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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双壁岩旧恨寻仇 陈家寨老谋失算

    望着阳立炉远去的背影,发愣的杨相晚突然一捶胸,大叫道:“不好,我们又上当了,这次我又办了一桩错事!”

    张云卿、朱云汉齐问:“何错之有?”

    杨相晚道:“阳立炉根本不是来谈判,而是来探听虚实。现在,我们的底已经露了,恐怕一场麻烦少不了。”

    张云卿、朱云汉大吃一惊。

    话说1924年正月初一,张云卿突遭来路不明的仇人狙击,很快陷人绝境。

    仇人很擅长于煽动,一遍遍高呼“只杀张云卿”的口号,要置他于孤立状态。张云卿清楚地意识到,他已处在内外的双重枪口下,而此刻,来自内部的危险,更直接地威胁着他。瞬间,张云卿泪盈双目,望着他的部下说:“弟兄们,喊叫声你们都听到了,既然他们是冲我而来,我也不忍心连累大家,与其死在身份不明的敌人手中,还不如死在自己弟兄的枪口下。你们跟着我出生人死,情同手足,今日天要绝我,非人力能挽回。我死而无怨,如果我的死真能换来敌人对弟兄们的宽恕,那么,我就死得其所!开枪吧,弟兄们!”

    张云卿的这番话使一部分有过异念的无耻之徒反而取消了原先的念头。

    枪声明显稀疏了,只是呐喊声仍在原野上飘荡。张云卿从田埂探出头来,发现山谷口已有人走出掩体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他举起快慢枪放了一枪,再打时,子弹已没有了。但这一枪却给他赢得了时间。

    否极泰来,两军对垒,战机瞬息万变。恰在这关键时刻,水渠那头突起异军,把埋伏在渠内的敌人打得阵脚大乱。

    尹东波眼尖,一眼认了出来,高兴地叫道:“是张顺彩的队伍,我们有救了!”

    与此同时,燕子岩寨内的谢老狗也组织火力突击。山谷口的敌军难招架,慌忙向西撤退,与退到水渠尽头的那一股同伙汇成一处,边打边逃命。

    危险过去了,张云卿走出田埂,与赶来的张顺彩拥抱,流着热泪说:“顺彩老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不报,张云卿枉为一世人!”

    张顺彩亦拍着他的背说:“顺路老弟不必如此,你我本属一家,早就该并成一肩,共御外侮!”

    两人正说着,张光文也领二十余名团防局丘八来,径至张云卿面前,握着他的手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离去后,我心里一直不安,本欲一同随往,无奈身无一兵一卒,团防局离得又远,故此迟来,还望顺路兄恕罪。”

    张云卿少不得又是一番致谢,抬头望天,见时候不早,拉着两人的手说:“已到了家门口,走,进去饮几杯,哥们好好叙叙。”

    张光文道:“我出来得匆忙,不曾备得礼物,新年大节的,不太妥当。”

    “光文兄这就见外了。”张云卿说,“危难之中见真情,今日拔刀相助,如此厚礼,我已受领了,不再需要别的。”

    张顺彩在一旁说:“光文,你就别客气了,还是一块进去吧。”

    张光文无法推辞,只好随往。

    到了山寨,匪众为张云卿脱险举杯相庆,为提防再有敌人滋扰,山谷口又添了岗哨。

    在山寨正厅,张云卿与张光文、张顺彩三人同聚一席。酒过三巡,张云卿放下酒杯,叹道:“今日之事实在冤枉,白白地挨了打,可至今连对方是哪方妖道都弄不明白。惭愧、惭愧!光文兄,你是我们的诸葛亮,你能不能帮忙解开这个疑团?”

    张光文故作惊讶道:“怎么?你们打了老半天,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没弄明白?”

    张云卿又叹了口气,认真道:“光文兄,我不是装糊涂,从开始到现在,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清对方是什么人。”

    张光文沉思一会,摇头说:“连顺路兄自己都弄不明白,局外人就更不用说了。”

    张云卿转望张顺彩。张顺彩摇头:“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张云卿连连叹气:“冤枉,冤枉,真是冤枉!”

    “不过,我认为,”过了一会,张光文说,“冤有头,债有主,对方选在正月初一来打你,想必一定与你有过仇恨或过节。”

    “我也是这么想。”张云卿点头说,“不过,搜肠刮肚,我张云卿出道至今,除了跟二位仁兄有过冲突,还不曾与他人结仇。难道会是你们?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事。如果再把地盘放宽,朱云汉曾想拉我入伙,遭拒绝,但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呀!”

    “对了,”张光文说,“这两年你在四乡捞生活,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定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上门来寻仇。”

    张云卿点点头:“也许是吧,要不,这事确实无从解释。”

    说到这里,三人都无话可说了。喝了一阵闷酒,张光文、张顺彩执意要回去,张云卿也不强留。

    送走客人,张云卿回到房里。蒲胡儿迎过来扑在他怀中,嗲声道:“顺路,今天你好叫我担心!”

    张云卿抚摸着妻子的肩膀,动情道:“总算没事了,大难不死,我们会有后福的。”

    蒲胡儿道:“顺路,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难道你对今天狙击你的仇人,一点底也摸不准吗?”

    “不会的,仇人我早猜到是谁了。”

    “是谁?”

    “敢如此仇视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朱云汉部下的易豪。几年前,我在双壁岩杀了他的弟弟,后来他在朱云汉下面做了一个统领二十条人枪的头目。前段时间,恰好他率部哗变。估计他正是为了报仇才背叛朱云汉的。想不到他会在今天过来打我。”

    蒲胡儿仰起头:“那你刚才为何不在张光文、张顺彩面前说出来?”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我正要试探他。”

    “他是谁?”

    “张光文。”张云卿说,“以他的精明,他不会不知道我出道之初杀死易放的事,更不会不知道易豪已经脱离了朱云汉。我知道易豪迟早会找上门来,但没有料到他对我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如果没有人引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不是张顺彩真心相助,恐怕你只能见到我的尸体了。”

    “不许你这样说!”蒲胡儿偎在他怀里,“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也感到蹊跷,怀疑有人内外合伙,只是没料到会是张光文。由此我想到,张光文上次不杀你,并非真的有意与你交好,不过是不愿亲手杀你而已。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张云卿在胡儿脸上亲了一口说,“你太聪明了,有些地方比我还想得深透、周到。张光文不愿亲手杀我的原因就是担心我的部下报复。这一次,他总算露出破绽来了。只是我想不通像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笨拙的表现。”

    “这个也很正常。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光文心里有鬼,他再成熟、镇定,心也难免发虚。你提出疑问时,他故意避重就轻,结果弄巧成拙,欲盖弥彰。顺路,与这些人打交道,千万要小心!”

