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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放的爹妈

    胡炜也听说过刘放的爹妈,那是土地革命时期有名的军运干部,一个老八级,一个老十级,生前的职务都不低。老人离婚的事,她也听说过,当年一对红色革命伴侣,到七老八十了还闹婚变,实在令人费解!他们不搞住房特殊,死了之后竟落了个犯错误的嫌疑,莫须有的主观猜测,使得他们的独生子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眼下连生活都没有着落。

    胡炜越想越可怕,想起自己香山脚下的那三间平房,感觉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由得暗自庆幸。宋沂蒙也为刘放的处境感到忿忿不平,他不时向刘放投去同情的目光。

    刘放对于祁连山的介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嘴角上露着无奈的干笑,眼睛里却茫然无光,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宋沂蒙蓦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刘放的神经可能有点不正常。宋沂蒙很同情这位老同学,但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比他也强不了多少,无法帮助他,面对刘放,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祁连山领着宋沂蒙他们到这里来有着特殊目的,他望着屋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犹犹豫豫地问刘放:“喂!你老子不是还留下一些古董吗?”

    刘放矢口否认:“有是有一些,‘文革’时,都捐献给故宫了!”

    刘放的父亲曾经是国内有名的收藏家,在老干部里头是属头几位的,他老人家一生节俭,不吸烟不喝酒、素茶淡饭,省出那点钱都购买了古董了,老人家就这么一点嗜好。他主要喜欢研究古代书法,收藏了很多古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还有不少精品拓片、古籍善本。据说老人有两件宋元时期名人的字画,是乾隆皇帝收入《石渠宝笈》的作品,散佚多年,连故宫的大专家们都没见过。祁连山盯着刘放房间里那几只老式樟木箱子,心里暗暗琢磨着,表面上不露声色。他撺掇地说:“肯定还留下一些东西,你要是弄出一两件,我帮你卖出去,还不够你活一辈子?”

    刘放听了祁连山的话,情绪有点激动,他说话也不磕巴了:“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有,也不卖!”

    祁连山被刘放顶得无话可说。胡炜听了刘放的最后一句话,一股敬佩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她觉得这个人落魄是落魄,可就是有一股志气,老子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命根子,卖老子的东西就是卖命根子!

    宋沂蒙见空气有点紧张,便岔开了话题,谈到了其他老同学的情况。宋沂蒙问刘放和祁连山:“你们谁知道刘白沙干嘛呢?”

    刘放低头不语。祁连山一听提到了刘白沙,火气就上来了,他愤愤不平地说:“刘白沙,别提他了!他最近又升官了,到外地当了省长助理,去年我们去找他,秘书说不在。我明明看见这小子坐着小汽车从外面回来,怎么会不在呢?不见就不见,为啥骗我们说不在?后来,秘书进去嘀咕了半天才出来,愣说不认识我,奶奶的!”

    听见说省长助理的秘书挡了祁连山的大驾,还说不认识他,刘放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里饱含着讥讽,刘放的狂笑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伤了所有人的心。

    宋沂蒙心里尤为苦涩,当初多么好的同学,一样的顽皮、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红色背景,那个圈子曾经抱得这样紧,可是现在,这个圈子散掉了,各谋各的,各说各的,彼此之间也产生了那么大的差距,彼此之间越来越陌生了。

    他们摸着黑,离开了刘放的地下室,坐在汽车里半天,祁连山没发动汽车,其他人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胡炜打破了沉默,她惋惜地问:“这刘放怎么这种样子?看来至今还是独身呢!”祁连山意味深长地说:“还不是婚姻问题闹的,一次失恋能叫男人一辈子精神失常……”

    胡炜似乎明白了,她不愿再掘根儿问下去,要是失恋能把一个挺不错的男人弄成这样儿,那可不值得同情,没出息!

    宋沂蒙透过车窗,看着黄昏中的街道,无限感慨。今天的北京变化太大了,现代化的建筑浸在淡淡的黄昏里,空气清爽多了,一整天都是蓝的,到晚上还是深蓝的。整个城市都是沥青和水泥,黄土地没了,水蒸气也没了,哪里有许多云彩?

    天还没有完全黑,路灯大亮,街头草坪灯也打开了,把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这时,金秀香看见车外面走过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留着小平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朝一排小汽车走去,最前边的是一辆劳斯莱斯房车,后边还有林肯、凌志、本田等等,都是豪华型的小汽车。金秀香捅捅胡炜,叫她赶快看。这是什么人,如此招摇张扬?

