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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隆吐山战役(二)

    1

    那天,驻藏大臣文硕和摄政王迪牧半路上相遇后,并没有立刻把朝廷旨命说出来,而是一起到了噶厦政府的办公地大昭寺。在这个地方公开旨命,显得正式而庄严。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两个西藏峰极人物面对面坐在卡垫上,半天不说话。摄政王在等待,心里直打鼓:旨命到底是什么,对方如此不肯爽快吐露,看来凶多吉少。驻藏大臣也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犹豫赶快离开自己。

    终于,文硕猛舒一口气,放下茶碗的同时说了出来。

    他说出的并不是“将边界踞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游历、通商、传教各事,也应相机允诺”的旨命,也不是英国人急电里所说的文硕给朝廷的回禀:“礼遇英人,开门揖商,我念我佛,他传他教,游历所至,哈达香茶”云云。而是文硕深思熟虑过的抗英机宜:“摄政佛听我说,以大清海上陆地与英人对抗的经验,我们拟应如此抗拒英人,不取坚硬接仗之法,不取聚集一隅、迎面对敌之法,不取阵地固垒之法,以防英人大炮轰击,快枪扫杀。而应利用昏夜、地形、刀剑,分散伏出,游击无常,中途拦打,迂回敌后,截其粮道军需后援,并将我方粮草、牲畜、弹药,严密收藏。应以近战、夜战、伏击战为主,宜退不宜进,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刚,困死、饿死远来深入之敌。”

    摄政王迪牧边听边点头,真是喜出望外,朝廷不仅同意了,还有具体的战术指导。在他看来,只要朝廷支持并参与抗英,打败英国人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文硕说:“应劝诫僧俗官兵,知晓民力民利。西藏生民艰难,本自拮据,务必抚恤小民,不可一味借战事苛敛百姓,扰害地方,败坏名声。以往藏军屡屡害民生事的弊端,当全力消除。要从速筹饷、筹兵、筹将,防止借口筹措自固势力,锋起内讧,涣散人心。”

    迪牧听着红了脸,驻藏大臣戳到西藏政教的要害了,愤愤然攥起拳头说:“藏军扰民历来有高僧高官在背后撑腰,这次不能客气了,谁扰民就把谁当成黑水白兽的帮凶一起收拾掉。”

    文硕又说:“务派遣噶厦要员去前线统一指挥,不能轻敌,更不能各自为阵。”

    迪牧说:“已经委派俄尔噶伦出任前线总管。”

    文硕说:“我向摄政佛举荐一个人,此人懂西语,会藏话,文韬武略兼备,又是年青体健、血气方刚的人,虽没有朝廷官职,却是当下西藏急需的人才。我把他从四川召来,想让他代表我去前线抗英,以示本大臣决不妥协的态度。”

    摄政王点着头说:“大人应该不会轻易举荐人,一旦举荐,必然是大材高人,就让他去江孜给俄尔噶伦做个帮手吧。”

    文硕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又喊一声,“魏冰豪进来。”

    一个面孔白皙、仪表堂堂的青年趋步进门,弯腰恭见摄政王迪牧。

    迪牧打量着他,突然问:“先生从四川来,可会念经?”

    魏冰豪一愣,稍有惶恐地说:“啊,不会,大人。”

    迪牧说:“不会就好,我们西藏最不缺少的就是念经的人,不念经倒是稀奇的。念经的人,有念成好人的,也有念成坏人的。他们靠在佛身上行事,都说释迦牟尼怎么说了怎么说了,其实释迦牟尼什么也没说。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在佛脚上搓垢痂,把这些精力用到抗击外敌上,十个英国八个上帝也不敢侵犯西藏。”说着又愤怒起来,咬着牙,嘿嘿地吐了几口闷气。

    文硕让魏冰豪退下,忧虑地说:“摄政佛当忍则忍,目下应该集全藏之怒、派神速之兵,遵朝廷之命,行退敌之策。”

    摄政王说:“这个自然。俄尔噶伦已经去了江孜,我曾严令他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现在旨命已到,我这就传旨给他:英国人就是带瘟疫的老鼠,历来不杀生的藏民,这次要见了就杀,杀他个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上帝,让他流血、掉头、永远不得转世。我要让西藏军民记住八个字:遇魔就杀,多杀必赏。”

    当即让人拟定鸡毛箭书,一式两份,派快马使者送交正在江孜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迪牧叮嘱道:“此箭书无比重要,一份装在胸兜,一份装在袖筒。送到有赏,送不到,你会搭上全家人的性命。”使者弓着背,“噢呀噢呀”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摄政王迪牧活佛长舒一口气,连喊:“饿了,饿了。”

    这天,在大昭寺文殊大殿,摄政王招待驻藏大臣文硕以达赖喇嘛的标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有特浓酥油茶、上等糌粑、脆干牛肉、四种高级油炸点心,最后按照蒙古贵族的习惯,喝了能够消暑降温、舒畅心情的生马奶。剩下许多吃食,摄政王要赐给魏冰豪。回禀说魏冰豪已经离开大昭寺了。

    文硕解释道:“既然摄政佛要他去江孜给俄尔噶伦做帮手,他怎么敢不立马赴命呢?”

    2

    摄政王和驻藏大臣碰面后的第二天,噶厦政府向全藏尤其是边境各宗(县)谿(庄园)发布了第一道战时公告。公告很快贴满了西藏全境。江孜的颇阿勒夫人去白居寺上香时看到了,回来告诉了俄尔噶伦。俄尔有些疑惑,骑马带人亲自去看了,心想摄政王给我的命令是“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如今旨命未到,怎么会有号召抗击、为佛牺牲的公告?

    又一想,公告是晓谕“大小官员及百姓们”的,我是前线总管,带领的是西藏正规军,自然跟他们不一样。还是摄政王嘱咐的八个字:“紧急守边,耐心等待。”不过,既然大小官员、老幼百姓都要奔赴边关,他就不能再在离前线两百多公里的江孜逗留了。想着,打马喝道,立刻返回颇阿勒庄园。

    庄园碉楼院落的大门口,颇阿勒夫人的大女儿央真正用鞭子抽打一头拴在木桩上的公牛:“知道我为什么抽你吗?不长记性的笨蛋,给你说了你老婆是巴桑,你怎么就忘了?你要是不喜欢巴桑也罢了,牛群里那么多母牛随你挑,为什么偏要去找岩措?岩措已经下过好几头牛崽了,它是巴桑的阿妈你不知道吗?”巴桑和岩措都是母牛,两只被提到的母牛都在不远处好奇地望着央真。公牛被打急了,围着木桩跑起来。央真就追着打,一遍遍说着刚才的话,见了俄尔噶伦只当没看见。

    俄尔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绕过央真往大门里头走,突然鞭梢子扫在他肩膀上,疼得他吸溜一声,回头认真地说:“有打牛的力气,央真姑娘该去打洋魔了。”

    央真停下来说:“打洋魔是男人的事。俄尔叔叔,你是男人吗?”

    俄尔笑道:“我是不是男人,你该去问问你阿妈。”

    央真横眉瞪眼地举起鞭子说:“我要你自己对我说。”

    怕挨鞭子的俄尔拔腿就走,差点撞倒窜出大门的央真的妹妹菩媸姑娘。

    菩媸一把拽住俄尔说:“俄尔叔叔,我正要找你呢,你去看公告了吧,公告上说遇到外国人传教、经商、游历、朝拜、考察就坚决予以抗击。这外国人是不是也包括了印度人?”她看俄尔点头,便跺着靴子说,“那就坏了,我念想的人,他是印度人。”

    俄尔说:“西藏的好男人多了,为什么要念想一个印度人?佛祖的印度现在是洋魔的天下,人都已经变坏了。菩媸姑娘听我的话,换一个念想的人吧。”

    菩媸天真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说:“不能换了呀,里头的小人对我说不能换了呀。”

    俄尔愣了片刻说:“你念想的这个人他叫什么?”

    菩媸说:“他叫达思,是个喇嘛。”

    俄尔说:“是喇嘛就好,印度的喇嘛还是好喇嘛。俄尔叔叔会帮你的,要是你念想的这个达思来西藏,我让人放过他就是了。”

    俄尔噶伦说罢往里走,经过碉楼库房时,看到颇阿勒夫人的儿子鹊跋正在门上加一把锁,笑道:“旧锁子没坏新锁子就挂上了,好大的铜锁。”

    鹊跋说:“俄尔舅舅,你来看看我家的新锁牢不牢,你开不了了吧?”