    张云卿点头:“我会小心的。”

    夫妻俩正说着话,尹东波、张钻子、谢老狗三人在外面叫张云卿,说有要事商量。

    张云卿松开蒲胡儿,并小声叮嘱道:“这事只能你我知道。”说毕让她去开门。三位骨干进来后,要说的也是关于张云卿今天遭狙击的事。三个人一致认为敌方就是刚刚才脱离朱云汉的易豪。

    张钻子说:“过年前我在洞口遇见过杨相晚,他特别提醒我,要提防易豪的报复。”

    张云卿皱眉道:“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张钻子搔着头皮说:“我才遇到他不久,没料到易豪会这么快行动。我想在过完年再跟你说,免得你记挂在心上。”

    尹东波插言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依我分析,必定还有人插了手,要不,易豪不会如此准确地了解满老爷的行动。”

    张云卿叱道:“没有证据的猜测不许瞎讲!”

    尹东波讷讷道:“都、都是自家人,猜猜也无妨。”

    张云卿转过话题说:“易豪既然以我为敌,这次未得手,绝不会罢休。钻子——”转对张钻子,“过完年你去打探易豪的情报,越详尽越好。我听人说过,防御敌人的最好办法不是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我准备把消灭易豪作为本年度的惟一大事来完成!”

    “满老爷今天不是说还要大兴土木建田庄么?”张钻子插话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张云卿摇头:“土木要兴、房子要造,消灭易豪的大事照样要完成。这两件事并不矛盾。这事使我们知道,易豪的耳目很灵,我们要通过大兴土木来麻痹他,给他造成一种我正热衷于安居乐业、尽兴享受的错觉。暗中,我们必须日以继夜抓紧筹划进攻之大计,一旦条件成熟,就置他于死地!”

    三名骨干连称妙计。

    说到这里,张云卿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现在最感头痛的是,尚不知道易豪的窝在何处。雪峰山莽莽苍苍,随便一个山洞都可以藏身,要找到他们,真如大海捞针啦!”

    “这个好办,”谢老狗说,“易豪既然脱离了朱云汉,朱云汉必定比我们更注意他。满老爷不是正在联络朱云汉么,何不趁此机会去花园拜年,一问便知易豪的下落。”

    “事情并非你想像的这么简单,”张云卿道,“易豪既然要离开朱云汉,肯定头一件事就是提防追杀,不会轻易暴露目标。再则,我们万万不可以明处联络朱云汉,如此一来,就等于公开表示我们要联合朱云汉对付易豪。最好的办法是,干脆装糊涂——就当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仙在大年初一袭击过我们。当然,与朱云汉的联络是必不可少的,但只能在暗中进行。钻子,你还是先去花园一趟,说不准朱云汉已掌握了易豪的下落。”

    说到此处,张云卿令三位骨干回去休息,自己少不了和蒲胡儿一番云雨。

    次日是正月初二,按照张云卿的吩咐,张钻子一早就扮做乞丐,肩背布袋,布袋里装了大把纸印的“财神”,拄着打狗棍,沿着去花园的方向走村串户送财神。

    数日后,张钻子背了一布袋用“财神”换回的大米回来,他向张云卿汇报,朱云汉非常痛恨易豪,扬言若捉住了,必处以凌迟之刑。他自去年冬就派了不少探子到处打探,可惜一无所获。张钻子又说:“朱云汉知道你遭易豪狙击,主动提出如果你想报仇,愿意同你并肩行动。”

    张云卿道:“现在谈并肩行动为时尚早,首要的事是找到易豪的窝点。想起来朱云汉肯定知道易豪家在何处,掌握了这点,就不难找到他。”

    “这个我问了。”张钻子说,“易豪家住溪腹地易家寨,那里虽是溪土著的发祥地,但只有七十余户。朱云汉派去的探子在那里挖地三尺,也不曾打探到易豪的下落。”

    张云卿叹道:“看来这易豪确实狡猾多端。钻子,等过完年,我再派你沿双壁岩一路上去,只要细心,总会理出一点头绪来的。好吧,出去跟弟兄们尽兴乐一乐。”

    正月十五一晃就过去了。

    湘西风俗,“年过正月十五,各人自找门路”。也就是说,年过完了,人们必须收起心来,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生计中去。张云卿也不例外,过完年,即着手两件事:一是派张钻子扮成叫化子沿溪方向打探易豪下落等情报;二是请武冈有名的能工巧匠为其兴造大宅院。

    张云卿这两年抢劫来无数财富,一向要强好胜的他,决心造出最豪华的宅院炫耀乡里。

    能工巧匠在询问他的要求时,他要求宅院必须和山门梅满娘的一模一样,甚至槽门开在侧面也要照搬过来。为此,他多次陪木匠、泥瓦匠赴山门参观梅满娘的大宅。每次,自然也少不得和梅满娘风流一番。

    工匠设计好了图纸,张云卿立即低价雇请数百名身强力壮的劳力,上山伐木。

    梅满娘大宅的数十根大柱,都是两人才能合抱的楠木。楠木结实坚硬沉重,并且各山都缺少,惟有梅满娘山上的才合格。从山门至石背张家有三十多里,加上砍树还要走过十几里的雪峰山,路途遥远,劳工们的艰辛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云卿在大造宅院的同时,又通过张光火出面,在石背强买下二百余亩水田,雇用七八个长工耕种,任张亚口为大管家,全权负责石背的宅院建筑和历年收管。

    张云卿的宅院征集了三百余名能工巧匠、五六百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加班加点,计划在1925年春节前竣工。

    再说张钻子出门三个月后回到燕子岩。这一次他走遍了雪峰山脉的每一个山寨,但仍然一无所获。张云卿听完后问道:“你去过溪没有?”

    张钻子点点头:“去过,但也没有消息。”

    张云卿十分恼火,但还是不失风度地耐着性子说:“雪峰山这么大,你采取大海捞针的办法怎么行呢。我不是说你笨,事实上你只要稍为动动脑筋就可想到,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易豪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手下这么一大帮人,如果附近没有受到滋扰,就可肯定这帮人被养起来了。至于被什么人养起来,这问题不用去想也会猜得出——他是溪人,肯定不会离开家乡。你认真想想,在溪有没有一个有实力养易豪的大寨?”

    张钻子搔了半天头皮,恍然大悟道:“对了,在溪的门户处,靠近宝瑶驿站的地方,有一个七八百户人的大寨,名叫陈家寨。”

    张云卿仔细问道:“在溪纵深处有没有比陈家寨更大或稍小一点的寨子?”

