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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小时候就不喜欢当老师。我觉得当老师是件很没出息的事,因为我的老师都没什么出息。在小学有很多老师教过我,但我记住的不多。目前能想起来的也就三四个,其中一个是校长,他因为打过我的耳光我才记住了他。还有一个是武汉知青,这人很能干,农村的活城市的活都是一把手,字写得很漂亮,文笔也好,能歌善舞,还能讲故事。他还会编竹器,我亲眼看他编过一个鱼篓,编得又快又好。可惜他出身不好,是黑五类,所以就算他老老实实做人,从不与人民大众为敌,革命干部尽管在心里觉得他表现很好,口头上还是说他表现很差。别的知青跟他合不来,他总是一个人呆着,那些人则四处骚扰老百姓的鸡和狗。老百姓恨他们,但嘴上还得说他们好,尤其是上级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我觉得知青老师是个窝囊废,他就会死做。上课时我也不尊重他,还把他的钢笔偷偷藏起来,然后看他四处找。他后来考上了大学,那时他的同伴们早已招工回城了。如果不是恢复高考,他现在可能还在我们村里教书呢。有个老师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大队供他读完了高中。我本来很喜欢他,因为他表扬我作文做得好,可是他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拿毛巾抠鼻屎,尽管我自己不大讲卫生,也觉得这习惯不好。我不好给他指出来,希望他自己改正,可他偏不改,我只好不喜欢他了。

    有个武汉女知青也做过我的老师,她教音乐。我喜欢她倒不是她歌唱得好,而是她长得漂亮。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呢,我连她吐痰都百看不厌,觉得美不胜收。一上课我就盯着她的脸蛋看,她拿粉笔丢我我也改不过来。这说明我自小就是一个下流痞,长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如今我做了人民教师,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我有个同事是读师范的,他毕业的时候托了很多关系,才把自己塞进了海关,他说南州人看不起当老师的。他进了海关还是逃不了做教师的命。我不愿做老师倒不是怕人瞧不起,而是我不喜欢这个行当。成年累月拿着同一本书对着不同的人讲来讲去,有什么意思?让你坐在下面你保证也不爱听。明明知道讲了也没用,可还是得昧着良心讲。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以后做事也难免会昧良心,这可不像我的初衷。

    不想做教师的还不只我一个人,马羚也不想做。我一周四节课,她也是四节,我们没事干就在一起闲聊。马羚说,反正没事,不如去做二道贩子。我说,要贩就贩烟,因为烟专卖,这年头专卖的东西才值钱。马羚说,不如贩石油,石油也是专营的,要做就做大的。你知道世界上最富的是哪个国家?阿联酋。阿联酋靠什么发达的?卖油。我觉得她讲得有道理。因为用油的东西越来越多,而抽烟的人越来越少。你看大街都成了生产线,汽车一辆接一辆,还有发电厂,砖厂,陶瓷厂都要用油,而大街上的香烟广告天天在减少。我对马羚说,这样吧,你几时想贩烟了就来找我,我几时想贩油了就来找你。我们拉手为信,然后散了。后来马羚没想到要贩烟,我也没想到要贩油,就把这事给忘了。

    有一天马羚来找我。我以为她要找我去贩油,心里开始发愁去找谁弄指标。马羚说,挣钱不如花钱,你觉得呢?我说,新鲜。我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找个地方瞅瞅。我说,那敢情好,你把我的路费也出了。马羚说,你一个大男人,整天算计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意思。她这话有所指。我跟她有时去外边吃饭,我喜欢去大排档,又便宜又好吃,她嫌不卫生。她喜欢去酒店,那地方又贵又不好吃,但她说干净。酒店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去那儿的人尽吃动物,还喜欢生吃,他们叫吃生。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做这种傻事。就是在大排档,我也常感到囊中羞涩,往往走到半路就摸口袋,同时问马羚带了多少钱。意思是叫她手下留情,否则不足部分得由她补上。马羚说,给你个机会,我这几天不在,你帮我看着咪咪,如果表现好,下次出去我就把你带上。咪咪是她养的波斯猫。这东西吃得比我还好,整天养尊处优,看得我眼馋。我曾经对马羚说,你别养猫了,干脆把我当宠物养,我自己去买猫食,自己冲凉,干干净净陪你睡觉。马羚说,做你的白日梦去。

