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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审问上帝

    从则利拉山艰难穿过葫芦形的大洼地,刚走上朗热高地,西甲喇嘛就听有人叫他。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沱美活佛,一下就软倒在地。沱美嘿嘿笑着,过去扶他起来,又在他的前胸后背上拍了几下。他顿时又有力气站立了。知道是沱美给了他加持,便说:“尊师来了呀,好啊好啊,请把莲花生大师的法力多多加持给我,让我像没受伤的时候一样。”

    “你受伤了?”沱美活佛扒开他的衣袍,看到伤口已经作过包扎,包扎上还有一个血画的十字架,便用手掌轻轻摩擦着,摩擦了几下那十字架就不见了。“你等着,莲花生大师的法力这就来了。”他说着去马背上取来鞭子,朝着西甲一阵猛抽。

    西甲喇嘛觉得鞭子来得猛烈,落到身上却轻柔得就像舌头舔舐。他闭上眼睛享受鞭子的抽打,等鞭子不抽了,觉得精神一下好多了。他朝前走几步,又退回来,心说腿不软了,淌掉的血好像回来了。

    沱美说:“明天这个时候你还会倒下。”

    西甲平静地问:“我是要死了吗?”

    沱美说:“还不知道,就看你的命了。”

    西甲说:“尊师也是来打洋魔的?洋魔必败无疑了。”

    沱美摇摇头说:“恐怕还得靠你,只要你明天不死。”

    沱美活佛也是刚刚到达朗热高地,别了西甲喇嘛,就去见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作为僧兵总管,沱美对自己率领一千三百僧兵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朗热很满意,来到总管营地,一见俄尔就说:“大人脸上怎么看不出一丝高兴,我们来就是要反败为胜的。”

    俄尔总管先前并不在乎僧兵和民兵参战,现在有了从隆吐山败退朗热的经历,又恨不得全西藏的人都来前线。他说:“抗击英人洋魔的胜利属于沱美佛爷,摄政王、达赖喇嘛、全西藏都会为你骄傲的。可是佛爷,你来得太慢啦,你带的人太少啦。”

    沱美说:“就这样还是紧赶慢赶。本来是要赶到隆吐山的,结果走岔了,多走了两天冤枉路。朗热就朗热吧,在这里堵截洋魔,是三千年前种下的因缘。至于人嘛,不少不少,多了吃什么?我们是靠了沱美庄园的青稞才走到这里的。现在就靠你了,看你有多少糌粑和酥油茶给我们吃喝。”

    俄尔总管一想也对,朗热地荒人稀,到哪里去搞吃的?他焦虑地说:“粮食和草料什么时候才能运到?绛巨噶伦负责噶厦政府的战时后勤,他是怎么搞的?”

    沱美说:“就要到了,我们在前,他们在后。”

    粮食来了。谁也没想到,最早送来粮食的竟是欧珠甲本一行。他们混进十字精兵做了背送粮食的背夫,现在终于把粮食送到了自己人嘴边。

    西甲喇嘛首先看见了他们,高兴地用干舌头舔着裂嘴唇说:“吃的,吃的。”赶紧上前要帮他们把背着的辎重卸下来,突然意识到这不该由一个前线指挥官亲自动手,便喊一声:“来人,来人,快来人。”

    用不着喊叫,早有一帮人过来,抱住了他们背上鼓鼓囊囊的粮食口袋。抱住了就不肯撒手,似乎一放到地上,粮食就没了。

    卸掉粮食的欧珠甲本浑身轻松地晃了晃肩膀,朝西甲喇嘛弯弯腰说:“大喇嘛,我们回来了。”

    西甲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你们从哪里回来了?”

    欧珠说:“从洋魔的军营里回来了。”

    西甲说:“洋魔的军营?你们跑到那里干什么去了?”