    他不叫俄尔叔叔,叫他舅舅,称呼里有着明显的排拒,就像俗话说的:“虽然舅舅是最亲的,但和阿妈是要分开的。”对鹊跋来说这是天性,天性里排拒着任何形式的入侵。当他听说洋魔入侵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几个晚上都在说梦话:“还有这样不要脸的外国人啊,抢地、抢人、抢佛?”看到俄尔来家,就怀疑这个经常走进阿妈的卧房,一呆就是几个时辰的拉萨男人,不仅贪婪着阿妈的美色,还贪婪着他们家的财富。美色可以给,因为带不走,给了还是自己的。财富就不同了,给一点就少一点。

    俄尔明白鹊跋的心思,板起面孔说:“再牢的锁子也挡不住强盗,强盗来了怎么办?你该去打洋魔了。”

    俄尔噶伦来到颇阿勒夫人的卧房,坐下来说:“现在有夏琼娃代本团保护颇阿勒庄园,我放心多了。我打算很快去春丕,那儿离前线近些。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颇阿勒夫人说:“你在江孜难道就是为了给我做什么?”

    俄尔不回答,过去解开颇阿勒夫人的腰带说:“我来江孜,无意中陷进了两个庄园的争斗。夫人,如果没有我,你将怎样对付日囊庄园?”

    颇阿勒夫人推开他说:“我本来是有办法的。但自从你来我家,我就不知道怎样对付了。”

    俄尔说:“看来命里注定你是要依靠我的。”心里想的是,马岗武装的总指挥是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他想干什么?不管他想干什么,很容易引起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以及所属派系的警惕和仇恨,说不定也会让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深感不安。当周活佛以及他的施主日囊庄园的灭亡是指日可待了。自己要做的,就是继续瓦解或收拾掉日囊庄园的左右手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这样马岗武装就没有多少人了。到时候,日囊庄园的属民和田地自然就会属于颇阿勒庄园。偏向日囊庄园的江孜宗本岩措要么跟马岗武装一起倒霉,要么变成颇阿勒庄园的一条狗。

    颇阿勒夫人说:“我是相信你的,但你会得到什么呢?”

    俄尔说:“难道得到你还不够?”

    颇阿勒夫人有些激动地说:“来吧,我的男人,赶走了洋魔你来跟我结婚。”说着就把自己平摊在了床上。

    俄尔望着她,深深吸口气。颇阿勒夫人是得到了,但潜藏更深的欲望就像已经出手的利剑,异常尖锐地冒了出来:如果能得到江孜大地最富庶的颇阿勒庄园,再得到日囊庄园,他就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贵族,从而成为拉萨任何一个寺院的大施主。这样的施主才可以在噶厦政府以及整个拉萨上层占据一个显要地位而永世不衰,也才可以跟那些地位高宠的僧俗高官在财富上平起平坐,游刃有余地请客送礼,高攀向上。不像现在,自己得凭着能力辛辛苦苦做事情,战战兢兢地忠于摄政王,稍有不慎,就会有脱靴掉帽、罢官免职的危险。

    他扑到她身上,亢奋地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也许是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寻欢作乐的风流情冲犯了江孜土神,土神在关键时候把本该属于颇阿勒庄园的运气转给了日囊庄园。日囊庄园在江孜最北部,从拉萨来江孜的人都必须经过。以往谁来谁去没有人在乎,但是这天,摄政王派出的快马使者一进入日囊庄园的地盘,马腿就陷进了旱獭洞,使者一头栽下来,立刻引来几个想帮助他的人。他们恰好是日囊庄园私人武装的士兵,把摔伤的使者送进庄园碉楼的同时,也没收了使者胸兜里的鸡毛箭书并交给了主人日囊旺钦。

    日囊旺钦犹豫了一下就把鸡毛箭书扯开了。箭书是摄政王发给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的,要求他见了洋魔就杀、遇到上帝就打。日囊旺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撕两半,投到火塘里去了。

    第二天,马岗武装的士兵又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同样把马腿陷进旱獭洞的人。他们根据日囊旺钦“严密监视噶厦来人”的命令,将此人抓了起来。日囊旺钦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叫魏冰豪,是驻藏大臣文硕派去帮助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打英国人的。

    日囊旺钦说:“你也打洋魔?你不是藏民吧?你是汉人。”

    魏冰豪说:“不,我是满人。”

    日囊又问:“满人信什么神?”

    魏冰豪说:“我来到西藏,藏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

    日囊笑着说:“你想讨我的好。那好吧,你就多念些经,我就多准备些糌粑奶茶招待你。”说罢就命人把他关进了地牢。

    日囊旺钦亲自驰马去了一趟拉萨甘丹寺,向马岗武装的总指挥当周活佛报告。

    当周活佛紧张地问:“你把两个人都关起来了?没有外人知道吧?”

    日囊旺钦阴沉沉地说:“没有,他们活着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当周活佛松了口气:“那就好,一定不能泄漏消息,怎么处理,等我的消息。记住,以后,只要是对付英国人的,我们都不要急着往前冲。英国人这一次来西藏,对我们一定是个好机会。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等一等才能看清楚。”

    3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一来到春丕,就听说达赖喇嘛的森巴军靠着神奇的刀枪不入已经打败了英国十字精兵。他立刻派身边的人前往隆吐山慰问,才知道十字精兵虽然被打败,却还在隆吐山下麇集,随时还会冲上来。他寻思:要是没有摄政王耐心等待朝廷旨命的严令,他现在就可以督促刀枪不入的森巴军扑下山去,把洋魔彻底赶出西藏。他召来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已经进驻隆吐山的朗瑟代本、前往岗巴宗驻扎的果果代本,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这是前线总管召开的第一次军事会议,地点在俄尔居住的春丕寺。俄尔很兴奋,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能够支配的已经有四个代本团,除了留给颇阿勒庄园的夏琼娃代本团,来到前线的是两个代本团的正规军,加上刀枪不入的森巴军,怎么也能把洋魔赶走或者消灭掉。他说:“摄政王命令我们把藏军开到能看清英国人是楞鼻子还是塌鼻子的地方。所以我们要尽量向前推进,摆开兵力包围洋魔,只要朝廷旨命一到,立刻出击。”

    奴马代本吐吐舌头说:“原来打洋魔还得等待朝廷旨命,我们已经提前了,朝廷和噶厦不会怪罪我们吧?”

    俄尔说:“我不会把你们提前行动的事报告上去的。但今后必须听我的,我说打,你们再打,不要像老鹰啄尸,你挤我抢的,好像他吃了就没有你吃的。”

    于是决定:森巴军从山上朝山下正面逼临,朗瑟代本团为左翼,果果代本团尽快从岗巴宗开过来为右翼。三方面同时靠近洋魔。“但不要开枪,一定不要开枪。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俄尔总管用冷飕飕的语气强调着。

    参加军事会议的还有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他有点受宠若惊,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着,突然问:“拉萨来的大喇嘛呢?我听隆吐山来的人说”在他看来,这样重要的会议没有西甲喇嘛参加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正是西甲喇嘛成全了春丕寺三十个陀陀喇嘛狰狞而死、转世护法的心愿,也正是西甲请来了刀枪不入的森巴军,而且他本人也是刀枪不入的。

    俄尔噶伦知道他指的是西甲,轻蔑地说:“他算什么大喇嘛,不过是丹吉林一个负责为神灵和佛像敬献供品的下等僧。”

    多吉活佛更加敬佩了:“哎呀,摄政王随便派了一个下等僧就这么厉害,要是来个中等僧、上等僧就更不得了了。”

    俄尔说:“谁说他是摄政王派来的?哼哼,他是背叛丹吉林后逃跑的,摄政王指使丹吉林的陀陀喇嘛,不杀他是不罢休的。我已经派人去请示摄政王:到底是就地惩处还是押送拉萨?在摄政王的命令没到之前,我们要先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

    奴马代本说:“我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

    朗瑟代本关心的不是西甲喇嘛的死活,而是森巴军为什么会刀枪不入?他是驻扎拉萨的,自然跟奴马代本相熟,问道:“你说给达赖喇嘛表演舞蹈重要,还是站在五步远的地方保卫达赖喇嘛重要?抬着达赖喇嘛的轿子翻山、背着达赖喇嘛过河是不是更重要?你们打炮给达赖喇嘛看,我们打枪给达赖喇嘛看,你们是瞄山打水,我们是瞄啥打啥,到底谁更出色?你说达赖喇嘛一年发一次奖旗多,还是一年发两次奖旗多?至于达赖喇嘛挂过的哈达嘛,我的部下人人都有,有人还不止一条。”他这是说,比起森巴军,朗瑟代本团更靠近达赖喇嘛,也得到过达赖喇嘛更多的恩典。

