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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几天不在学校,周怡就心里发慌。她在周末跑进城里四处找我。那时我正在周依琳的楼下转悠,她把门锁上,不知野到哪儿去了。我进不了师傅的门,周怡也找不到我。我在师傅楼下转圈子,她在我家门口转圈子。这种感觉真是不错。后来还是这丫头醒目,她居然想起打我的传呼。我想找不到师傅,陪这小丫头玩玩也不错。我让她打的来接我,反正她有钱。她老爸老妈在西藏呆了不少年头,那地方挣钱多,花钱少,十年下来也算是小有财富。后来移民深圳,被单位逼着买了一些股票。等到全民炒票时她家已经发得不清不楚。这丫头有个好处,就是不像有些丫挺的,为富不仁。证据就是她对我这个穷教书匠,居然心仪已久。我长这么大一直在心仪别人,很少被人心仪,所以这件事很让我感动。

    我在南方大厦等周怡,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在这儿等过她很多次。周末她要进城,不可能坐教师的车,只能坐公共汽车,我又不可能不坐教师的车,陪她坐公共汽车,所以我们总不在一路,得找个地方碰头。她对南州陌生得很,除了火车站就知道南方大厦。那地方去的人多,问谁谁都知道。有好些个周末,我站在南方大厦门口等周怡,那样子活像头蠢猪。过往行人都把我当怪物看。这样一来我觉得我的行为很高尚,等一个女孩居然能等半个小时,而且敢于给人当猴看。当然我有时也会觉得很委屈,花那么多时间陪这个小女人,又不能对她怎么样,毕竟我还是她的老师,她是我的学生,我不能就这样弄个师生恋,让大家都笑话。可我对这小女人还真放不下,她一进城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去陪她。

    这小丫头刚进学校时对我不理不睬,我是说她见了我也不打招呼,连老师也不叫一声。如果对面走过来,她就让在路边,左手扶着下巴,低眉顺眼的。我那时就一直在琢磨,她要是不扶着下巴,下巴会不会掉下来呢?有一回坐校车,我身边空着一大排座,周怡上了车,居然不坐我身边,宁愿跑到后排跟人家挤得屁滚尿流。后来有个女教师给她介绍,说我是她老乡,她就显出一副亲近的模样,伸长脖子跟我拉呱,尽拉一些大武汉的奇闻轶事,她跟我拉了一路,脖子大概拉长了几公分,就是不坐过来。这使我觉得很恼火,心想哪天一定给她点颜色看,至少让她哭个鼻子。

    我在南方大厦等了半个钟头,又给人当猴看了一回。我实在没地方可去,踏马路和逛商店都不是好的选择,我宁愿给人当猴耍。所以我对女人特佩服,她们逛起商店来永不疲倦,就像内功练得炉火纯青的人,内力源源不尽。我陪周怡逛过一回南方大厦,当时我走到门口就止步不前,我说,你慢慢逛,我在这儿等着。后来她说去买乳罩。听说是买乳罩我才有点兴趣。我陪她走了一趟,故意把乳罩拿在手里摸来摸去,那感觉还真不错。我平时就对这些东西怀着极大的兴趣,每次走过都会产生摸一下的冲动,之所以没摸是怕引起误解,我怕一不小心给人抓住送去精神病院。我摸来摸去觉得还不过瘾,就怂恿周怡把店里的乳罩各买了一种。大号中号小号特大号,白色红色蓝色紫色玫瑰色,应有尽有,结果她给人当成了神经病。付款的时候几个小姐拿她来琢磨,觉得她也不太像有毛病,不知道哪根弦出了问题。从南方大厦出来,我对周怡说,旁边有家乳罩专卖店,不如再去看看?小女人傻呼呼地说,好哇。

    周怡从一辆夏利里钻出来时,我已经等得小腿酸软。我没好气地说,让人等是一件快乐的事啊。周怡说,你以为我愿意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地方老塞车。我在车上难受死了,那司机一股臭咸猪肉味,真恶心。我说,别向我表白你对别的男人没兴趣,我是你老师,你白费劲。周怡说,少拐弯抹角的,你要是对姑奶奶有兴趣就直说,别那么多花花肠子。

