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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龟葬之城(下) 第十一章 黄河龙王

    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中那个巨大的怪物撞断了河堤,黄河决了口子,淹了郑州城。好在缺口不大,经过一昼夜抢险,好歹堵住了决口。郑州城中到处都是积水,抢险过后,家家户户都在往外泼水。

    我也扒开门槛上高高摞起的一堆沙袋,光着膀子用脸盆往外泼水,连续泼了三天,才将屋里的积水泼干净。即使是这样,屋子里也进了不少水,好多书都被泡在了水中。在整理浸水的旧书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本父亲收藏的线装书《敕封大王将军纪略》。我心中一动,赶紧翻开书,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是清光绪七年河督使者李鹤年作序的那本黄河奇书。我手上的这本,是在民国四年(1915年)重印的。翻开仔细看看,书里还真有关于黄河六大王等的记载。我研究了大半天,才看到有关“黄、宋、粟、白、谢、朱”六大家的记载,名号分别是:

    显佑通济昭灵效顺广利安民惠孚普运护国孚泽绥疆敷仁保康赞诩宣诚灵感辅化襄酞博靖德庇傅佑金龙四大王:谢绪。

    灵佑襄济显惠赞顺护国普利昭应孚泽绥靖博化保民诚感:黄大王。

    信安广济显应绥靖昭感护国孚正是惠灵庇助顺永宁侯:朱大王。

    诚孚显佑威显:粟大王。

    显应:宋大王。

    永济灵感显应昭罕昭宣:白大王。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六个黄河大王的来历很奇怪。书中说,这六个大王本是治理黄河的功臣,因为治理黄河有功,被当时的皇帝加封为“黄河大王”。但是我挨个看去,却也并不尽然,他们好多人甚至不是一个朝代的。六大王中,朱大王、宋大王、粟大王是历史上有作为的河官,为治黄历尽千辛万苦,甚至有人为了治水活活累死在黄河边,黄河两岸的百姓广为传颂,最后演变成黄河大王。

    朱大王,名朱之锡,字孟九,浙江义乌人,顺治十一年出任河道总督。

    宋大王,名礼,字大本,河南永宁人,明永乐二年为工部尚书。

    白大王,名白英,号汶上老人,山东汶上县人,河工出身。

    粟大王,姓粟,名毓美,字含辉,又字友梅,山西浑源县人,道光十五年任山东河南河道总督。

    其他三位大王中,黄大王和白大王差不多算是一类,都是被民间神化的人物,最后被追封成黄河大王。白大王我很清楚,他原是河工,后来因为在治水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成为了黄河大王。民间传说白英“跺地成泉”,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黄大王是最有意思的大王,他很爱降临人间,也爱摆架子,甚至还会跟人开玩笑,是民间最喜欢的一个黄河大王。

    这本书里写了许多黄大王的轶事,让人读后往往忍俊不禁。这黄大王简直就像是黄河版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还像孙猴子一样,经常和人们开开玩笑。

    黄大王,名守才,字英杰,号对泉,堰师南乡夹河王家庄人。传说他从小便能驾驭河水,幼时便能在水中抱着大鱼戏水,多次在治黄时显出神通,后被封为黄河大王。

    黄大王是六个黄河大王中最亲民的一个,常常现身人间,黄河上的好多老人都曾见过黄大王的真身。他在人间化身为一条金黄色的小蛇,大约有一尺长,遍体金黄,头总是高傲地昂着,确实像传说中的大王一般。每到黄河出现险情或抢险堵口时,人们首先要去大王庙烧香磕头,祈求黄大王现真身出来,给黎民免除水灾之苦。黄大王要是在堵口时出现,那么这次堵口必会成功;要是不出现,那堵口就凶多吉少了。

    黄大王出现得很神秘,它有时突然从翻腾的洪水中跳出来,有时在即将合拢的堵口下钻出头来。它甚至还会跟人开玩笑。好多时候,大家端端正正守在河岸边,屏息凝神严肃等待着它的神圣降临,左等右等也见不到它,结果四下里一看,那只金黄色的小蛇就昂着头盘在河官的红缨官帽上!

