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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三天消息爆炸开来。项自链从车里出来,远远就看到市府楼前小干部们三五成群地谈论着什么。或许是春节就要到了,大家脸上多了一份喜气和笑容,可笑容里分明透着一份幸灾乐祸的表情。项自链鄙夷这种小市民心理,抬抬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走过来。众人见了,相互对视一眼,鸟兽般散开,各自躲进了办公室。

    刚坐下,魏宏益送茶进来,顺便告诉他颜玉宝昨天下午在市里被双规了。项自链只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魏宏益越来越懂得办事了,见项自链不出声,放下茶杯就要告退。

    项自链叫住他问:“小魏我们相处快一年了,你实话告诉我做这份工作满不满意?我怎么总觉得一个复旦大学毕业生呆在县级机关里做领导秘书太可惜了。你也知道的,所谓秘书不过是为领导送送茶倒倒水,做些官样文章,还有就是领导不方便出面又不得不做的事,秘书就成了最好的代言人。”

    话一出口,魏宏益惊得合不上嘴,好久才感叹:“项市长你也这么说啊!好多领导都把这位置当恩惠施舍给年轻人的,又有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说实话要没有我老爸这层关系,还不一定能当上你的秘书呢!”

    项自链又问:“以你一个有知识有见地又淡泊名利的明眼人看来,是不是觉得官场里挺滑稽挺可笑的?”

    魏宏益从来没有听项自链探讨过如此严肃的话题,惊讶之余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点过头后又后悔了,忙辨解似的说:“以前觉得官场里确是那么回事,下属见了领导就象鸡啄米,上级训下级就象刀切菜,大家公开场合讲些冠冕堂皇的话,做起来全是苟且之事,说白了都是为了一己之私,所谓创政绩不过是为了寻找升迁的基石。可自从跟上你以后,慢慢地悟出点道来,也渐渐地转变了看法。整天看着你忙前忙后,为了琼潮的建设事业日夜操劳着,一种责任感便油然而生。刚毕业分配到机关工作,总觉得委屈了自己,天天做着文字游戏,反正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学校里学的知识几乎派不上用常我常想与其这样懵懵懂懂地过着,还不如干脆去写小说更实在,弄得好还能混个作家头衔。”

    项自链听了差点笑出声来,闷了好一会才说:“你也不用拍我的马屁,这个环境差不多都被马屁污染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同你说这些话吗?一是因为你这股痴气,二是因为这一年来看到了你可喜的转变。说实话,开始时我还真不喜欢你做我的秘书。有句话你一定听多了,读千卷书还需行万里路。万里路是什么?不就是立身处世之道吗?培根就说过书不能多读,多读就是读死书死读书;书又不能不读,读书可以明理怡情养性。用孔子的话说读书就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那不过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在现实中往往很难实现,真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又有几人呢?人生在世不外乎名利二字,商场上得意,仕途上得志,学术上有所建树、艺术上有所创新,以上四种情况,差不多可以用来概括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追求了。以你这股痴气,或许在学术研究上可以大展鸿图,可惜你已踏进官场的大门,要回头重来又谈何容易!再说天下哪条道路不是曲折绵长的,但只要用心经营,总会有所收获的。比起以前来,你确实有了很大进步,处人处事不再孤傲,不再是个狂生了。正因为看到你这些变化,今天才特地找你谈谈,希望对你以后的人生有所帮助。在琼台教书的日子里,我也有一股痴气,不过我是因为穷,穷得心生自卑。自卑又往往是自傲的方式表达出来,不愿同别人打交道,更不愿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对当官的深恶痛绝。直到当上副县长以后,亲身体会到山区群众生活的艰难、生计的无奈,我才真正自我反省,觉得自己是有幸的,毕竟读了点书,见过一些世面,也觉得应当做点事,为当地经济发展尽点力,为天下不平事尽份心。其实人在官场并不是真的就喝喝吃吃混日子,吃吃喝喝是世风,我们无力改变它,要紧的是你在这种世风下时刻不忘做点利国利民的实事。因为官场本身就是各种利益关系的交织点,身在其中就得随时把握好自己的立场观点,协调好各方关系,使之朝理想的方向发展。所谓谈笑中强虏灰飞烟灭,说的就是政治策略运用的最高境界,不是有人说政治就是不流血不流汗的战争吗?西方人主张人性本恶,中国人主张人性本善,所以外国人上教堂多是忏悔,常说主啊!我有罪,中国人进庙宇多的是祈祷,常说神佛啊!赐福给我吧!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侬本善良,当然应该有个好报应,这是国人普遍的心态。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取向多带有功利性,往往以个人得失作为衡量是非对错的标准,而非法律。所以中国的事情就难办,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个人感情纠纷,官场也是如此。身为一名官员,既要从组织利益群众利益出发,保证国家方针政策、法律法规的实施,又要考虑到周边关系的协调,顾及到个人利益,以尽量不伤害同志感情为基础,一句话团结就是力量。这样你就能明白官场里热热闹闹,关系复杂的原因了。所谓关系网,说白了就是人情两字,没有紧密的人情关系,你再有本事也办不成一件正事。所以在官场里最要不得的就是痴气和清高,只有与大家打成一片,你才能如鱼得水,才能实现报国为民的雄心壮志和抱负。读了千卷书,能不能行万里路,就看你能不能悟透其中的道理。话说回来,痴气和清高是一种难得的品行操守,把你的傲气藏进骨子里,灌注进做事原则中,那么你将无往而不胜!”