    现在的女孩子真放得开,我像她那么大时跟女同学说话都脸红。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对女孩子不动歪心,我只是深藏不露。这叫内秀。

    我们在快餐店吃盒饭。周怡把肉全拨过去,把菜全拨过来,然后说,你吃菜,我吃肉,你吃饭,我喝汤。这小丫头还真得人爱。

    我住的地方不大,两房一厅。一开始里面住了六个人,后来陆续搬走了,其中一个做了处长,搬到了新港码头,一个去了3M公司,一个去了路透社,一个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还有一个不知所终。如今我一人占着64平米,这在南州可像天方夜谭。他们都搬走后,我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倍感孤单,于是到处呼朋拉伴,在房间里煮东西吃。我这人总是吃不饱,每天都有种饥饿感。以前我穷,买不起吃的,如今我有了一点钱,又不知买什么吃,就算买回来了也不知怎样弄进肚子里。我在外面认识个人,就问他会不会煮饭,如果会我就把他请到家里,当然从买到煮都是他劳动,我就负责吃。我在邮办的时候,有个大嫂爱贪便宜,为了省午饭一块钱,自告奋勇去给我煮饭。她炒菜很好吃,煮的饭也香,美中不足的是她有口臭,吃饭时老拿嘴对着我,我实在忍无可忍,把她赶走了。她省不下一块钱,开始记恨我,经常找我的碴子。我在邮办得罪了两个女人,除了刘老太就是她。她后来发现我对师傅动起了歪心思,就四处唱我,把师傅的名声也给败坏了。阿双杀到办公室时大家都在攘外,就她站在一边看我的笑话。

    大院里有个老女人很关照我,大家都叫她钟姨,我也跟着叫,据说她孙子比我还大。有一天周依琳跟我一起回大院,听见我叫她钟姨,就笑我没大没小,她说钟姨是你叫的吗?

    钟姨关照我是有个时间概念的,这个时间以后她很关照我,譬如说现在我要是回大院,她准拉住我问长问短,孩子多大啦?老婆接过来了吗?她老以为我结了婚,老婆在乡下。一开始她老管着我。这老太婆八十岁,退休二十年了,以前做过领导,如今在大院里还是领导,住大院的人级别有高有低,大到处长小到工人,都听她的。这老太婆有个特点,就是讲原则,如今讲原则的人不多,一讲原则就办不了事。这老太婆讲原则也能办事。她有几个杀手锏,譬如一有事就去敲你的门,没时没候的。她有个高音喇叭,你胆敢不听她的,她就让手下人给你做广告。我带着一帮不相干的人在宿舍里人五人六的时候,钟老太来敲门,数了两条罪,一是制造噪声,二是用电炉。说完就把我的电炉没收了。

    这老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对我也算温柔,我不想跟她冲突,去找她要电炉时讲了不少好话,我说你收什么都行,不能收我吃饭的家伙,民以食为天嘛。她叫我写个检查,我立马就写,字是龙飞凤舞,文似行云流水。老太婆说,好好。把电炉还我了。看来用电炉非罪,不请示报告是罪也。这事我以为处理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成了同事的笑柄,他们说我丫挺的装孙子,在老太婆面前图表现。原来他们也都给收过电炉,他们可不给老太婆面子,劈手就夺过来,老太婆拿这帮愣小子没办法,她就到处去唱,说大院里就我一人遵纪守法,举例说明我用电炉。结果大家都知道我在大院里烧电炉,五千瓦的,难怪总闸老是烧保险。大家伙都说该给关长反映一下,小青年也太不自觉。

