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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双重释义 第七节

    10

    帕明德星期一会晚下班,而维克拉姆通常都是待在医院里,所以贾瓦德家的三个孩子总是自己铺桌子,准备晚餐。有时候他们会吵吵架,有时候会笑闹一阵,但今天,每个人都各想各的心事,晚餐几乎在沉默中以不同寻常的高效率完成了。

    苏克文达没有告诉姐姐和弟弟她的逃课企图,也没有说出克里斯塔尔·威登威胁要揍她的事。近期,保密成了她十分坚持的一个习惯。可以说,她害怕向别人吐露秘密,唯恐暴露了那个生活在她体内的古怪的世界,而肥仔·沃尔却貌似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内心。不过,她也知道今天的事不会永远保密,因为特莎告诉过她要给帕明德打电话。

    “我要给你妈妈打电话,苏克文达,通常情况下我们必须这么做,但我会向她解释你事出有因。”

    苏克文达几乎对特莎产生了亲近感,尽管她是肥仔·沃尔的妈妈。她也害怕母亲的反应,但想到特莎会为她说情,心中又升起一点微弱的希望。若是意识到她的绝望,母亲那永难平息的不满、失望和千年寒冰般的批评会不会绽开一道裂缝?

    前门终于打开时,她听到母亲在说旁遮普语。

    “噢,不要又是那该死的农场。”贾斯万把耳朵贴在门上,呻吟道。

    贾瓦德家在旁遮普地区拥有一片古老的土地,因为家中没有儿子,所以帕明德从父亲手中继承了那片土地。农场在家族意识中占了一席之地,贾斯万和苏克文达有时也会谈论它。令她们有些吃惊的是,有些年老的亲戚竟会认为他们一家迟早会搬回那里。帕明德的父亲终其一生都在给农场寄钱。现在农场是由家里的远房亲戚租住和照料的,那些人看上去脾气很坏、怨气冲天。农场在母亲的家族里经常挑起争端。

    “纳尼又开始了。”帕明德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贾斯万翻译道。

    帕明德教过她的第一个孩子少量旁遮普语,之后贾斯万又从表亲那里学到更多。苏克文达的读写困难十分严重,根本无法掌握两种语言,帕明德也就放弃了尝试。

    “哈普林特还是想把地卖去修路……”

    苏克文达听到帕明德踢掉了鞋。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希望母亲不要为农场操心,农场的事从来不会让她有好心情。而当帕明德推开厨房门时,看到母亲如面具般没有表情的脸,苏克文达的勇气立刻溃不成军。

    帕明德向贾斯万和拉什帕尔轻挥了一下手,却指指苏克文达,然后是厨房里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在上面等自己打完电话。

    贾斯万和拉什帕尔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苏克文达一个人留下,被母亲无声的命令钉在椅子上。她正坐在照片墙的后面,那堵墙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差劲。电话打啊打啊,仿佛过了一百年,帕明德终于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

    当她转身看着女儿、还没说一个字时,苏克文达就立刻知道,自己是不该抱有希望的。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特莎的电话。我相信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苏克文达点点头。她的嘴巴里像塞满了棉花。

    帕明德的怒气宛如潮水般向她冲来,使她站不住脚,难以保持平衡。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在模仿那个伦敦女孩吗?你是想让她对你印象深刻吗?贾斯和拉什永远不会这样,永远——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觉得当个懒虫很光荣吗?你觉得逃课很酷吗?你知道特莎告诉我时我是什么感觉吗?上班时接到这种电话——我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你让我觉得恶心,听到了吗?难道我们给你的还不够多?难道我们帮你的还不够多?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苏克文达?”

    绝望中的苏克文达试图冲破母亲的怒骂,提到了克里斯塔尔·威登的名字——

    “克里斯塔尔·威登!”帕明德叫道,“那个蠢丫头!你为什么要去管她说什么?你告诉她我已经尽力保住她奶奶的命了吗?你告诉她了吗?”

