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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不年轻了

    胡炜听宋沂蒙说过毛欣如的名字。关于刘白沙和毛欣如的故事,在老朋友中间流传,时间很久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毛欣如,都一直猜想她应该是怎样一个坏女人。今天恰恰在律师事务所遇见了她,胡炜感到十分吃惊,原来,毛欣如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已经不年轻了,皮肤黄黄的,身体已经发胖,几乎猜不出她当年的样子。她待人和气、热情,说起话来,让人感到了中年女性的关心和体贴,完全无法想像这是一个曾经给别人的精神上造成过巨大伤害的人。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像大多数女人和母亲一样,富有感情,善于克制和自我忍耐,酸楚和甜美都埋在了心里。

    四年大学本科学习生活结束后,毛欣如成为一名执业律师留在北京。她放弃了进司法部、进最高法院工作的机会,走进了街道律师事务所,开始为许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提供法律服务。

    在这些人里,有的呻吟着喊冤屈,有的怀着幻想为亲人乞讨生命,有的却横下一条心向社会上的不平叫板。她在这样的岗位上工作得很出色,有一回,竟把一个被冤屈了的死刑犯从刑场上救了下来。她的心很软,为人辩护从不讨价还价,给多少钱收多少钱,不给钱也行。因此,许多生活窘困,掏不起钱打官司的人纷纷前来找她,她一视同仁、尽职尽责,从不以钱看人。她收了许多面锦旗,却把它们藏起来。

    毛欣如对胡炜的印象很好,她觉得在这个同龄人的身上洋溢着某种熟悉的气息,率真、朴实,尤其是对丈夫忠诚的爱,确实令人欣羡,她决定帮助这个不幸的女人。毛欣如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本,胡炜清楚地看见那封皮上印着某某大学法律系校友通信录。毛欣如边翻查那小本本,边关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现在都在公安部门工作并担任一定职务,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关系。”

    很明显,胡炜为丈夫消灾而做的努力,已经取得女律师的同情。

    可是,胡炜拒绝了毛欣如的帮忙,她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她不会接受一个不忠心的妻子对自己的特殊关照。胡炜没有直接回答毛欣如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包里取出十元钱放在毛欣如的桌子上:“谢谢,这是咨询费,交给你吧!”

    毛欣如觉得有些突然,惊愕地说:“怎么?结束了吗?”胡炜客气地回答:“我很满意,我就是想从法律上弄懂这个问题,今天我的目的达到了,真好!”

    毛欣如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蓦地觉得来者面熟,可又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着一股她所熟悉的气息,也许是从前的一位朋友?不像,那到底是谁?毛欣如想着,见胡炜和她的同伴儿已经出了门,她赶快追了上去,带着苦涩的笑说:“哎!同志,您这么简单的咨询,我们是不收费的!”

    说着,毛欣如就把十元钱人民币塞回胡炜的手里。瞬间两只手轻轻碰了一下,胡炜觉得这手是暖暖的、软软的,似乎只有脾气相当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于是,她的心头漾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毛欣如也是个好人,也许她不应该这样对待人家,也许应该好好再谈一谈,也许……29

    又是一个五月,春深花浓,北京真正绿了。街道两边的柳树枝条,被暖风拂动,满街上的白絮飘飞,钻进了车窗、房间,甚至钻进了人们的鼻孔。白絮堆成厚厚一团,在墙角儿里躲着,在马路上翻滚。

    桃花绽开了,月季开了,柳树舒展开它的枝条,拂撩着匆匆的行人。人们精神抖擞地在路上走着,有的穿着风衣、戴着黑眼镜。有的穿着广东过来的休闲装,背后印着USA。有的穿着西服,留着长头发,让人觉得满大街都是女人。

    一个衣冠楚楚的醉汉把人家克莱斯勒车灯砸了,然后蹲在地上笑,笑得那么得意而真实,警察来抓他,他还和警察撕扯,就像林子里狭路相逢的野兽。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野性充分暴露出来,他只顾展示自己的本性,把别人都当作了敌人,而且什么也不顾及,这就是放肆。

    宋沂蒙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里。看见了这个场面,他想,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国学大家们争论了许多年,孰不知人本来也是一种动物,动物之性本“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己的事还顾不上来,哪里还管得着醉汉砸玻璃!他无精打采地下了公共汽车,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海淀镇,他抬头看见那边的街道上,曾经存在过“大众居”的地方已经被拆平,一座大楼正在施工,即将拔地而起。

    他不禁想起龙桂华,那个茹苦含辛、内心充满了温情的女人,又是很久没见到她了。从那天香山家里一见之后。也不知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渴望幸福生活却屡遭不幸,一个出色的却被世界排斥了的女人,她完全可以凭着剩余的容貌和气质,凭良好的修养嫁个好人,去享半辈子清福。可是她快五十岁了,还在抗争,与命运顽强地斗争,一个弱者,孤立无援,宋沂蒙很为她担心。

