切浓郁、茂盛的新生活的朝气和颜色,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已离她而去了。面临的就是那种不断的衰退,走向一种较健实、较敏锐、姿色较衰的风度。有些人不大需要靠裁缝、化学家和珠宝商的手段来帮助,她们的衰退是徐缓的,青春的风韵能逗留上好几年。有些人却衰老得很快,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止住一个不安的、热切的、不满的心灵所受的损害。有时候,人工配合上迟缓的衰老,使一个女人几乎永远妩媚,心灵的美配合了体态的美,而风韵和灵巧又互相弥补。安琪拉很幸运,衰老得很缓慢;她具有可爱的想象力和情感来支持她,不过她也具有一个不安的、急切的性情。要不是靠了她家庭生活的亲切情调来支撑的话,要不是尤金侥幸的或是不幸的进入她生活中来的话,这种性情已经会使她的脸上显出老处女的形迹了。尤金进入她生活中来的时候,正是她认为自己理想的恋爱已经不大可能实现的时候。她可不是一个那种新派的女性,急切地想踏进社会,去找一种适合她个人兴趣的工作。她倒是个家庭主妇,要一个男人来照顾和爱护的。跟尤金一起过幸福生活的那种美妙梦想,使她现在一想到存在着失去那种美梦的危险,和自己可能被迫继续去过那种无聊的、衣食不足的乡野生活时,心里就变得难受。

    同时,那年夏天,尤金偶然又多结识了一些女人。麦克休和斯万特都回老家避暑去了。有一天,他在一个编辑室里遇见了瑙玛-惠特摩,一个皮肤微黑,生性敏锐、抑郁、神经质而又很有才华的作家兼编辑,这在孤独中的确是愉快解闷的。瑙玛-惠特摩象以前别的人一样,也爱上了尤金。她是由那家报馆的美术主任詹士-詹森介绍给尤金的。她跟尤金戏谑了几句之后,提议领他去看看她的办公室。

    她领他上一间不过八英尺长六英尺阔的小房间去,那儿放着她的办公桌。尤金注意到她很瘦弱,血色不很好,年龄跟他相仿,或许还比他大些,不过又活泼又有才干。她的手很惹他注意,因为它们细长、柔美、模样很好。眼睛焕发着一种古怪的光彩;宽大合身的衣服,雅致地披在身上。他们开始谈到他的工作,这是她知道并且羡慕的。他应邀到她的家里去。他用一种不自觉地揣测的目光盯视着瑙玛。

    克李斯蒂娜并不在市里,但是尤金想念着她,就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热忱地写信给安琪拉了。不过他还是认为安琪拉是妩媚动人的。他想着,自己应当更经常地写信给她。他想着,自己应当很快地回去和她结婚。他已经差不多可以把她养活在一个工作室里了,如果他们过得很节省的话。可是他却又有点儿不想这么做。

    到那时,他已经认识她三年了。从上次看见她以后,整整又过了一年半。去年,他的信愈来愈不大提到他们自己,愈来愈多谈到一切别的事情。他开始觉得那种例行的情书很不容易写。可是他却不允许自己去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去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样会强迫他痛苦地走上一条路,即决定自己不能和她结婚,请她解除他们的婚约。他不想那么做。相反地,他盘算着。他可怜她逝去的年华和对自己的真挚的爱情;他觉得费去了她那么多时间,排斥了许多别的人去向她求婚的机会,而又不娶她,这是不合理的。他对于撇下她来,让她向家人们去解释,说自己是给遗弃了的那种冷酷情况也感到难受。这几种情绪稳住了他。他不喜欢损害随便谁的情绪。他不愿意觉得有谁为了他而伤心;他又不能任他们去难受而不以为意。他心肠太软啦。他向安琪拉发过誓,给过她一只戒指,请她等待,又写给她一些令人作呕的情书,发誓、盼望。现在,三年之后,在她那么体面的家庭面前——老乔萨姆,她母亲、姐妹、兄弟——去侮辱她,这似乎是一件冷酷无情的事,他不愿意去考虑这样的事。

    安琪拉生性是病态的、热情的、好忧虑的。她瞧出来,灾难正在远处朦胧地浮现出来了。她热爱尤金,多年来心里郁积的热情都在等待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表示一下,而这个正当的理由只有结婚才能赋予。尤金凭着态度和人品的魅力,又凭着心情的某些动人的性质和提到两性关系时的微妙文雅的措词,把她挑逗起来,使她期待着自己的梦想能全面实现。那会儿,她渴望梦想实现,几乎愿意牺牲自己的贞操。她和尤金之间的那幕富有意义的情景,回忆起来很使她烦恼。她觉得,假如他的爱情现在冷淡下去,结束掉,那末她早该在那时就顺从了他。她想着那次不该那样保全自己。也许会有孩子的,那末他就会出于同情心和责任感而对她忠实了。至少,她可以获得女性的无上光荣,跟自己心爱的人热情地结合起来,并且如果到了最最不堪设想的地步,她还可以一死了之。