    张钻子摇摇头。

    张云卿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不用多想了,你马上回到溪去,想尽一切办法要打入陈家寨内部,把情况弄明白!”

    张钻子领命退下。次日,张钻子改扮成货郎,挑着小百货再入雪峰山腹地。临走,张云卿吩咐道:“目下双壁岩由朱云汉的心腹杨相斌据守,你们是认识的,若遇上了,要他转告朱云汉,说过一段时间我可能要抽空去花园拜访他。”

    张钻子点头表示定会转告。

    这一次,张钻子出门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张云卿见他一脸高兴的样子,便知道打探到消息了。他把张钻子叫到内室,甫坐下,张钻子便急不可待地说:“满老爷,你果然料事如神,易豪正是住在陈家寨。”

    张云卿点着头,望着张钻子:“别急,慢慢讲。”

    张钻子用衣袖拭了一把额上的汗,说:“不过,我没有打入陈家寨内部,那里正门口有兵丁持枪把守,围墙内还有两个碉堡,若没有寨子里的人带领,谁也进不去。”

    “那你是怎么知道易豪就在寨里?”

    张钻子得意道:“好在我还不笨,虽然进不了寨,但寨对门有一个宝瑶驿站,那里除了开店的掌柜,还有南来北往的人。我估计客栈掌柜一定知道陈家寨内的秘密,就在那里长住下来。开头几天我沉着气,待熟悉以后,趁一次闲聊的机会,我指着寨子问:‘好大的一个山寨,还筑了围墙。这道围墙不知耗去多少人力财力,不筑不是一样能住人?’掌柜的说:‘客人呀,你哪里知道,溪地处偏远,匪患不断,不筑围墙不安全呀。’我说:‘筑了围墙万一有大股的土匪,照样起不了作用。哟,那门口还有枪兵守卫,是不是成立了自卫队什么的。那几条人枪也不够呀,如果大股土匪来到,凭他们几支破枪能抵挡什么!’掌柜说:‘那倒是的,事实上这寨子每年都吃过亏。不过,现在不会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听出了端倪,哪里肯放,他拗不过,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此事务须保密,千万不可外传,免得祸从口出。从去年开始,朱云汉手下的头目易豪反了水、拖着二十条人枪投入这个山寨充任自卫队。因担心朱云汉追杀,这事是非常保密的,谁要是走漏风声,易豪是不会轻饶的。所以客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左耳进、右耳出好了。’我听到这里,心里就全明白了。为了探得更详细的情报,第二天我挑着货郎担,有意去大门口吆喝。那守门的枪兵当场把我叱退了。于是,我沿着围墙,一路走过去,到了后面,那里是一面山坡,山坡上有竹木结构的吊脚楼,楼上还有人走动。我正要细看,谁想被楼上的人发现了,扬言要开枪,吓得我屁滚尿流,一路跑了回来。”

    张云卿赞许地在张钻子肩上拍了一下:“这次办得不错,你先下去,要厨房办点好菜给你吃。早早休息,明天你领我去一趟。”

    次日,张云卿和张钻子两人扮做货郎,离开燕子岩向溪方向行走。

    路过双壁岩时,适逢杨相斌在关羊,张云卿、张钻子本来夹在一群商客中间,因见杨相斌在逐个搜身,便退到最后面。

    在双壁岩关羊的朱云汉部下约有二十余人,除了四五名拦在路口逐个搜身,其余都散在山坡高石头上,手中拿着枪,一派严阵以待的势头。为提防有人反抗,负责搜身的土匪身旁还有手持驳壳枪的同伙保护。

    事实上,所有过路商客,在持枪土匪的胁迫下,谁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除了早早想办法把贵重品藏好之外,都老老实实接受搜身。因此,有经验的土匪,只要一发现对方的形色稍有不同,便立即拖到一边,待所有人搜完以后,再回过头来剥光他的衣裤检查,重点检查肛门,若是女人,还要检查xx道。

    三四十个商客被搜身放行后,轮到张云卿两人。这时,躲在暗处的杨相斌认出了他们,走出来亲自上前搜查。

    张云卿放下货郎担,高举起双手受检,杨相斌一边装模作样地搜身,一边说:“满老爷,你上次托你的手下说,有事要找朱老爷,朱老爷在家等着呢。”

    张云卿说:“我这次回来后马上就去拜访。麻烦你转告他做好准备,易豪的下落我已经打听到了。”

    杨相斌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喂,朱老爷的病紧不紧要?”

    “不是什么大病,给易豪气的,如果能找到易豪,他的病就好了。对了,你们俩到哪里去?”

    张云卿说:“到溪去,实地考察易豪的据点,回来后再与朱老爷研究作战计划。好吧,时间不早了,该上路了。”

    杨相斌于是放行。

    这一次,张云卿一共在溪呆了五天,然后匆匆赶回,到了洞口镇,他让张钻子回燕子岩,自己则向西直抄花园。

    花园镇距离洞口三十余里,是雪峰山脚下仅次于洞口镇的一个重镇。小镇依着资江上游,镇上有三四百户人家,有裁缝店、理发店、杂货铺、南货铺、中药铺、小客栈,每逢初一、十五集日,四乡的山民赶来,小镇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平日,则多少有点冷清,只有镇旁的河水在呜咽。

    朱云汉的住宅在花园镇的北面,有马路直通槽门口。门口经常有持枪的匪徒和几条恶犬守卫。

    这是一栋坐北朝南两正四横的豪宅,柱梁一色的楠木,画栋、雕梁、飞檐、走马楼,在正屋的檐口上还用了上千片钢瓦,光看这气势,便知这个土匪世家历年所劫来的财富多少了。张云卿来到槽屋门口,先被卫兵与恶狗拦在门外,通报了姓名,卫兵叱住恶狗,立即有人跑进去通报。一会,一位胡子花白、慈眉善目、身着马褂的老者在一位二十多岁、样子精干的年轻人陪同下走了出来。

    如果不是早认识,朱云汉这模样在初见之下,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位杀人如麻的匪首。朱云汉一眼见了张云卿,加快了步子,他身后的杨相晚像很怕他摔跤似的护着。

    “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把顺路兄给盼到了。”朱云汉迎上来,拉着张云卿的双手,不停地摇着。

    “朱老爷贵体可安康?”张云卿问话的同时,友好地向杨相晚点了点头。

    “唉,一言难尽,”朱云汉叹道,“全是易豪这畜牲给气的!二十多条枪,那是一份多大的家当,我爷爷起家时也没有这么多。谁想,一下子就被那畜牲拐跑了。你说,能不气吗?”