    宋沂蒙觉得他缺钱了,这是个严重问题,进口汽车的事迟迟没有结果。公安部门也没有再为难他,可是他自己老是犯嘀咕。他担心将来假如进去了,会给胡炜带来更大的负担,听说人在里边蹲着,房租水电倒不至于交,可是要吃点好的、包括得病吃药,都要自己掏钱,胡炜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他从报纸上看到有家公司招聘办公室秘书的消息,也打算去试试。他想,如果能上两天班,挣仨瓜俩枣儿的,总比拖死强。

    等到了那家公司,宋沂蒙推开门一看,原来是家很小的公司,总共才有三间房,外边的走廊上早已经有十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待面试。在这些人中间,有青春洋溢的妙龄女郎,有带着眼镜、刚从大学里毕业的男青年,只有他是一个一把年纪、不会玩电脑、不懂ABC的半大老头子,去报考秘书,是不是又犯了缺心眼儿的毛病?他顿时信心皆无,茫然失措地转身想要走开。

    正当他心灰意冷地自顾自朝外边走的时候,一个眼睛挺大、衣着整齐的姑娘招呼住了他:“老同志,您不是来应聘的吗?”宋沂蒙变成了老同志,在公共汽车上都会有人给他让位的老同志!干嘛叫老同志?一刹那,宋沂蒙原本已经冷下来的心都凉透了,他有点蒙,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大眼睛的姑娘走进面试的房间。

    进得门来,睁眼一看,发现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他一眼就看清了,这人原来就是久违了的马大处马珊。

    马珊胖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见进来的竟是宋沂蒙,脸上掠过一丝吃惊,但随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他摁倒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她的手十分有力气,她的眼神儿充满了傲慢和自信。不知为什么,宋沂蒙不敢抬头望她,马珊的出现太过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宋沂蒙不止一次想到过要报复她,可她来了,两人距离这么近,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报复她。一个变化莫测,曾经主宰过别人命运的人,今天像闪电一样降临了,宋沂蒙愈发感到狼狈。

    马珊望着宋沂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柔和,她不再盛气凌人,反而和蔼亲切的像家里人,她努力用一种使人难忘的声音款款地说:“小宋,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见到了,这是不是说她几乎天天都在想见到我?这个马大处是出于戏谑,还是出于同情?宋沂蒙对这个马大处一点幻想也没有,一想起她就恶心。宋沂蒙想骂她,可又想不出适当的词儿,所以只好用沉默对抗她。

    马大处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你真不应该离开我们,我知道你辞职之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生活很困难,还知道你最近出了点事情,我们什么都知道!你不适合当个体户,给你一百万本钱你也干不了!”

    马珊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鼻子,她哭了,她动感情了,宋沂蒙相信这不是虚情假意,可他仍然怀疑这里会有什么阴谋,他觉得,有女人的地方都是是非之地,有马大处的地方更是陷阱,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他想走,赶快走,赶紧离开这个惹不起的女人。

    马珊抹完了眼泪,平静地说:“小宋,你不是找工作吗?那好,这里是咱们新成立的一个分支机构,眼下小是小一点儿,不过将来会发展的,你可以到这儿来,当业务员,当部门经理,当总经理,愿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因为我就是这儿的董事长,我说了算!你来吧!哦,我忘了告诉你,刚才那一个是这儿的总经理,她可是戴学荣的女儿呢!你要是愿意来,我让她给你当副手,让她走人也行!”

    大眼睛是戴学荣的女儿?这宋沂蒙可万万没料到,马大处,马大处,为啥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你手底下来了,搞的什么名堂?

    马大处在提到宋沂蒙的时候,一口一个咱们,亲切得跟一家子似的,就像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今的马珊可不比从前了。她揣着一部《红与黑》走上更高的位置。戴学荣总经理离休的时候,总公司召开了一个规模盛大的欢送大会,她没有参加,她心里恨透了这个惯会表演精神会餐的老男人。

    那一回,她特意把戴学荣的女儿弄到自己手底下,当子公司的总经理,这一举动,获得许多离退休老同志的赞扬,有的夸奖她知恩图报,有的希望她再接再励、继续努力,其实她这样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戴学荣过去曾经无情地压榨过自己,现在她要把他的女儿管控起来,挥之即来,召之能去,让他的后代也尝尝精神会餐的滋味。

    她接了戴学荣的班,她从单身宿舍搬进了位于顺义潮白河畔的秀怡山庄别墅区。这秀怡山庄有点像法国维里埃小城,半山城的丛林里隐匿着红砖墙和磨房。她着意把房子装饰一番。她家的地板是唐山瓷厂制造的,窗帘是无纺布的,厨具和床则是门头沟生产的,除了环保够高,无论哪方面也不高,客厅里连吊灯也没有,只是安装一个清雅、洁白的吸顶灯。