    魏宏益听得入了神,好久才说出一句话:“项市长,我明白了,人不可有傲气不能没傲骨,我总算理解其中的意思了。谢谢你,衷心地谢谢你这番推心置腹的教诲,我会铭记终生的!”

    “你能明白我这番苦口婆心就好。等过了年,我马上向组织推荐你去秘书一处当处长,以后就看你个人努力了。记住一句话,人间正道是沧桑!”

    魏宏益再也禁不住感情冲动,双眼红红地掉下泪来。

    项自链轻轻地批评他说:“哭什么哭啊!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做英雄,怎么象小孩子一样哭了。”

    魏宏益抹抹泪委屈地说:“项市长,你比我爸好一百倍,从小到大只知道他整天板着脸骂我没出息。看着他那张黑脸我就觉得官场里没一个好人。”

    “他是你爸,当然要对你严格要求。找个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后还要向你父亲多学习呢!”项自链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不轻松,看着魏宏益抹鼻子的样子,真不知这个狂生以后会不会给自己惹出什么祸来。人往往是宿命的,项自链放在心里说:“就看你的造化了!”

    魏宏益见项自链只顾埋头看文件,拿起纸巾擦干泪,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其实项自链并没看进去什么,只是装模作样而已,瞥见魏宏益昂首挺胸走出门外,心里才感到踏实,心想孺子可教。

    下午赵国亮找上门汇报发电厂进度情况。关上门,赵国亮就亮开嗓门:“老项啊!清岙乡一行收获不少嘛!逮了耗子挖出粮仓,你这不是狗管猫事,多此一举吗?”

    “多此一举?癩子没碰到毒日,当然不知道头顶痒!让你赵国亮去体会一下,就不会说风凉话了。”

    “老项啊!说话可要凭良心,我什么时候拆过你的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恐怕琼潮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得到了。”

    “外边怎么说?说我项自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事我还管到底了!”骂完后,大概觉得有点过火,缓缓气说:“谁叫我不幸呢?碰上这种烂事,那颜玉宝也太不是东西了!”

    “老项啊!外面的风声很紧,妇联、工商联里都有人在说,你项自链存心不让人过年了,挑这时候寻事出风头。”

    项自链一听,心里明白了大半,知道有人在背后发动舆论攻势了。

    这时候赵新良推门进来,问:“两位在嘀咕什么呢!”

    项自链没想到赵新良这时候会找上门来,忙站起来说:“哪阵风把你赵市长吹到我这里来了?请坐请坐!”