    奴马听明白了,红着脸站起来,指着朗瑟说:“刀枪不入,连我们都是刀枪不入,你们更是刀枪不入。”

    朗瑟说:“我想的就是这个事。”

    果果沮丧地说:“你们都是刀枪不入,要命的就是我们了。”

    奴马说:“到时候我们快快冲,你们慢慢走,等我们打死了洋魔,你们再过来。”

    朗瑟高兴了:“我也是这个意思。总管大人,朝廷的旨命什么时候到?我们的人已经在隆吐山不耐烦了。”

    奴马说:“什么时候行动,那是要打卦问神的。”

    每个代本团都有随军护法。但在俄尔噶伦看来,他们都是小护法,作为指挥整个前线部队的总管,他想依靠一个大护法。他对多吉活佛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参加会议了吧?就是想请你做我的护法。”

    “啊,我?啊,我?”多吉活佛一脸惊讶,作为一座边远寺院的住持,他从未得到过如此重要的邀请。他想谦虚地说自己可能没有资格胜任,就见俄尔总管挥挥手说:“开始吧,我现在就要决断。”

    多吉活佛不是专门的降神护法,但因为修炼高深,预知未来的能力在整个后藏也算小有名气。他问神有些特别,不用卦具,也没有法器,只在护法神殿伟岸的降魔金刚手泥像面前拍着巴掌踱步念经就可以了。这会儿,他念一段拍一下巴掌,突然巴掌拍得激烈起来,激烈到最后,就见神像脚下的四臂人尸右眼流出了几滴红泪,同时多吉活佛右手食指的指甲蹭蹭蹭变长了。他停止念经,用簸箕样的指甲接了几滴红泪,弹向降魔金刚手的人骨璎珞,顿时璎珞发出一阵声音,像婴儿的哭叫,叫了三下就不叫了。多吉活佛展脸一笑说:“神明的金刚手要我们在三天以后的早晨和吉祥的阳光一起推进到隆吐山,包围洋魔,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

    俄尔问:“日纳山?为什么是日纳山?”

    多吉活佛说:“日纳山是西藏的,欧珠甲本带人守着,守不住就退到隆吐山了。隆吐山不是最前线,箭垛就是证明。”

    俄尔说:“原来隆吐山前面还有日纳山,噶厦没有几个人知道。为什么守不住?难道这个欧珠甲本不明白自己守土有责吗?难道他不是佛教徒,没有向边关的战神虔诚祈祷吗?”他越说越气,吼道,“快去快去,把这个欧珠甲本给我叫来。”

    军事会议就此结束,大家都等着三天以后推进隆吐山的早晨。

    三天中,前线总管俄尔亲自审问了欧珠甲本和他的老婆。

    俄尔说:“摄政王给我的命令是堵住洋魔,但不要开枪。我给前线部队的命令也是这个。你既没有做到堵住洋魔,又没有做到不要开枪,还丢失了日纳山,你是不是西藏人?”

    欧珠甲本吓得低头弯腰,“噢呀噢呀”地应承着,好像俄尔总管的指责全都在理。

    他老婆果姆赶紧替他说:“大人,你的命令来迟了。”

    俄尔说:“还有来迟的命令?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果姆说:“大人,待人要像父母爱护子女,他也会像子女一样爱护你;对敌要像铲除毒根一样不留情,这是上天法王的规定。”她巧妙地指责着俄尔的无理,习惯性地几乎唱起来。

    俄尔恼怒地说:“你们谁是甲本?我问甲本话呢。”

    欧珠甲本鼓起勇气说:“大人,用刀子砍水是砍不断的,白天连接着夜晚,星星后面还有星星。我的上司是岗巴宗的霞玛汝本,霞玛汝本支援我们到了日纳山,日纳山的箭垛叫洋魔烧掉了。战神不保佑我们,我们就撤到了隆吐山。大人,被阿妈丢弃的孩子是最可怜的,羊羔寻找母羊的时候是这样叫的:咩、咩、咩,声音抖得就像风中的经旗,连狼听了也会哭。守卫隆吐山的是阿奈甲本,阿奈甲本去了米沟,米沟打起来了。霞玛汝本去米沟找阿奈甲本,一去就没有回来。大人,进入黑夜的乌鸦是看不见的,就好比最后通牒。我们用血写了最后通牒,署上我的名字了:西藏欧珠甲本。洋魔看了同意谈判,可是不顶事情,洋魔的枪啪嗒嗒嗒响起来。大人,你要是听过马放屁,就知道声音是连在一起的。我们的人死了,佛祖说有仇不报不是西藏人,就把火绳点着了。可是我们的枪,连马放屁都不是,一枪和两枪之间隔着长长的哑巴。”

    俄尔吃惊道:“居然你们写了最后通牒,还代表西藏署了你欧珠甲本的大名?你胡乱代表什么?代表西藏的只能是达赖喇嘛和摄政王迪牧活佛。你们是哪个代本团的?胆子也太大了。”

    欧珠甲本一阵哆嗦:“我们是阿达尼玛代本的部队,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大人,用刀子砍水一砍就断,白天和黑夜接不上了,大山要是不搂住小山,小山就会被风吹掉。洋魔好比一股风,用刀子砍风是砍不断的。”

    俄尔打断他说:“你不要一会儿砍水一会儿砍风,到底砍断了没有?你说还有个叫阿达尼玛代本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身边的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都摇摇头:“西藏还有这样一个代本团,是天上的吧?从来没有听说过。”

    果姆忍不住插话道:“没有阿达尼玛代本,总有霞玛汝本,没有霞玛汝本,总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

    俄尔说:“这么说还有没死的?把没死的都给我抓起来。”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万一开枪带来摄政王担忧的灾难,这个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作为一个西藏噶伦,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国家对国家的战争,任何不合时宜的开枪和不开枪,都会演变成天大的事而让他担待不起。

    奴马代本说:“没死的人都交给我吧,我已经把他们控制起来了。”

    俄尔总管让手下把欧珠甲本关进了春丕寺惩罚违法喇嘛的禁闭室里。

    果姆跟过去,惊看着禁闭室的粗栅栏门,大声道:“佛啊佛啊,你在哪里?大人们要冤枉我们了,你不主持公道,我就白念经了。”她要进殿堂向佛祖告状,却被俄尔总管派人赶开了。

    果姆大声向丈夫告别:“欧珠你等着,我去找你的人马了,你的人马要来救你了。”

    4

    贵族出身的奴马代本虽然从骨子里鄙视着下等人,心地却是善良的。尤其是见识了欧珠甲本和他的人打洋魔的勇敢后,心里的佩服油然而生。看前线总管要惩罚他们,不免恻隐起来。他匆匆赶回隆吐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打剩下的欧珠甲本的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欧珠已经抓起来关到春丕寺里了,下来就是抓你们。你们带着老婆孩子赶紧跑,跑得远远的,连天上的随人鹰都不要告诉。明天我就报告俄尔总管,说你们逃跑了,逃到洋魔后边去了。洋魔后边是哲孟雄是不是?我们不会去哲孟雄抓你们的。快跑啊,再不跑我就反悔了。”说着,他仰头看了看颠连起伏的群山,又看了看自由翱翔的随人鹰。

    大家不吭声,都瞪着赤乃定本和次登定本。两个定本互相看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逃犯。但在习惯上,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俄尔总管是噶厦政府的噶伦,噶伦是多高的官?高得他们都无法想象。他要抓他们,那就一定是他们有罪了。几乎在同时,两个人扭转了身子,撒腿跑向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其他人一个比一个紧张地跟了过去。

    很快,所有幸存的欧珠甲本的人,带着亲属和残存的牲畜,离开了他们用生命守卫过的西藏边关隆吐山口。

    奴马代本看着他们远去后,又派人叫来了西甲喇嘛,说:“这里俄尔总管的官最大,他一定会就地惩处你。你现在要么逃跑,要么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让桑竹姑娘保护你。”

    西甲喇嘛说:“我是丹吉林最好的喇嘛,摄政王是我的上师,我不会为了活命就承认自己是叛徒。再说桑竹姑娘只能把丹吉林陀陀吓跑,却吓不跑俄尔总管。”

    奴马代本说:“桑竹姑娘是吓不跑俄尔总管,但是能吸引,吸引过来就好办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不听桑竹姑娘话的男人,除了你,你这个笨喇嘛。”

    西甲本能地摇头:他怎么能让桑竹姑娘为了他去吸引别的男人呢?