    “我——没有——”

    “如果你要操心克里斯塔尔·威登这种人说什么,你就没救了!也许你就是这种水平,是不是,苏克文达?你想逃课,去咖啡馆当女招待,浪费你所有的教育机会,是因为那样更简单吗?这就是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混在一个队里学会的吗?——把自己降到她的水平?”

    苏克文达想到克里斯塔尔和她那帮朋友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等着车流停下来。怎么才能让母亲明白呢?一个小时前,她还怀抱着最渺茫的幻想,觉得说不定终于能向母亲倾诉肥仔·沃尔对她的骚扰……

    “走开,别让我看到你!你父亲回来后我会跟他谈谈的。走开!”

    苏克文达走上楼梯。贾斯万在卧室里喊道:“怎么了,大嚷大叫的?”

    苏克文达没有回答。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床边上。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苏克文达?

    你让我恶心。

    你觉得当个懒虫很光荣吗?

    她还能指望些别的什么呢?难道是温暖的拥抱和安慰吗?她上次被帕明德拥抱是多久之前?藏在布兔子里面的刮胡刀片带给她的安慰还要更多些。然而,那逐渐升级为需要的、去划割和流血的渴望,却无法在天光还亮时得以满足。全家人都醒着,父亲还在回家的路上。

    苏克文达心里的绝望和痛苦如深色的湖水,呻吟着想要得到释放,现在更是像着了火般,仿佛湖水一直都是燃料。

    让她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她站起来,几步走到卧室另一头,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伸手重重地敲打电脑键盘。

    那个愚蠢的代课老师想借露一手镇住学生们时,其实苏克文达也跟安德鲁·普莱斯一样感兴趣。不过,和安德鲁等几个男生不同,苏克文达并没有缠着老师问了许多关于黑客的问题,她只是回家后默默地上网查了查。几乎所有现代网站都能防止被插入SQL,但当听见母亲提起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所受的匿名攻击时,苏克文达意识到,那个脆弱老网站的防火墙十有八九是徒有其表的。

    对苏克文达来说,打字一直比写字容易,而计算机程序也比长串的字句好读。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一个网站,上面给出了详细的说明,教人插入最简单的SQL程序。然后,她打开了教区议会的网站。

    她用了五分钟时间攻入网站,这还是因为她第一次把程序输错了。让她震惊的是,管理员竟然只删掉了帖子,却没有删掉“巴里·菲尔布拉泽”详细的用户信息。所以,用同样的名字发帖简直是易如反掌。

    写信息花了比攻入网站长得多的时间。她把那个秘密藏在心里几个月了。那是新年的前夜,十点到十二点,她躲在派对的角落里,惊奇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她打得很慢。自动拼写检查在帮她的忙。

    她不害怕帕明德会检查她电脑上的历史记录,因为母亲对她几乎完全不了解,从不知道这间卧室里发生过什么,也绝对不会怀疑自己懒惰、愚蠢、散漫的女儿。

    苏克文达像扣动扳机一样点了鼠标。

    11

    星期二上午,克里斯塔尔没有送罗比去托儿所,因为他们要去参加凯斯奶奶的葬礼。她给弟弟穿上他破洞最少的一条裤子,但裤腿短了足有两英寸。她试图向他解释凯斯奶奶是谁,结果只是白费劲儿。罗比对凯斯奶奶没有丝毫记忆,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他对其他的家人也没有任何概念。尽管特莉时不时给出不同版本的暗示和故事,克里斯塔尔知道其实她也不知道罗比的父亲是谁。

    克里斯塔尔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别闹了。”她对罗比训道,男孩儿正伸着手想够到特莉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下的空啤酒罐。“过来!”