    不管黄大王从哪里钻出来,庄严的迎河神仪式都要正式开始了。仪式一开始,当地河官不管大小,都要躬身在路边,夹道欢迎。底下人将特制的木盘上铺好红布、红纸,焚香祈祷,跪接黄大王。

    据书上记载,这黄大王虽然只是条尺把长的小蛇,但在这种大场面中却是不慌不忙,会端着架子,像个尊贵的人物,趾高气扬,不紧不慢,缓缓爬上木盘,翘首盘绕在盘中央,等着百姓鸣炮致敬,歌功颂德,最后让几个人抬着它入住黄大王庙。

    还有人说,黄大王喜欢山西罗罗腔,所以就要在庙中演几天。在享受了几天供奉后,黄大王就会自动消失,这时候洪水也会诡异地退却。

    与黄河大王对应的,叫作黄河将军。黄河将军的地位不高,任何一个黄河大王随便就可以将其他人、物封成将军。黄河将军的化身是大蛇、巨蟒,历来被河官认为是不祥之物。要是在堵黄河口时遇到了黄河将军,大家立刻会垂头丧气,士气先低了一半。说来也怪,在黄河上堵口子时,要是遇到黄河将军,这口子十有八九是堵不住的。

    最后一个黄河大王比较独特,也很神秘。他是六大王之首,名号为金龙四大王。

    这是最莫名其妙的一个黄河大王,他不仅不是治水的功臣,也不是黄河中的传奇人物,甚至压根儿就和黄河没什么关系。但是,这金龙大王不仅地位最高,也是神威最着,朝野供奉最多最广的一个大王。

    金龙大王姓谢名绪,是东晋谢安太傅的后代,为南宋末年谢太后的侄儿。因元军攻占了临安,他投苕溪自尽,后多显神通。因其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故被朱元璋封为“金龙四大王”。

    在《敕封大王将军纪略》一书中,是这样记述的:明军将领傅友德在徐州黄河的吕梁洪段和海牙蛮子率领的元军展开决战,当时元军在上游,明军在下游。暴雨倾盆,元军顺流而下,把明军打得节节败退。这时候一个金甲神人出现,大手一挥,黄河水立刻倒灌,大淹元军,最终成就了朱元璋的雄图霸业。朱元璋称帝后,将其册封为金龙大王。

    这就让人很难理解了,这简直就像是神话传说嘛,怎么也能成为鼎鼎大名的黄河大王?

    在当时,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鬼怪传奇一般的事情也被煞有介事地记录在了书里。这分明就是一本志怪小说,竟然还被历代河官当成治黄宝典,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加入黄委会之后,经常下到基层,去黄河边寻访老河工,询问他们一些黄河资料;也寻访民间高人,看看能否得到一些治黄经验,好彻底根治黄患。但是好多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上的老河工却压根儿不理睬我们,更有好多人对我们冷嘲热讽,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

    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边,哪家没几个人死在水里?但他们就是信黄河,膜拜黄河,非但不想着根治黄河,压根儿就连治黄的心都没有。不管我们怎么摆事实、讲科学,他们都信奉黄河中住着黄河大王,所以要建大王庙,用五牲供奉,认为只要讨得黄河大王欢心,就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你要是问他们,为什么黄河大王接受了供奉还要发大水,他们就会跟你赌咒发誓,说这都是因为政府浑蛋,今年打仗明年打仗,惹得黄河龙王不高兴,当然要降灾。不过黄河大王收的都是心不诚的人,真正心诚的人,就算是在水底下待个半天一天也没事。

    现在说起这些事情来,可能大家觉得有点儿荒谬,但当时确实是这样。后来,我也问过黄委会的铁嘴张对于黄河大王与黄河禁忌的看法。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眯着眼看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水,说:“石头,你比历史上的秦始皇、李世民怎么样?”我说:“这个当然不能比。”

    他又问我:“那你比古代的司马光、王安石怎么样?”我撇了撇嘴,说:“那肯定也比不过呀!”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他们这些人都治不了黄河,你觉得你能治得了黄河吗?”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古人翻江倒海,无所不能。秦始皇陵更是凿山而建,气象非凡。可是,他们为什么就单单治不了这条黄河呢?