    她从东北家乡弄来一盆串儿红,从单身宿舍又搬进了公寓,那串儿红不香,可是它的艳红又浓又重。那蕊是甜的,嚼起来回味无穷。她十分珍爱那盆串儿红,浇水施肥从不让别人插手。她守着那盆串儿红,一下班她就坐在椅子上用心摆弄,还在花茎下边放上一个石头做成的小亭子。

    马珊童年的老家有座古老的亭子,那亭子玲珑纤巧,亭子的上部是琉璃瓦铺就的八个斜面,斜面的尖端各有一只怪兽,其中一面裂开了缝儿,缝儿里钻出来一棵茁壮的小树。亭的下部是围着绿色木栏的平台,亭子中央有一个汉白玉石桌,亭子背后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崎岖的小路。那是马珊少年时代常走的路,在那里她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情郎。

    那是个高中生,比马珊大四岁,个子又瘦又高,脸上长满了粉刺儿。他给马珊讲那座亭子的故事,他说努尔哈赤曾经在这儿弹剑高歌。亭子的旁边是一汪湖泊,湖边长着永远踏不平的茅草,茅草织成一张纤巧的丝网,把相爱的年轻人笼罩。

    马珊还记得少年时冲动和慌张,记得两个人莫名的心跳。那高中生唱着半生不熟的歌曲,她的脸蛋儿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们在亭子里坐了又坐,坐到月光洒满了树梢儿。他说湖对面也有座亭子,那里的秋水浅蓝浅蓝,桥上缠绕着生死荒草。于是,他们荡着秋橹,瞬间闯进夜湖的怀抱。粼粼水光像迷人的眼睛,荷尖儿挑逗朦朦的微笑。

    两人把长长的秋橹扔掉,放肆地戏闹,昏暗的夜湖融化了古老的亭子,长橹挽着秋水虚虚杳杳,五色的怪石嶙峋枯瘦,随处游曳绿草。两人仿佛都变成了莫名的小鱼,寄居在寂静的一角。

    有一天,那高中生忽然从马珊的眼前消逝,小亭子的影子在她心里,小亭子的影子让她痛苦地寻找。那个既会讲故事又会唱歌的高中生走了,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有。一段朦胧的初恋还没开始,就不明不白的戛然而止了。

    美妙的少年过去了,马珊想着这个年轻人,想着留在家乡的八角亭子。这段酸涩的回忆对马珊日后的人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马珊第一次担任戴学荣的秘书,就感到了不安;第一次拿到进入钓鱼台国宾馆请柬的时候,更有着受宠若惊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于连或者是于连,甚至有点相反。马珊从走进专卖外贸公司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跃跃欲试,而且忐忑不安,她是纯粹的平民出身,又是一个外地人,想要爬上事业的高峰,那是何等困难。

    如今她爬上来了,而且搬进了秀怡山庄,可是她愈发忐忑不安,人要么不爬,爬上去了再摔下来那是一件很痛楚的事。马珊有了豪华的专车,手下人前呼后拥,她成为办公大楼的主宰,可是她没一点儿人上人的感觉,她只是把更多的人当做戴学荣,虚以委蛇、战战兢兢,她好像刚刚开始在爬坡,越往上爬越艰难。

    有一天,她成为钓鱼台宴会的主人,当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向她频频敬酒的时候,她感到周围就像乐队奏起的轻音乐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都是那么自然。她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在香槟酒杯的碰撞中感到内心的沉重,她目光锁住了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她不相信这笑容的真诚。

    她向这个人微笑,与那个人交谈,她勉为其难地、不停地与她认为像戴学荣的那些人周旋,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总也摆脱不了精神会餐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狭小世界里挣扎着的小鸟,她在竭力挽留适合自己的季节,挽留寒冬来临的最后季节。细风耳边悉悉,叶褪了浓绿翠油,叶依然摇曳枝翼,只是妆颜非旧,留不住雀儿,禁不起荡悠。

    马珊做过好次大型招待会的主人,她遇见了不少过去很少搭理她的大人物,掌握重权的部长、封疆大吏的省长、统帅三军的上将,还有外国驻华大使,在合影留念的时候,她平平静静地站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招待会结束时,她平平静静地与各位来宾握手,平平静静地送诸位离开。

    夜半,公寓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万籁俱寂的时候,那铃声是那么尖厉。

    这电话居然是史文婷打来的,马珊一听就听出来了,原来就是在日本大和世界银行举行的宴会上,遇见过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史文婷。马珊立刻不平静了,她的心猛然跳动,眼泪差点淌了出来。她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是您吗?”