    欧珠说:“大喇嘛你忘了,是你让我们去洋魔的军营里做内鬼的。”

    西甲说:“噢呀,想起来啦。没想到你们还活着。”

    欧珠说:“活着是活着,但是活得不好。我们想西藏,想大喇嘛。”说着便哽咽起来。

    果姆说:“说高兴的事。”

    欧珠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们烧掉了洋魔的粮食,洋魔没有粮食就会饿死。但是洋魔没有饿死,洋魔的粮食多多地有哩,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十六个星星灭了,一百六十个星星还亮着。”他是说他们有过一次劫烧粮食、断其供给的战斗,但只烧掉了十六口袋粮食。“洋魔的炮弹一人背两颗,晚上就堆成一堆啦,放在滚雷闪电下面,我们把树枝枝盖上去,再把烧茶的火泼上去,轰隆隆砰,轰隆隆砰。吓死洋魔啦。洋魔没问谁放了火。天上雷响得紧,佛来啦,眼睛里的白光嘎啦啦一闪,炮弹就炸啦。”他是说他们利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引爆了十字精兵的炮弹。

    果姆说:“还有呢,你没说完。”

    欧珠说:“我们在洋魔的锅里放了土,在他们的衣服枪炮上撒了尿,还把他们的鞋和袜子扔到山崖底下去了。要是我们有毒就好啦,在他们的肉锅里一放毒,他们就全死啦。有一次一个英国军官把帽子扣在地上,果姆假装没看见,狠狠踩了一脚。还有屎,我们拉了屎就抹到他们的帐篷上,半夜里臭醒他们好几回。他们睡不好觉,就走不动路,走不动路,就到不了拉萨。他们不给我们吃肉,肉汤也没有,我们就偷他们的肉。次登定本的鼻子灵,一闻就知道哪里有手扒肉。他们的手扒肉煮得都没有血颜色啦,哪里有西藏的手扒肉好吃。”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又说,“大喇嘛,他们的秘密我知道啦,他们要抢占拉萨,抢占布达拉宫,顺便把整个西藏也占领了。他们的上帝其实是没有神像的,就是天上的气。天上的气是看不见的,是软的,不用怕,一拳就能打穿它。”

    西甲说:“你探听来的秘密很重要,洋魔要想抢占拉萨,那得看我西甲喇嘛同意不同意。现在你们要干什么?还想去做内鬼?”

    欧珠甲本觉得大喇嘛是不会跟自己商量的,就把对方的话理解成了命令,不想服从,又不好不服从,半晌不吭声。

    果姆干干脆脆说:“不做内鬼啦,做内鬼的人大喇喇会忘记的。”

    西甲说:“不会了,下次我就不会忘记你们了。虽然不会忘记,但你们也不要去啦。我们这里需要打仗的人,你们就归属朗瑟代本团好不好?我又想起来啦,是俄尔总管要惩罚你们,你们才去做内鬼的。那就不要见他啦,我就说这些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佛在天上,丢下几口袋粮食给我们算什么。”

    欧珠说:“太好啦,太好啦,神佛借我们的光啦。”

    果姆说:“最好的是不再做内鬼啦,我们又开始做人啦。”

    仿佛欧珠甲本一行背来的粮食是个引子,第二天,西藏军队急需的物资终于从大后方运来了。这是第一批,由负责此事的绛巨噶伦亲自从江孜押送而来。有磨好的青稞粉、酥油、草料和少量的只配给汝本以上军官使用的帐篷。绛巨噶伦指挥人从驮牛骡马上卸下物资,给俄尔总管一一交代清楚。俄尔总管把他请进帐篷喝茶,感谢的话说了三升五斗,好像抗击英国十字精兵是他私人的事,绛巨噶伦是给他私人帮忙的。

    绛巨喝着茶,急切地问:“够不够啊?”

    俄尔说:“够了够了,三五天的吃喝够了。”

    绛巨一愣:“才三五天啊?”他不禁放下了茶碗,“我看这阵势,没有三十天五十天洋魔是赶不走的。我得继续把赶牛赶马的鞭子举起来啦。你知道牦牛一走一大片,可多数的路是一条线的,摊开了过不去,我就恨不得自己把糌粑酥油驮起来。”他起身就走,又说,“糌粑捏紧一点,不能敞开肚皮吃。第二批物资最快七天才能到。”

    绛巨噶伦当下就走了,亲自吆喝赶牛赶马的民夫快快上路。

    俄尔总管追过去说:“绛巨大人,人要吃饱,火绳枪也要吃饱,弹药奇缺,下一趟别忘了呀。”

    绛巨噶伦一怔,皱着眉头说:“这事不好办,你是知道的,摄政王把筹集武器弹药的事分派给民兵总管顿珠噶伦了。”

    俄尔说:“我当然知道,可我更知道顿珠噶伦是个什么人,不是对他有利的事,他是能不办就不办的。要等来他的武器弹药,得下一个饶迥年了。”