    周怡第一次进大院,钟老太很关心,问是我什么人。我说是我妹。老太说,哎呀,似模似样的,多大了?我说十六。老太说还真看不出,大姑娘了。在宿舍刚坐下,老太来敲门,拿来两只粽子,一兜糖水,给我妹吃。还对我说,晚上要是没地方睡,让我妹去她家,她那儿地方大着呢。我说,没事,就是做哥的不睡,也得让妹睡床上。多年以后,周怡一想起这事就偷笑,她打电话给我,问老太太还在不在?我说,健康着呢。这老太心善。我去北京出差,带了两盒伏苓夹饼给她,她记住了,一有好东西就往我宿舍拿。

    我带周怡去门口的湖南菜馆吃饭。这里的老板娘对我很好,她女儿是我介绍去海关幼儿园的,当然她花钱买通了关系。老板娘以前很漂亮,现在还风韵犹存,这就是我老去她那儿吃饭的原因。如果我一个人去,她就免费,两个人去,她就半价,三个人以上,她就八折。总之要把我那份给折掉。女人这么漂亮又这么好心肠你没法不爱她。所以我一个人一般不去她那儿吃,好歹要拉一个人陪我,不说让她赚钱,至少让她保个本。

    大家对周怡都很关心,老板娘也不例外,刚坐下她就问我,女朋友吧?我说,什么呀,我读高中时她还吊鼻涕呢,是我妹。周怡鼻子里哼一声,说,得了吧,我又不要做你老婆,何必处处向人表白!老板娘笑了,她说,有意思。她把一碟辣子鸡放在我面前,对我说,兄弟,今天姐请客,你放开肚子吃,别心疼姐的钱,姐有的是钱呢。我说,玲姐,你别宠我了,如今宠我的人多了。玲姐说,姐宠你跟别人宠你不同,人家宠你是图你的东西呢,姐宠你是亲情。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我爱听。我觉得心里沉淀已久的东西浮上来了,眼睛要湿润。周怡在那儿抿嘴偷笑,差点喷饭。这丫头。

    回到宿舍,原同室现副处长朱镇在里面等我。这人还算仁义,不像有些丫挺的,见利忘义,当了个芝麻官,眼睛就长到眉毛上了。他三天两头还来看我。我们聊了会儿天,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小丫头不错,可别让她跑了。他老担心我找不到老婆,看见有女人跟着我就说不错,叫我别错过机会,不要挑三拣四,早点定下来,安个家。他说你不成家,没人敢用你。我知道这是经验之谈,可我干吗要让别人用呢?他说服不了我,就叹了口气,走了。临走对我说,我过几天来看你。

    我和洪玫同居。我终于想通了,要找个人成家,免得领导和朋友都不放心我。我首先想到了石留,因为大家都知道是我把她调过来的,而且又跟她搞得不清不楚,如果我不娶她她简直就嫁不出去。可她已经不理睬我了。我诡计用尽,她就是一个态度,睬你是傻子。光是不睬我也就算了,我忍。她不给我一个交待清楚的机会,我也忍。问题是她竟然跟军伐打成一片,公然跟我作对,而且还传说两人准备登记结婚。这就是说我又为人作了件嫁衣裳。我终于忍无可忍,跑去砸石留的门,我刚砸了两下,她把门打开了,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你除了会砸门还会什么?我说,我们谈谈。说完我在她床上坐下。她扭头就走。我一把抓住她,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我想上厕所。她在厕所里一蹲就是一个小时。无论我在外面怎么叫喊,她只是不理不睬。这伎俩跟我对付刘老太如出一辙。