    魏宏益送上三杯茶过来。项自链端起一杯递给赵新良,让出自己的座位给赵新良坐。赵新良也不客气,挪挪屁股坐了下来。项自链便同赵国亮并排坐在沙发上。

    赵国亮见赵新良不说话,站起来说:“赵市长是不是给项市长送红包来了,那我得回避一下。”

    “我送红包还能少了你赵国亮吗?五百年前是一家,老祖宗会骂我无情无义的。”

    这样一说,赵国亮又重新坐了下来。

    开过玩笑后,很快转入正题,赵新良说:“颜玉宝已经挂起来了,这家伙仗着上头有人,死不承认在计划生育上做了手脚。项自链你早点同夏冬生联系,叫他尽快把颜玉宝违法乱纪的材料送到临时检查组手里。那个老头子倒爽快,还没进公安局的大门,就招供不讳了,两年来共偷猪八百多头。难怪一年多来闹得人心惶惶的,都说是亲和帮搞的鬼。我看是个别人不自重不自爱,仗着资格老兴风作浪,这回瞧瞧他怎么连棺材本都陪进去。”

    项自链没想到赵新良来这里就是为了讲这些话,说得也太掉价了,那象一个市长的样子!这些事只要纪委部门去处理,常委会上有个通报就算过关了。但赵新良毕竟是上司,项自链不好当面驳斥。刚才赵国亮的话倒提醒了他,妇联工商联早有人说他项自链煽风点火了。赵新良的态度明摆着非置严德坤于死地不可。过年过节了,项自链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再说严德坤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琼潮这么多年,不是赵新良一个后生想扳就扳得动的。

    “我马上同夏冬生联系,尽快弄清案子的底细。琼潮正值多事之秋,发电厂的余波还没完全平息,现在又出了颜玉宝一事,是不是建议临时调查组尽快弄清案情,尽早结案,都过年过节了,大家图个安稳。”

    “你项自链怕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耍花枪了?我赵新良不怕,你怕什么!要弄就弄个水落石出,不是群众都对亲和帮忧心忡忡吗?干脆来个彻底交代,让老百姓过个安稳年。想到老百姓,我们就得多操点心啊!”赵新良说得语重心长。

    看来赵新良是贴定心要拿严德坤开刀了,项自链也就不再开导,应付着说:“我个人一定同组织保持一致,再说这事也是我先挑起来的,后悔活坚决不干!”

    赵新良好象并没有听出项自链语中带刺,继续表达他惩除腐败的决心:“对于严重破坏社会稳定,危及地方治安的一定要从重从严处罚,不管涉及到哪一级领导,也不管他背后有多硬的靠山,一定要一追到底。只要我们立场坚定,我就不相信撬不开颜玉宝的门牙。”

    这话怎么就象纪检干部就职演说,项自链听得很不舒服,又不好直接挖苦,便装作细心聆听的样子,一言不发。

    赵新良瞧瞧项自链,还想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又看看赵国亮,终于合上了嘴。闲下来没事,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走了。

    望着赵新良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国亮关上门朝项自链扮了个鬼脸说:“我这个本家怎么看都不象个市长,反倒象个纪委书记。”

    项自链笑笑:“你也不能这样挖苦人家嘛,可要理解人家的迫切心情。四月份就要召开人大会议了,他这个代市长能不能摆正还掌握在别人手里,他能不急吗?你也知道的,严德坤这人虽然平时爱同组织上唱对头戏,但客观上加强了民主建设,扩大了人大在群众中的影响,前一任市长不就是被他挑落马下的吗?没有他的努力恐怕发电厂这案子一时三刻还破不了!”

    “哦!可颜玉宝这案子又同严德坤有什么关系呢?”

    “颜玉宝是严德坤的连襟啊!所以案子就变得复杂起来。严德坤这几年倒没少做好事,日月帮和光头帮间接捣毁在他手里,没有他一再向政府施压,我看现在还照样猖狂着呢!”

    “看来你还蛮理解严德坤的。想想严德坤的后半生也够背时的,副师级转业十几年,却没升上一级半级,还闹出个落选的笑话来,难怪他处处不满。”

    “严德坤个人能力是不错的,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看这一次他可要倒霉了。提拔颜玉宝这样的角色,就走错了第一步,又闹出个半真不假的亲和帮来,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老项啊!先别关心别人,关心关心自己吧!这时候说不准严德坤正在背后骂你呢!”

    “没什么可说的,骂也只好随他骂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就事论事,不要把矛盾搞大了,弄得琼潮市上下不安宁。”项自链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明白一场拉锯战在所难免。

    “我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看赵新良刚才的态度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赵新良这样做也迫不得已,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要是人代会上不能摆正,他不成了第二个严德坤!”