    我看着铁嘴张,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却感慨了一声,说:“黄河自古多水患,十年有九年发大水。你看看黄河边的人,好多都是逃难过来的。从河南到陕西,再到徐州,黄河水发到哪里,人就逃到哪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搬得离黄河远远的,再也不用遭灾?”

    我摇摇头,确实不知道。

    铁嘴张感慨着:“他们不走,是因为他们走不了,因为中国的根就在黄河里呀!”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很多年以后,我经历过了许多黄河上的古怪故事,才终于明白了铁嘴张那句话,也明白了为什么历代都要将那本书当成治黄宝典。这老黄河,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平静,也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那水底下,其实还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是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的。

    确实,虽然当时黄河几乎年年发大水,黄河边的人死了一拨儿又一拨儿,但这些人还是愿意挨着黄河住,喝着浑浊的黄河水,吃着黄河鲤鱼,养了一代又一代人。这也是黄河精神,中国人的精神吧。

    当然了,现在说起这些老黄河上的事情,大家可能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就算是到了今天,在好多黄河边落后的小村子里,这种请黄河大王的事情也还时有发生。解放后,黄委会专门请过北京的所谓专家,从科学角度去向河工们讲解黄河大王的事情,用精神作用和河床土质的好坏解释,为什么遇到黄河大王就容易堵住口子,遇到黄河将军往往就要决堤。但是他们刚讲了几句,就被底下的河工问得哑口无言,胡乱解释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最后只能仓皇离场,被大家轰下台。

    我在黄河上做手艺人时,就亲见过官方迎送黄河大王的事情,也目睹过这样神秘庄严的仪式,并亲眼见过金黄色的小蛇——黄大王。

    那种金黄色的小蛇,后来我偶然在一次民间祭河神时远远见过一次,此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见过。包括后来我去东南亚旅游,据说那里的蛇馆中收集了全世界的蛇,但是我仔细搜寻了一遍,都没有发现那种金光灿烂的小蛇。

    我很怀念当年在黄河上漂泊的日子,怀念那金黄色的小蛇——爱开玩笑的黄河黄大王。还是那句老话,关于黄河的事情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由不得你不信,也不能全信,总之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又扯远了,还是说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我每天无所事事,更多的时间是在想那天晚上和父亲离奇古怪的见面,以及父亲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是真还是假。原本以为见了父亲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没想到事情却更加复杂了。不过我从父亲口中确定了黄七爷跟我说的黄河六大家的事情,也明白了三门峡鬼窟深渊中的一些事情。但是父亲后来所说的深渊大鼎就太过离奇了,特别是他说到大鼎被打开,死人脸从里面跳出来,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个孙猴子,简直就成了神话,让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怀疑,在我质问他为何分水一派能使用探渊的驭鱼之术时,他是故意趁着黄河决堤乱糟糟的时候跑掉的。他也许是怕我知道真相,也可能是真想到了什么事情——这只能等再见到他,才能知道了。

    父亲又一次神秘失踪,让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

    我也有些怀疑,那晚跟我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父亲。在我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每天谨小慎微地做事情,什么人也不敢得罪,是一个夹着尾巴做人的老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纵横黄河的手艺人。

    后来我实在想不明白,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母亲,父亲是不是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母亲却说,从她嫁到白家以来,父亲都是个窝窝囊囊的男人,整天就知道举着火把巡视黄河,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还黄河手艺人,他是蛤蟆堆里的手艺人吧!