    杨相晚插嘴道:“最大的损失还不是这几条人枪,现在他开了个坏头,若不加以惩治,其他在沧洞、红岩的分部也跟着学,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噢?”张云卿故意问道,“莫非朱老爷到现在还没有惩治他?”

    朱云汉摇头叹道:“他的下落都没找着,怎么惩治他。”

    “易豪这家伙知道我们绝不会轻饶他,所以隐藏得很秘密。”

    杨相晚解释说,“不过,即使易豪有上天的本领,一离开溪,哪能找到安身之所。可惜的是,朱老爷派去的探子都是一群废物,没一个有能耐。如果让我亲自去,不出三五日,哪怕易豪藏回他母亲的肚子里,我也能寻出他!”

    “你怎么可以走呢?”朱云汉喃喃道,“你是我的左右手,易豪和他的部下又认识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损失岂不更大?”

    “对了,”杨相晚转对张云卿,“听我弟弟说,满老爷有了易豪的下落?”

    三人从槽门走过四合天井,穿出正屋,向后一栋正屋走去。张云卿笑笑,说:“等进屋里再说。”

    主客三人在第二栋正屋的客厅落座,早有佣人沏上热茶,张云卿跷起二郎腿,缓缓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望着焦急地等他说话的朱、杨二人说:“实不相瞒,自从今年正月初一我险些死在易豪枪下之后,我也发誓要千刀万剐这个畜牲。过完年,我就派人沿雪峰驿道寻觅易豪的踪迹,一连三个月,没有任何结果。由此可见,这畜牲是何等狡猾。我的想法和相晚兄一样,万变不离其宗,易豪再有能耐,也离不开他的家乡溪。既然沿途村舍没有受到劫扰,说明他们已经被人养了起来。二十多张口的开销用度,若不是一个大的山寨,根本供应不了。根据这一点,我派人再次潜入溪,果有所获——”他故意停了下来。

    朱云汉、杨相晚张开嘴望着他。

    “原来,在宝瑶驿站的对面,有一个七八百户人家的大寨——”

    “是不是陈家寨?”杨相晚打断张云卿说,“我早就估计到易豪可能藏在里面,我们派去的探子只说那里早就有个自卫队,没有发现新情况。”

    “陈家寨有个自卫队,”张云卿接着说,“抵御小股的土匪还可以,若是上千人大股匪,就形同虚设。因此几起几落。易豪这畜牲擅长于投机钻营,带着二十余人枪投入自卫队,不仅受到欢迎,而且名正言顺,他借着那里得天独厚的围墙、工事,再隐姓埋名,封锁消息,就以为万无一失——事实上,凭我或你们的力量单独去攻,都是没有成效的。今天我刚从溪回来,在陈家寨周围做了几天的考察,觉得我们有联合对敌的必要。”

    “那当然,那当然。”朱云汉连连说,“你不提出来我都会主动要求,这一次我们可算是同仇敌忾。你决定什么时候行动?”

    “你认为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越快越能解我心头之恨。要不就明天行动吧?”朱云汉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想了想,摇摇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易豪手头虽只有五十余人、三十多条枪,但存有足够的子弹和手榴弹,再加上坚固的工事,就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困难。最主要,围墙内有七八百户、三四千人,一旦打起来,大刀、长矛、扁担都是武器。即使是一枪打死一个,也要三四千发子弹。因此,我们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杨相晚眉头一皱,说道:“看来,硬攻是万万不行的,惟有智取一途。满老爷,你说呢?”

    张云卿叹道:“智取当然是惟一的途径。可自从我看了陈家寨的现场后,感到要打入内部实在太难太难!除了大门口日夜有枪兵守卫,凡外村人进入,都得由当地人担保并说出进入者的身份、住址。这一路上我在想,可以派一位机灵的人与陈家寨人拉上关系,从长计议,总有打进去的机会。但是,即使是打进去了,掌握到里面的情况又有什么用呢?到时我们还是要动枪。若动枪,我们又不是对手。即使能全部冲进去,以我们不足二百人的势力,会被他们捏成肉饼。真是越想越糊涂,所以我特地过来请教,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况且相晚兄一向足智多谋,定有高明之法。”

    朱云汉也把目光投向杨相晚。

    杨相晚的喉节不停地动着,当喉节止动后,他端起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望着张云卿说:“相晚才疏学浅,并无良策,不过,笨办法倒是有一个,抛砖引玉吧——”他放下茶杯。

    张云卿鼓励地向他点头。

    “如满老爷另有良策,那就只当我放屁好了。”杨相晚沉下脸说,“既然硬攻不行,满老爷提出的智取乃是上策。不过,既是‘智取’,方式是‘智’,目的是‘取’,也就是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各种各样的手段、办法都可以搬出来,不必拘泥于一法。刚才满老爷说的派人打入内部,这办法虽然不错,但起不了太大作用。能起作用的就是这名打入内部去的人,既要足智多谋、武艺超群,又要是个敢死人士,打进去后,刺杀易豪。但是,目前,不是我有意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样的出类拔萃的人,不管是满老爷旗下还是朱老爷队伍里,都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云卿笑道:“相晚兄是不是把易豪抬得太高了些?我承认他确是一位不简单的首领,但并非高不可及,甚至超过他的强者也俯拾皆是,比如相晚兄自己、黄桥铺团防局的张光文、邓联佳,哪个不比他强?”

    杨相晚认真道:“我也承认满老爷说的是事实,但是,张光文、邓联佳会为我们入虎穴吗?不会!满老爷你也不会,也不适合这样做!我的意思只是,就目前而言,派人打入易豪内部是不切合实际的,思路还应该再放宽一些。”

    朱云汉点头道:“你有什么好计谋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杨相晚点头说:“我觉得陈家寨虽有数千人,但枪支不到三十条,而我们两家合起来则有一百多,因此,完全可以发挥我们自己的优势。那里有围墙,去进攻对我们是一道障碍。若智取,却能为我所用。我们何不就以围墙为掩体,利用枪多弹足的优势,对陈家寨实行封锁!”

    张云卿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那里只有三个门,出来一个打死一个,就造成一种恐怖局面。只是这样做,时间会拖得很长。”

    杨相晚摇头:“不会拖很长时间。围到三五十日,陈家寨就会人心惶惶,我们再打心理战术,说我们有数千雄兵,本来可以把你们陈家寨夷为平地,但我们只与易豪等匪徒有仇,不愿连累无辜,如能交出易豪等二十余人,我们就立即撤兵!”