    这个电话她盼了好些年,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来的却那么突然,让她实在又不敢相信。史文婷送给她的那名片至今还保留着,她把它珍藏着,有时取出来摸一摸,时间长了,使得那名片微微发黄。

    “两年多了没见,你好吗?”马珊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这会儿她忽然自己像于连了,在戴学荣面前没有过,在新的大企业担任总经理的时候也没有过,可是在史文婷的面前,她变了,变得整个就是一个当代的于连。

    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在想着您呢!”说完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想,于连可没有向任何人献媚,只是在拉雪兹神甫的墓前看了一眼奈伊元帅墓,这还是别人指给他的。于是马珊只说了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

    史文婷娓娓道:“你们那里最近安全工作抓得很有成效,能简单说说吗?”马珊听是问问公司系统的安全工作,于是则松下来的心重又吊了起来。她尽量扼要地把情况汇报了一遍,整个过程只用了两分钟。

    史文婷听了,只是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请你搞好工作,注意健康,咱们都是女人嘛!”说完就放下电话。史文婷的最后一句话,马珊听得十分清楚,咱们都是女人嘛!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史文婷的一个突然来电,是特殊的讯号,这些讯号变成符号,在马珊的脑子里抖跳着,伸缩着,膨胀着,飞翔着。马珊终于恢复了平静,像幼鹰找到了归窠。有人说仕途风云莫测,吉凶难兆,有谁肯给一个纯粹的平民留一块栖息之地?

    于连只打了德?雷纳尔夫人两枪,一枪打穿了她的帽子,一枪打中了她的肩膀,子弹打断了一块骨头又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德?雷纳尔夫人只受了轻伤,可是于连却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

    马珊如今已经不再是平民,她是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掌门人。她像一只鹰,飞得很高却摇摇晃晃,她成熟得稍微早了一点,从未有人给她梳洗那一身带保护色的羽毛,她在空中尖哮,她曾迷失了方向,她给人的印象可怜又残暴,几乎没有人给她分毫的同情。她觉得她还十分弱小,飞的时候缺少高明的调教,可是她不愿落在普通人间,她愿在云里苦苦地寻找,愿意在天上越飞越高。

    接了史文婷的电话以后,马珊第一次觉得翅膀硬了。

    马珊刚搬进秀怡山庄的时候,并没有于连头一次被提拔的心情。

    于连第一次有了头衔,那是做《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产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过去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唇边……

    于连第一次走近上流社会是被任命为侯爵的秘书,他走过一连串金碧辉煌的豪华客厅,仔细观察谌贝尔伯爵,他注意到了华丽的、镀金的座钟。

    司汤达没有使用“忐忑不安”几个字,换了个人应该是这样,可是于连不是,他甚至平静地注意到像三十岁一样年轻的德?雷纳尔夫人和傲慢、任性的德蒂尔德小姐。

    那天,已经离休的戴学荣登门求见,马珊接了秘书的电话,明确指示说:“不见!跟他说我就在办公室开会,不见!”

    戴学荣是为了点私事儿来找马珊,想求她把自己的八千元药费给报销了,因为财务部门说那些药超出了报销的范围,不给报。马珊不管这些也不愿管这些,她一听见戴学荣的名字就恶心。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浑身散发着臭味儿,还搞精神会餐的干巴老头儿,脸皮还挺厚,你以为你是谁?

    如今的马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马珊了!

    她并没有开会,在黑牛皮靠背椅上坐着,十分清闲,心情得的好,她突然想起了宋沂蒙,那个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辞职下海的小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她早就成为了雷纳尔夫人。雷纳尔夫人被于连射伤,于连被砍断了头颅。她抱着于连的头颅坐在马车里忧郁。

    马珊似乎在抱着那小男人的头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忧郁。有人在私下议论,说是马珊设计陷害了宋沂蒙,她也听说了这种议论,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恨是恨一点的,我舍了面子去勾引他,他反而无动于衷。他很敏感,很富有感情,当然懂得我在勾引他,可是他却给我一个铁青脸,最可恨的他竟然让他漂亮的妻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宋沂蒙的妻子就是一面明亮、清洁无疵的镜子,把马珊照出了本色,照出了原形,一个善于粉饰伪装自己的平民女儿,在那漂亮而高贵的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伪装不住,她不敢再照下去,然而这面镜子却在她心里藏了好几年,时不时的跳出来和她照照。除了那盆心爱的串红,那面镜子就是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东西,她搬进了秀怡山庄,那面镜子仍然挥之不去。

    那小男人的妻子如今也老了吧!女人再漂亮也得老,所有的老女人都差不多,她盼着这样。在她一生中,曾经有许许多多的漂亮女人给她刺激和重伤,然而只有那小男人的妻子成为镜子,永久的镜子……

    马珊不再是平民,成功地踏入上流社会以后,她不只一次暗暗想起宋沂蒙,她觉得她实在过分,宋沂蒙也过分,人家还没怎么着,他就走了,气呼呼的,信心十足地走了,好像调入中南海似的,谁想从此下海了。

    听说宋沂蒙一直混得不好,曾经发了财,后来又破了产,马珊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身居高位之后,倒经常想起宋沂蒙的好处,他人本善良,工作精明能干,会是一个好助手,比李离新可靠得多,她作为一个女人,再铁腕、再强人也孤单,她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男人。

    马珊的心里确实很矛盾,她曾经对宋沂蒙有着一分好感,她把这分好感当作赌注,赌输了,赔光了。她知道自己的好感在宋沂蒙看来一个大钱儿不值,无论她如何表示,宋沂蒙总是会把她当成一个敌人。她在感情方面的下场总是那么惨!她不以为是自己害了这个冤家,她只是想稍微耍一点小手腕,把这个冤家拉到自己身边,结果弄巧成拙,却把冤家吓飞了,而且害得他四处流浪,水里泥里地胡乱扑腾。事情过去好几年了,马珊她埋怨自己当初太鲁莽,太计较,原本不应该如此。宋沂蒙原本应该比现在混得好!