    马羚带我去买猫食,买了一大塑料袋,让我拎着。她自己又去买纸内裤,让我站在门口等。后来她带我去她宿舍。刚上二楼,她就开始嗲声嗲气地叫,咪咪,咪咪,妈咪回来了。开了门,那东西拼命往她腿上爬。她说,咪咪,想妈咪了吧,妈咪可想你呢。我尽管久经考验,仍然肉麻得不行,赶紧跑进厕所拉尿。马羚还在外面说,爹地来看你了,你去看看爹地在厕所干什么。我居然成了那小东西的爹地。

    我拉完尿出来,马羚已经开了一个鱼罐头,那小东西正坐在惟一的沙发上抱住一块罐头肉啃。马羚自己坐了把小板凳,津津有味地看着小杂种吃。我说,我坐哪儿?马羚说,让爹地站着。小东西大概娇宠惯了,吃了睡睡了吃,没什么胃口,吃了半块罐头不吃了。马羚说,累了吧,累了呆会儿再吃。说着亲了小东西一口,吩咐我把剩食放进冰箱里。她说要保证食品新鲜,不新鲜咪咪不爱吃。末了给我看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诸如,罐头从冰箱里拿出要先在微波炉里转一转,咪咪不能吃凉的,否则会拉肚子;隔天冲一次澡,冲完凉要用风筒吹干,否则会感冒;睡前讲两则童话,同时轻抚背部,否则咪咪会做噩梦。最后对我的交待是要有爱心,小咪咪欺生,但很重感情,只要我真心待她,她比小乖乖还乖呢。这都是什么世界了?人不当人待,猫不当猫养。问题是我居然还能听她唠叨下去,而且还准备接受这个差使。

    我去图书室借书,办手续的那个女同志每次都对我横眉竖目,开始我以为她长相凶恶,没当回事,后来才发现她笑起来也很慈善,只是对我才一脸凶相。这种情况很让我困惑,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几时无意中得罪了她。我不想跟她在这件事上费神,但这仍然是一件麻烦事,我每次去图书室就得看她一张苦脸,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因为比她一张苦脸还长得难看的人也有,我也不怕看,我是替她担心,我老跑图书室,她老对我做苦脸,长此以往,难保她那一张苦脸不会定型。万一真有这一天我又没法给她纠正脸型,那岂不是害了她。为此我尽量减少去图书室的次数,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图书室,但她并不因为我去得少了就对我友善一些,反而开始刁难我,我借书的时候她要么说没有,要么说找不到,我自己找吧,她又说我把书架搞乱了,把我往外推。别看她身个小小的,一双手也不大,可力道还真不小,像是会家子。偌大一个图书室,人人都像进自由市场,就我像进中南海,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人家伸手就从架上取书,我还得填纸条。这种明显的歧视兼敌视让我火冒万丈,可我还真拿她没办法,打吧,我还怕她有内功,再说男同志打女同志,说出去终归不好听。找领导吧,我还真不知道找谁,图书室就数她最大,为这点小事找院长太不值得。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教务处长兼管图书室,这老头一张脸长得像窝头,身材修长,几可与我相抗衡。我对他说,就冲校园里就我们俩长得这般人高马大,你得帮我解决这问题。老东西听我讲了经过,把眉头皱得高高的,不仅不帮我反而批评我,说我连这么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了,将来如何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老窝头讲的这个关系也不是没道理,这就像扫一室与扫天下。只是我还没有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我只是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为达到与这个女人修好的目的,我又去借书,我尽量不看她那一张苦脸,心里想着古人的那句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次她又说没有。可我要借的是一本闲书,这本书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自费出的,谁也不爱看,而且我看到它就在架上。我说,你别骗我,我看到了,就在架上,左数第三本。女人说,是这本吗?她从架上取下书,顺手夹进一条花布头绳,说,我正看着呢。这招还真大出我意外,我心火直往头上蹿,可我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她,大姐,我是不是得罪你了?大姐说,哎呀,千万别这么讲,我福分小,可消受不了你的得罪。