    后来我去找师傅,师傅让我留宿,我跟她亲热了几个回合,搞得大家都筋疲力尽,这时我就叫她嫁给我,我说结了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哪叫爱情!那时她连喘气的力都没有。她说,你让我睡一会儿。她睡了一会儿后对我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多个人我不惯。周依琳还对我说,你想来就来,我给你一套钥匙。师傅要我做她的情人,我才不答应呢。我敬重师傅,才愿意跟她呆在一起,如果找她就为了做爱,我还不如去找洪玫。问题是洪玫也不想嫁我,她对我说,我暂时还不想再婚,等我想再婚时,如果你还要我,我们就去办手续。看她说得多难听,左一个再婚,右一个再婚,好像我这辈子找不到老婆似的。她看我沉默不语,脸色铁青,就说,你搬过来住吧,我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我和洪玫同居。这是三月份的事。她一有空我就去找她,我们在床上玩游戏。我们的游戏常玩常新,充满了无穷魅力。晚上在马路边散步,有时会撞上石留,她跟军伐走在一起,视我们如无物。那时我就想起了一个成语,叫物以类聚。

    校长程应瑜去西欧考察,时间是三个月,这也是福利。程应瑜在海关干了几十年,当处级领导也有近二十年了,就捞了这么个出国机会,还是临退前领导上关照的结果。想想也够让人伤心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觉得当官也就那么回事,为了个一官半职,把一辈子都耗上了,太不值得。这期间常务副校长冯子兴主持日常工作,这家伙给老程压了好几年,如今终于熬出头了,尽管扶正的文件还没下来,他却把自己当成了大当家了。隔三差五要开个会,把大家伙训一顿。奇怪的是大家似乎很愿意给他训,全都装出乐呵呵的样子。有一天开会,讨论人事安排,大换血,老校长的人全落下马来,冯子兴的人全扶了上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冯子兴说,我是专家型人才,应该人尽其用,让我整理教案,实际上就是叫我闲着。校园笼罩在一种亢奋的空气里。军伐每天都趾高气扬的,像足了法西斯。石留就像他的秘书,蹿上蹿下。我看不过眼,干脆不坐班了。白天呆在宿舍里,晚上就去找洪玫。大家都有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除了我,因为我是校长带过来的。校长器重的几个骨干纷纷异帜。冯子兴撤了他们的职,他们有些如丧考妣,没过几天,他们就调整了心态,像哈巴狗一样找着机会就去舔冯子兴的屁股。我很佩服他们。我要是能像哈巴狗一样去舔冯子兴的屁股那该多好啊,可我做不到。

    我能做的事就是每天把教案打开,瞅瞅,再合上,再瞅瞅。如果觉得在办公室憋得慌,就去外面转几圈。饿了吃,困了睡,日子倒是过得很惬意。我经常在学校门前的工业区里瞎逛,看那些工人上班下班,忙忙碌碌的,心里有些得意。有一天,我正逛着,赫然发现老校长也在里面闲逛。这老东西几时回来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说我尽管在学校里上班,实际上好像一个局外人。我说,老校长,你回来了?老程说,回来几天了,老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休假了呢。他当然见不到我,我要么坐在教案室里,要么躺在洪玫的床上。学校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还恋它干什么?我说,西欧挺不错的吧?老程说,是不错,有机会呀你也得争取出去一趟,我要是早十年出去,绝对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心想您奋斗了几十年,也就这么一个机会,我才工作多久呀,想出国,没门儿。想出国呀,不要来海关,就像当年读书的时候,俺们老师讲的,想当作家,不要来中文系。那才叫恶心呢,以为作家是个好鸟,谁都爱当?谁爱当谁当去。

    我和老程在工业区里走了一圈,他就跟我握手告别。他说老冯给他安排了个茶话会,欢送他,时间差不多了。还叫我有空去家里吃饭。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心酸起来,老程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才开了个头呢。我总不能像他这样过一辈子吧?问题是我可能还过得不如他呢,他至少做到了处长这一级,我这辈子有希望做处长吗?看我现在这个发展势头,够呛。