    她想到在她家附近的那片幽静的小湖,玻璃般的湖面形成了一面映照天空的镜子;她想到如果婚姻失败了以后,自己会成个什么样子,躺在湖底的沙土上,暗淡的头发被湖水任意冲荡拂动,两手合抱,眼睛给死亡封闭起来。她的幻想远超出了她的胆量。她决不会那么做,不过她可以幻想到那件事,而这使她更觉得烦恼之至。

    流光消逝,尤金的热情并没有恢复,她的恋爱问题就变得更加烦扰了。她开始郑重地想着,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他赢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曾经对她吐出那样的渴望,用那样热烈的词句描摹出他的爱慕,所以尽管离别和都市生活的刺激暂时冲淡了对她的忆念,她还是深信,他一定依然爱她的。她想起和尤金一块儿看的一出滑稽歌剧中的一句话:“离别是情人们冲洗底片的暗室①。”这似乎是个很恰当的例子。如果她可以把他挽回来,如果他可以再亲近她的话,他以前的热情就会又燃烧起来的,到那时,她或许就会想出个方法来使他娶她。这会儿,她并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件事怎样才可以办到,可是某种迷离的自我牺牲的概念,已经模糊而恼人地在她的脑海里激荡了——

    ①底片明暗相反,意谓离别是造成热情冷落的原因。

    家里那种难堪的、有点儿令人沮丧的情形,多少助长了这种想法。她妹妹玛丽亚塔被二十多个求婚的人包围着;他们都急切地想获得她的爱情,就象蜜蜂急切地想获得一朵花里的蜜那样。安琪拉看得出,他们已经把她看作一个陪伴少女的年长女人了。父母看她忙着做事,觉得很伤感,这么好一个姑娘,竟会由于缺乏适当的谅解而受罪。她无法完全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他们有时也看得出,她是很不快乐的。她也看得出来他们瞧出了这一点。兄弟姐妹们有时还问起尤金。最难受的是,她还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说尤金混得很不错,可是却从来无法说,他很快有一天就要来接她了。

    起先,玛丽亚塔很羡慕她,心里倒也想去赢得尤金,只是她顾虑到安琪拉的年龄,并且想到安琪拉没有多少人来追求,这叫玛丽亚塔踌躇了。现在,尤金既然明显地忽视了她,或者至少是不合理地把结婚长期拖延下去,她反而感到难受。有一次,在她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年龄时,她对安琪拉说:“我要好好对待男人们。你太冷淡了。你永远不能结婚的。”安琪拉觉察到,这并不是一件“太冷淡”的事,而是由于一种生来的偏见:她不喜欢自己所遇见的大多数类型的男人。于是一般男人也都不喜欢她。她鼓不起劲儿去跟他们一块儿玩。只有尤金那样的热情才可以大大地使她激动起来,而一旦经历过那以后,其他的人她都瞧不顺眼了。玛丽亚塔也知道这一点。这三年来,她跟别的男人都断绝了往来,尤其是对她最殷勤的那一个——忠实的维克多-第安。唯一可以使安琪拉不被人完全搁置在一旁的就是一种温柔旖旎的精神,这使她的容貌和心情都显得很年轻。

    安琪拉怀着被遗弃的恐惧心理,开始在写给尤金的信里暗示,他应该回来看看她,并且表示,希望他们的婚姻不必为了他在树立地位方面的任何困难而再延迟下去。她一再向他说,跟他呆在村舍里都可以很快乐,并且提到自己多么渴望再看见他。尤金开始扪心自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安琪拉在热情方面比他所结识的任何女人都有吸引力。这一事实当时是对她有利的。她性格上有一个特点,比他在任何别的地方所遇到的人儿都强烈些、深切些,并且更能暗示出未来的欢乐。他清晰地想起跟她一块儿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那个意味深长的一晚,她求他救救她。那时环绕着她的那片当令的美景;她家庭的魅力、花香、树荫,全都尽力为她的妩媚动人创造出一种环境来,这依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和昨天一样鲜明。现在,在没有完成那段罗曼史——

    一朵鲜艳的花儿——之前,他能够撇开它吗?

    那时,他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纠葛。米莉安-芬奇太拘谨、太有见识了;瑙玛-惠特摩不够动人。至于偶尔碰到的一些其他的漂亮女人,不是他没有被她们吸引住,就是她们没有被他吸引住。就情绪上讲,他是孤独的,而这对他向来是个极容易动感情的心境。他不能下决心说,他和安琪拉的关系算是全完了。

    碰巧,玛丽亚塔在对姐姐的恋爱注意了相当时间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应当尽力去帮助她一下。很明显,安琪拉是在掩饰一种内心的烦恼,这影响到她的宁静的心地和恬淡的性情。她是很不快乐的,这使她妹妹很伤感。玛丽亚塔全心全意地爱她,虽然她们的情感原先可能会因为尤金而发生冲突。有一次,她想到写一封亲切的信给他,告诉他实际的情形。她认为他是很好的、很亲切的,他爱安琪拉,他所以延迟下去,或许象她姐姐所说的,是想等自己有了充分的财力,可以体体面面地结婚,不过如果现在把适当的话说了出来,那末他就会停止老去追逐幻想的财富并且认识到,最好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就和安琪拉结婚。这比等到他们年纪大了,婚姻的旖旎风光都过去了的时候要好得多。她把这个计划反复地盘算了很久,想着安琪拉实际上多么可爱,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下面这封信,寄了出去。