    她真心地想帮助宋沂蒙,不想让宋沂蒙再“扑腾”了。

    马珊动情地邀请宋沂蒙,而且说得十分坚决,说得一点儿都不婉转。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一个男人,即使是戴学荣,她也记不得哀求过他一次。她说完了就又抽出一张纸巾,去擦拭温呼呼的眼窝儿,等她把眼窝儿擦干净了,然后抬头一看,发现宋沂蒙已经不在房间。唉!那个固执的小冤家!30

    宋沂蒙大踏步走出那家小公司的门口,街上的空气很新鲜,他做了两次深呼吸,顿时感到舒舒服服,记得他离开专卖外贸总公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狠狠地吸过两口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让他心旷神怡,很快就把刚才的事忘了。他想起来,要给胡炜买半斤熏鱼,妻子这几天很累,必须给她营养营养。正想着,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定神一看,原来是朱小红。

    朱小红仍然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风衣,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缕,在额头前面飘着。她碰到了宋沂蒙,兴奋得年轻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哎,沂蒙!”朱小红叫他沂蒙,好像老朋友一样。宋沂蒙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在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漂亮姑娘面前,他感受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宋沂蒙慌忙回答:“朱小红,你好!”

    宋沂蒙礼貌地叫她朱小红,是经过考虑的,他比她大,不论她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这点差别还是要有的。朱小红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大叔,以后我就叫你大叔吧!”两个人的关系暂时明确了,宋沂蒙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称作大叔,说实话,他并不心甘情愿,可他又不得不满意地点点头:“对!本来就是大叔嘛!你最近干嘛呢?”

    朱小红咧着小红嘴唇“咯咯”笑了起来:“大学毕业了,找工作呗,你呢?大叔!”

    啊,还在说谎!宋沂蒙苦笑着,他心里十分惭愧,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人家都叫他大叔了,还不能把朱小红的真实身份搞清楚。他想问她的母亲是谁,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担心朱小红在瞬间消失在人流里,如果那样,他将更加对不起龙桂华。

    他望着朱小红,觉得这女孩子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她的年龄正是花季,她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论什么地方都敢去闯一闯的劲头,她经历了苦难却能无忧无虑。

    他拘谨地、带着遗憾说:“大叔最近遇上倒霉事儿啦!”朱小红还是“咯咯”笑着,宋沂蒙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风尘女子。她天真、聪明、热情,性情温柔,如果嫁了男人,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难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像魔幻般发生了变化,出现在宋沂蒙面前的,是另外一个朱小红?

    朱小红大胆地挽起了宋沂蒙的胳臂,边朝前走边撒娇似地说:“别管什么倒霉不倒霉的,咱们去海南岛吧!好不好嘛?”宋沂蒙一听说要去海南岛,登时心里扑腾一下,一股热血涌了上去,脑子里昏沉沉的,这几乎是个难以想象的提议。

    宋沂蒙知道,海南岛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对年轻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天涯海角,那里的海滩,那里的椰林,那里的海螺,那里的帆船,那是个神奇而遥远的地方。这几年,海南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变成了人们淘金的地方,是娱乐的天堂。

    他冷静地一想,这海南岛也不是不能去,公安部门已经好长时间没再找他了,也许,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而且人家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自由,那就走吧!他觉得有必要换换环境,北京的空气憋得透不过气来,实在难受。可海南岛来回几千公里,光路费就要花不少钱,到了海南岛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朱小红见宋沂蒙有些动心,便怂恿地说:“大叔,去吧!邹处长说了,只要你去,一切费用由他安排!我还想沾你的光哪!”宋沂蒙确实动了心,表面上却不流露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再说吧!”

    宋沂蒙跟朱小红要了电话号码,然后对她说,自己有事儿就不奉陪了,以后有新情况会主动找她。朱小红听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有门儿,就高高兴兴地与宋沂蒙分手走了。

    宋沂蒙回家,把情况跟胡炜一说,他只说是邹炎邀请他去海南看看,独独隐瞒了朱小红这一段儿。胡炜听了满心欢喜,她也觉得不能老是在北京这块天地里憋着,眼界要放开些,到外边走一走,兴许能够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何况,那里有岳山水介绍的朋友邹炎,他是政府部门的处长,有权,有门路,能帮大忙。

    胡炜果断地说:“你走吧!天塌下来我顶着!反正我又没有搞走私,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走吧!”尽管妻子的话仍然让宋沂蒙感到不对劲儿,可妻子的呵护与支持,还是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安慰。