    奴马说:“那就跑吧,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照面。”

    西甲说:“我来这里就是想为摄政王死,为什么要跑?”

    奴马生气地说:“水就要枯了,草就要黄了,你的死期就要到了。”说罢就走,看到朗瑟代本在不远处,心里不禁一沉:这个朗瑟代本,他来我的队伍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把眼光投向了姑娘们?奴马就像一只保护鸡雏的母鸡,扇着翅膀大步过去说:“哎哎哎,牛嘴伸到了马槽里,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朗瑟迎过来说:“西甲喇嘛,哪个是西甲喇嘛?”

    奴马警惕地用身子拦住朗瑟:“你找他干什么?”

    朗瑟说:“不是我找他,是这几个陀陀喇嘛找他。”

    奴马这才看到朗瑟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僧人。西甲喇嘛远远听到了,扬起脖子大声说:“我就是丹吉林的西甲。”

    几个陀陀喇嘛来自康马宗的雪浪寺。他们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意识到一个可以用生命换取来世护法神或护方神的机会出现了,匆匆来到春丕,又听多吉活佛说:“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悍烈而死,都到天上去了,佛界护法神里该有我们春丕寺的人了。多亏拉萨来的大喇嘛西甲,他是丹吉林摄政王身边的人,陀陀喇嘛的头,没有他我们这三十个陀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佛成神哩。”

    雪浪寺的几个陀陀喇嘛便马不停蹄来找西甲。他们说:“还有呢,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我们是第一拨。”

    西甲喇嘛脑子里一闪,连身子也晃了一下。他这是激动:康马宗的陀陀喇嘛会来,整个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是不是都会来?

    5

    朗瑟代本的人一出现在隆吐山,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戈蓝上校有些兴奋,目不转睛地扫描着青苍苍的山上山下:终于来了,西藏正规军。

    达思牧师说:“是的上校,你看到的是一支上等的正规军,他们有统一的服装,紫色氆氇长袍、青布马褂、黑绒罩裙、蒙古帽、皮长靴。而下等的正规军是有什么穿什么的,就跟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样。”

    戈蓝上校以上帝的细致,部署好了十字精兵。他让士兵们排成了首尾不见的长龙,形成半圆包围了隆吐山向三面铺开的山脚。士兵们垒起依托,用最舒服的姿势卧倒着。每隔十步就有一挺麦格沁机枪,稍后是隐蔽的机动部队,再后是山炮。炮兵们已经把炮弹装进炮膛,跪在地上就等着开炮。容鹤中尉和另外几个中尉分段指挥,哪里的敌人进入射程就往哪里开枪。

    戈蓝上校命令部下:“要沉着,冷静,把敌人打死在三十米以内。”他相信无知的西藏人一定会不断靠近,只要不开枪,他们甚至会在你面前进餐睡觉,然后挑逗,或者像达思牧师预言的那样发动进攻。又说,“瞄准西藏人的心脏,不要把子弹浪费在空气里,耶稣来到地上并不是叫地上太平的,因为异教的存在,他叫地上动起了刀兵。用西藏人的鲜血拯救西藏的时候到了,英勇无敌的士兵们,上帝与我们同在。”

    夜晚过去了,然后是早晨。

    不管对谁,这都是一个不该到来的早晨。按照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请求神谕的结果,这个早晨便是西藏军队和吉祥的阳光一起推进到隆吐山下,包围洋魔、赶走洋魔的时刻。但是上天似乎有意要阻拦西藏人的进攻,也让多吉活佛丢脸,这个早晨是阴郁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西藏,唯独没有洒向隆吐山。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远在春丕寺,看到绿森森的春丕山原阳光灿烂,以为隆吐山也会如此,信心十足地对多吉活佛说:“今天一过,边境就安定了。”

    多吉活佛说:“摄政王的法力、总管的指挥,就是西藏的福气。”

    俄尔谦虚地说:“那也得靠你打卦问神吧。”

    隆吐山口的阵地上,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居然没有在乎消失的太阳,甚至都没有往天上看一眼,也没有让喜欢凑热闹的姑娘们留下。他催逼部下快快吃了早饭,然后就带人率先朝山下前进。他左翼的朗瑟代本本来是在乎太阳的,朝天看了又看,突然发现森巴军已经开始进攻,赶紧吆喝部下往山下走。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都没有忘记叮嘱部下:“朝廷的旨命还没到,千万不要开枪,但可以拳打脚踢、奋力驱赶。我们战胜洋魔靠的是达赖喇嘛赐予的法力,我们是刀枪不入的。”

    没有人提醒他们洋魔有多阴险可怕。那些老战士已经有了鲜血洗礼的欧珠甲本和他的人死的死、抓的抓、走的走了。

    只有处在隆吐山口右翼的果果代本服从了太阳的指挥。他把脑袋从帐房里探出来,一看满天阴霾,不禁一阵庆幸,打着哈欠对身边的人说:“接着睡吧,今天和昨天一样。”他知道自己和部下都不是刀枪不入的,便没有赴汤蹈火、奋勇当先的冲动。再说了,军事会议上已经说好,奴马和朗瑟快快冲,他可以慢慢走,至于慢到什么程度,没说,没说就是可以慢到下午,也可以慢到明天,慢到将来,慢到洋魔死光走尽。这就是说,就算太阳出现,他们很可能也会睡到不想再睡的时候。但在后来的申辩中,果果代本一口咬定,自己是完全按照神谕照办的,既然我们必须跟吉祥的阳光一起下山驱魔,阳光没出来,我们就应该继续睡觉。

    奴马代本团和朗瑟代本团大踏步靠近着十字精兵,不时传出说笑声,坦然镇定得让十字精兵心惊。十字精兵中有人抖抖索索往后退去,被容鹤中尉一脚踢趴在阵地上。

    很快就能看清彼此的眉眼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奴马代本嘲笑着喊道:“你们怎么光瞄准不开枪?开枪啊,哈哈,害怕了我们的刀枪不入是吧?”

    容鹤中尉命令部下:“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他篡改戈蓝上校的命令,直到西藏人靠近到二十米以内,才由自己打响了第一枪。

    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枪声、天塌地陷的炮声。

    《圣史》记载了这个场景,说它惊裂了天地,吓得太阳都黑了。西藏军队有史以来少有的惨剧,就在这个太阳变色的瞬间定格为生命狂死的一页、尸体在血泊中漂浮的一页。当死人摞死人的时候,有的灵魂找不到离去的出路,有的灵魂被血液浸泡而无法飞升,僵尸之上,氤氲起浓厚的皓白之气。

    西藏是紫红色的。原来血染了大地,让它赭石遍地;原来血染了所有的袈裟,让它飘红至今。

    天空依旧炫耀着一望无际的苍蓝。黑森林的铺排在苍蓝之下就像一头奔跑的巨牛。安静了。远处的雪山永远是安静的。蓝的,红的,白的,绿的,加上阳光的金黄,经幡的颜色不就是这样的吗?念佛的心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神佛保佑,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和正规军的朗瑟代本没有中弹死亡,当他们丢弃受伤的人,带着残余人马跑回隆吐山口时,发现那儿已是弹坑的世界,山炮把欧珠甲本挖好的两道战壕全部炸平了。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似乎是商量好的,同时跪下,朝着拉萨的方向,放声大哭:“佛宝,达赖,至尊的神,我们怎么不是刀枪不入呢?”

    一切都交给未来去解释,现在不是追问和悲痛时候。他们看到英国十字精兵踩着西藏人的鲜血从山下蜂拥而上。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翔。

    “别跑了,谁跑我就打死谁。”朗瑟代本想到作为一支正规军,他们必须坚守隆吐山。他的人纷纷趴下,躲避着子弹。

    “架炮,架炮。”奴马代本喊了几声,才想起他们忘了带炮弹,而早先架起的炮也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成了几堆废铁。他跪着扭转身子,举枪瞄准。所有森巴军的战士都像他一样,跪着瞄准。他们是在给山下死去的兄弟下跪,他们哭着喊着,用泪水打湿的眼睛,仇恨地瞄准着。

    才从梦中惊醒的果果代本吓得脸色苍白,带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紧张地指挥部下立刻投入战斗:“把枪端好,准备弹药,快啊。”

    奴马代本哭着责问果果代本:“你怎么才来?”