    胡炜向外边瞥了一眼,也不吭声,因为她对这种人不感兴趣。祁连山也看见了,便带着藐视的口吻对宋沂蒙说:“这人是江西一个普通农民,原先在亚运村一带组织几个老乡洗车,你想一辆车十块钱,赶上下雨的时候,一天要洗多少辆车呀!这家伙过了两年就发了,后来又听说不知在哪儿承包了个大工程,居然暴富……”

    刘放的处境和那江西暴发户的狂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两件事给了宋沂蒙不小的刺激。他不禁感慨地说:“时代真的变了,所谓的干部子弟圈子分化了,原来意义上的干部子弟几乎不存在了,当年罩在头顶上的光环也不存在了。他们在仕途上、事业上各自表现,有的甚至为了起码的生活而努力,这令他们不得不去考虑个人,考虑利益得失,考虑挣钱!”

    胡炜的感触也很深,她叹口气说:“看起来咱们也属于先天不足,当初,咱们的父母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回家来带给儿女的,不是一张严肃的脸,就是一通说教。你爸不就曾经要求你将来不要考清华、北大,如果要上大学,就上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而现在,连农民家庭都懂得为孩子铺路架桥,为孩子安排好一切,上重点院校、出国镀金。”

    宋沂蒙若有所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但胡炜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个社会上,人们不管你父母原来是做什么的,人们只关心你父母亲现在是做什么的。从改革开放以后,即使你父母不是做什么的,只要能巧妙地利用机会,照样可以发达,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的千百万个贫寒富翁,人家不走官道,不走老子的道,照样靠个人奋斗发财,做人上人。

    秋天,月光明亮的晚上,一个陌生人跑来说吴自强病危,希望能见宋沂蒙一面。宋沂蒙大吃一惊,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危呢?

    “还不赶快去呀!瞎琢磨什么哪?”胡炜心里也很着急,连忙催促丈夫。

    宋沂蒙跟着那陌生人离开家。那人开着一辆老式标致旅行车,在黑首乎的马路上默默地走着。宋沂蒙见这人心情沉重,担心他再出点别的事情,于是就问他:“咋回事?您说说嘛!”

    那人自称是吴自强的侄子,他怀着沉痛心情向宋沂蒙说,吴自强的结发妻子,那老板娘的女儿,和他结婚不久就疯了,疯了许多年,这几天病故了,吴自强听说这个消息,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三天三夜没有见任何人。当人们撬开门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省人事。

    宋沂蒙到协和医院的时候,见许多人挤在ICU病房小小的玻璃窗前,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吴自强的侄子不客气地把人群拨开,拉着宋沂蒙来到吴自强的病床前,宋沂蒙摸着他的手安慰道:“这回你老实啦?病就病啦,好好治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老吴的命硬!”

    吴自强无力地躺在病上,头发散乱,眼睛里露出无奈的渴求,他拉着宋沂蒙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命硬,该死的也得死,妈的,这些医生真没用,啥病都治不了……”

    吴自强也说该死的也得死,和宋沂蒙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儿,一个将死的人怎么与周围人心里的共鸣那么强烈?他不敢再朝下想了。

    吴自强见宋沂蒙对自己很关心的样子,从内心受了感动,便说:“大哥,我,我对不起你……”

    两人认识有几年了,彼此相处不错,宋沂蒙总觉得吴自强对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激之情,见面左一个大哥右又一个大哥地叫,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帮过吴自强什么大忙,像吴自强所说的涮涮水之类的事是做过,可也不值得人家记一辈子呀!宋沂蒙见吴自强病得不轻,还说这种客气话,一阵感伤油然而生。

    吴自强的眼眶里湿乎乎的,他默默地从枕头下边取出一张薄薄的小纸放到宋沂蒙的手心里,然后用自己粗糙的手把宋沂蒙的手掌合了起来。宋沂蒙抬起那只手,慢慢地伸展开,他发现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现金支票,上面清楚地写着人民币伍拾万元整。

    宋沂蒙觉得十分突然,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好。

    吴自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苦笑着说:“大哥,这是你应该得的……”宋沂蒙猛然间想起,那年,他曾介绍过吴自强认识谢庚和,也带吴自强去过商业部,他有点明白了,吴自强利用宋沂蒙老丈人名义上的背景,与方方面面沟通,可能发了一笔横财,当时,吴自强却瞒了他。

    宋沂蒙的心里确实有许多的不平衡,自己应当利用的关系却被一个广东仔利用了过去,吴自强空着一双手在北京赚了很多的钱,而他却几乎一文不名。

    一个外地人,经过几年工夫的折腾,已经融进了京城社会,成为某一个阶层的人物,这是命吗?宋沂蒙想得很多,然而却没有想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在吴自强的面前就是一个智商很低的人,五十多岁的人白活了,二十年的兵白当了,军事院校的几年也白学了,下海到现在也已经八年了,一事无成,可人家吴自强到北京才几年就成了亿万富翁,没法比呀!