    家里房子虽然狭小,只有一面窗户,黑暗潮湿,这毕竟是两个人的巢,每当回家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温暖。

    老人去世以后,丈夫失业了,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胡炜作为家庭主妇,开始为柴米油盐而操心,为了买菜便宜些而讨价还价,秋天考虑冬天的问题,冬天考虑春天的问题,没完没了的生活琐事纠缠着她,她时常为更换一台抽油烟机,要筹划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

    记得有一次,她咬咬牙买了一条大鲤鱼,还和丈夫念叨半天。

    她最愉快的时候是在春节,她会欢天喜地买这买那,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她亲自剪了窗花,端端正正地贴在玻璃窗上,还满心欢悦地问丈夫,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白毛女”?

    妻子真的变了,从不会过日子到很会过日子,从一个心地单纯的将门之女,变成了“颇工心计”的普通小老百姓。她变得越来越复杂,有的时候像个小孩儿,胡搅蛮缠。有的时候像个母亲,备加体贴关爱。有的时候骂你个狗血喷头,有的时候柔情似水。一个月的时间里,大约有二十天,妻子是天下最单纯的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另外十天……

    晚上,他和胡炜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两人搂抱着就像新婚时一样。

    月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在两个人身上,妻子的脸显得更加洁白,她的胳膊曲曲弯弯的,像山下淌下来的小溪,紧紧地缠住了丈夫。妻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了一片片湿痕印。宋沂蒙被妻子吻着,不一会儿,妻子的眼泪也流到了他的嘴唇上,他尝到了苦涩,妻子的心在流血。

    小屋外吹起了风,月光开始摇曳。柿子树枝碰到了屋檐儿沙沙响。屋顶上“扑通通”跑过两只发情的野猫,它们从屋顶跑到墙角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惨叫。

    正房的人打开房门,把一根木棍狠狠地摔打过来,木棍没有打中野猫,却落在胡炜家房顶上。“哗啦啦”地一阵乱响,几片旧瓦滚在地上碎了,那两只野猫又跑到另外一个角落,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嚎叫。

    胡炜在丈夫的怀抱里睡得很熟。她没有听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院子里的喧闹,已经让她麻木了。宋沂蒙被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吓醒以后,好久再也睡不着,他搂着妻子的身体,可是,朱小红俊俏而丰满的影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出去打电话找朱小红。不几天后,他拿到了邹炎托人捎来的飞机票。

    晚上,飞机掠过灯火辉煌的夜海口,吼叫着缓缓降落了下来。宋沂蒙和朱小红拎着箱子走出机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朱小红大呼小叫起来:“这么热,这么热!”

    邹炎开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来接宋沂蒙和朱小红,汽车穿过霓虹灯闪烁的灯街道,只跑了两分钟就过了市区,很快就到了椰林华酒店。

    椰林华酒店倚靠着大海,大海拥抱着它,涛声一阵一阵,像母亲催眠的歌声。酒店门前是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在海风的吹拂下“呼啦啦”地响。椰子树一排排,树上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实。

    宋沂蒙有些惶惶然,晚间的热风和耀眼的灯光让他飘飘欲仙,他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邹炎有说有笑地带他们进了大厅,悠扬的钢琴声响起,这是拉维尔的名曲。硕大的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像白昼一样。这里面的人很多,他们在欣赏音乐,在喝着茶,在交谈着,男人都穿着鳄鱼牌的浅条衬衫,头发上抹着摩丝,黑黑亮亮的,女人都用手托着面颊,稳稳当当地听。

    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宋沂蒙觉得有些凉,身上出了汗,刚刚张开的毛孔又闭上了,他感到了不适应,原来这是个崭新的、美丽而喧嚣的世界。

    在音乐声中,邹炎请他们吃晚餐,这是中西合璧,又有些泰式风味的自助餐。宋沂蒙在专卖外贸公司时学会了一点常识,对于吃西餐并不外行。他先是选取一个牛尾洋葱汤做为头盆,轻轻地放在餐桌上,邹炎赞许地朝他点了点头。朱小红也学着他的样子,盛了盆汤,端回桌子上,用勺子慢慢地喝。

    邹炎十分礼貌地问宋沂蒙:“宋处长,你来海口有什么想法?”宋沂蒙听邹炎问他有什么想法,心里很奇怪,你叫我来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把手中的金属勺子放到一边,然后静静地坐着不作声。邹炎见宋沂蒙不回答,便会意地笑了:“你先住下,明天到市里面参观考察,海口好玩的地方不多,比不上你们北京!”