    果果指着天上,结结巴巴说:“阳光,阳光,神谕的阳光呢?我一直盯着。”

    奴马说:“你盯着阳光,没有盯着敌人,顶屁用啊。”

    果果内疚地说:“我现在开始盯着敌人了,我要开枪了。”

    但是枪没有打响。三个代本突然想起来,不约而同地悲叹一声:不能开枪,朝廷的旨命还没到。“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俄尔总管的话还在耳畔缭绕。真的不能开枪吗?不能,不能。“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

    怎么办?眼看洋魔就要冲到隆吐山口了。

    “旨命,旨命,朝廷的旨命?”所有西藏人都喊着,问着。

    6

    一进入地牢,魏冰豪就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敢于把他抓起来的人,决不敢把他放掉。一旦放掉,便是给自己放出了灾难,不等驻藏大臣查办,摄政王就会派人端掉整个日囊庄园。任何一个庄园,即使有三大寺或者噶厦高官做后台,也不敢公开和驻藏大臣对抗。这不仅是因为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更因为受朝廷册封的摄政王和历届驻藏大臣向来是互为后盾的,凡摄政王的活动,驻藏大臣必然会默认或支持;凡驻藏大臣的事宜,摄政王必然会允诺或撑腰。魏冰豪有着现在还不能暴露的特殊身份,虽然刚刚由四川来藏,却是深通藏事的。他由此想到,一个江孜地方的庄园,居然无所顾忌到敢于跟驻藏大臣以及摄政王对抗,肯定也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目的何在?日囊庄园总不会是英国人的内线,要刻意破坏抵抗洋魔、卫教卫藏的国家大事?但不管是不是内线,叛臣贼子的罪行却已经犯下了。

    魏冰豪冷静地环顾地牢四壁:既然他在这里只能悄然死亡,反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可怎么逃得出去呢?四面是方形大石的砌墙,别说人,就是具力大神也无法淘洞穿越。唯一的出口便是天窗一样斜盖在头顶的牢门。牢门是木头的,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粗重的打酥油的高筒木桶压在上面,挪掉木桶才能打开牢门。且不说这木桶盛满了牛奶,至少两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挪开,就算他能从下面掀翻木桶,木桶倒地、牛奶泼洒的声音也会惊动离牢门不远的卫兵。

    难道命该如此,他躲不过短命的结局?

    他并不理解驻藏大臣文硕为什么要让他奔赴前线,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正要一心报效,却又不明不白成了必死的囚徒。不甘心啊,他再次扫了一眼牢门。牢门严实得连光线都漏不进来,能让他眼睛有用的是壁龛上的一盏酥油灯。酥油灯不是为他照明的,是敬献给佛像的。他不明白壁龛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只觉得昏暗的光线里,那尊龇牙咧嘴的神像对他并不友好。他走了过去,想看看壁龛有多深,除了神像还有什么,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差点摔倒。他瞅瞅地上,一瞅就毛骨悚然,几个骷髅,一堆朽骨,不知死了有多久。顿时想到:关进来的人都是会死的,饿死,渴死,然后腐烂成骨、成灰。他呆愣着,看到骷髅旁边还有人,裹在衣袍里,直挺挺的,好像死了没多久,赶紧走开,忽听地上有说话的声音,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个直挺挺的人并没有死。

    但是快死了,声音微弱得就要断气:“我是旦巴泽林。”

    “你是旦巴泽林?”

    “现在,我不是了,你是,你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不解地问:“我是旦巴泽林?”

    那人说:“是,你是。”气若游丝,“你喊,大声喊。”

    魏冰豪更加不解了:“为什么要喊,我是旦巴泽林?”

    “你过来,我告诉你。”突然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

    魏冰豪吓了一跳,回头寻找,就听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有人瑟瑟蠕动。他摸过去:“这里还有谁,我说是活着的?”

    那声音说:“活着的都死了,除了你和我。”

    魏冰豪说:“还有那个说我是旦巴泽林的人。”

    那声音叹息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到死的时候不说你是旦巴泽林。你不是西藏人吧,不知道旦巴泽林是谁?靠近点,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旦巴泽林了,你应该知道一切。”那声音絮絮叨叨说起来,在把一个故事告诉他的同时,也把一种身份强加给了他。

    旦巴泽林是复仇和反叛的大神。不久前日囊庄园的一个佃农疯了,狂称自己是旦巴泽林,拿刀一连砍死了日囊旺钦家族的三个人,然后逃跑。日囊旺钦从马岗武装中抽了两个定本带人围堵,才勉强抓住。被抓住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前告诉魏冰豪:“你就是旦巴泽林。”

    那声音说:“他让你喊我是旦巴泽林,就是想救你了。”

    “让我喊,喊了就能救我?那为什么你不喊呢?”

    “旦巴泽林看不上我,我不能乱喊,喊了会遭报应。”

    魏冰豪奇怪道:“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声音说:“我是摄政王派去给前线总管送鸡毛箭书的快马使者。”说着举了举胳膊,表示还有一份箭书在袖筒里。

    魏冰豪满腹疑虑地喊起来:“我是旦巴泽林。”生怕外面听不见,从楼梯爬到天窗似的牢门下面,一迭声喊着。

    快马使者不断鼓励他:“就这样喊,不要停下。”

    但是毫无用处,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魏冰豪沮丧得叹口气,闭嘴了。

    快马使者悲声祈求道:“旦巴泽林,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也许正是祈求的作用,魏冰豪突然盯上了壁龛里的酥油灯,又看了看头顶木头的牢门。他清晰地记得牢门外的情形:除了盛牛奶的木桶,还有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仓里盛满了发霉的青稞。似乎是一间非正式的库房。库房之上是三层的阔大碉楼,主要门窗上都有宝帐护法的绘影,显见是家族的人居之所。日囊庄园肯定不在乎烧死两个打入地牢的人,却不能不在乎火势的蔓延。

    魏冰豪从楼梯上下去,端了酥油灯再上来,手指挖了酥油连灯捻一起粘在牢门上。牢门着火了。

    快马使者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会烧死我们的。”

    魏冰豪来到快马使者身边说:“火上窜,水下流,烧死的不是我们。”

    快马使者说:“哎哟佛祖,我们要烧人了,烧人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魏冰豪说:“那就杀身成仁吧,你我使命在身,只能如此。”

    很快就听到地牢外面有人喊,有人跑,有人推翻了盛满发酵牛奶的木桶。牢门上滋滋了了响起来。

    魏冰豪拉起快马使者说:“跟着我,往外冲。”然后爬上楼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双手掀开了焦火黑烟的牢门。

    他们冲了出去,看到那些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已经烧起,库房里挤满了扑打的人。日囊旺钦在门口厉声喊道:“水啊,水啊,快去年楚河背水啊。”魏冰豪和快马使者冲向门口。日囊旺钦立刻赌过来,声音也变了:“该死的人要跑了,抓住,抓住。”前来救火的马岗武装飞快地围过来。

    魏冰豪突然狂叫一声:“我是旦巴泽林。”然后就一直叫着,一声比一声狂野猛锐,连他自己也吃惊: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雷鸣电闪,狂轰滥炸,声音把抓捕他们的马岗武装推开了。好几个士兵都被吓得栽了跟头。魏冰豪带着快马使者边喊边跑,如入无人之境,跑向南边,发现是一座更大的碉楼,又跑向北边,撞见了一片密集的平房,赶紧往东跑。东边是马圈,有旦巴泽林为他们准备好的良马。他们飞身上去,沿着年楚河,驱马跑向了远方的山川。

    他们一路打听,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在哪里?颇阿勒庄园的人告诉他们:早就去前线了,你们到春丕就知道了。

    7

    如同西甲喇嘛期待的那样,当他来到春丕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堆陀陀喇嘛。他高兴地对跟着他的几个雪浪寺的陀陀说:“我说了我们几个算什么,全西藏的陀陀喇嘛加起来才能把洋魔赶回老家。洋魔的上帝,你们见过吗?我可是见过的,没有一万个陀陀一人咬一口,上帝的肉里放不出血来。”

    来到春丕寺的不光是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还有浪卡子宗、白朗宗、尼木宗、仁布宗的。他们都是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后,主动跑来献身的。可以证明西藏全境许多寺院的陀陀喇嘛都已经行动起来,正从四面八方朝春丕集结,只求一死,不望生还。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吩咐手下供施了酥油茶和糌粑,心里嘀咕:来少了打不赢洋魔,来多了吃什么?总不能一直让春丕寺供给吃喝吧,想供也供不起啊。

    西甲喇嘛兴奋得忘了吃喝,告诉多吉活佛:“这才是一部分,全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有什么武器全拿出来,还有抹脸的颜料、酥油、锅底的黑灰,有多少拿来多少。”