    天渐渐热了起来。

    我在家里蒙头大睡了几天,彻底休息过来了,那种虚脱后的疲倦感被一扫而光,倒觉得无聊起来。人就是这样,一身贱骨头,休息得久了,反而开始怀念那种冒险的感觉,内心深处巴不得赶紧发生点儿事情,能再去使劲儿折腾折腾。

    我每天去老坟圈子转悠一圈,在黄河滩上钓钓鱼,到老坟堆里掏掏蟋蟀。我希望能再次遇到父亲,但是却始终没能如愿。有时候,我也去猴子家看看,去黄委会门口转悠转悠,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是潜意识中还是希望能遇到猴子或黄晓丽。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没有找到猴子,猴子却突然来找我了。

    那天我在家里看书,一个人撞开门闯了进来,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上,微弱地叫了声:“老白……”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猴子。他身上都是血,衣服被染红了大半,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他抓住我的手,虚弱地说:“老白……别去,别……”我赶紧抱住他,喊着:“猴子!猴子!他娘的,你小子怎么啦?”猴子虚弱地看着我,竟然还对我凄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别提有多难看了。他嘴唇哆嗦着,看他的嘴形,竟然还在说:“……别……别去……”说到这里,他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上。

    我看到猴子浑身是血地昏倒在地上,慌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儿还顾得上他说什么。我鼓了鼓劲儿,背起猴子就走,踉踉跄跄走了没几步,两个人就一起摔在地上。我赶紧爬起来,四下一看,见外面有辆平板车,也不管是谁家的,赶紧推过来,把猴子架上车,就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见着穿白大褂儿的,我就拼命地喊:“医生,救命啊!救命啊!”

    医院里的人见猴子浑身是血,也吓了一跳,忙推他进了急救室。

    我心急如焚,不知道猴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危险。当时猴子顺着铁链潜到水下后,就有些不对劲儿。后来我问他在黄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又表现得太过激动,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焦急地踱着步,结果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猴子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出来。我赶紧过去,问着医生:“医生,他不会死吧?”医生眼一瞪,说:“死?你死他都不会死!”他娘的,这医生有病吧?!我有些恼火,猴子明明浑身是血,都晕过去了,怎么可能没事呢?医生不耐烦地说:“这小子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他屁事儿都没有,就是有点儿营养不良,吊瓶葡萄糖就没事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早忘了医生的态度,孙子一样点头哈腰地感谢,活脱脱像跟在小日本屁股后面的二狗子,然后屁颠屁颠地去给猴子办手续。半瓶葡萄糖下去,猴子眼皮一动,死死掐住了我的手,然后猛然睁开眼,警惕地看着周围,后来看见是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

    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边揉手,边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

    猴子虚弱地闭着眼,不管我问什么,他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现在,这臭小子还敢跟我装死。我一下火了,骂道:“你他娘的不说是吧?好,去你娘的,老子不伺候了!以后你小子自己撒尿和泥玩去吧!”

    猴子一把拽住我,说:“老白,你听我说,我全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我站住,说:“好,那你先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猴子沉吟着:“老白,我会告诉你一切,但现在真不是时候。”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猴子咬着嘴唇说:“老白,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保证,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没……”

    我一下火了,转身就走。猴子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把吊水瓶都带了下来,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喊道:“老白,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还不行吗?只要完成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看着满地碎片,他的胳膊上呼呼往外冒血,终于不动了。

    我叫来护士,让她把吊瓶重新给猴子插上,寻出我父亲留在家里的一盒烟,打开了。烟潮得要死,好不容易才点着,我狠狠吸了几口。过了好久,我转身问他:“你想做什么?”

    猴子坚毅地看着我,说:“老白,我马上要去若尔盖草原。你要是跟我去的话,在火车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死死盯住他,猴子毫不畏惧地和我对视着。我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猴子,我最后再信你一次。但是,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我摇了摇头,离开了。走出去很远后,我回过头,看见猴子还失神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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