    我把这件事拿来讲给几个教师听,他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大家一致认为我是得罪了她,有个教师还尖刻地问我是不是曾对她性骚扰,要不人家也不会这么过分。我说,这婆娘除了Rx房大,还真没地方让我感兴趣。大家于是起哄说,看看,还真起了色心。有一天早晨,我在阳台晨练,马羚跑步路过,对我说,老江,我找到谜底了,谜底是鸠占雀巢。我听得一头雾水,等马羚回来我把她拦住,要她讲个明白。她说,你真笨,你来学院是顶谁来着?我顶的是刘松涛。马羚说,知道刘松涛的妹是谁吗?我说,还真不知道,总不成是国务委员吧。马羚说,活该你吃人家的苦脸。我一下跳了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又不是我把他刘松涛挤走了,是他自己先跑进化疗中心,杨院长才三顾茅庐请我来救命,关我屁事?要是谁都这么不讲理,那活人还不给死人憋死。马羚说,你跟我急什么?你去跟人家刘松玲急呀。

    我不能跟刘松玲急,她兄妹情深,悲痛欲绝而移恨于我,我应该体谅她。因此我决定不再去图书室,免得她睹我思兄。当然马羚的谜底未必就是真谜底,但我宁愿信其真。只是学院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很让我困惑。我不知道花工、大厨、二厨以及总机后面是什么背景,但我从今以后绝不得罪他们。得罪苦脸只是没书看,得罪大厨二厨难保他们不在我碗里下毒,得罪总机她会偷听我的电话,然后四处散布流言。

    我在教研室踱步,觉得生活很没意思。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原因,我还觉得学院很不讲道理。譬如说黑子请我自费出国旅游,学院就是不批,不批也就算了,还说我的关系不在学院,叫我去找政治部,这不是把我往陷阱里推吗?我一个穷教书的,哪儿有钱自费出国旅游?当然去新马泰也就几千块钱,我省吃简用一年也能存下来,问题是大家都有一个看法,谁也不会把一年的积蓄全拿去国外看风景。如果追究起来,我这钱来路不正,到时就不是出不出国的问题了,一不小心还把人家黑子给拖下水。黑子在乡下地方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眼看就要功成身退,他好心请我去国外看看,我不能把他给害了。学院知道我的钱来路不正,旁敲侧击就想诈出出资人,他们不能容忍我们在私底下做交易,就算赞助也得通过学院,不能坏了规矩。这真应了那句俗语,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东西?说穿了就是不让我出国,我出去既不是考察,又不是讲学,更不是上学,只是散散心罢了。这点愿望都不让我达成,也太不人道了。人家愿意出钱那是哥俩交情好,我又没拿考试压他,我早就说了,试题先发下来,大家做,做熟了再考。这可不像有的老师,临考前吓唬学生,让大家进贡。比较起来我真是一个好老师了。这么好的老师也不给点特殊政策,难怪学院没前途。

    我整天想着出国的事,把马羚给忘了,同时也忘了她的猫。等我想起来已经是几天以后了。我赶紧在抽屉里找钥匙,竟然找不到,后来我把宿舍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教研室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我那串,居然没见钥匙的影。我左思右想,只能推定马羚左交待右交待就是忘了把钥匙交待给我,所以说责任还是在她那儿。当然如果说有责任的话。当务之急是把她那扇门弄开,看那东西死硬了没有。本来我对撬门有一套,同事把钥匙锁在房间里都喜欢找我,但那是防贼的门,遇上马羚这种防前夫的门,我就毫无办法。我用自己的钥匙在门洞里左捅右捅,把钥匙弄变型了也不见动静。这时我才知道她这门不光防前夫,也防情夫。末了我只好把电工找来,叫他把门弄开,电工知道这是马羚的房间,迟迟不肯下手。我吓他说,马羚在里面好几天了,我怀疑她死硬了,你再不弄开,全部责任由你负。电工仍是将信将疑。我说,老弟,这几天你可见到过马老师?电工摇头。我说,那还不快动手?