    西甲喇嘛自然而然成了陀陀首领。大家没什么异议,反正都是为死而来,当了首领难道会比别人死得更惨烈更狞厉?西甲自己有点不踏实,不断给新到的陀陀们说:“选一个首领啊,大家选一个首领。”很多陀陀都告诉他:“听说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做首领,西甲喇嘛在哪里?”每一次他都会惊叫起来:“哎呀,我怎么能当这么多人的首领。摄政王,你派了我吗?”说是说,心里是高兴的,渐渐也就当仁不让了。“我杀死过洋魔,好杀得很,下面就要杀上帝了,等着瞧啊。”他无意中说出了自己做陀陀首领的资历和期许。

    西甲喇嘛没想到,他在春丕的出现早已惊动了驻扎在这里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俄尔想:奴马代本不是说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吗,怎么竟在这里做起了陀陀首领?下意识的举动就是派士兵把他抓起来。但下了命令他又收回了。他身边的总管卫队只有一百人,而且个个是惜命的,万一打起来,未必是争先亡命的陀陀喇嘛们的对手。他把多吉活佛叫来,让他想办法关押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更不敢了,他因为三十个春丕寺的陀陀已经升天成为护法神而对西甲喇嘛由衷地佩服着,而俄尔噶伦的谨慎态度更让他觉得西甲了不起,连你这个前线总管、噶厦大员都不敢动他,我算老几啊?加上西甲和他都是教内的僧人,情感是一派的,他怎么能听俗人俄尔的话,关押自己的道友呢?他说:“不敢,不敢,西甲喇嘛是我们春丕寺的恩人,我已经问神了,抓了恩人是会倒霉的。”

    问神一说肯定是撒谎,俄尔总管大约也知道,但仍然吃惊地说:“真的问神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西甲喇嘛就依然逍遥自在着。以后他会说,这是佛的意思。

    就要离开春丕、前往隆吐山时,西甲喇嘛看到了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用煤炱和酥油的膏泥把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但西甲还是从熟悉的身影中认出了他。

    西甲把他拽到一边说:“你怎么在这里?”

    欧珠说:“关兔子的笼子是关不住老虎的,春丕寺的喇嘛把我放出来了。”

    西甲说:“我不管你是怎么出来的,我是说你一天喇嘛也没做过,把自己抹成这样是白抹,我们陀陀喇嘛的队伍不要滥竽充数的。”

    欧珠可怜兮兮地说:“这里有俄尔总管的人,我要是不抹,供施的酥油茶和糌粑就没有我的份了。”说着用舌头搅了搅嘴里残留的糌粑。

    西甲说:“原来你是为了混口饭吃。”

    欧珠说:“对啊,老虎十天没吃肉,狮子半年没喝血。我饿得走不动路了,不吃饱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西甲骄傲地说:“我们是知道的,十天不吃饭也知道。”

    欧珠自惭形秽地指着肚子说:“我就知道饿,它饿。”

    西甲大方地说:“那就快去吃吧,把我的那份也吃掉。”

    欧珠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吃了你那份,我就跟你返回隆吐山打洋魔。”

    西甲严厉地说:“你不能跟我走,我说了你不是陀陀,不是陀陀的人跟着陀陀,陀陀会倒霉的。再说我们是要去死的,你不能死,你还有果姆呢。”

    欧珠说:“大喇嘛你忘了?你说过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欧珠遇到西甲,好比兄弟一家。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西甲说:“我说了这个规矩?对啊,正因为我们兄弟一家,我才不能让你跟我去死嘛。”看他死乞白赖地还要跟,就对几个陀陀喊道,“挡住欧珠甲本,他不是陀陀,不能让他跟着我们。”

    喊声吸引了俄尔总管的人,他们立刻过来围住了欧珠甲本。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说:“我们寻思你跑了呢,原来在这里。”接着一声断喝,“把冒领的酥油茶和糌粑给我吐出来。”

    欧珠说:“大人,雪山的水一流到河里就回不去了,酥油茶和糌粑是吐不出来的,只能屙出来,等一会儿吧大人,我一定屙出来。”

    麻子队长听了更加恼怒,对几个卫队藏兵说:“把他再给我关回去,加三道铁链子,饿他十天半月。”

    欧珠哆嗦着说:“大人,大人,别、别关我,我吐出来,就吐出来。树叶黄了落了,回到树上就青了绿了。”他最怕关押挨饿,比面对死亡还要怕。

    麻子队长看出来了,就偏要既关又饿。卫队藏兵七手八脚把他带到了禁闭室前。

    欧珠甲本又哭又嚎,声音都不是人的了:“求你了大人,大人,佛爷,佛爷,非要关吗?那就关到佛殿里去。”好像他是有权利选择的。

    西甲喇嘛远远看着,走过去对麻子队长说:“想想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吧,你这辈子关他,他下辈子关你。大人,报应是不会绕开任何人的。”

    麻子队长对西甲喇嘛的了不起已有耳闻,觉得他已经让那么多陀陀变成了护法神,那些护法神还不都得听他的?护法神惩罚起来是要五内俱裂、七窍冒血的。他立即改变了主意:“大喇嘛说的是,打一顿撵走算了。”

    西甲说:“慢打,慢打。”说罢就带领陀陀们火速增援隆吐山去了。

    “慢打”就是轻打,意思意思就算了,是僧人慈善的表达。麻子队长却有着俗人和军人的理解,嘱咐手下:“丹吉林的大喇嘛发话了,不要着急,仔细打,好好打,慢慢地折磨他。”

    这一顿毒打持续了三个时辰,直打得欧珠甲本叫破了嗓子,昏死过去。

    隆吐山口,突然一片寂静,连呼吸也没有了。十字精兵已经冲上来,距离西藏军队最近的不到十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一支有枪不能使的军队,一支必须等来朝廷旨命才可以防身或杀敌的军队。他们看到西藏人一个个举着枪,就觉得立刻就会射出子弹来,便放慢了前进的脚步。寂静,仅仅是片刻,十字精兵的来复枪又一次暴跳如雷,呼了了了,决堤的火力,一片倾泻。

    肉躯的西藏人再一次面对着钢铁的子弹。

    森巴军的奴马代本首先做出了反应,他朝后跳起,喊一声:“跑啊。”所有他的人,男男女女,都跟着他往山后跑去。

    接着是已经付出轻敌代价的朗瑟代本团,最后是果果代本团,都跑了,所有军人都在瞬间做出了放弃坚守的决定。他们并不仅仅是害怕,更是赌气:既然等不来开枪抗敌的朝廷旨命,何必要做活靶子让洋魔枪杀呢?已经证明他们不是刀枪不入了,不开枪便能堵住黑水白兽的事情做不到了。

    冲在最前面的容鹤中尉有些吃惊:怎么跑了?一枪不发就跑了?立刻发现这是西藏人诱敌深入的诡计。他看到就在隆吐山口右翼的土冈后面,一片红色正在雾气里隐隐鼓荡,很快就显目赫然了。红艳艳一山的袈裟,袈裟之上是一颗颗桀骜不驯的黑头。

    黑头袈裟突然集体发喊:“洋魔杀我,我杀洋魔,只求一死,快来肉搏,不要跑,不要跑,神佛斗帝魔。”

    陀陀喇嘛们冲过来了,手拿的武器什么都有:棍棒、刀枪、铁链、皮鞭。脸是七彩的,红黄紫蓝绿黑白;神情有震怒的,有狂笑的,有寒冷的,有火烫的。人浪加喊声,形同天上的泄洪,没有怕死的,只有拼命的,生命朝着死亡飞扬而来。

    容鹤中尉扑过去,推开部下,抱住机枪扫起来。立刻有喇嘛嚎叫着倒下。但倒下的又被抬了起来。喇嘛们抬着尸体往前冲,冲到近处,便把尸体扔过去。扔过去的尸体仿佛又活了,一脚踢歪了容鹤中尉的嘴。惊得容鹤中尉爬起来就跑,都忘了带走被喇嘛尸体压住的那挺机枪。十字精兵奔退而去。

    戈蓝上校在山下看着,惊问道:“这些红衣喇嘛,凭什么不怕枪炮?就凭佛?可是我们也有上帝。”

    达思牧师说:“大人,上帝只有一个,他这会儿也许正在欧洲的某个街区讲道,顾不上我们。佛有无数,能在同一时刻关照所有的生命。”

    戈蓝上校生气地说:“达思牧师,你不会认为佛比上帝优胜吧?上帝无处不在。”