    吴自强见他的手里攥着那张支票不吱声,以为他收下了,于是就放心地合上了眼睛。宋沂蒙见他合上了眼睛,心里怕得很,他想,吴自强是不是死了?一个大活人,活蹦乱跳的亿万富翁怎么会突然间死了,一个拼命享受,大把赚钱的人几分钟就完了,生命的创造性常常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可惜太短暂。

    吴自强只是合上了眼睛休息了一小会儿,须臾,他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宋沂蒙和他侄子惊恐的样子,凄凉地笑着说:“大哥我告诉你说,我这辈子玩过多少女人,五百个,那天我数了,大概就是这个数,够本……”吴自强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玩多少女人,要不是看他病重,宋沂蒙真想揍他一顿,人没出息怎么到如此程度?

    吴自强的这些话实际上是在自我挖苦,他说他玩女人的时候还在想着,那老板娘的女儿,他觉得那女人的魂在勾他。他心里在叹息,看来男人果真离不开女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还惦记着女人,男女之事把男人箍得死死的,他吴自强也逃不掉情的缠绕,他虽不是个情种,可他是男人。

    宋沂蒙不训斥他,一只手攥着吴自强冰凉的手,一只手攥着那张写着五十万元数目的支票。吴自强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哥,我的爷爷不是民国初年的广东督军,我爷爷的爷爷也不是清朝的按察使,那都是小弟吹的,编的!”

    吴自强说的这些,宋沂蒙记不清了,可吴自强记得,他不只跟一个人吹嘘过,吹着吹着仿佛就变成了真的。他把这件事看得很重,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都是贵族,我也是贵族之后,与你们一样,咱们都是贵族之后,咱们平起平坐,在社会上有一道无形的庇荫,让人们认可,让人另眼看待,让人莫名其妙地赞叹。

    吴自强平平静静地说出了心里话,又缓缓闭上了眼睛,随之呼嗤呼嗤睡着了。

    宋沂蒙回到家里,把那张支票交给胡炜,胡炜看了看那上面写着的数字,把头一扭,果断地说:“这钱再多,我们也不要!”

    什么钱该要,什么钱不该要,胡炜分得很清楚。宋沂蒙赞许地望着妻子,觉得她很可爱,妻子想的和自己想的一样,一笔无名的酬劳,迟到了七八年的酬劳,尽管数目很大,有巨大的引诱,可是他们不能要,再贫困也不要。

    宋沂蒙把那张支票撕了,撕成碎片,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41

    胡炜告诉宋沂蒙干休所转来一封信,说老家的二爷得了重病,让他们回去看看,就是见个面也好,宋沂蒙懂得“见个面”是什么意思。

    二爷是宋沂蒙父亲的二叔,年龄比宋沂蒙的父亲还小。

    1942年,日寇在鲁北地区进行大扫荡,那正是环境最为残酷的时候。一次战斗,父亲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又负了伤,一路之上东躲西藏。当地老百姓的胆子小,慑于日寇和汉奸伪政权的淫威,没有人敢帮助他,更没有人敢收留他,他伤病交加,躺倒在一片乱坟岗子里。

    二爷听说了这个消息,套起牛车,赶了整整一夜,硬是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找到了父亲,拼着一条性命把他救了回来。

    解放以后,父亲进京做了领导干部,特地几次写信邀请二爷到北京家里住一段时间,可都被二爷谢绝了。二爷说,娃他爹都已经是几品顶戴了,自己是个乡下老粗,没文化,身上又不卫生,怕给人家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来北京。

    1968年,父亲靠边儿站,宋沂蒙差点就去兵团了,二爷来信说,吃那分苦干嘛?要是孩子乐意,就来家吧!有俺照顾着,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十八岁的宋沂蒙背起行李就回了老家,和二爷一家住在一起。

    二爷一家对宋沂蒙很好。二爷早上带他到地里学使牲口犁地,晚上骑车子带他到村子外边高粱地捉蝈蝈儿,二爷的蝈蝈儿笼子扎得可好看啦!房檐下挂了一排,二爷劳动之余,最爱欣赏蝈蝈儿大合唱。

    二奶奶有肺结核病,不顾自己的身体好坏,经常给他洗衣服,还把小树上结下的大枣,一颗一颗地收集起来,放在笸箩里,吊在房梁上,凉干了,留着给他在冬天吃,说孩子没有吃过乡下的苦,吃几个枣,兴许能补养补养。

    几个小叔,年纪都和他差不多,夏季,闷热的玉米地里,宋沂蒙从来不会落后,因为有小叔们帮着。后来,在原本已经十分狭小的院子里,几个小叔用了三天时间,为他盖了一间坯砖房子,让宋沂蒙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屋。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他们在一起下象棋,一起骑自行车到县城里去遛,还在一起谈论过女人。

    二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小叔们还在务农,并且都成家立业,有了小孙孙,八十年代以后承包了土地,他们种了一点经济作物,粮食够吃,钱够花,日子过得还可以。村里有了电灯,有了自来水,二爷家有了拖拉机,有了电视机,正在往现代化的道路上走着。宋沂蒙也很想回去看看,可总没有机会。

    胡炜对宋沂蒙说:“你必须回去看看,咱不能忘恩负义!”宋沂蒙说:“媳妇说的很对!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钱呢?万一二爷过世,农村里办个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花不少钱,人家还以为咱在北京挣大钱了,我这一回去,四邻八方的一伸手,没有万把来块恐怕过不去!咱手头又不宽裕,谁能体谅咱们?”胡炜不作声了,半天才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反正一定要对得起二爷一家!”