    防前夫的门一打开,有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电工吓得脸都黑了,丢下工具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死人了死人了。我一边想,完了,咪咪不光死硬了,还烂了,一边开里面的木门。这道门也不好开,花了我半天的时间,我努力想不弄坏门锁,但最后还是把门锁弄坏了。前面已经说过,马羚的房间不大,就一房一厅一厕所,可我把房间找遍了,只闻猫味,不见猫影。死鱼烂猫的味道最难闻,可我还得嗅着它的臭味找它。这可真是奇了,难道那么大只猫几天时间就全变成味儿了。就算肉烂了,毛总会剩一根半根吧。我坐在咪咪坐过的沙发上叹着气,拿它的时装擦脸上的汗。这时一阵风吹来,刺鼻的恶臭让我欲呕。我猛然醒过味来,几步蹿到窗口。咪咪果然挂在树丫上,颈上系着一条花布带。

    我把咪咪从树上放下来,埋在它葬身的树下。我本来还想拿马羚的相机给它拍几张遗像,这也叫保存证据,可我又怕马羚看了难过,只好作罢。回到马羚的房间,我把窗户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吹走恶臭。我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慢慢抽着,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马羚交差。这只猫死得也太离奇了点,我几天没管它,就算它想不开,也不至于跑到树上去吊死呀。按理它死也应该死在家里,而且应该是饿死。还有那条花布带,我老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不像是咪咪的遗物,那么它是谁的呢?谁对它恨之入骨,非要把它吊死,而且要在它饿得心慌慌眼花花的时候。这也太不人道了。我一连抽了半包烟,抽得嘴唇起了泡,也没想清个中曲折。

    那天晚上我在校园里散步,心情沉重。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马羚回来我没法交差,她那么信任我,托我帮她看猫,还教育我要有爱心,还许诺带我出去玩,我却把它看死了;二是猫的死让我想到了许多东西。这小东西前几天还小鸟依人的,爱煞了马羚,现在却成了饿死鬼。这段情节千万不要跟马羚讲,否则她非柔肠寸断不可。还有我的前任刘松涛先生正在医院里化疗,实际上就是等死,老竽头心力衰竭,一不小心就会死,还有我的学生给同学“扑”了一下头,成了植物人,跟死人差不了多少。那天我跟师傅做完爱,站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星光,突然就想起我的学生还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于是悲从心中来。我不能因为他的灾难就不跟师傅做爱,可我做完了爱想起他的悲惨也觉得悲惨。在灾难面前无动于衷不是我的本性,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那天散步我还碰上了刘松玲。她仍然对我很凶恶。我看到她突然想起咪咪颈上的花布条,原来她就是凶手。可惜花布条已经埋在地下,我可不想再去刨咪咪的坟,再说刨出来又怎么样,还能跟苦脸对质不成?她死不承认我又怎么办?就算是她把猫弄死了,我也不想跟她计较,我始终觉得人还是比猫重要,就算那是只关系到马羚后半世的猫。

    有个伟人讲了句名言,以农村包围城市。我有个体会,以农村包围学院。学院周围全是农村,不是村庄就是农田。学院门口那条路跟我家门口那条路没什么两样。惟一的区别是有些菜农走鬼在路边摆摊,把那条路搞得更像一条烂泥岗。这地方别说院长还没给我房子,就算给我还要考虑要不要呢。