    达思牧师说:“可这是在西藏,如果上帝不穿上袈裟,就没有立足的地方。”

    戈蓝上校冷笑道:“我倒是希望无数的佛穿上上帝的长袍,出现在十字精兵的头顶。”

    尕萨喇嘛说:“这么多陀陀,这么多西藏最可怕的喇嘛。”

    又是西甲喇嘛。战争开始后,总是西甲喇嘛突然降临,让就要失守的隆吐山再次回到西藏人手里。第一次他带来了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第二次他带来了有大炮(尽管忘了炮弹)、会跳舞的森巴军。现在又带来了这么一片暂时还来不及数清有多少的陀陀喇嘛。《圣史》上说,此喇嘛是胜军大王的转世,《佛说胜军王所问经》就是此喇嘛先世的问佛之经。佛说:“胜军大王,如果四周坚固高大的山都往内坍塌,其中的草木和动物,很难从灾难中逃脱,或用武力征服灾难,或用财宝收买灾难,或用药物制止灾难。众生就是四山坍塌之下的情器,很难从生、老、病、死四怖畏中逃离,或用武力征服怖畏,或用财宝收买怖畏,或用药物制止怖畏。”

    西甲喇嘛虽然读不懂经书,也不知道先世,却跟他的先世胜军大王一样知道生命必然流逝,而且很快,既不能制止灾难,更不能收买怖畏。应该遵从的倒是:慢死不如快死,你死或我死不如你我都死。胜军大王能够掌握最恰当的机会,让他带领的人,在武力征服灾难和怖畏时,得到领悟的光芒,然后随着妙善之果的来临,澄定而瞬逝。

    西甲喇嘛在隆吐山名声大振。

    8

    隆吐山的绿雾丝绸一样飘起来。随人鹰在雾里轻翔,掀起一阵阵雾的涟漪。忽而一声鸣叫,就像裂浪的湖面溅起了晶莹的水珠。哗的一下,水珠落下去了。

    赤乃定本回望着隆吐山的绿雾,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对身边的藏兵和他们的家属说:“我们已经不是西藏边防军了,就在这里散了吧,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回家,还是去哲孟雄,个人随个人的便。”

    次登定本问道:“你要去哪里?”

    赤乃说:“去春丕寺,看看欧珠甲本。”

    次登说:“我也去,应该大家都去,你们说呢?”

    他们匆匆走向春丕,半路上碰到了果姆。

    虽然浑身疼得火烧火燎,欧珠甲本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望了望就要黑下去的天色,对搀扶着他的果姆说:“春丕寨子下面有河,到河边去吧,我渴死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莹澈的河水漩出浅浅的笑容迎接着他们。

    欧珠坐下喝了水说:“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后半夜我就能放屁了,一放屁浑身的伤就会好起来。”

    果姆立刻从牛毛线编织的口袋里捏出糌粑给他吃。

    赤乃定本说:“森巴军的奴马代本让我们带着老婆孩子逃得远远的,逃到哲孟雄去。他说不会有人去哲孟雄抓我们。”

    欧珠甲本着急地摇摇头说:“用拳头回击有刺的荆棘,是令人发笑的,用逃跑对付撵人的狗,是要自讨苦吃的。官家不追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是达赖喇嘛不要我们了。哲孟雄去不得。”

    果姆说:“去得去不得,命说了算。他们关了你打了你,就是要你去死的。你不逃,是要大家跟你一起死吗?我不死。”

    9

    沟沟相连的隆吐山的深沟里,绿茫茫的林色遮蔽下,漫长的三天终于过去了。如同马翁牧师保证的那样,受伤且昏迷的两个藏兵醒了,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这除了证明马翁牧师并不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们之外,还能证明上帝对不信仰他的人也是慈爱有加。倒是那个同样受伤的英国士兵戴着十字架臂章的上帝的信徒,一直处在昏迷当中。马翁牧师本人也还好,他用膏药揭下皮肉后留下的三处创伤已不再流血,疼痛也越来越轻了。

    马翁牧师说:“看见了吧,万能的上帝之血挽救了两个西藏人,而我作为一个光荣的施血者,已经烙上了上帝恩救的印记。看顾是不会间断的,我要一心称谢的上帝,会出现在赞美者需要的时时刻刻。”

    霞玛汝本犹豫着,从骨子里并不想承认上帝的存在。又觉得魔鬼也有魔法。魔法和佛法的区别在于,魔法是小悲有限之河,佛法是大悲无量之山。上帝的法一定是非常有限的魔法,不然怎么会让他们自己的人迄今昏迷不醒呢。他说:“上帝一定是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神,有的看见有的看不见,尤其看不见信他的人。”突然想到,这里是西藏,菩萨的净土,每一滴雨水都是佛天的甘霖,每一个生命包括草枝树叶都沐浴着清风朗日送来的经声佛语,也许不是上帝的法,而是佛的无量之法借这个英国牧师的手,挽救了两个西藏人。又说,“我们的佛有一千只眼睛,谁敬信谁不敬信全看在眼里,敬信的活了,不敬信的,看样子活不了了。”

    马翁牧师摇摇头:“你抢了我祈祷的功劳。没关系的,就算上帝把慈爱加在了佛身上,佛才有了一千只眼睛。”

    霞玛立刻板起了面孔:“你不可以这样说,应该是佛把慈爱加在了上帝身上。”然后指着地上受伤的英国士兵说,“现在,我祈求佛让他脱离苦海、结束生命,你祈求上帝救他的命,让他站起来。要是他死了,就是佛法灵验,要是他活下去,就是上帝的法灵验。”他朝自己的人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我就不信。”

    马翁牧师说:“上帝啊,这样祈求是有罪的。”但他身上充满了冒险家的素质,宁肯有罪,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证明上帝存在、上帝圣明的机会。他仰天祈求道,“上帝啊,你已经听到了这个西藏人的挑战,为了你的事业,请降临你的圣爱,让我们和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士兵赶快苏醒。”

    霞玛的祈求要复杂一些,他跪趴在地上,朝着拉萨的方向,念出了所有他知道的神佛的名称,然后念了几句他平时熟悉的经咒,最后斩钉截铁地说:“让侵略者去死吧,佛。”

    英国士兵死了。也许此前就已经咽气,但发现咽气是在霞玛汝本祈求完之后的几秒钟,祈求灵验了,神佛胜利了。毕竟是西藏,佛法都是举手之劳的法。而上帝,也许是厉害的,但他太遥远,来不及赶到这里,佛法就已经先入为主了。马翁牧师恼恨地瞪着霞玛汝本说:“恶魔,你请来了恶魔。”

    葬礼在黄昏举行。晚霞把沟谷里的林带染濡成了金碧色,像是辉煌的殿堂交射着富丽的光芒。还有声音,是晚风走过森林的脚步声。西藏的林风吹奏着黑夜前的曲调,寂寞地动荡着,山山相连。

    作为一个年轻的牧师,马翁是第一次在教区和教民之外主持牧灵的弥撒,内心的隆重和肃穆让他忽略了没有教堂、教民和唱诗班以及管风琴的简陋。他把自己的卫队集合起来,目测着四面奔涌的山脉说:“多么壮阔的教堂啊,还有你们,上帝的孩子,代表我们的祖国英格兰来到了这里,漫无边际。”

    马翁牧师意识到这个送别亡者的仪式其实也是感化生者的机会,就把祷词用英语说一遍,再用藏语说一边,试图让那些围观的异教西藏人至少明白上帝对生命的眷顾和对死亡的接纳。他在风中伫立,脸上充满悲欣之色,声音朗朗的:

    “我们今天把这个人的死和我们大家连接在了一起,我们除了悲痛,还有喜悦和思念。为了人类的基督的身体和血,就是我们的身体和血,从我们受洗的那一天起,死亡和复活就时时召唤着我们。我们为亡者祈祷,同时也恳求上帝,让我们在西藏的荒蛮之地,看到永生的希望和弥赛亚临世的曙光。向圣父、圣子、圣灵感恩吧,我们曾经在圣洗的水中得到了最初的追悔和幸福,皈依耶稣基督的荣耀在一瞬间成了灵魂再生的荆冠,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在追随基督的日子里,都抱了到达永福天乡的梦想。现在,这个人已经走了,走进了我们所有人的追求和梦想,我们在此祝福他,并深情地为他送行。阿门。”