    宋沂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来海口之前,邹炎仿佛是在求着他来,真的来了,是那样不冷不热的。邹炎和朱小红的沉默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吃过晚饭,邹炎驾车,送他们到海陆空宾馆,这是一家大型宾馆,位置在市中心地区。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宾馆门前的广场上还是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一个个黑纱黑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围在一起,正在等着和谁谈生意。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出现骑摩托车的男人,把她们中间的一个带走,开着豪华轿车的人也不停地把年轻女人接来送去。

    宾馆大厅里,摆着许许多多的方桌,这么晚了,还有不少人在喝茶。不少脸上抹着浓妆的女子,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些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男子像游魂一般,在女子中间穿来穿去。整个宾馆内外简直就是一个人肉市场。邹炎兴奋地对宋沂蒙说:“看!我们海口越来越繁荣了!”他的口气就像是个大人物。

    邹炎替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带他们来到六层,先把朱小红安顿在六零一室,然后陪着宋沂蒙进了六零三室。邹炎天南海北地扯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抬起腕子,看看黄澄澄、亮晃晃的手表,遗憾地说:“太晚了,明天还很忙,我先告辞,有时间再好好聊!”说着,邹炎就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宋沂蒙赶紧送他,被他一臂挡住:“留步,一定留步!”邹炎严肃的目光扫过来,宋沂蒙只好收住脚步,只听“碰”一声,门被关住了,宋沂蒙倒吃一个闭门羹。

    宋沂蒙下意识地守候在门边,悄悄地听,他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响,却见六零一室的门“吱呀呀”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原来,这位邹处长根本没有离开宾馆,而是进了朱小红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大堂服务中心打来电话,让宋沂蒙交房费,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邹炎只为他交了一晚上的房钱,以后就不管了。邹炎和朱小红两人设了一局,专门请他来,实际上是让他大大地充当了一回灯泡。

    宋沂蒙狠狠地踹了门一脚,他气急败坏,真想跑过去把那两个狗男女撕碎。早知如此,他根本就不应该来。那晚上的梦算彻底完了,剩下的一点幻想和自信,也都散失殆尽。

    没等到天亮,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去办退房手续。他昏头昏脑地出了宾馆的大门,广场上的人肉生意依然在继续……

    宋沂蒙有个叔伯堂叔是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老干部,曾经在海南行署当过领导。前几年病故了,婶子也去世了,他们六个孩子都各奔东西,只有一个小儿子大秋在海口粮食局运输队工作。宋沂蒙没有颜面返京去见胡炜,只好投奔这位堂弟。

    宋沂蒙过去没见过这位堂弟,来到堂弟家里,就跟到了外国似的。

    大秋长得十分魁伟,相貌堂堂,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须。他娶了一个通什的黎族媳妇,这媳妇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她能听懂人家的话,可她的话人家却听得很费劲。屋里实在太热,不多会儿,宋沂蒙就浑身大汗。

    大秋说这家里实在没地方住,附近有间房子,就是破点,问他愿不愿意去住。宋沂蒙心想,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有房子住就够不错的了,总不能睡马路吧。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个破旧的小院,说是小院,实际上只有一间只遮光不挡风雨的小屋,外面的空地有巴掌大,转个身子都困难。堂弟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太差,不过也只好将就着喽!

    堂弟骑着摩托车“嘟嘟”走了,把宋沂蒙一个人撂在这里,还留下一把锁和两把钥匙。

    屋子里有张用木板搭成的床,人一坐上去就“嘎嘎”响,还有一张发朽了的桌子,不少蟑螂在上面爬。地上扔着女人用过了的化妆品空瓶,还有一只发黄了的乳胶手套,一看就知道这房子曾经租给什么人住过。

    宋沂蒙跑到外边,花十块钱买了张竹席子铺上。他躺下来觉得浑身痛,只好又坐了起来。屋子实在太小,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又躺下。就这样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反反复复好几回,已经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席子上面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汗水把裤子和皮肤沾在一起,实在难受。宋沂蒙想把裤子脱掉,可又怕有人看见,因为,这窗子只是横竖若干铁棍儿而已,没有玻璃,没有纱帘儿。

    猛然间,他看见窗外有一根自来水龙头,这让他很是兴奋,连忙跑到水龙头下冲起凉来。他以为那水很凉,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去洗,洗着、洗着,他发觉那水一直是温的,于是就放开大量冲洗。洗到兴头,他索性把浑身的衣服脱光,痛痛快快地冲洗一番。

    突然他发现远处的一座高楼上,有块玻璃在闪闪发光。他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赶快回到房间里穿上干净衣服。他擦干头上的水珠,再使劲朝那楼上一看,确实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他,那是一个形似肥大的女子,穿着一件白背心儿。

    冲凉过后,宋沂蒙还是觉得粘乎乎的。他用件衬衫把窗子挡了起来,干脆又把衣服剥光,也不管床硬不硬,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快黑了才起来,整整睡了一天,睡了个满头大汗,浑身硌得都是印儿。

    他饿极了,就穿上衣服,把院子门锁好,走到街上,想买点吃的东西。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饭馆是不少,可全是他娘的生猛海鲜,他口袋里总共只有两千来块钱,哪里有钱下馆子吃这些?