    两口子商量着,只好拖几天再说。没想到这么一拖,老家里又一次来信说,二爷已过世了,丧事也办妥了。宋沂蒙觉得再不去不好了,就告别了妻子,独自一人回了山东德州老家。

    山东德州,在河北与山东两省交界处,历史上曾划归直隶管辖,居民生活习惯、语言都与冀南地区差不多。宋沂蒙坐火车到石家庄,又换乘长途大巴到了德州,然后又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老家宋各庄。

    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边上,宋沂蒙给了车主十块钱,然后下了车。他背着一个人造革包,进了村口,原以为进村后,老家的人会夹道欢迎一番,可是他想错了。

    他走在村子里泥泞的小道上,两边人见了他,谁也不跟他打招呼。其中有的人还似乎很面熟,是侄子辈儿的还是叔叔辈儿的?记不清了。这是不是宋铁匠家里的小三?那年这孩子才十一二岁,如今都长成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比老铁匠还壮实了许多。宋铁匠的小三也认出了他,可是那目光仅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时间,就躲开了。

    宋沂蒙心里纳闷,这村儿里的人怎么啦?

    宋沂蒙进了自家那条胡同,这里变化不大,墙壁仍然是那堵墙壁,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小路仍然是那条小路。门敞着,他一脚踏进了二爷家的院子,二爷家里的院子还是三十年前那般模样,正房多了一些斑驳和沧桑,东屋和西屋歪歪斜斜的,很难想象这里头还住着人。惟一不同的,就是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小屋不见了,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红枣。

    啊!这是二奶为自己种的那棵小枣树!

    宋沂蒙在枣树下站了好久,一个穿着一件旧蓝布制服上衣和一条的确良绿军裤、身子佝偻的老人从外边进来,宋沂蒙怔住了,这是谁?一张变形的脸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褶皱。他的目光呆滞,眼睑上长了一些赘瘤,嘴唇和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拉拉茬茬的,胳膊上还戴着孝。宋沂蒙形影绰绰地认出来,这就是大叔宋朝恩。大叔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三十年前,宋朝恩是基干民兵,身高一米七三,整天背着大杆枪,威风凛凛的,现在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叔也认出了他,便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稀稀拉拉发黑了的牙齿。大叔慢腾腾地说:“来啦!来了好!”宋沂蒙激动地上去拉住大叔的手,那双手粗糙、坚硬,像钢锉一样。大叔把手抽了回去,表情很不自然地说:“走,那院去吧!这里早不住人哩!”

    宋沂蒙这才明白,这个曾经居住过二爷一家五口的热闹小院,后来变成二爷一个人独自居住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外面有了新住处。

    早先的场院里有间磨房,一头蒙眼的灰毛驴拉着石碾子磨面,使用不起毛驴的人家,就只好人力推磨,大闺女、小小子、老婆子,推着石碾子,“吱呀呀”地响。磨房旁边,有一间泥和草糊成的小屋,里边住着一位被日本鬼子打疯了的三爷。

    如今,磨房不见了,三爷也不见了,场院里盖起了好几排崭新的房子。三个叔叔辈的伙伴在这里建立了新的基业。噢!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井台儿,当初,这村里只有这一口甜水井,为了喝到些甜水,人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因为这井里的水很少很少。过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不得不到一里地远的村西头去担水,那口井的水不少,可是味道却又咸又苦,宋各庄的人们就是靠这口苦水井繁衍生存。宋沂蒙想起那口苦水井,当年,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女青年一样,在那口井边挑水。

    冬天,那井台儿上结着冰,铺上了防滑的干草。他还是不小心滑倒,差点儿落到井里,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姑娘把他扶起来。他想说声谢谢,那姑娘却向他嫣然一笑,挑起担子,颤悠悠地离开。

    那姑娘长得很美,高高的鼻梁,明亮的大眼睛,黑黑的长睫毛,她的头上扎着印着梅花的手巾,身材结实而苗条,她挑水的姿态优美动人,像云雾里飘逸的仙女。后来,宋沂蒙才知道这姑娘是公社武装部长的新儿媳妇,那部长的公子是个长相如鼠,品格平庸的人,记得自己当时还着实惋惜嗟叹了一番。

    看见了那井台儿,让宋沂蒙回到了那难忘的冬天,想起那女郎挑水的款款倩影。

    大叔让宋沂蒙进家,取来一个烟袋子递给他,憨笑地说:“抽不?”宋沂蒙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坐着,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赶紧摇摆着说:“不抽,不抽!”