    洪玫给我电话,说找不到学院。我开始还不信,因为她当时就说找不到我宿舍,后来又说去过宿舍但我不在。我当然不在,那地方在南州房价最低,位置最差,环境最坏,我也不想留恋。尽管如此我上次回去居然发现有个兄弟在里面睡觉,这家伙还把我的门锁撬坏了。我在他脑门拍了几下,把他拍醒,他迷迷糊糊的,问我在哪儿上班,怎么老不见我。问完又倒头睡了。我说,睡吧,只是你不该撬我的门。他一激灵坐了起来,说,老友,真对不起,关产科没钥匙,找你又找不着。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请多包涵。嗨,这年头了,还这么客气,见外了。我又在他脑门上拍了拍,说,睡吧,别带女人进来。

    大街上人来车往,太阳光很刺眼,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恶劣起来。我犯不着跟一个新来的人闹别扭,可我跟政治部过不去。说好给我分房,不分也就算了,如今半捺房子还要再给折半捺,也太不人道了。我拿出磁卡给政治部打电话,决心痛骂一顿,泄泄心头之火。偌大一个政治部居然没人听电话,像全死绝了。我知道丫挺的肯定都去下面打秋风了。回到学院,我去找杨院长汇报,我知道他现在对我的好感也不多了,但我毕竟是他要来的,他和政治部主任一起跟我讲条件,至少也算个证人吧。杨院长听了我的汇报,也说太过分了。可他又说,反正你也很少回去,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这是什么话?大家都这样想,我那地方迟早给人占了,我迟早连立锥之地也没了。南州空着的房子多了,也没看给劳苦大众住。请神容易送神难啦。杨院长的意思就是要我把关系转过来,那时他管我才叫管全了。我偏不答应他。

    我在电话里对洪玫说,你打个的过来,我就不信的士司机也找不着路。洪玫说,你还别说,我还真试过,那司机就愣找不着学院。他后来说,得了,你从哪儿来我把你送哪儿去,免费。我说,得了,大不了我打的去接你。洪玫说,行,等下次我来了兴致吧。这丫头,给她根竹竿她还爬上去了。我之所以对洪玫又磁实起来,是因为马羚眼看就要回来了,这母夜叉也不是省油的灯,万一我奈她不何,还得去洪玫那儿避难。

    那几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在饭堂吃饭,感觉脑后一阵风起,我以为是马羚拿着大棒在“扑”我,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可身上出身冷汗。这样一惊一乍的,迟早要得病。我特别希望马羚坐的飞机出事,或者坐出租时出车祸,当然最好不要给撞死,撞到失去记忆就行。这样想了几天,我把自己折磨得浑身没劲,感到活着很没意思。既然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我还怕马羚吗?所以马羚回来时我一点也不慌忙。她问我拿钥匙,我给了她两条新配的。她说错了,不是我那串。我说,错不错都拿着吧,进得了门就行。马羚一张脸立刻白了,她问,出了什么事?我还没回答,她已经风一样消失了。

    我走进马羚的房间时,她正六神无主地四处乱蹿,一头秀发弄得惨不忍睹。见到我她就问,你把咪咪怎么了,吃了?卖了?饿死了?我说,马羚,你先平静一下,你要明白,咪咪只是一只猫。这就等于说猫死了,马羚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叫起来,开始呼天抢地地哭。咪咪呀,咪咪,妈咪害了你呀。我知道劝她也没用,点了根烟坐在小板凳上抽。她把自己哭累了,问我猫是怎么死的。我说得了脑膜炎,急性的,救也救不活。我当然不能说给人吊死的,那还不闹翻天。她自然不信,不信我也不告诉她真相。我死活咬定是得脑膜炎死的。她软硬兼施也套不出我的话,只好放弃了。然后她对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尽管我早有准备,还是给吓了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她说,你不配坐我的凳子。不配坐就不坐吧,我站着。她说,走前我都对你交待了些什么?我说,记着呢,问题是咪咪要得病,我也没办法。我觉着这病历史悠久,说不定你走前已经患上了。