    跟老程分手后,我沿着河堤向东走去。那里是农民叔叔建的住宅区。他们把房子建好后,却不在里面住,全租给外来工。我的初恋情人洪玫女士就在里面占了一间房。那间房差不多算是我的半个家,我闲得无聊的时候经常溜达到那里,吃饱喝足,还跟她睡一觉。洪玫给我吵醒了,有些不高兴,她说,要来就早点来,要不就别来,你还让不让人睡觉?我看了看手表,快两点了,再过半小时,她就该上班了。她那公司管得可严了,上下班要打卡,迟到要扣钱。我本来想坐下抽根烟,我把烟都拿出来了,这时我把烟又放了回去,说,你睡吧,我走了。洪玫赶紧坐了起来,说,怎么啦?说你一句就不高兴了?人家的意思还不是想你早点来,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我说,明白,全明白,我也得回去上班,对了,学校现在管得紧,换了领导,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洪玫一听就跳了起来,边穿衣服边说,江摄,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来就明说,找什么借口?

    我懒得跟她吵,我们经常为一些无谓的事吵架,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我跟她过不去,我老是对当初她离我而去念念不忘,时不时要找点事来恶心她。我恶心完她就回单位,跟军伐斗,在单位受了气,我就找洪玫发泄,所以说我左右不是人,到处受气。活着就是受罪。

    回到教案室,我把教案翻开,在上面画杠杠。刚画了两页,有人推门进来了,我正要拿这件事发点脾气,发现面前站的那个人是周怡,我咧嘴一笑。这才想起时间过得真快,她们实习三个月了,要毕业分配了。周怡说,想我了吧?我说,想,想得心都痛了。周怡说,讲大话也不脸红了,跟谁学的?我说,咱多聪明,用得着跟人学吗?周怡说,你是够聪明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检查我的工作。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喝了一口,说,你这工作不错嘛,又轻松又有意思,冯子兴真会关照你。我说,老师的工作你就少管了,说说你吧?实习完了,等着分配吧?周怡说,是呀,现在才知道读海关学校的好处,毕业分配不用愁,要是读别的学校,现在还不为毕业分配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跟你谈情说爱?我说,咱们这也叫谈情说爱?周怡说,那叫什么?我说,叫放屁。周怡假装把眉头皱起来,骂我老不正经,从来就说不上三句干净话。接着她把杯里的水喝完,说是要开班会,拉开门走了。

    周怡一走,我就把教案丢在一边,发起呆来。这丫头就像那首歌唱的,就像一只蝴蝶,突然飞进了我的窗口。她一走就是三个月,其间就打了三个电话,通了两封信。我竟然快忘了,曾经因为她跟军伐斗过呢。让我高兴的是,她还要作一个月的停留,也就是说,这一个月里,我还有些开心的事呢。然后呢,然后她就毕业了,分配工作了,然后像许多女学生一样,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慢慢地,她会把我忘记,我也会把她忘记,我们都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响起一片脚步声。我开了窗,走到阳台上,看见军伐正集中毕业班的学生训话。周怡看见我,做了个鬼脸。我想起好久没跟这小婆娘吃饭了,不如晚上请她吃顿饭,就对着她打起手语来,我说,六点钟,在门口碰头,吃饭。周怡说,OK,我要吃红烧鲤鱼,喝珠江啤酒。周怡只顾着对我讲哑语,忘记跟上大部队的脚步,给军伐发现了。军伐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周怡,出列。周怡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给人抓住了把柄,这下好了,出了个大洋相,众目睽睽之下罚站。

    好在同学们不觉得这件事丢人现眼,反而把她当成了英雄。等队伍解散,大家一拥而上,把周怡围在中间,像簇拥英雄一样拥着她回宿舍。周怡在人群里对我做鬼脸,还把手举起来,说,六点钟啊,记住了。