    她拉着罗比的手走到厅里。特莉还穿着昨晚上床时穿的睡裤和那件脏T恤,光着脚。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克里斯塔尔急了。

    “我不去了。”特莉说着从她的一双儿女身边挤过,进了厨房。“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特莉说着在煤气灶上点着香烟,“我他妈的又不是必须去。”

    罗比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克里斯塔尔只好牢牢抓住他的手。

    “他们都会去,”克里斯塔尔说,“谢莉尔和沙恩,还有所有的人。”

    “那又怎样?”特莉气势汹汹地问。

    克里斯塔尔之前就担心母亲会在最后一秒钟退缩。葬礼会让她直接面对丹尼埃尔,那个假装特莉根本不存在的姐姐,更不用说还要面对所有那些与他们断绝了关系的亲戚。安妮-玛丽可能也会去。在许多个为凯斯奶奶和菲尔布拉泽先生哭泣的夜晚,克里斯塔尔怀抱着那个希望,如同在黑暗中举着一个火把。

    “你应该去。”克里斯塔尔说。

    “不,我不去。”

    “是凯斯奶奶的葬礼啊。”

    “那又怎么样?”特莉再次这样问道。

    “她为我们做了很多。”克里斯塔尔说。

    “不,她没有。”特莉反驳道。

    “她做了!”克里斯塔尔涨红了脸,抓住罗比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也许为你做了点,”特莉说,“为我,她可他妈的什么都没做。要是你想,就去她见鬼的棺材上哭吧。我在家里等你。”

    “待在家里干吗?”克里斯塔尔问。

    “那是我的事。”

    熟悉的阴影笼罩了母女俩。

    “奥伯要过来,是不是?”

    “那是我的事。”特莉重复道,带着可悲的自傲。

    “去参加葬礼!”克里斯塔尔叫道。

    “你自己去。”

    “别他妈像个脓包!”克里斯塔尔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没有。”特莉说,但她转过身去,透过肮脏的后窗,看向被他们称为花园的那片长势过猛、洒满垃圾的草地。

    罗比终于挣脱克里斯塔尔的束缚,消失在起居室里。克里斯塔尔的拳头插入运动裤的口袋里,绷着肩膀,试图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去参加葬礼的可能性让她想要放声大哭,然而她的沮丧中又掺杂了释然,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偶尔在凯斯奶奶家碰到的那些敌视的目光。她生特莉的气,可是又古怪地觉得能够理解她。你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她想见见安妮-玛丽。可是又害怕。

    “好吧,我也不去了。”

    “你不用留下来,想去就去吧,我他妈的不在乎。”

    但是克里斯塔尔可以肯定奥伯会出现,因此最终决定留下来。奥伯已经消失一周了,不知去忙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克里斯塔尔希望他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开始打扫房间,一边抽肥仔·沃尔给她的手卷烟。她并不喜欢那些烟的味道,但她喜欢他把它们送给她。她一直把那些烟和特莎的手表一起,放在尼奇的塑料首饰盒里。

    墓地那次之后,她本以为肥仔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完事后他几乎完全陷入了沉默,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了。但后来他们又在游乐场外碰了面。她可以看出,他这次比上次爽得多。他们没有抽大麻,他撑的时间也更久些。后来,他们躺在灌木下的草地上,抽着烟,她告诉他凯斯奶奶快不行了,他告诉她苏克文达的妈妈给凯斯奶奶开错了药还是怎么的,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克里斯塔尔简直惊骇极了。也就是说凯斯奶奶本可以不用死,她本可以仍然坐在她霍普街的小房子里。当克里斯塔尔需要她时,她会为她提供一个避难所,里面有舒服的床,铺着干净的床单,还有装满食物和不配套瓷器的厨房,起居室角落里的小电视总是招来凯斯奶奶的一声大吼:我不想看那种垃圾,克里斯塔尔,把它关掉。

    克里斯塔尔本来是喜欢苏克文达的,可苏克文达的妈妈害死了凯斯奶奶。对于敌对阵营的成员是不需要区别对待的。她本来发誓要好好修理苏克文达,没想到特莎·沃尔竟然插手了。克里斯塔尔记不清特莎告诉她的那些细节了,但肥仔似乎弄错了,或者起码没完全说对。她勉为其难地向特莎保证不再去为难苏克文达,但这样的保证在克里斯塔尔激烈变化的世界中永远只是短期有效的。

    “放下!”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吼道,因为他正试图撬开特莉放“用具”的饼干桶。