    张云卿击掌道:“妙策!不过,一开始不能要求他们交出二十多人,应缩小打击面,只要易豪一人的人头,接下去才再来第二步。”

    “不,我不要人头!”朱云汉叫道,“我要活的易豪!我还要亲手用刀一块一块地割死他!”

    “别这么激动。”杨相晚劝道,“上了年纪的人更不宜动火。待捉住易豪,你再在他身上发泄不为迟。”转对张云卿,“满老爷,你还有什么高见?”

    张云卿摇头:“此计甚妙,就这样定了。什么时间开始行动。”

    “当然越快越好!”朱云汉抖着胡子,发起怒来,原先那慈祥的面容变得十分凶狠。

    张云卿把目光投向杨相晚。杨相晚想了想说:“那好吧,争取尽快准备好。你的队伍最快几天能拉出来?”

    “我的队伍随时都能拉出,问题是贵部的弟兄分散在几个地方。”

    “这个问题不大。”杨相晚说,“据守红岩与沧洞的队伍两天可以集中到这里,而双壁岩,我们反正要经过那里,到时可一并拉出。这样吧,我去翻翻《周易》、《八卦》,看什么时候行动最好。”说着,便离座进入内房,不一会,捧着一卷线装书出来,边看边掐着手指,又问了问张云卿的生辰八字,说道:“在端阳节发兵,与我们三人的生辰八字都不相冲;不过,要到冬天才有绝好的日子。”

    张云卿望了一眼朱云汉:“那就端午节吧,我们不要等到冬天了。”

    目下是四月中旬,离端午节半个多月,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却说端午节这一天一大早,张云卿、朱云汉各率自己的精锐队伍从据地出发,上午在双壁岩会成一股,向雪峰山纵深处开拔。傍晚,一百多人在朱云汉、张云卿、杨相晚的率领下,抵达宝瑶驿站。

    历年湘西一带逢端午都涨洪,这天也不例外,各处山洪暴发,古驿道有几处塌方。

    到达驿站后,张云卿就以这里为指挥中心,命令一百多名带足子弹的土匪成扇形将陈家寨包围,人员各自躲到隐蔽处。

    深夜十一点,张云卿向天空打了三发子弹。见到信号,一百多名匪徒向寨子内放了几枪,然后一边呐喊,一边以浏阳花炮代替子弹,时不时放响。

    寨子内先是乱了一阵,小孩的哭声、狗叫声、鸡鸣声、慌乱的脚步声,乱成一片。接着,后寨坡上的易豪率部对围墙外还了几枪,因不见有人越墙,就大声呼叫“乡亲不许乱动”。

    由于事发突然,事前毫无心理准备,有些沉不住气的寨民就越墙逃跑,结果被埋伏在围墙外的土匪打死了。

    紧张空气造成后,杨相晚发出暗号,于是匪徒齐声呐喊:

    “易豪是我们的敌人,其他人与我们无仇!”

    “交出易豪,立即撤退!”

    “不交易豪,血洗陈家寨!”

    “陈家寨被包围了,我们有五千大军!”

    “只杀易豪,他人无罪!”

    呐喊声与花炮声彼此交融,在茫茫黑夜里,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浓浓地笼罩在陈家寨上空。

    不到两个钟头,寨民们的精神终于崩溃了,突然有人举着一盏马灯,大声地叫喊:“我是这里的寨长,我愿意与贵军谈判!”

    守在正门口附近的杨相晚问道:“你是寨长,你叫什么名?”

    “我叫阳立炉,我受众乡亲之托,特来与贵军谈判。”

    “好,你出来,我不会杀你的。”杨相晚说。

    阳立炉从一名年轻人的手中接过一盏灯,另一只手提着长衫下摆,大步走了出来。

    杨相晚看出了对方的诚心,把阳立炉带回宝瑶驿站指挥部。简单地向张云卿、朱云汉介绍了两句。

    张云卿目光炯炯地瞪望着阳立炉,阴声地问道:“你可是真心愿意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

    阳立炉“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难道我敢拿数千乡亲的性命开玩笑吗?我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贵军!”说着又叩了一个响头。

    张云卿恶声道:“谅你也不敢!我们的要求你知不知道?”

    “知道。听说贵军与我寨的自卫队队长易豪结下了梁子。”

    “知道就好。那你打算如何答复我们?”张云卿瞪着一双豹眼问。

    “当然是全依贵军的意愿办。易豪本来就不是我寨人,他家住在溪腹地的易家寨。因老朽寨子屡受劫扰,求枪若渴,恰好他又拖了二十余条人枪主动来投奔,谎称从军队中逃出。老朽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收下了他。没想到他是贵军的仇人,如今寻上门来,我寨乡亲自然没有一起与他遭殃的义务。受众乡亲之托,老朽特地出寨与贵军接洽。”

    张云卿冷笑道:“你别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不是傻瓜。你若诚心答应我们的条件,请把易豪的头提来见我。其余的话说得再多都是废话!”

    阳立炉再叩首道:“老朽当然知道提易豪的人头出来见贵军最能说明问题。可乡亲们都手无寸铁,如何对付得了荷枪实弹。如狼似虎的易豪和他的手下?”

    张云卿粗着脖子骂出他那句口头禅:“娘卖×,混蛋!”

    杨相晚走过来,耐着性子问:“阳寨长,你既然说代表寨民们答应我们的条件,事实上又提不来易豪的人头,此事该如何办理好呢?”

    “杀了他!”朱云汉把别在腰上的左轮手枪重重地摔在桌上,吼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先杀了他,再把寨子踏平,全寨老幼一个不留!”

    阳立炉一听,吓得全身打颤,泪水长流。

    朱云汉说着真的上前抓起阳立炉的后领,用枪管顶着他的后脑勺。

    “朱老爷请慢动手!”杨相晚拦住朱云汉说,“我们再给他一次机会,看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办法本来是有的。”阳立炉说,“我和乡亲们商量好了,方案有两个:一是放贵军入寨,攻打他们;二是要他们离开寨子,到外面让贵军打。”

    “你尽想好事。”张云卿冷笑道,“你简直是把我们当小孩!我们入寨,你好打我们;要他们离开寨子,我们在外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易豪有这般蠢吗?”

    “老、老朽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良策。”

    “你根本不是想不出良策,而是与易豪串通一气,诱我们上当!”张云卿“嗖”地从腰上拔出快慢机顶在阳立炉额头上,“你再耍滑头老子把你打成马蜂窝!”

    杨相晚向张云卿递了一个眼色,对阳立炉说:“好吧,你也没有必要多说废话了。我们只要易豪的人头,这个要求一点也不为过。既然你不给,说明你和易豪串通一气。得罪了,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来人啦,拖出去!”