    绛巨想了想说:“没有弹药打什么仗啊?那我就顺便吧,能筹多少是多少,你可别完全指望我。摄政王知道了一定会问,怎么狗也逮老鼠、牛也吃蚂蚱?你就说,狗逮老鼠是猫飞上天啦,牛吃蚂蚱是乌鸦钻洞啦。”

    送走了绛巨噶伦,俄尔总管在卫队的前呼后拥下,走向了三个代本团。他一方面要察看一下朗热高地的地形,看怎样部署兵力才能堵住英国十字精兵,一方面想慰问一下三个代本团的残兵败将,鼓鼓士气,接下来的战斗一定更残酷。但他走过了三个代本团休息的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代本前来迎接。他很恼火,问一个士兵:“你们的代本呢,死了吗?要是活着,一定被乌鸦啄瞎了眼睛。”

    那士兵是果果代本团的,好几次死里逃生,想着战斗很快又会打响,接下来说不定自己就会死掉,加上腿上有伤,明知俄尔总管来了,也不像往常那样起身、弯腰、吐舌头,歪倒在地上说:“死了的在天堂,没死的在地狱。代本不想待在地狱,就飞到天上去了。大人,你看,云端里那只随人鹰不是代本是谁?”

    俄尔总管一愣,哪里有下贱的士兵这样对前线最高指挥官说话的,不是反了是什么?正要呵斥,就见麻子队长已经扑过去,抬脚就踢。

    大概踢在了伤口上,那士兵惨叫起来,叫了几声说:“佛祖啊,洋魔没打死我,倒叫西藏大人踢死了。原来洋魔还不是真魔。”

    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平日里都会被打死,战场更是个讲究服从的地方,决不能容忍。俄尔总管过去,用靴子后跟跺在麻子队长脚上说:“你踢人都不会啊?这样踢,使劲。”仿佛他尊贵的靴子不便越级直接踢到士兵身上。麻子队长疼得直吸溜,接着就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在了士兵身上。他改踢为跺,跺他的腿、他的下身、他的腰、他的喉轮,直到满靴都是血渍,士兵断气而死。

    果果代本团的人远远近近看着,没有人敢过去求情,大家都知道,除了果果代本,其他人别说求情,就是直接对着俄尔总管哈口气,也是大逆不道。但是他们的眼睛,那些被眉宇紧锁着的半开半闭的眼睛,却滋出一些湿红湿红的光来,湿是心在哭,红是心在恨:我们的兄弟死了多少啊。战场上,被洋魔打死是没有办法的,可怎么能被总管大人踢死呢?

    俄尔总管满意地朝麻子队长点点头,气狠狠走向陀陀喇嘛休息的地方,发现奴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居然都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正在诧异,就见西甲喇嘛站了起来,俄尔吃惊道:“你,伤好了?没死掉?”说着,才意识到三个代本是来看望西甲的,西甲俨然是他们的主心骨了,心里很不高兴,但没有表示出来。他明智地想,现在不光三个代本,就是他这个前线总管,也得靠西甲喇嘛了。

    西甲说:“死了又活过来了。洋魔里头有神人,洋神人救了我。”

    俄尔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死了吗?”说着,犀利的目光挨个盯了三个代本一眼。

    西甲赶紧说:“打洋魔的办法还没想好呢,怎么敢去打扰大人。”

    俄尔说:“还没想好?再想不好,洋魔就会打到拉萨去了。”好像这件重大无比的事就该由西甲喇嘛负责。

    西甲说:“快想好了。大人,老鼠搬家会叽叽叫,燕子南飞会喳喳喊,牛跟牛碰头,马跟马说话。你需要开一个会啦。”

    俄尔说:“这个我知道。明天就开。”

    西甲说:“大人,今天就开。”看看天色又说,“现在就开。明天说不定我就要死啦。你知道大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死人要是能说话,活人就会没嘴巴。”

    俄尔说:“你今天好好的,明天怎么会死?糌粑酥油已经运来啦,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允许啦。要是吃了糌粑酥油还会死,那就把糌粑酥油吐出来,吐出来就又活啦。”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远处有人喊:“总管大人,总管大人,来啦,来啦。”

    俄尔总管以为十字精兵来了,紧张地跳到了西甲喇嘛后面。

    西甲说:“洋魔来了我自己不知道?”前走几步问那人,“谁来啦?”