    大叔蹲在地上,只顾“吧嗒嗒”地抽着烟袋,闷着头不说话。大叔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基干民兵,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笑话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把满腹心事隐藏起来,让人感到深不可测。宋沂蒙寻思着说些什么好,想问问二爷的事,又怕勾起伤心事。

    正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和铁锹等农具的碰撞声,原来是叔婶等人从地里劳动回来了。三个婶子都是泼辣的农村妇女,有的穿得花花绿绿,有的仍然和六十年代的农民一般打扮。她们一进门就抢着拧开自来水管子用手捧着生水喝,喝完水,解了渴,才看见屋里有个生人,于是就叽叽喳喳地吵吵起来:“老大,你做啥哩?有客人来,也不招应着,抽那玩意儿作啥?”

    二叔宋朝义、三叔宋朝忠都认出来了,原来是北京的侄子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声:“沂蒙是不?回家啦?”说完,弟兄仨一块儿落泪,宋沂蒙的眼眶也红红的。这三个叔叔,长得一个模样,三十年没见面,岁月无情,田间劳作,风吹日晒,都老得不像样子。宋沂蒙和他们的年龄相仿,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北京,他的生活条件都好得多,因此显得比他们哥仨年轻了十几岁。宋沂蒙见了这三个叔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假若自己不去当兵,在农村里呆一辈子,也许比他们还要老。

    婶子们听说是沂蒙回来了,便噔噔地跑回自己屋,纷纷拿来大枣、花生和甜瓜,一古脑儿都放在方桌上。在宋沂蒙看来,这三个婶子长的一个模样,四五十岁的年纪,动作麻利,说话爽朗,待人热情,在她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二奶奶的影子。

    几个青年男女和一群小孩也吵吵嚷嚷地进屋,这些青年和少年,穿着打扮与城里人差不多,有的还穿着料子和作工都极差的西装,敞着怀,不用说,这是叔叔们的子孙。

    宋沂蒙觉得是时候了,就打开人造革包,取出礼物,准备分给他们。可是,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拿到礼物,大叔就瞪着眼,在鞋帮子上磕烟袋里的灰,那些小字辈儿的,便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去。

    宋沂蒙记得,当初在老家落户的时候,村里的人很喜欢热闹,每逢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屋子,看生人跟看猴儿似的。平时,一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总是要打声招呼,说声:吃了没?可是现在,他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变了,路上人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低着头,一擦肩就过去了,那些老套话也没有了。这次,他好不容易从北京大老远回老家,几个叔欢喜是欢喜,可是也没有太多的话,婶子们的态度虽然还热情,话也不少,可是总让人感觉有些表面化。

    晚上,婶子们为欢迎宋沂蒙的到来,特地包了一顿猪肉大葱馅的白面饺子,还是家乡的风俗。天很黑了,家里人在大叔的许可下,才拉亮了电灯,又打开了彩色电视机,电视机里出现了外国老娘儿们,还响起好听的音乐,让屋里所有人的心情显得愉悦起来。大家无所顾忌、有说有笑,有的还跟宋沂蒙谈美国总统大选和港澳回归的事,这使宋沂蒙感到,现在的家乡农民,尽管与以前有着许多习惯上的相同,可是,他们不再是愚昧的,他们关心的比他们的生活范围更为宽泛。

    当天晚上,宋沂蒙和几个没成家的堂弟挤在一条炕上睡觉,这感觉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炕又硬又凉,莫名其妙的小虫咬得他身上净是包儿,痒得厉害。小伙儿们打着呼噜像摇滚乐,又像竞技场上的拉拉队,闹得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由大叔领着,宋沂蒙到村子东头去看了二爷的坟墓,新新的坟墓前还放着一个简单的花圈,不久前燃烧过的纸灰散落着,小风吹着几枚纸钱团团转。

    宋沂蒙跪在地上,在二爷的坟前磕了头,然后又站起来,深深地鞠躬。二爷在他心目中印象太深了,在某些方面二爷的慈祥和真诚的关爱,弥补了父亲的不足,二爷的品格,音容笑貌,让他一生难忘。

    太阳老高的时候,宋沂蒙回到村子里。三个叔叔围着他,开始唠唠叨叨说起给二爷办丧事的经过,这个说,请了多少人,摆了多少席,那个说,置办的什么棺材,穿的什么寿衣,还说总共花了不少钱,给东邻借了多少,西邻借了多少。宋沂蒙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于是,就主动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他们说:“不瞒三位叔叔,最近手头紧张,拿这些救救急,以后想办法再寄些来!”