    两名小土匪应声进来,架着阳立炉往外拖。阳立炉见动了真格,哭叫道:“饶命,饶命,我愿意交出易豪的人头!”

    杨相晚喝住两个小土匪,走近去目露凶光地问:“你怎样把易豪的人头割下?!”

    阳立炉抹着泪说:“我和乡亲们暗中商量好了,如果前面两种办法你们通不过,非要易豪的人头不可,我们就以商量对策为借口,请易豪与老朽饮酒,暗中在他的酒中下毒,此外再无别的办法了。”

    杨相晚点头:“这计谋还不错嘛,怎不早说出来?”

    阳立炉道:“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易豪很狡猾,下毒不是那么容易的,老朽只好与他同饮毒酒……为了全寨四千乡亲,我只能走此绝路。”言毕,泪如雨下。

    杨相晚又问道:“什么时候能办成?”

    “老朽出来时,易豪派人来找过我。我借口要去安慰一位要爬墙逃命的小妾,跑到寨门口来了。回去后,我会立即派人去请他,最迟三个钟头,最快一个钟头,保证有人把易豪的人头交到贵军手中。如过了三个钟头仍不见人头送来,贵军只管大举进攻,老朽情愿与四千乡亲同死于贵军枪下!”

    张、朱、杨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朱云汉叱道:“还不速去办理!”

    阳立炉爬起来,谢了罪,转身走出客栈,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突然,杨相晚一捶胸口,大叫道:“大事不好,我们上当了,这次我又办了一桩错事!”

    张云卿、朱云汉惊愕,齐问:“错在哪里?”

    话分两头,却说1924年正月初一,易豪率部在燕子岩狙击张云卿,眼见就要得逞,岂知张云卿命不该绝,被异军救下。

    易豪率部撤退,至洞口镇,留下周连生与张光文联络,余匪众跟他一起回陈家寨休整,并治疗几名负伤者的枪伤。

    几天后,周连生回来向易豪报告,原来救走张云卿的就是盘据黄桥铺的巨匪张顺彩。易豪咬牙切齿骂了一通,又问道:“这次你与张二哥见了面没有?”

    周连生摇头:“没有。我在廻龙洲等到初六,二哥才派来细狗与我接头。细狗先告诉我初一那天我们离开后的情况,然后转告二哥的话。二哥说,张云卿可能对他产生了怀疑,要我以后最好少联络。还说,张云卿一向报复欲很强,他很有可能与朱云汉合伙报仇,要我们多加提防。”

    易豪点头:“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两股势力合起来虽有百五六十条人枪,但不足为惧。我们虽只有二十多条枪、四五十名弟兄,但我们有近四千人作后盾,有坚固的工事、围墙。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他们至今不知道我们的落脚处。自从我们脱离朱云汉后,他一定派出不少探子四处打探,我的老家易家寨据说经常有货郎和要饭的出现,那些人肯定就是杨相晚派去的探子了。如今,我们戳了马蜂窝,张云卿肯定要派出精干的探子来打听。为了万无一失,你去把阳立炉请来,我有事与他商量。”

    一会,阳立炉来了,易豪开门见山说:“阳寨长,上次我们去洞口夺枪,本来眼见要得逞,谁想半路杀出个李逵,另一股土匪出面救了他的驾。据我派在外面的探子回来报告说,那股土匪正在四处打探我们,想要复仇。一旦真的打起来,乡亲们肯定会受到连累,我们心里也不安。我想请你以寨长的名义转告众乡亲,对外不要提到自卫队的事,就是有人盘问,也只能说是本寨几个子弟在负责防盗。”

    阳立炉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只简单地点点头,问道:“还有什么没有?”

    易豪摇头:“没有了。乡亲们能严守秘密,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过完年,陈家寨的寨民开始各自忙碌,其间果有好几起货郎或乞丐向他们打听自卫队的事,大家都不予答理。

    虽然如此,易豪心里仍然不安,又派周连生出山与张光文接头,打探情报。

    张光文让周连生转告易豪,目下张云卿正忙于大兴土木和买田,但这只是一种掩护,背地里却与朱云汉紧密勾结,一旦他打听到易豪的下落,很可能就要采取行动。

    易豪得讯,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火并迟早会发生。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早做准备。因此,他除了加紧练兵、筹措枪支弹药,还修复周围的工事、围墙。

    原以为要到年关才打响的战争结果在端午节前夜打响了。

    陈家寨是溪最富裕的大寨,节前都有把各处至亲好友请来一起过节的习惯。因此,这一夜寨子里的实际人数比平日多了上千人。

    外面的枪声打响后,没有经验的寨民急得抱起家中的贵重物品爬墙逃走,结果被埋伏在外的土匪用手电筒照到当场射杀。

    事发时易豪正在与弟兄们喝酒,听到枪声,他知道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他命令周连生率领二十余名部下去大门口碉堡中增援,以防大股的土匪攻入,一边又派小头目率二十余人去劝解乡亲,要他们安静下来,不可浮躁。他自己则在自卫队房间里等待阳立炉到来。

    一会,阳立炉果然来到,他瞪着一双眼望着易豪,问道:“易队长,事到如今,你要说真话。陈家寨中有五千余人的生命,你必须对他们负责!”

    易豪跪了下去,抱着阳立炉的大腿说:“阳寨长,是我欺骗了你。易豪和其他弟兄并非当兵出身,而是朱云汉手下的一股,如今又与张云卿结仇。”接着,将其弟弟易放在双壁岩被张云卿所杀,到今年正月初一狙击失败等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阳立炉听后,反而平静下来,点头道:“我早就猜到在双壁岩一带关羊的是你。因为溪有几个乡亲被关,说为首的与易家寨的易豪相像。”

    易豪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土匪,为何还肯收留我?”

    阳立炉点头道:“正因为知道你是土匪,才特意给你这次自新的机会。”

    “这是为什么?”易豪不解地望着阳立炉。

    阳立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说:“有些事不说反而更好。如今兵临城下,商量对策才是正事。起来吧,我们好好分析一下敌情。”

    易豪起身,与阳立炉各找一张椅子坐下。

    阳立炉摸了摸下巴处的灰白胡须,说道:“敌军如今在外面打枪,还大叫嚷,自称有五千大军,还有大炮。他们扬言只要本寨献上你的人头,就可饶恕寨民。”

    “你信他们?”