    克里斯塔尔从罗比手中夺过饼干桶,像对待有生命的活物般把它抱在手上,仿佛那东西会为了活命而挣扎,仿佛那东西的毁灭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桶盖上有幅布满划痕的图:一辆马车,行李箱在车顶堆得高高的,正由四匹栗色的马拉着走在雪地上;赶车的车夫手拿号角,头戴大礼帽。趁特莉还在厨房里抽烟,克里斯塔尔拿着饼干桶上了楼,把它藏在自己的卧室里。罗比像小尾巴般跟在她身后。

    “我想去公园玩儿。”

    她有时会带弟弟去公园,推他荡秋千或是坐旋转木马。

    “今天不行,罗比。”

    罗比哭闹起来,直到她大吼闭嘴。

    稍后天黑的时候——克里斯塔尔让罗比吃了意大利面圈,给他洗了澡,那时葬礼早就结束很久了——奥伯重重敲响了前门。克里斯塔尔从罗比卧室的窗口看到了他,想抢着去开门,却还是没快过特莉。

    “你好,特莉。”奥伯说着,不等任何人邀请便跨进了门槛,“听说你上周在找我。”

    尽管刚才叮嘱罗比待在自己房里,小男孩还是跟着克里斯塔尔下了楼。克里斯塔尔能闻到奥伯头上的洗发水味道,但那股香味仍然难掩陈年老夹克上面的烟草和汗味。来之前奥伯喝了几瓶,当他色迷迷地盯着克里斯塔尔时,她能闻到啤酒的味道。

    “嗨,奥伯。”特莉的语气是克里斯塔尔在别的时候听不到的。随和的,讨好的,那语气承认了他有权进入她的房子。“你去哪儿了?”

    “布里斯托尔,”他说,“你怎么样,特莉?”

    “她什么都不需要。”克里斯塔尔说。

    透过厚厚的镜片,他朝她挤了挤眼睛。罗比死死抱住克里斯塔尔的腿,她都能感觉到弟弟的指甲掐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是谁啊,特莉?”奥伯问,“你老妈?”

    特莉大笑起来。克里斯塔尔对奥伯怒目而视,罗比的手把她的腿抱得更紧了。奥伯醉醺醺的眼神落到了小男孩身上。

    “我的小男孩过得好不好啊?”

    “他不是什么你的小男孩。”克里斯塔尔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奥伯咧嘴笑着,平静地问她。

    “滚开,她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克里斯塔尔冲着特莉吼道,“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要。”

    特莉夹在两个比她强悍的意志中间左右为难,最后怯生生地说:“他只是过来看看——”

    “不,他不是,”克里斯塔尔说,“操他妈的他才不是呢。告诉他。她不需要任何东西。”她恶狠狠地冲着奥伯的笑脸说,“她已经几个星期没吸过了。”

    “是吗,特莉?”奥伯的脸上还挂着笑。

    “是的,是真的,”特莉没出声,克里斯塔尔只好替她回答,“她还在贝尔堂。”

    “撑不了多久了。”奥伯说。

    “滚开。”克里斯塔尔被激怒了。

    “那里要关门了。”奥伯说。

    “真的吗?”特莉突然慌了,“他们不会关门的,不是吗?”

    “当然要关门了,”奥伯说,“预算削减,懂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克里斯塔尔对奥伯说,“都是放屁,”她又告诉母亲,“那些人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预算削减。”奥伯重复道,一边拍拍鼓鼓囊囊的裤袋,想摸根烟出来。

    “我们有案例回访,”克里斯塔尔提醒特莉,“你不能再吸,不能。”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奥伯摆弄着打火机,等着母女俩向她解释,但没有人理他。特莉在女儿的凝视下坚持了两秒钟,终于不情愿地把目光收回,落在穿睡衣的罗比身上,他还紧紧抱着克里斯塔尔的腿不放。

    “噢,我要去睡觉了,奥伯。”特莉咕哝了一句,都不敢抬头看他。“也许我过段时间再去找你。”

    “我听说你奶奶死了,”他说,“谢莉尔告诉我的。”

    痛苦扭曲了特莉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几乎跟凯斯奶奶一样苍老。

    “噢,我要去睡觉了。来吧,罗比。跟我来,罗比。”