    大叔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把钱收了起来,其他两个叔也不吭不语。宋沂蒙抽不冷子瞧瞧三个叔叔的表情,见他们都没有不乐意的表示,于是就放下心来。大叔盯着他,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一磕,慢条斯理地说:“咱乡下有啥?需要啥?你说!”宋沂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要什么。

    二婶和三婶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转身跑回自家取东西。大叔的脸上表情平平淡淡,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从板凳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里间屋,不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圆圆的,带盖的罐子,放在方桌上。宋沂蒙一看,这罐子比篮球还大些,釉色浅绿,自上而下布遍了整齐的条纹,上面还有个刻着莲花的盖子,罐子保存得不错,只是盖子边沿有一点小小的磕碰。宋沂蒙不禁暗自惊喜,他印象里,书上有这种东西,是不是宋元时代龙泉窑的东西?如果真的是龙泉窑的,价值恐怕不低于五十万元呢!

    宋沂蒙学着潘家园那些一心想拣个漏儿的人,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大叔把罐子盖掀掉,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罐子鸡蛋。宋沂蒙伸手去取那些鸡蛋,但是被身旁的大婶子上来阻住:“别慌!俺来!”大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拿了出来,在她看来,罐子里的鸡蛋要比罐子宝贵的多。大婶子把鸡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篮子里,交给大叔满满脸严肃地说:“弄踏实喽!”

    大叔双手捧着篮子,像捧着件宝贝,一步步地走回里间屋,把它放在炕洞里,然后用块旧报纸盖上。大婶很随便地把那罐子朝宋沂蒙身边一推,笑眯眯地说:“这是不是老物件?俺嫁过来那年就有,俺娘说她老人家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大叔把鸡蛋放好了回来,木讷地说:“这是个物件,你喜欢不?”宋沂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对大叔感激地说:“东西我拿走了,为的是做个纪念,这钱你们收下!”没想到大叔婶二人一齐摇着头,表示坚决拒绝:“一个罐子是啥?咋能要你钱哩?不成不成!”宋沂蒙死活朝大叔的口袋里装,大叔死活不要,就这样推推搡搡,僵持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叔只好收下,当他把钱塞进口袋的时候,竟然满脸涨得通红。

    大婶是个痛快人,她打着圆场,讲起乡里人的传说:“老人说,凡是老物件都有种紫光紫气,物件越久远,紫光紫气越重,家里放件老物件,紫光紫气能把所有的一切罩住,去病、防灾、延年益寿。村东头老疙瘩家有件宋朝的佛像,这家里人个个长寿,代代长寿,灵验得很!”

    大叔听了这话,一脸无所谓,他自言自语地说:“活那么大岁数做啥?孩子小的时候,欢喜和大人在一块儿,孩子多了,大人烦。等到大人老了,离不开孩子了,可孩子烦!孩子和大人总欢喜不到一块儿。依俺说,人可别活起来没完没了,老了老,越老越让人烦!早死早享福!”大婶打住丈夫的话,赌气般地说道:“谁说死了能享福?俺看,到地狱里,要受更大的罪!”

    二叔和大叔长得差不多,性格也相似,他和大叔坐在方桌两侧,一边一个,面对着面抽烟袋。二叔慢吞吞地说:“谁知道人死了以后是啥样?兴许是另一番景象哩!中国人多,死就死了,就这么一瞪眼的工夫,人死了没准是好事儿哩!”大婶子听二叔说死人的事,勾起了她一桩桩心事,她忧心忡忡地地说:“唉!说得是!这年月得的起病,看不起病!上一趟医院,少说几百块,住院几千块,开刀几万块,几十万块,俺要是得了啥大病,就不看病,费那钱作啥?”大叔、二叔说罢,其他的人都不吭声。

    这时,二婶、三婶先后跑回来,送来几个老盘子老碗,其中有一件花觥还打上了锯子,宋沂蒙更加高兴,没二话就把东西装了起来,没有提钱的事,人家也没要。

    42

    宋沂蒙怀揣意外收获回到北京,激动得一夜没睡觉,他悄悄起来好几趟,把那几件盘子碗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好。宋沂蒙足足折腾了一夜,胡炜也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眼花的,气呼呼地嚷:“你发神经呢!赶快找人看看吧,你那些破玩意儿,说不定全是假的!”

    宋沂蒙大不以为然,连连辩解:“老家拿来的宋代龙泉窑,还能错得了?起码值五十万!”胡炜把嘴一噘,挖苦地说:“财迷吧你,值钱的宝贝能落你头上?怪啦!”

    宋沂蒙越想不服气,决定请祁连山来鉴定一下,打算用事实教育妻子,同时为自己争口气。刚好,家里装上了电话,有了这玩意儿,和外边联系,比以前方便多了。宋沂蒙一个电话打给祁连山,两人立刻通上了话。祁连山的通讯工具更先进,他早就有了“大哥大”,原来是大砖头,后来是模拟型,现在又换成数字的了,腰里一边儿掖个BP机,一边儿掖个手机,全副武装,显得身份特殊,也是图个联络方便。

    祁连山听说宋沂蒙从老家得了宝贝,分秒没耽误,马上带着金秀香赶到香山。那天恰巧是星期天,胡炜也不上班。宋沂蒙见“祁大师”来了,就让胡炜沏上一壶好茶,自己兴冲冲地把大绿罐子取出来,祁连山还没顾得上说话,金秀香就嚷起来:“这东西,俺家里有的是!”