    亲爱的尤金:

    你一定很奇怪,竟然会收到我一封信。我想请你答

    应,决不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安琪拉。尤金,我已经注意她很长时间啦,我知道她不快乐。她非常爱你。

    我注意到,你的信没有迅速到达的时候,她就很沮丧。我看出来她渴望你来这儿跟她呆在一块儿。尤金,你为什么不和安琪拉结婚呢?她现在很可爱、很妩媚,而且又温柔、又美。她并不要等待一所好房子和丰衣美食——

    没有一个姑娘要那样,尤金,如果她的爱情是象我所知道的和安琪拉的爱情一样的话。她宁愿在你们俩全都年轻,可以享受人生的乐趣时就嫁给你,而不要什么你迟些时或许可以给她的漂亮房子和好东西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和她提过一句,尤金——绝对没有提过一个字——我并且知道,如果她想到我竟然写了一封信给你,她会感到非常难受的。她决不会原谅我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看见她伤心、思念,我就难受,我知道你要是晓得这种情形,一定就会来接她的。请你千万不要露出来我写过信给你。别写信给我,除非你觉得非常有必要的话。

    我觉得还是不写的好。而且把这封信也撕掉。但是务必快来接她,尤金,请你务必这样。她要你。她会给你做个极好的妻子,因为她是个极好的姑娘。我们都非常爱她——爸爸、妈妈和大家。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我是很不得已的。祝

    好!

    你的玛丽亚塔上。

    当尤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感到很惊奇,可是也替自己、替安琪拉、替玛丽亚塔、替整个局面感到烦恼。这个悲剧般的局面无论从戏剧化角度来看或是从个人角度来看都一样,也激动了他。小安琪拉,她的黄头发和淡雅的脸蛋儿。多么可耻,他们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实际上,多少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呆在一块儿。她很美——这是毫无疑问的。除去特别有学识的姑娘以外,她所具有的那种魅力是跟随便哪个姑娘一样媚人的。她的情感多少比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钱宁要深挚些。她不能分析出自己的情绪来——就是这样。她只是感觉到它们。他看到她烦恼的各个方面——父母可能抱有的态度,她自己被他们望着时的心情,朋友们的疑讶神气。这毫无疑问是可耻的,是一个冷酷的局面。或许,他最好回去一趟。跟她一块儿,他会快乐的。他们可以住在一个工作室里。无疑地,一切都会安排好。他是不是最好还是冷酷无情,不回去呢?他不愿意这样想。

    不管怎样,他没有回玛丽亚塔的信,而且真的把她的来信照着她所要求的那样撕得粉碎。“假如安琪拉知道了的话,她准会觉得很不愉快的,”他想着。

    同时,安琪拉也在想着。她的默想使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假使她的情人回来,顺从他或许比较可取一些。那样,他就会觉得不能不娶她了。从任何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她不是一个生活的推论家。这时,她对事情的判断要比在随后一个时期里混乱得多。她并没有清楚地看到,这样的手段多么愚蠢。她爱尤金,觉得一定要获得他,觉得宁死也不愿失去他,于是耍手腕的想法便成了一种下策。如果他拒绝娶她,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投湖。她要离开这个凄凉的世界,因为这里,在最美好的恋爱时刻,绝望竟然横岔出来;她要忘却这一切。如果冥冥中有休息和宁静,那也就够了。

    那一年正转向春季①。由于尤金注意到她用伤感的词句一再表达出的心情,他开始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一趟。玛丽亚塔的信使他心烦意乱。安琪拉态度的激烈,使他觉得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就要发生了。他不能满不在乎地坐下来写封信告诉她,他不愿意再看见她。黑森林的印象在他心里太鲜明了——她家乡在夏日里的那片芬芳、苍翠的美景。他在四月里写信去说,六月里他打算再去一趟,安琪拉高兴得了不得——

    ①在北美洲,通常认为春季是从三月才开始,一月、二月依然是冬季。

    有一件事使尤金作出这样一个结论:克李斯蒂娜-钱宁那年会呆在欧洲不回来。冬天,她写来过几封信,不过写得很谨慎。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从她信上的话里决看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他当然写得热切得多,但是她决定不理睬他热烈地提到的一些事情,这使他渐渐觉得他将来不能再多知道她的事情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不一定是情人,更不会成为夫妇。他想到她对于一件他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这么平淡,就很生气,而想到她竟然能够这么从容地把他抛弃掉,就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最后,他生起气来,于是安琪拉的忠实就显得更有价值了。有一个姑娘不会这样待他。她真爱他。她很忠实。这一来答应好的行程开始显得更有吸引力。到六月,他倒热切地想要看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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