    赵国亮说完后,突然又感叹起来:“赵新良急着摆正,我可急着摆偏呢!要不要也找严德坤算一笔帐?”赵国亮说这话,一半玩笑一半真心。来琼潮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挂上副市长头衔,组织部文件里只在他的名字后来了个括号,括号里注着副处级三个字。公共场合人前人后,大家都叫他赵市长赵市长,听起来心里酸溜溜的,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项自链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拍着肩膀安慰说:“等忙过颜玉宝这案子,我向组织提提意见。先说说发电厂的进展情况吧!”项自链没法给赵国亮下保证,只好撇开话题。

    “……发电厂土木工程部分基本上完成,过了春节就可以进行第一台机组安装调试,宁临市用电紧张的局面将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项自链听完后吩咐赵国亮再次组织专家进行现场勘测,校正尺码,确保机组一次安装到位。

    临分别时,赵国亮拉着项自链的手说:“老项啊!我还是为你担心,颜玉宝这事弄不好你就成了靶的,小心啊!最好找个机会同严德坤谈谈。”

    项自链反问赵国亮:“这事能谈吗?越描越黑,静观其变吧!”

    赵国亮刚走出门口,又折了回来,犹豫了一下说:“有些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项自链感到事态严重,赵国亮同自己说话从来都是快人快语,这回却犹犹豫豫闪烁其词。“什么事?”

    赵国亮没有回答,走到走廊上前后瞧瞧,确定没人才轻轻地关上门,顺手拧了保险。“老项,你不觉得发电厂有些不正常吗?”赵国亮一脸认真。

    项自链跟着认真起来,低下头又猛地抬了起来。“发电厂总让我心存疑虑,但说不出所以然来。怎么你有异常发现?”

    “工程是宁临直管的,上次出事却只逮出琼潮的,你不觉得奇怪?”赵国亮没有正面回答项自链。

    “单凭奇怪和怀疑是没用的,得有根据。这事弄不好牵连到宁临的主要领导,我们不能瞎猜疑。有种预感挥之不去,发电厂迟早还会出大事。省重点工程多少人盯着呢!割了热痱疮,留下大毒疤,听说外边已经起谣言了。我们要慎而慎之,一不小心就跟着栽进去,永世不得翻身哪!”项自链说完自己的忧虑后,又问赵国亮是不是发现可疑形迹。

    赵国亮站起来不安地踱了三个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又点起烟猛抽起来。项自链也不急,点上烟悠着,最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有涵养了,每逢大事总能平心静气。

    过了十来分钟,赵国亮安静下来,瞪着眼珠问:“老项,你不会同这问题有牵扯吧?这话咱本不该问,这时候不问不行了,要打要骂你以后再找咱算帐!”赵国亮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眼睑青黑肿胀,显然昨晚没合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儿女情长的废话!怎么昨晚想我想得失眠了?告诉你咱活得好好的,没做第三者插足,跟这事不沾边!我的大情人这下你放心了吧?”项自链话说得轻松,但口气不容怀疑。

    两人对视一眼后,赵国亮叹声气:“那就好!”

    “好什么?你掌握了核心机密?又患得患失怕把咱害了?”

    “害谁都可以,咱不能害你啊!我的大情人。不说那么多了,先看看这个。”赵国亮从包里摸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产品介绍书递给项自链。

    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除了几个报价的阿拉伯数字外,全是德文,项自链一点名堂都看不出来。他皱了皱眉头,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赵国亮。

    “德国葛朗氏集国机电制造公司的产品介绍书呗!”

    项自链明白了一半,“报价和购买价有出入?”

    赵国亮起身翻到第六页,指着中间的一栏说:“三号动力组涡轮单价折合人民币三千万元,我们购进一对,加上其它花费最多也只有六千五百万,可帐面上的价格是九千七百万。这出入太大了!”

    项自链惊得搭不上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提价了?报价表是前几年的吧?”难以置信!一口气吃下三分之一设备款,闻所未闻!

    “去年六月新翻印的介绍书,有效期至到今天八月。德国人很注重信誉的,绝不会临时变卦。”

    “进口税呢?”项自链尽往好处想,试着驱走可怕的梦魇。

    “国家基础工程,海关一路放行,即使有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五!”看来赵国亮把可能出现的情况早早就估算在内。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让人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室内的空气高度紧张,两人点着烟默不作声地抽着,仿佛这样能燃尽一场灾难。

    打开窗,一阵寒风吹来,烟雾随即散去,项自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其实宁临冬天的风并不冷,冷的是人心。项自链重新关上门后,玉宇澄清灵台来神。

    “这份介绍书从哪儿弄到的?既然人家有备而来,不应该如此疏忽大意!”