    宋沂蒙不满意地说:“怎么可能?这是宋龙泉!”说着,就去看祁连山的表情。这时,胡炜捅了一下宋沂蒙说:“你也不看看谁在这儿!别不谦虚!”听了胡炜的话,宋沂蒙笑了。

    祁连山也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连磕巴也不打,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龙泉!是民国时磁州窑的产品,在河北、山西及山东北部一带相当多,从特征上来看,的确与龙泉窑的东西有相似之处,可是你好看看,这个只是绿釉,连青瓷也不是!”

    听祁连山说,这东西连青瓷也不是,宋沂蒙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得!一晚上的梦也白作了。胡炜见宋沂蒙的脸色不好,情知他的发财狂想又破灭了,于是就在一旁讥讽地说:“宋沂蒙,你不说它是宋代的吗?起码要值五十万,还说不说啦?”妻子着实给自己一个下不来台,宋沂蒙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发作,金秀香看出来了,赶紧说:“不错啦!是老东西就行!”

    祁连山很同意她的看法,就用一种安慰鼓励的口气说道:“是啊!民国的东西也是老东西,有纪念意义,这玩意儿的乡土气息挺浓的,放着吧!收藏这一行儿,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发财的!收藏也是个长学问的过程。”宋沂蒙和胡炜两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不争不闹,一齐点头。

    祁连山又随便看了看其他几样东西,他说:“这几件也是老东西,清晚期的花觥,清代中期的青花加紫盘子,清代晚期的青花山水碗,还行,不过,这些东西残损得挺厉害,值不了几个钱!”听了祁连山的话,终于,宋沂蒙也想通了,宋各庄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老农民,几乎没有人做过大官儿,家里哪儿会有什么高级东西?还不都是老百姓家里的破烂锅碗瓢盆?

    祁连山把那几件老东西放到一边,心情焦急地对胡炜说:“这回要请大妹子帮忙,给金秀香做个检查,她最近老咳嗽,还喘不上气来,是不是患了哮喘病?”胡炜听说金秀香病了,心想是不是肺里出了问题,就赶快说:“没问题!不过必须先拍个胸片,今天我们门诊部就有值班的医生,不行就抓紧时间看看?”

    她觉得事不宜迟,什么都能耽误,就是病不能耽误!边说着,边拉着祁连山夫妻俩出了家门。胡炜雷厉风行的作风令祁连山和金秀香十分感动。

    宋沂蒙独自在家里欣赏他那几件老东西,这时,有人轻轻地敲打窗子。原来是崔和平来了,他每次来都敲打窗子,跟个特务对暗号似的。崔和平所在的基金会恰好有辆车到香山来,他就搭车来看宋沂蒙,主要是给他送一封信。看起来这小子挺忙,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崔和平走后,宋沂蒙打开信,这封信是陆菲菲从国外寄来的。

    沂蒙:

    你好,终于接到你的信了。你所说的风筝,它的确没有断,可它浸满了雨水,它实在太沉重、太疲劳了,它飘了太久太久,终于有了一个落入人间的愿望。它想落进焚烧炉,将沉甸甸的过去毁掉,用自己的消亡,让所有牵累的人得到解脱。

    这风筝飞了三十年,时光让它变成一个将近半百的女人,它无法摆掉命运的恐惧,它思考了三十年,苦恼了三十年,它将用新的躯体去选择后半生。

    沂蒙,你我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会珍惜这漫长辛酸的经历!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人叫马丁,他很爱我,也很理解我,他和你一样都是好人!我相信你会理智地对待这些,亲爱的沂蒙……

    菲菲

    字的最后一行没用“你的”,只剩下“菲菲”两字,信的内容也太简短,而且郑重其事地提到什么马丁。宋沂蒙看完这封信,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难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三十多年里,陆菲菲其实是个自由人,他无权羁绊人家,他可以有家庭,为什么人家就不能有家庭?

    他失恋了,一个已经是老资格丈夫的人竟然失恋了,说起来是个笑话,可这是事实。他失去了陆菲菲,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陆菲菲的彻底的失去。

    从那一年在潮白河畔,他旧炽重燃,他把菲菲刻在心底深处,真诚地爱着菲菲。自从家里安装电话以后,他不自觉地坐在放电话的位置旁边,就这么守着,恍恍惚惚等着,痴心妄想地盼着,想什么?盼什么?他难以说清。也许会有一天,铃声响起,来了一个海洋那边的电话。

    海洋那边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一封内容显而易见的信,有了这封信,他似乎再也见不到那披着白纱巾的女人,一切将成为历史,将化为灰烬,将变成痛苦的回忆。潮白河边那一回,他可没想到一只飘泊了太久的风筝会浸泡在雨水里,被天火焚烧,冒着湿漉漉的白烟,只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存在了,连灰烬也没有。