    阳立炉道:“我当然不信,但乡亲们经不起引诱,要我与你谈谈。”

    易豪说:“你去告诉他们,张云卿、朱云汉匪性十足,他们既然远道而来,自然不会空手而归,一旦没有自卫队护卫,陈家寨就会遭到血洗。”

    “这话我跟他们说过了。问题是他们弄不清对方的底细。万一对方真有数千人枪,你们二十多条枪终是顶不住的。”

    易豪耐心解释说:“我在山外混了几年,对他们的底细十分清楚。朱云汉与张云卿合起来总共才一百五十条人枪。他们不敢贸然进来。他们不会不清楚,陈家寨是四千余人的大寨,又有坚固的工事围墙,只要乡亲们齐心协力,一人扔一块石头都能把他们砸成肉泥。”

    “问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底细,今晚必定是有备而来。会不会联合或雇用其他匪帮一起来攻寨?”

    易豪叹道:“这一着我们确实不能忽视。不过,要摸清楚底细也不难,只要派位机灵的人去驿站谎称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与他们谈判就可。如果只有张云卿、朱云汉、杨相晚几个头领,这次我不仅不怕他们,还要教他们尝尝陈家寨人的厉害!只是可以担当此任的人一时难以找到。”说完,望着阳立炉。

    阳立炉道:“我是寨长,当然只能由我出面。”

    易豪感激地点点头:“那就有劳阳寨长了。除了你,陈家寨确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情况十分紧急,我也不敢多坐了。”阳立炉二话没说,起身告辞。

    易豪一直目送阳立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又想起刚才阳立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愿说的话。

    阳立炉现年六十五岁,体魄仍相当硬朗。他原是一名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靠打柴为生的光棍。他的发家史,在溪可说是公开的秘密。

    阳立炉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宝瑶驿站客栈里听到一个喝醉酒的棉花匠说出一个秘密:洞口山门镇上有一位姓曾的举人在怀化做了十几年知府,为官期间搜刮了大量民脂民膏,卸任前,他把这些财富换成二万两黄金和一皮箱珠宝。他原打算用一支上百人的军队护送回乡,几经考虑,觉得如此兴师动众,必会引起沿途土匪注意,反而不太安全。后来,一个弹棉花出身的家丁向他献计——扮成弹花匠,把黄金和珠宝藏在挖空了的弹锤里。知府依计而行,和几名家丁穿得破破烂烂,扮成弹花匠,身上只留些碎银,从怀化出发,经黔阳几天后抵达溪宝瑶驿站,一路上也曾遇上几次关羊,但都安然无恙,只被搜去身上的碎银……

    那弹花匠只是当做茶余饭后随意侃谈的一件得意事讲的,阳立炉却听得怦然心动,他立即叱住醉汉:“休要胡言乱语。”

    当时,阳立炉只带了一把柴刀,但他下决心要劫下这笔横财。他知道,事情败露必遭杀头,而杀了头,财富再多也消受不到。因此,他决定不邀同伙,单干。知府有主仆五人,是不能以一对五硬来的。他想出了一个妙策。

    时间紧迫,他在附近买了十几副棕绳,跑到驿道东头离驿站十余步的一个名叫打狗坳的山坳上,然后躲在树后,凡过路人有两人以上的都放过。等到有单人出现,他就立即冲过去,声称“关羊”,将该人制伏,挟持到隐蔽处反绑在树上,警告说:“兄弟,帮个忙,等会我叫什么,你也跟着叫,如不听话,回头杀了你!”待对方答应后,他再到驿道旁,遇上单个路人又如法炮制。不出一个小时,他就在驿道两旁的隐蔽处绑了七八名“同党”。

    傍晚时分,果见五名“弹花匠”挑着行李踽踽而来。进入伏击圈后,阳立炉大喝一声:“站住,不许动!”

    林子里跟着喊叫:“站住,不许动!”

    “谁敢动杀了他!”

    林子里异口同声:“谁敢动杀了他!”

    “把担子放下!”

    林子里跟着叫:“把担子放下!”

    知府和他的仆从不愧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他们老老实实地等着搜身之后再走过去。

    但阳立炉并不急着出去,他继续喊道:“东西留下,人走开!”

    林子里齐声附和:“东西留下,人走开!”

    知府不情愿地向四周拱手:“好汉们,我们是做手艺的,除了这副讨吃工具并无他物。身边还有点碎银,我们可以拿出来孝敬,工具还是让我们挑走吧!”

    阳立炉并不理会,喝叫道:“打!”

    林子里应和:“打!”

    “杀!”

    林子里呐喊声起:“杀!”

    知府和仆从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为了活命,他们在一片打杀声中弃担而遁。

    其时天已黑了。阳立炉把几只弹锤等并做一担挑了,藏在深山,才每隔一段时间放走一个被绑者。他挑着一担横财回到家中,埋藏在床脚下,没多久就出外当兵去了。一年后,阳立炉回家,得知事情早已平息,姓曾的知府回家后没多久就死去,家业由他守寡的儿媳梅满娘操持。阳立炉这才把钱拿出来,买地、买山、开作坊、兴土木。

    易豪明白,阳立炉说的“正因为知道你们是土匪,我才愿意收留”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所谓“做贼心虚”,多少年来,阳立炉虽然富甲一方,活得十分威风,但一想到自己的发家历史,内心就感到十分害怕,担心梅满娘终有一天会寻上门来。很久以前,他就有意组织武装自保,但规矩人家子弟,谁愿舍死为他卖命?只有依靠土匪势力,土匪是没有退路的。阳立炉与易豪的结合,可谓是西门庆遇上潘金莲。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阳立炉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就安全地回到寨中,与正在陈家祠堂等他的易豪碰上头,并向易豪介绍他刚才在驿站客栈刺探到的情况。

    易豪听后放心地说:“既然就只有张云卿、朱云汉两股土匪,我们大可不必惧怕。阳寨长马上去动员乡亲们,要他们准备石块、开水、热稀饭运到围墙脚下。今晚土匪是不敢入寨内的,天亮后可能会发起攻击——但也只是发泄而已。告诉乡亲们,土匪人数不多.他们在虚张声势,所谓枪声不过是燃放的花炮声。”

    阳立炉依计去动员寨民。寨民们一听对方只有百余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于是,凡青壮劳力都持鸟铳、长矛在墙脚严阵以待,老弱病残运送石块到围墙下,妇女则安排回家烧稀饭。

    一切准备停当,阳立炉爬上山坡上向易豪汇报,研究行动计划。易豪说:“乡亲们都愿听你的,你下去指挥他们。因围墙太高,你们在下面看不到外面的敌情。我在这楼上可以看到。夜里,我在楼上悬一盏灯,没有敌情是在正中央;如果他们向西边攻,我把灯悬到西面;向东面攻我把灯悬到东头,你们要时刻注意灯的方向。到了白天,我用红旗代替灯。”

    正说着,寨子周围的花炮声停止了,四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宁静。阳立炉问道:“他们是不是准备进攻了?”