    “夹在设计图纸堆里的!当时我就怀疑,设计图纸保管与设备购置分属两个处室,怎么会无缘无故凑到一块呢?很明显有人做了文章。”赵国亮的声音越压越低,但字字铿锵有力。

    听到这里,大致可以作如此推断:宁临电厂建设总指挥部有人洞悉到其中阴谋,既不甘心某些人阴谋得逞,又不敢直接举报,怕最后阴谋没揭开自己反倒遭人暗算。于是那个知情者就把德国葛朗氏集国机电制造公司的产品介绍书夹在设计图纸里按正常途径送到琼潮现场指挥部,希望有人慧眼识用心,把里边的种种猫腻暴露在阳光之下。那人可谓用心良苦,这样做即使大行其道,也不为一般人所注意和洞悉,必竟懂德语的人在琼潮市可谓凤毛麟角!退一万步说,就是被人发现了,也可以解释为无心之错。购置涡轮合同签订已过去一年半时间,眼看两台机组就要安装调试,那个聪明人暗地里一定骂苍天无眼了!就在这时候,赵国亮无意中看到了这份介绍书,某种不确定的因素激发起他的好奇心,驱使他认真翻看介绍书寻找个中悬念。那么聪明人是谁呢?能接触到产品介绍书的就几个有数的人物,市长黎赢权、当时任市府副秘书长兼副指挥的赵新良、总工雷兴业、副总工曹志长、机电工程师范扬清。按情形推断不外乎三者之中选其一,除了雷兴业、曹志长、范扬清还能是谁呢?

    推测情况与赵国亮的叙述大致不差。自宁临电厂上次出事后,各种传言从未断根过,前不久又流行起新玩意:宁临电厂一个庙,没死爹来没死娘。

    七荤八素和尚经,隔三差五做道常

    拔出两条檐头椽,留下一根老方杖。

    物必自朽虫后蛀,大小弥陀啥两样。

    传言不知打何处来,但编得很有水平,个中含意不是市井人物随口胡诌能吹得出来的。琼潮前任书记叫维长栋,市长叫孟业柄,名字中都占了个木字旁。如果两根椽指的是他俩,那么老方杖就非黎赢权莫属了!这番心思项自链当然不会在赵国亮前面说起,意象推测姑妄论之不是一个成熟官员的秉性,何况赵国亮心思慎密,说不定早就想到这一环了,只是没明说罢了。传言往往是民众的心声,它总应和着某种契机,说书的常讲民心就是天意,那么传言就是天意的载体和媒介,它的出现和传播就会引来一场风云际会山河变色的变故!

    事关宁临电厂台前幕后,项自链不能不细细推敲。传言是谁编的呢?德国葛朗氏集团机电制造公司产品介绍书又是谁夹进图纸里?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为?这时候他想起了机电工程师范扬清。

    范扬清留着一头长发束成一支甩在脑后,要是素不相识一定以为是个搞艺术的先锋派画家或者歌手之类的职业青年。他毕业于清华大学机电系,后来留学德国,回国后被宁临市作为第一批高级人才引进。小伙子三十没出头,做事踏实生活时髦,日里苦干八小时,忙完图纸翻论文,夜里干苦八小时,又是泡吧又是泡桑拿。正因为这个性子,项自链印象特深刻,还当面称赞过他,说是时代好青年。宁临电厂建设将近尾声,指挥部的人马大都闲着无所事事,时代好青年又跑到当地一家刚刚起步的电台当起主持人,主持《宁临夜话》栏目。开始时,指挥部里有人调笑他吃在碗里盯着锅里,可没过多久大家就屏声静气了。《宁临夜话》节目收听率高过宁临电视台收视率,那家电台也跟着出了名,广告业务雪片似地飘来。夜话之类节目,大都是女性主持,大男人新鲜出炉最多热上三分钟,可范扬清热度不减,少男学他的装束,一袭格子衫一头马尾松,少女奉他为偶像,墙上挂着床头贴着梦里想着。范扬清就干脆辞去指挥部工作,做起职业主持人。在琼潮孤身一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项自链偶尔也听听《宁临夜话》,范扬清幽默的言词中夹着德国人最可宝贵的憨厚,清清的嗓声象莱茵河静静地流进心田。其实最打动听众的还是他那雪莱式的诗歌,平白的抒情,无穷的意境,不深不浅的寓意。想起范扬清,项自链就想起了那首诗——《雪松》。