    宋沂蒙好容易才发现了一个山东人开的饺子馆,其实也称不上是饭馆儿,只是用几块铁皮搭个棚子。铺子里面的人还不少,宋沂蒙一看,黑板上写着,大馅儿猪肉白菜馅饺子十八元一斤。他心想,不管多少钱一斤,先吃饱肚子再说,于是跟老板要了一斤饺子。饺子很快煮好,宋沂蒙捧着盘子,也没蘸醋,蹲在地上吃。一斤饺子没吃完,肚子就圆了,他向老板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剩下的饺子装了起来。

    宋沂蒙给老板五十块钱,在等着找零钱的时候,他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说:“俺省里共青团委三个小伙儿,拿着公家二十万元钱,到海南来闯天下,搞三产,没想到这三产没搞成,没过两个月,这二十万就花完了,还搞不明白是怎么花的,奶奶的!这海南岛就这么能花钱?二十万,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宋沂蒙暗暗吃惊,二十万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呀?一眨眼儿没啦!这海口难道有老虎?他越想越怕。

    他拎着口袋回住处,路上看见一幅大广告牌子用钢架支着,足足长三十多米,那上面写着:海南孟氏集团总经理洪玲雅。原来这位洪玲雅这么气派呀!可他把她投资的几百万赔得一文不剩,也没脸去见人家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愧疚不已。

    他见路边有个报摊儿,就买了一份《海南日报》,随手打开一看,没想到又是几个醒目的大字:海南孟氏洪玲雅。这位洪玲雅果然是位著名的大老板!

    宋沂蒙回到住处,打开小院子的门,见屋里床上放着毛巾被,桌子上还放着一盒白斩鸡、一盒蒜黄沙虫、七八个豆沙包,一口袋芒果,才知道堂弟已经来看过他了。他的肚子已经饱了,不再想吃东西,就把那袋饺子与堂弟送来的食物放在一起。他的心里很舒坦,因为今天终于过去了,明天的事不去管它!

    夜间,海口是一个喧嚣的世界,家家户户放着迪斯科音乐,大电锯“哧啦啦”地响着,基建工地的打夯声,工人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辆辆的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到处都是这么乱哄哄的。一个新兴的、发展中的城市,有谁还会挑剔?有谁还在意城市噪音?

    他睡不着觉,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像轰炸机群一样飞来飞去。他只好不顾炎热,用毛巾被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起来。有的蚊子居然通过各种空隙向他发起攻击,使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起了不少红包。他愤怒了,于是干脆不睡了,起来开灯、打蚊子,每打一只,就把那带血的残骸拍在墙上,不多会儿,就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好几行。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一切都过去了。远处大海的涛声,节奏是那么均匀,韵味是那么美。海滩上那些小螃蟹,钻进了沙穴,潮水淹没了它们,在大海的抚慰下,它们睡觉了,整个城市睡着了。宋沂蒙在大海的催动下,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很久以前,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一个小孩儿拿着小板凳儿坐在院子门口,看着“哗哗”不停的雨。对面有所大房子,房顶上有一根高高的旗杆儿,有只白色的鸽子落在旗杆儿的顶上,停住不飞了。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不会飞了。小孩儿为它担心,坐在那儿看了一整天,鸽子依然一动不动。他觉得那鸽子已经死了,就跑去告诉妈妈。妈妈抱过心爱的儿子,用双手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飞啦,飞啦,小白鸽飞啦!”

    妈妈松开了双手,小孩儿又去看旗杆儿上的白鸽,果然,它飞了,在雨中飞得好高、好远。小孩儿觉得是母亲把那鸽子救活了,是母亲慈祥的爱给了小白鸽力量,让它远走高飞,去寻找同伴儿,寻找快乐的地方……

    突然,宋沂蒙被惊醒了,一只硕大的耗子正在咬他的耳朵。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抓住了耗子的尾巴,使劲把它甩到窗外,耗子“哧哧”叫了几声就死去了。宋沂蒙隔着窗子一看,发现那耗子竟然有家猫那么大,他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31

    海口是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市,那些戴着斗笠的渔民,带着来自南沙的咸味,从沙滩走过;船舱里,年轻的母亲在黯淡的灯光下哼着歌,让婴儿入睡;海关灯塔上面的大时钟历经了上百年,见证了历史、见证了血腥,也见证了辉煌,它有条不紊地走着,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响声。

    椰城,她如此美丽,不仅充满了生机,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意外。

    DC城是一座半露天的大型商场,距离宋沂蒙的住处不远。门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报亭,宋沂蒙每天都去那儿买报纸看。这天傍晚,宋沂蒙又去买报纸。他正在翻阅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宋沂蒙!”宋沂蒙感到十分意外,原来是他的老同学祁连山,外号叫胖子。

    “胖子,你怎么到海南来了?”宋沂蒙拉着祁连山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海口这个天涯海角,居然能遇见过去的老同学。祁连山又白又胖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宋沂蒙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在他的背后又发现了一个熟人,这人居然是崔和平的爱人金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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