    马羚最看不得我的无动于衷。其实我的悲痛早已过去了,问题是她不知道。咪咪已经死了那么多天,我不可能像刚得到噩耗时那么震惊,那么悲痛。马羚不体谅这一点,我又不想装样子蒙她,她愈加悲痛,并且愤怒。她慢慢起身进了睡房,一会儿手里抓了把剪刀向我冲过来,嘴里还啊啊直叫。这回我着实吓着了,我倒不是怕她刺着我,我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刺着自己。我拼命从她手里夺过剪刀,她空着手仍然对我手舞足蹈,像得了癔症。这种情况下我再呆下去她可能真的要发病,我逃命似的退出她的房间,对她说,马羚你静一静,我先走了,如果你睡一觉还想追杀我我绝对不逃走,保证让你戳几个窟窿。下了楼我还不放心,我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跑到对面楼上观察她,发现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像没事人一样。

    睡了一觉我就把昨天的事忘了。早上起床,我刷完牙,洗了把脸,到门口的草坪上踢腿。正踢着,猛然觉得脖子一凉,一双手已经掐在我的后颈上。好在我反应快,一矮身避开了。跟着听到嘭的一声,有人摔在地上。是马羚。我把她扶起来,她瘫在我手臂上,龇牙咧嘴。她抱怨我不讲信用,说好让她戳几个窟窿,现在只是抓了下我的后领,我就趁机摔她。然后又要我赔她咪咪。

    从这天起,马羚养成了偷袭我的习惯。她每天晨运完了,就躲在我宿舍的某个位置,趁我不注意时向我发动突然袭击。她有时徒手,有时拿家伙,至于拿不拿家伙,以及拿什么家伙要看她的心情。我已经给木棍、砖头、树枝、字典、外套、胸罩、皮鞋、皮尺、裤腰带等物袭击过,有一天还给她拿马桶当头罩下来,差点罩个正着。幸亏我身手敏捷,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这样也够我受的,她有备而来,我总是措手不及,长此以往,我还能不吃亏?但我又不能奋起反击,她是个女同志,而且刚受过刺激。好在她只在早练后发会儿癫,其他时候表现还算差强人意。早点我们常在一起吃,她看起来很正常,一兜滚粥一般都是吃进了肚里而不是泼在我脸上。上午下午我们碰着了她都是笑迷迷的,吃了晚饭我们还能在一起散步,她有时还挽着我的手。这时我就劝她,叫她把早上那个习惯改一改。她说,不改,我就这么一点乐趣,你不能剥夺。我说,你老是这样,我迟早会给你弄死,我死了,就没人跟你玩了。她说,我才不管呢,除非你赔我咪咪。她还老忘不了呢。

    有一天院长找我谈工作,谈完了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就要他给我提供人身保护。我说长此以往,马羚一定把我弄成精神病。院长说,你们别闹了,年青人要注意影响。他还以为我们闹着玩呢。但院长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马羚狡猾狡猾的,她每天闹那么一下,其他时候正常,别人就以为我们闹着玩。如果她见到我就追杀,别人就会认为她有病。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还是拿她没办法。她要袭击我,我只能躲闪。用行政手段解决不了的问题,用法律手段也很难解决。我总不能拿这点小事去法院告她吧。何况大家都认为她在跟我闹着玩,我如果去告她,大家都要把我当小人。这女人真够毒的。

    我怕了马羚,决定避她一避,我想她几天没得玩了,说不定就把这习惯给改了。要去避难就得找洪玫,她那儿有得吃有得住,晚上还可以搂着她睡。这才叫日子嘛。

    学院门口有个水果摊,那老头专卖红富士,我每次从门口走过,他都要叫我尝尝。那么好的水果我不好意思不尝,可尝了我也不买。那老头也不生气,下次见了我还是叫我尝尝,这样尝下去我估计吃了十多斤,一斤也没买过。那天又尝了一个后,我终于不好意思,买了八斤。我交了钱,把水果接过来,就看见洪玫站在大门口,正对着我笑。她说,很会照顾自己嘛。我说,这年头还指望谁照顾呢,你怎么能找到这地方?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我带洪玫在学院后花园的阳光餐厅吃晚饭,正吃着,发现马羚坐在角落里,正对着我做鬼脸。她的夸张表情引起了洪玫的注意。洪玫问我她是谁。我说,别理她,一个神经病。洪玫说,是吗?不像呀,是女朋友吧?我说,你以为我是谁?见一个爱一个?洪玫说,是不是你心知肚明。