    老家门前

    雪松躬向村口

    是探询我的归踪吗

    静静的清波下

    小鱼轻轻摇过你绰绰投影

    微风吹来

    那一身逸逸飘摇

    该是隔岸村姑的披风

    穿过落拓季节

    星星点点的浮白

    如青丝里绕着的淡淡思绪

    空蒙的天际

    一朵云缓缓地醉在肩头

    若有若无地压沉了心事

    飘泊的脚步还有多远

    雪松高了根也深了

    一个外地青年来宁临打工受骗,辛苦工作半年全打了水漂,又逢情变,女友弃之而去投入他人怀抱。失望之下,青年萌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打电话向范扬清诉说了苦闷、彷徨和无措,言语间处处流露出绝望。听得出对方是个重感情有修养的年轻人,范扬清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了几句,在征得对方同意后,轻重有致地朗颂起这首优美感人的诗句。青年人被磁石般的声音吸引了,听完后久久地屏住呼吸,象有千迥百转的水在胸腔里奔腾着喧泻着,最后在一声轻轻的略带喟叹的谢谢声中结束了彼些的对话。父母召唤着远方游子的归来,家乡的一草一木期盼着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正是这份珍藏在每个外出务工者心中的浓浓思乡之情和对亲人的眷恋之情,让年轻人重新拾回自我存在的意义,安全地走出了生命途中那迷茫的凄绝地!

    项自链无心想象范扬清主持风格有多么地出色,性格是如何地多重,才艺是怎样地丰富,此刻他只想问,范扬清会不会就是那个夹寄葛莱氏集团机电公司产品介绍书的人,是不是那个传言的始发者?心里的回答是肯定的,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行事不拘一格,懂德语善诗文,别说指挥部没有第二人,就是整个宁临也找不出两三个。

    想到这里,项自链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或许是为自己合乎逻辑的分析推断而得意,或许是为介绍书和传言的出现而暗暗惊喜,或许为范清扬的行为后果而担心呢!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里有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由。

    “介绍书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项自链略略睁大眼睛盯着赵国亮问。

    “或许有其他人见到过,但心知肚明的我想也就三个人,你,我,他!”

    项自链裂裂嘴,手指压到对方的脑门边数落着回答:“说得倒轻松,你我他,满世界的人全卷进来了!”

    赵国亮没理会,只问:“怎么处理?”

    “你说呢?”

    “找你拿主意呢,这事体太大太烫手,没有千斤顶不招重担活。”

    “揽了瓷器活自有金刚钻,别耍滑头,先说说你的想法。”项自链忽然严肃起来。

    “公共场所屎拉裤裆穿不得更脱不得啊!”赵国亮叹了声气,“视而不见撒手不管吧有失党性,检举揭发吧引火烧身,一辈子让人背后指指戳戳盖大樱”“既想党性又想人性,瞧你这德性!”项自链站起来走了一圈,点上烟慢慢地吸了一口。“党性人性没这么大的高帽,但起码的政治良知不能丧失!”

    “哦!我忘记了你的党龄比我长得多呢,当然你的觉悟也比我高得多。”项自链顺便挖苦赵国亮,“这事单凭良知、人性、党性还是不够的,一本产品介绍书能说明什么问题?它只能说明价格有出入!至于出入的原因那是另一回事,你我都管不了也管不得,所以只能做顾问,能说则说不能说就三缄其口!”

    “老项你的意思是……”显然赵国亮给他弄糊涂了。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想保住你的党性,又不丢你的人性!”随后两人合计起来。

    第二天下午,赵国亮没有透露半点行踪,悄悄地去了一趟省委,严格地说只是去了一趟省委大院。他什么也没做,把那份沉甸甸的装着介绍书复印件的牛皮信封塞到省纪委书记的信箱后,当夜就赶回琼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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