    奥伯还在这里时,罗比不愿意放开克里斯塔尔。特莉伸出她鸟爪一般的手。

    “去吧,罗比。”克里斯塔尔催道。不知道在何种心情下,特莉像抓一只泰迪熊般抓着自己的儿子,不过,抓着罗比总比抓着白粉强。“去吧,跟妈妈上楼去。”

    克里斯塔尔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罗比放下心来,他乖乖地让特莉带着他上了楼。

    “待会儿见。”克里斯塔尔说。她没有看着奥伯,而是悄悄从他身边走开,进了厨房,从口袋里拿出肥仔·沃尔给她的最后一支卷烟,在煤气灶上点着。她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见他的鬼去。

    “你有个漂亮的屁股,克里斯塔尔。”

    她吓得猛跳起来,一个盘子从旁边成摞的餐具上滑下来,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他没有走,反而跟着她进了厨房。他正盯着她紧身T恤下的Rx房。

    “滚开。”她说。

    “你长成大姑娘了,是不是?”

    “滚开!”

    “我听说你免费让人上,”奥伯进一步逼近,“其实你可以比你妈赚得多的。”

    “滚——”

    他的手已经摸上了她的左胸。她想把他的手打开,反被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她手中点着的卷烟擦过了他的脸,他气得往她头上连打了两拳。更多的盘子掉到了地上。扭打中,克里斯塔尔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头撞到了地板上。转眼间,奥伯已经骑到了她身上,伸出手去拽她运动裤的腰带。

    “不——滚——不!”

    他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然后拉开自己裤子的拉链——她刚想叫,又被他迎面打了一耳光——当他贴在她耳边威胁“叫就杀了你”时,她的鼻孔里满是他身上的臭味。

    他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很疼。她听见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小声啜泣,那啜泣是那么恐慌、那么微弱,让她觉得丢脸。

    完事儿之后,他从她身上爬下来。她立刻提上裤子,跳起来,看着他。面对他猥亵的眼神,泪水沿着她的脸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我要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她听到自己哭着说。她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句话。真蠢。

    “那个死鬼?”奥伯拉上裤子拉链,点了一支烟,悠哉地吸着,堵住她的退路。“你跟他也干过了,对不对?你个小荡妇。”

    说着,他踱出门厅,走了。

    克里斯塔尔这辈子从来没有抖成这样过。她觉得自己要生病了,她闻到自己全身都是奥伯的味道。她的后脑勺跳动着剧痛不已,下体也痛,湿嗒嗒的液体正慢慢浸透她的裤子。她跑出厨房,跑进起居室,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用胳膊抱住自己,然后她突然恐惧地意识到他可能会回来,连忙跑到前门,把门锁上。

    回到起居室后,她在烟灰缸里发现一根长烟头。她点燃烟头,抽着烟,颤抖着,哭泣着,把身体埋入特莉常坐的椅子里,然后又猛跳起来,因为她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身。原来是特莉下了楼,她看起来一脸困惑,充满戒备。

    “你怎么了?”

    克里斯塔尔抽抽搭搭地几乎说不成句。

    “他——他刚刚搞了我。”

    “什么?”

    “奥伯——他——刚才——”

    “他不会的。”

    这是特莉对待她生活中的一切的本能否定:他不会的,不,我从来不,不,我没有。

    克里斯塔尔冲向她,把她往旁边一推。瘦骨嶙峋的特莉被她这么一推便跌跌撞撞地退进了门厅,不由尖叫着咒骂起来。克里斯塔尔冲向她刚刚锁上的门,手指忙乱地摸索着,终于打开了。

    还在哭泣着,她已经在黑暗的街道上跑出了二十码,然后突然意识到奥伯可能就在外面,等着她。于是她赶忙冲进某个邻居的花园又冲出去,在一栋栋房子后的小径上七绕八拐地向尼奇家跑去。裤子里的潮湿一直在蔓延,她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克里斯塔尔知道奥伯的行为就是强暴。莱安妮的姐姐曾在布里斯托尔一家夜店的停车场上碰到过这种事。她知道,有些人肯定会去报警,但如果你的妈妈是特莉·威登,你是不会主动招警察上门的。