    马翁牧师亲手点燃了权充蜡烛的树枝。灵魂走向天国的时候,最初的一段路程总是幽黑恐怖的,需要光与火的引导。他用挂满绿叶的树枝向柳条编成的灵柩倾洒了来自谷溪的圣水,然后神情悲怆地把《福音书》覆在了灵柩上。风、树、草、山都是庄严的。庄严的气氛也感染了围观的霞玛汝本的人,他们鸦雀无声,一个个面无表情。马翁牧师骄傲地望着他们,好像能让西藏人立定注目,就是上帝的胜利。

    之后,安葬开始了,笼罩山谷的肃穆气氛就此消散。西藏人中突然有人笑了,接着所有西藏人都笑起来。

    霞玛说:“愚人洋魔,连地里不能埋人都不知道。”

    在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看来,如果不把尸体放在山顶,让鹫鹰吃掉,灵魂就不能往生他方或进入天界。英国人无知到居然会挖坑埋尸,那就是要让灵魂下地狱了,可笑又可恶。西藏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通往地狱的地洞和阶梯。再说英国人就算不知道西藏的土地下面是地狱,也应该明白尸体埋到土里会被鼠类和虫蚁吃掉。鼠类是野鬼变的,虫蚁是孤魂野鬼的毛发变的,不像鹫鹰,那是神,是强巴佛的转世随从、往生使者。

    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讥笑着马翁牧师,突然意识到,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洋魔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即使西藏的地狱,也不能接纳英国人的鬼。他喊起来:“出去,出去,人已经死了还不出去。”好像对方走进了他家,只要一迈腿,就能走出家门去。

    马翁牧师假装没听见,直到埋好尸体,又象征性地立了一块碑,才带着卫队,拉着马匹,离开了这里。

    霞玛立刻带人挡在了前面:“你们不能往前走,这里是西藏。”

    马翁牧师说:“西藏?西藏的什么地方?”

    霞玛说:“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不是你们来的,不听我的劝告,你们的人会死光的,我向佛保证。”他知道,这里是不是隆吐山的米沟,或者是别的什么沟,阿奈甲本和部下到底在哪里,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让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从眼前消失。

    霞玛举起了火绳枪,所有他的部下都举起了火绳枪。

    马翁牧师吃惊道:“你们的枪里没插火绳也能射击吗?”

    霞玛肚子一挺说:“能,不信你再往前走一步。”

    牧师的卫队立刻举起了来复枪。又是一触即发的局面。

    马翁牧师不想再看到死人,赶紧拉马往东走。

    霞玛说:“不行,东边也是西藏。”

    马翁牧师说:“那西边呢?”

    “东西南北都是西藏。”霞玛四下里看看,在这渊深如海的山脉和林带里,他很难想象西藏是可以走出去的。

    马翁牧师看了看地图,哭丧着脸说:“那我们总不能上天吧?请你告诉我往哪里走才能走出西藏?”

    霞玛犯难了,他怎么知道通往西藏之外的路在哪里?到处张望着,越望越糊涂。

    马翁牧师微笑着,走过去给他看地图:“我告诉你吧,这边,往这边走,就能走出去了。”

    霞玛瞪着地图上那些曲曲扭扭、粗粗细细的复杂线条和英藏两种文字,看懂了似的点点头:“那就走吧,快点走。”

    马翁牧师一行走在前面,霞玛汝本一行跟在后面,像是押送。走走停停过了一天一夜,发现还是山沟,草树蔽日,鸟兽出没,没有路,都是第一次由他们走出来的路,艰难得几乎不能走。但马翁牧师没有停下来,似乎他就是从这里走来的,即使前面有陷阱,他也能带着卫队和骡马安然无恙地绕过去。

    陷阱是命运的安排,一个直上直下的大坑出现了。不知它何时形成,偌大的坑口被茂密的草树覆盖着,根本看不出这是地狱的进口。走在前面的马翁牧师听到后面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已经不见了霞玛汝本。他丢开马缰绳,回身过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差点也掉下去。他浑身一抖:“上帝啊。”他这是后怕,如果不是上帝保佑,掉下去的一定是他。

    霞玛汝本在大坑里惊叫着:“佛啊,佛啊,哎哟佛啊”声音传到深不见底的下面去了。下面的地狱立刻有了反应,嗡嗡嗡的,仿佛鬼魅集体吐了一口气,一股强烈而阴冷的气流冲上来蒙住了他的脸。他双手乱舞:“佛啊,佛啊,快救我。”

    他被倒挂在坑内十多米深处横逸着的树枝间,一根藤萝缠住了他的腿。

    霞玛汝本认为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进入地狱,完全是佛的保佑。马翁牧师却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他制止道:“不要喊佛了,再喊佛你就真的没命了。为什么掉下去的是你而不是我?因为上帝要惩罚对他不敬不信的罪孽,又仁慈地不想看到死亡。”

    霞玛汝本立刻闭嘴了,想到上帝就是要送人入地狱的,已经送走了一个英国人,现在又想送走他了。他内心一片黑暗,恶毒地诅咒一句:“狗屎上帝。”话音未落,藤萝突然拔根而起,哗了一声,霞玛尖叫着直坠而下,不见了。

    所有霞玛汝本的部下都在惊叫,都在求佛拜佛。佛就在头顶,风来风去,云高云低,树摇树摆,佛来了,就来了。

    马翁牧师吓得一脸惨白:“上帝,上帝,宽恕他吧,就像宽恕所有的罪人。”他让卫队长拿来一根绳索,拴在了自己腰里。

    卫队长说:“牧师,你不能这样,戈蓝上校不允许我让你这样。”

    马翁牧师说:“既然你叫我牧师,就应该知道我的责任。或许他已经死了,我必须代表上帝的仁慈送送这个来不及忏悔的人。”说着把绳索在一棵大树上缠了一圈,交到卫队长手里。卫队长还是不同意,想拉住他。他毅然朝前走去,哧溜一声顺着坑壁下去了。

    “感谢上帝,在荒凉的西藏,你让这些野蛮人看到了基督恩救的曙光。”马翁牧师居然找到了霞玛汝本,他并没有摔到坑底,在坑底依然深不可见的地方,他被荆丛草莽挡住了。“上帝的意志随处可见,所有死里逃生的人,都是上帝的救助。”他一刻不停地唠叨着上帝,用绳索把霞玛汝本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接着就是起吊。卫队长和他的士兵们奋力拉着绳索,绳索几乎要断了,终于又没断。马翁牧师说:“我在下面,上帝不会让一个传播福音的仆人就这样死去。”

    被吊出大坑的霞玛汝本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吓得半死,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他的部下围拢着他,问他在下面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已经到了地狱?他反感地瞪他们一眼,扭转身子,表情复杂地望着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

    突然,霞玛汝本大喊一声:“不,不是上帝,是佛,佛啊,是佛救了我。”仿佛蓄积了许多年,他用喊声送出了胸腹内大团大团的气雾,然后扑通跪下,磕起了头。大概磕了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直磕得喘息不迭,一头累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他起来,指着马翁牧师说:“寒冷的高山上是不长白米的,快走吧,走到西藏外面去吧,走啊。”看马翁牧师无动于衷,他扑过去,朝对方当胸就是一拳。

    不管是西藏人,还是英国人,不管是佛,还是上帝,都愣了:毕竟马翁牧师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大坑深处救了出来,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

    霞玛继续挥着拳头,仿佛在强调:我就是要翻脸不认人。

    马翁牧师连连后退。卫队长带着几个卫兵冲过来挡在霞玛前面。霞玛汝本的人也冲了过去,撕住卫兵就要打。

    霞玛大吼一声:“谁让你们动手了?赶他们走,这里是西藏,是佛的地方。”好像动了手就不算赶,不动手才算赶。

    马翁牧师小声说:“上帝啊,你已经看见了,他们是多么需要救赎的一群。”他看了看“吉凶善恶图”,继续上路。

    还是先前的格局,马翁牧师和卫队在前,霞玛汝本一行在后。树密草稠和对地坑的警惕使他们都没有骑马,走到下午就走不动了。

    休息了一个晚上。翌日醒来,就要上路时,才意识到佛和上帝的较量越来越激烈,激烈到似乎已经两败俱伤,谁都无力保佑自己的信民。马翁牧师和霞玛汝本几乎同时倒下了。所有西藏人和英国人都倒下了。死神的爪子迅速勾住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两眼空茫地看着天空。天空无比的晴朗明净,没有云,更没有踏云而来的佛祖或上帝。也没有风,没有殊胜的怙主和救世的耶稣御风而来的迹象。感情外露的西藏人包括霞玛汝本都哭了。马翁牧师没有哭,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泪水饱满的沮丧。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和使命?他们有了共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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