    这些年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妻子的个性以及粗放浓重的爱情,也给他添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压力。他长期压抑和不舒展,内心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使他本能地去寻找精神上的安慰。

    他企盼一个女人的理解和温存,他向往一种被他认为是完美的爱,哪怕这种爱是遥远的,忽隐忽现的,哪怕这爱总有一天不属于他。

    为了一条可望不可及的双轨,他终日里徘徊、苦闷。他的生活时而变态,有困扰,有难以忍受的阵痛。他对陆菲菲的爱是从一个处男开始,他多么希望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处男。

    失去了,简简短短的一封信,就宣告了一个爱情时代的结束,轻轻松松地画上了句号。但他觉得这个句号,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炸开,血和脑浆飞溅。他失去了自我,本应该理解的却很不理解,应该接受的却无法接受,他根本不像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成年人,却像一个陷入迷茫爱情的毛头小子,他想把头向土墙上撞去,留下一片血迹。

    风筝没有断线,然而它在和大气的磨擦中焚毁了,变成了纸灰和粉末儿,变幻成为另外新生的女人。这结局是无法挽回的,这新生的女人不再是从前的陆菲菲,不再属于自己,她属于太空,属于什么马丁,属于宋沂蒙未知的一切。

    它像一场甜美的梦,醒过来就融化了。

    在失去陆菲菲的同时,他越发感到生活压力太大,活下去太难,感情上的挫折,事业上的坎坷,使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百般挣扎,也寻找不到出路。

    他走来走去,爬来爬去,犹在半夜里,犹在梦里。他幻想捞月亮却捞不着月亮,捞着了许多伤感丢掉了机遇。长着果实的树枝太高,通往幸福的路太远,河里的草太多,浮了又沉,沉了又起。

    他似乎是一个襁褓里的老人,离从前远了,离未来不远了,疯狂的命运之神缠住了他的脖颈,不让他变大,他挣不脱,只有呻吟,想着站起来却软弱无力。

    他觉得陆菲菲不是归属了什么马丁,那是一个随意编造出来的人,陆菲菲也抗争不过命运的折磨,她要死了,要与她爱的人诀别,与永无结局的结局诀别。宋沂蒙猛地想到这种可能,他被噩梦般的猜想激怒,冲出了房间,仗着一股邪气,攀上香山“鬼见愁”。

    深秋的香山,浓郁得鲜红,满坡的红叶覆盖着,犹如一块完整的毯子。枫叶覆盖的不是山岩,而是一副蠕动着的躯体,这躯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前生经受过磨难的人?宋沂蒙站在一棵枫树下,双腿微微有些发颤,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他被炫目的红色震动着,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他的躯体,飞掉了。

    他孤独地在山坡上立着,浑身瘫懒,几乎要倒下。恍惚间,他在远处冥冥飘渺的树丛中,看见了一座琉璃红墙的庙宇,影影绰绰,好像是飘在云间的仙居。一条朦胧的小路,似那薄薄淡淡的缎带,从庙宇那里洒了过来。从小路上缓步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僧人,僧人在他身边落定,和善地对他说:“居士何故徘徊?独自叹息,斯天斯地,要贫僧释否?”

    宋沂蒙目瞪口呆,他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已经落入了阴间,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从鬼见愁上跳了下去。然而就在坠落深涧的时候,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托起,使他飞了起来,返回地面,然后又稳稳当当地坐在地上。僧人和他面对面盘膝而坐。僧人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佛珠是玛瑙的,是红莹莹的,宋沂蒙那颗破碎纷乱的心重又归拢了起来,他的寒血又逐渐热了,在周身的血管里开始流动。

    僧人长着两道白色长眉,双目炯炯有神,他用长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手指直封宋沂蒙的额头,只听他抑扬顿挫、念念有词地说:小堤遇相知,纵欲戏婵娟。马蹄试郊野,撩惹两情欢。几度红泥溅,粉黛凝脂浅,甘渴逢雨露,淑女醉花眠。黄花散凋零,雅士衣襟乱。湖畔飘白絮,莲塘惊芦雁。瘦柳沁春早,鸡雄催阳晚。

    啊!果真幸会一位高僧!正踌躇间,那老僧又侃侃而谈:“生灵者有百年,八十年失意,二十年风光,得忍者幸甚,不忍者为亡,茫茫一生,仅有二十年风光足矣!”

    宋沂蒙见这位高僧言语深奥,便虔诚地问:“今年晚辈已过知天命之年,屡次创业,屡遭挫败,闯荡商海,一事无成,精神压抑,活得太难,有无解脱之法?”僧人白眉一动,闭着眼睛说:“若欲解脱,惟有一亡,与吾同行,极乐世界。若欲求生,磨难一世。在世一天,终有一苦,何惧?人间千般枷锁,乃己之束缚,与它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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