    易豪凭着他两年多土匪生涯练就的眼力,发现围寨的土匪正悄悄向宝瑶驿站方向撤退,说道:“他们知道伎俩已经被识破,连花炮也不燃放了。现在正回驿站休息。你下去通知乡亲们就地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天大战。若有敌情,我吹号提醒你们。”

    阳立炉下去通知寨民就地休息,老病妇幼回家睡觉。

    是夜无事故。破晓时,坐在楼上的易豪发现有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匪徒走出驿站,他立即吹响号角,提醒乡亲们。

    从驿站至寨子还有一段路,匪徒来到寨前,天已大亮,走在前头的十几人掮着梯子。他们避开正门的碉堡向寨西逼近。易豪立即把红旗插到西头。

    匪徒到了墙下,一边呐喊,一边打枪,架起梯子就要爬进围墙内。寨内早有防备,一看见梯子,立即扔石头、泼滚烫的稀饭,反而用不上枪。坚持了半个小时,对方又撤退到距离围墙半里路处休整。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寨后山坡上的号角声又响起,阳立炉爬上楼梯悄悄向外一瞧,果见对方第二次冲锋开始了。

    寨民们经历了一次激战,胆子大了,并积累了经验。这一次,尽管对方攻势更凶狠,但还是被压了下去。

    匪徒两次失败后,很久没有动静,到了中午,寨后山坡上的号角声起,众寨民们抬头看时,红旗已移至西头。于是,一窝蜂地涌向西寨。抵达时,凶猛的匪徒已把竹梯架上了围墙,幸西寨的稀饭充足,寨民们各人持勺盛满奋力向墙外泼去,很快,墙外传来嗷嗷的叫痛声。接着,石块雨点般向外砸去。

    众志成城,匪徒西面的进攻又失败了。

    匪徒撤退后,阳立炉爬上寨后山坡,问易豪道:“他们已经攻了三次了,还会不会来?”

    易豪摇头:“今天不会了,但晚上必须提防。”

    阳立炉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妇女多煮稀饭,石块还剩很多。”

    “不,”易豪说,“这次不必煮太多稀饭,主要多准备水桶、面盆和水。”

    “你是说他们会改用火攻?”

    易豪点头:“是的。靠近围墙的易燃物都要搬走。”

    阳立炉下令照办。

    月黑风高,半夜时分,易豪发现驿站的土匪又出洞了,他吹起号角,提醒寨民。

    一会,围墙四面突然烧起无数火把,一只只投入寨内。结果如何,他们则不得而知。

    是夜无事故。次日上午,有一小部分匪徒向正门进攻。正门内外的工事坚固,双方隔着一定的距离放了一阵枪,均无伤亡。

    这时,坐在楼上的易豪看出了端倪,令周连生接替他进行监视,自己则走下山坡到寨内与阳立炉商量要事。

    两人在祠堂内碰了头,阳立炉忍不住问道:“易队长,匪徒是否还会有新的花样?”

    易豪摇头:“匪徒已经技穷,他们刚才的进攻,无非是虚晃一枪,估计晚上还有相同的行动。”

    阳立炉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你是说他们准备今晚撤退?”

    易豪点头:“正是。我是来与寨长商量狙击之计。雪峰山只有一条驿道,附近的地形你最熟悉,请你选择一个狙击地点。”

    阳立炉不假思索道:“此去东面离驿站十里的打狗坳有一个山谷,两边山势险要,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我们若能抢在匪军之前到达那里,定会给他们以沉重的打击!”

    易豪兴奋地道:“太好了!寨子里不会有事,我已把任务交给周连生了,天黑后你领我们去打狗坳!”

    果如易豪所料,傍晚,宝瑶驿出动小股匪徒从正门攻寨。这时,易豪已经准备就绪,率领十数名自卫队员,带足子弹,在阳立炉带领下,从东门出去,以稻田上的禾苗为掩体,绕过驿站,从山上牛道插入驿道,快速来到打狗坳。

    打狗坳是当年阳立炉的发迹之处,这里的地形他十分熟悉。为了能更有利地打击匪徒,他们攀藤附葛,在山谷纵深处的坡上找到一条雨水冲成的壕沟,然后潜伏下来,注视着驿道西头那面。

    壕沟以下是一堵十几丈高的悬崖,悬崖下才是古驿道,在这里狙击是最好不过了,既能给对方以最大的打击,自己又不会有一点损伤。

    山上巨蚊十分猖狂,毒蛇也在近处游动,好在这批人都是经常在夜间钻山的夜猫子,他们自有对付的办法。

    有风穿过山谷,从上头通过高高的森林。天上星星闪烁,能隐隐约约照见下面青石铺成的驿道。比蚊虫声更大的是狼嚎和夜莺叫。偶尔,远山传来老虎的吼声,一声两声啸鸣以后,万山即归于寂静,只剩下不知畏惧的巨蚊在耳畔絮语……

    仿佛等了很久,驿道西头仍无动静。有人开始焦烦地一边拍打蚊子,一边说:“恐怕今晚不会过来了,要不他们下午已经离开溪。”

    “不会,”易豪自信地说,“弟兄们稍安勿躁,他们一定会过来的。因为今天的迹象已经非常明白。”

    “听说杨相晚懂周易、八卦,这里的危险他会预测出来的。”一名手下说。

    易豪突然记起来了,转问阳立炉:“寨长,据说你也懂得一点,你试一试,看今天他们宜不宜向东行。”

    阳立炉点点头,闭上眼,伸出左手,用拇指掐着指关节,然后“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念念有词,突然,他睁开眼说:“不好,据掐算,他们今晚东方有大凶!”

    众人一时泄了气,懒洋洋地把背靠在土壁上。

    “不过,”阳立炉又说道,“我掐的不一定准,一般情况下问卦似乎更准确。“他从内衣里摸出两枚用竹笋做成的卦,“如果打的卦都是不利,那我们就只能改日再来。”说完,口里念念有词,把两片竹笋向沟底一抛……

    易豪从口袋里摸出手电筒,紧张地打开开关。光柱下,只见两片竹笋一面向上,另一面朝下,他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巽卦!”

    就在这时,驿道西边出现了人影,易豪压低嗓门说:“匪军过来了,弟兄们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众人立即散开,子弹上膛,手握扳机,屏声息气地瞄准。

    一列黑影在驿道上迤逦而来,慢慢进入了伏击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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