    我要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她本来可以告诉菲尔布拉泽先生的。他知道真实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他的一个兄弟曾经坐过牢。他给克里斯塔尔讲过他年轻时的故事。和她的生活并不一样——她知道,没有人活得像她这么卑贱——但是与尼奇和莱安妮的类似。钱用光了,他的妈妈之前买了房子,却又付不出分期付款,于是一家人在叔叔借给他们的拖车里过了一段时间。

    菲尔布拉泽先生会负责到底,他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他曾到她们家来,跟特莉谈了克里斯塔尔和划艇队的事情,因为母女俩之前吵了一架,特莉因此拒绝在表格上签字,让克里斯塔尔跟其他队员一起外出比赛。他没有因为她家的情况而感到恶心,或者他没有表现出来,反正两者归根到底是同一回事。连从不喜欢和信任任何人的特莉都说:“他看上去还不错。”然后在表格上签了字。

    有一次,菲尔布拉泽先生对她说:“对你来说,生活要比其他人艰难,克里斯,对我来说曾经也是如此。但你可以做得更好。你不用重蹈覆辙。”

    他的意思是在学业和其他方面更努力,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那些都是屁话,对不对?读书读得再好现在又能对她有什么帮助呢?

    我的小男孩过得好不好?

    他才不是什么你的小男孩。

    你怎么知道不是?

    莱安妮的姐姐当时不得不吃了紧急避孕药。克里斯塔尔要向莱安妮打听一下到哪儿买药,然后也去弄一片来吃。她不能怀上奥伯的孩子。仅仅想到这个就让她作呕。

    我要离开这里。

    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立刻抛弃了这个选项:告诉一名社工,奥伯随便在她家里进出、强xx女人,简直就像报警一样糟糕。如果她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把罗比带走的。

    克里斯塔尔脑中一个清晰流畅的声音在跟菲尔布拉泽先生倾诉。他是唯一以她需要的方式跟她对话的成年人,不像沃尔太太,她的出发点是好的,理解力却狭隘得惊人,还有凯斯奶奶,她根本就拒绝听全部的事实。

    我必须带罗比离开这儿。可我怎么才能离开呢?我必须离开。

    她唯一的、确定的避难所,那栋霍普街上的小房子,已经被那堆吵吵嚷嚷的亲戚们瓜分了……

    她匆匆走过路灯下的某个街角,忍不住回头看看,生怕他在跟踪她。

    就在那时,问题的答案跑到了她脑子里,就好像菲尔布拉泽先生向她指明了出路。

    如果她被肥仔·沃尔搞大了肚子,她就可以从议会那里得到一席容身之地。若是特莉再次吸毒,她就可以带着罗比和她的孩子离开单过。奥伯永远不会有机会进她的家,永远不会。门上会有门闩、链条和铁锁,而且她的房子会很干净,一直很干净,就像凯斯奶奶的房子一样。

    在黑暗的街道上,她已经是半跑半走,她的哭泣渐渐减弱,直到完全停止。

    沃尔家很可能会给她钱。他们是会那样做的人。她能想象出特莎平庸而关切的脸俯在婴儿床前。克里斯塔尔会生下他们的孙子。

    怀孕的话,她就会失去肥仔。他们都会跑的,一旦你怀孕的话。在丛地,她看见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但也许肥仔会感兴趣的,他是那么古怪。不过肥仔怎么想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对他的兴趣,除了他是她计划中关键的组成要素之外,已经萎缩到几乎消失殆尽的地步。她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孩子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她喜欢孩子;她一直很爱罗比。她会把两个孩子一起安全地养大,她会像一个更好、更善良、更年轻的凯斯奶奶那样对待她的家人。

    等她离开特莉后,安妮-玛丽或许会来看她。她们俩的孩子会是表亲。她和安妮-玛丽在一起的画面生动地浮现在克里斯塔尔眼前:她们一起站在帕格镇圣托马斯小学的门口,挥手向两个穿着淡蓝色裙子和短袜的小女孩道别。

    如平常一样,尼奇家的灯亮着。克里斯塔尔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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