    洪玫的住宿问题很让我头痛,如果马羚没发神经,我还可以安排去她那儿住。现在可不敢了,我怕她半夜发了病,用一条花布带把洪玫勒死,然后吊在她楼下的大树上。洪玫不是猫,第二天一大早就会给人发现,然后通知我去收尸。那时马羚就躲在窗后偷偷观察我,发现我很激动,很悲痛,于是推断我跟洪玫关系非同一般。于是觉得我们扯平了,她托我看猫,我把猫给看死了,我托她照顾洪玫,她把洪玫弄死了。

    我带洪玫去住旅馆。她不干,她说我不让她留宿,她就回去。这丫头,她以为我是谁呢,就算在海关学校,我也不敢带女人留宿,何况在学院。她又不是从天下掉进我房间的,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可黑灯瞎火的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只好让她住我宿舍,我在教研室猫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怕马羚又来偷袭我,给洪玫看见,就用毛巾被包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溜回了宿舍。让我吃惊的是洪玫已经走了,她在我床上留了张纸条,就三个字,我走了。我知道她大老远的跑来绝不是为了睡我那张又脏又乱的空床,可我又能怎么样,这是过渡时期,我不能瞎来。

    九点钟的时候,马羚来看我。她穿了件淡黄色的连衣裙,一头黑发梳得顺溜溜的,轻轻抹了点口红,还涂了眼影,睫毛也翘得高高的。我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口。她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吗?她在我床上坐下,把我的枕头抱在膝盖上。我突然想起那个传统的节目,奇怪她今天干吗不袭击我。马羚说,那女人怪漂亮的,是谁呀?我说,我妹。马羚说,是吗?干妹还是湿妹?我说,你那么关心她,是不是想关心我?你可别想着嫁我呀,我这辈子不结婚。马羚说,臭美吧,你。

    马羚停止了对我的袭击,却开始关心我。她说要把我当咪咪养。这真是比袭击我还让我心惊。我开始还以为她闹着玩玩,后来才知道她是来真的。有一天她问我裤头有多大,我顺口说三十八,第二天她就给我买了条长裤,还买了件外套。我粗粗看了下,做工和布料都是上乘的,估计是名牌。我受宠若惊,更惊的是怕她爱上了我,非我不嫁。这可不是去洪玫那儿避两天就能避过的。我知道这事都是我自己惹上的,怪不得她,但跟她结婚可不是我的初衷。

    那天我在校园里散步,看见刘松玲推着刘松涛走了过来,我远远地看着,一动也不动,直到他们走到我跟前。刘松涛看着我说,是江老师吧?辛苦您了。说着伸出手来,我赶紧握住。他的手瘦骨嶙峋,是真正的皮包骨。头发都掉光了,脸色惨白。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好像握着空气。那一瞬我的感触很多,觉得生命轻过鸿毛,一阵风就吹走了。我违心地说,刘老师,你的气色还不错呀。刘松涛说,说起来还得感谢共产党,如果不是公费医疗,我这口气早断了。我站在那儿跟刘松涛聊了半天,他还算我半个校友呢,看他有点气喘,我才赶紧跟他握手告别。临别他还说要来听我的课,我说,我那课是瞎掰,你可别浪费精力。

    看着轮椅渐渐远去,我的眼睛慢慢湿了。那一瞬间我突然决定,要离开学院。我突然觉得不能这么混日子了。看看我周围吧,跟我一起来的有人已经做到副处长了,过几年就可能做关长。我有个学生,据说也提了副科长。我在海关学校,还挂了个副主任的衔,也算个副科级,到了学院,没有行政职务,就剩下职称。这职称在学院里还像回事,一到了外面,狗屁也不是。也就是说,我算是又白干了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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