    我带周怡去镇上的临江楼吃饭,那里有包房,躲在里面熟人看不见。要是喝多了,做些出格的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周怡实习三个月,整天在码头跑,把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晒得黑里透红,像一个村姑。我们要了一打珠啤,每人拿一支,对着瓶口喝。周怡说,老师,我现在对海关学校这种教育体制有些认同了,咱们海关是多么重要的岗位呀,就得有一个铁的纪律部队。我说,你没喝多吧?周怡说,才开始喝呢,你知道吗?我在实习的时候有两个师傅,下了班他们就带我出去活动,你知道干什么?卡拉OK,桑拿,一个晚上消费上万块呢。天天如此。花天酒地。我说,呵,嫌我的接待规格太低是吧?告诉你,这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呢。周怡说,嘿嘿,不好意思,把你半个月的工资吃掉了,对不住啊。我说,没关系,可以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你美丽的容颜,欣赏你由衷的笑意,我就心满意足了。周怡说,你的嘴巴这么甜,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好多靓女上你的当呀?我说,没有,谈恋爱得有经济基础,我读书的时候穷得丁当响,吃了上顿愁下顿,哪有心机谈情说爱。所谓窗前月下,那是吃饱了撑的人干的玩意儿。

    喝到八点半,周怡说,差不多了,回去吧。我说,还早呢,再喝。周怡说,再喝就不是出列了,要上光荣榜。我这才想起她还是个学生,有纪律。刚才喝得晕晕乎乎的,我还想着跟她乱性呢,可见我不太为她着想,不是个东西。

    我跟着周怡慢悠悠地往学校方向走,我走得东倒西歪,脚步踉跄,周怡以为我喝高了,怕我摔趴下了,搀着我的胳膊。我就希望这个效果,心里有些得意。周怡说,老师,以后少喝点,喝酒伤身。我说,平时我不喝,你来了我才喝。走了大半个钟,到了学校门口,周怡不敢搀我了,跟我并肩进了校门。她的宿舍就在校门口,我却还要往里走几百米。我哼着校园歌曲,三步一晃,五步一顿,心里觉得无比快活。

    回到宿舍,我洗了把脸,烧了壶水,准备泡壶茶犒劳自己。天气很闷热,我把阳台的门打开,又走过去开房门,门一开,我吓得倒退好几步,我的天,石留站在门口,她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像个巫婆。我说,石留,你怎么来了?

    这位人物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我这里串门儿了。她也有好些日子没睬我了。今天这是怎么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吧?石留从我身边挤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了。我说,干吗呢?怕人看见?你就不怕把人闷死。石留在书桌前坐下,那里有房间里惟一的凳子。我开始泡茶,问她要不要来一杯?石留说,不渴。我说,不是想跟我叙旧吧?石留说,没这个心情。我说,那干吗呢?我可是有早睡的习惯。石留说,我是为周怡的事情来的。我一听就紧张起来,我说,怎么啦?怎么啦?周怡怎么啦?石留看着我,一脸的不屑。她说,晚饭后,我找深圳来的十三个学生开会,找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周怡。后来才知道她跟你出去喝酒了。我说,你这句话不准确,第一,我跟她不是喝酒,是吃饭;第二,不是她跟我出去,是我带她出去。怎么啦?违反哪一条校规了?石留说,有个信息,你可能不知道,深圳海关来了通知,他们今年不招关校的学生。

    这就是说周怡的分配可能有些困难。大家都知道关校的学生难管,因为学校管不了他们的分配,只要入了关校,只要不违反校规,分配不是问题。所谓海关学校,实际上就是职业培训所。周怡和她的同学之所以敢出规逾矩,不太把军伐当回事,就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可是突然之间,她们的分配成了问题了。深圳海关在干什么呀?不要人就别招生呀。真他们妈的不是东西。

    我说,学校不准备管她了?那你得管啊,你不是她的班主任吗?你得帮她。石留说,我帮不了她,别人也帮不了她,只有你能帮她。我说,开什么玩笑?石留说,你自己想一想吧,你要是希望她好,就离她远一点。我说,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我跟她怎么了?我不过是她的老师,她不过是我的学生,而已。石留说,知道,你是热心热肺,人家却未必是真的。她说完,屁股也不拍一下,走了。

    我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因为我爱的两个女人都在这儿。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军伐巴不得我走,感觉我是给他逼走的,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他说要带领全体学生夹道欢送我,我等着,等了几天,也没看他把学生组织起来,只好自己孤零零离开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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