    那人说:“不知道谁来啦,反正来啦。”

    又来了一拨人,是自己人。俄尔总管以为是民兵总管顿珠噶伦组织的后藏民兵,板着面孔迎了过去,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帮能工巧匠。他们是来修建庙宇和塑造退敌金刚的,有金匠大头领、银匠大头领、铜匠大头领、石匠大头领、木匠大头领、铁匠大头领、泥匠大头领、画匠大头领、木雕大头领、金属雕花大头领、铸造大头领、泥塑大头领、缝纫大头领、颜料制作大头领,每个大头领率领的工匠十到三十个不等,还有大量材料。所有大头领中以金匠大头领巴杰布为尊。

    来了一支这么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的队伍,可见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重视程度。俄尔总管大喜过望:“好啊好啊,神佛来了比一切来了都强。我们就要胜了,不胜就说不过去了。知道吧,这里是朗热不是隆吐山?本来要在隆吐山修庙,现在只好在这里了。喇嘛们怎么说来着?不在西天在西方,都是一样的阿弥陀。赶紧赶紧,把地址选好,有了寺庙和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人就轻松了。”

    巴杰布眯眼望了望四周说:“大人,得找一个喇嘛,勘验地形,把持风水。”

    俄尔总管毫不犹豫地传令道:“快去叫西甲喇嘛。”好像西甲是什么都能干的。

    西甲喇嘛慢腾腾来了。他本来是想走快的,但尊师沱美活佛加持给他的力量总觉得还不够,就像头顶的风,忽强了忽弱了。

    俄尔总管看他走近了说:“慢慢腾腾,一摇三晃,把我的命令不当命令了。不过大喇嘛就应该这样,再不能颠来跑去的,像个贱人了。”

    西甲也不谦虚,一本正经地说:“在大人面前,还是小喇嘛。”他这是说,在别人面前,他就真的是大喇嘛了。一听说让他勘察风水,他就亢奋起来,忘了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只有高级喇嘛才会干的事情,朝手心“呸呸”地唾口唾沫,好像要拿棒抬杠,又发现没什么可拿,便在袈裟上擦干手,扭动着身子,煞有介事地远一眼近一眼地看了一会,突然盯上了俄尔总管,惊喜地说:“大人,你站立的这个地方就是最吉祥的。”

    俄尔总管勾头看看,再望望四周:“真的就是这个地方?”忽地跳开,往一边连走几步,“我这双俗人的脚,怎么能在佛庙的地址上站立呢。”

    巴杰布合十双手,恭敬地对西甲说:“大喇嘛看得好,我见过那么多喇嘛看风水,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利索的。这个地方好,居中偏右,地势平坦,下面的八道低梁就是八瓣莲花,前面远远地对着有树的山,说明这地方能安驻经文才华。后面是原,过去又是长峡开谷,说明庙里的菩萨文武双全。左边是深河,右边是浅河,说明寺庙一旦修起来,就不管时间有没有,它都会永世长存。”

    西甲喇嘛听着,并没有歪打正着的喜悦,真懂风水似的微微一笑,手一挥:“那就快修吧,什么时候能修好?”

    巴杰布说:“很快,用不了五六个月。”

    俄尔总管和西甲喇嘛都怔了怔:“啊,五六个月?”

    俄尔顿时很沮丧:“看来你们造的神佛保佑不了我们了。”

    西甲说:“先尽快造个简单的,简单保佑一下。”

    第二天上午,朗热高地上的作战会议在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的帐篷里召开。参加会议的除了西甲喇嘛和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还有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和他属下统领一千三百僧兵的两个代本:楚臣和江村。大家自然先是要喝酥油茶的,一两碗之后,俄尔总管简单开场,没几句,就把西甲喇嘛推了出来。

    西甲喇嘛差不多以一个参谋长的口气说:“抗击洋魔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战略战术。现在我说说洋魔的战略战术和我们的战略战术。”

    谁也没听说过“战略战术”这个词,西甲喇嘛也是从虚空王嘴里听来后第一次应用,却顺溜得连自己都吃惊,好像他一直是这么说的。《圣史》说,作为胜军大王的转世,西甲喇嘛这一世拥有上一世的智慧和说出上一世说惯了的话,一点也不奇怪。可大家却听不懂了,互相望望,议论纷纷:啥叫“战略战术”?是个神吗?既然最重要,一定是个大神。

    西甲喇嘛想解释清楚,意思就在嘴边,愣是吐不出词儿来,挥挥手说:“哎呀,你们听我说嘛,就是一个大一个小。”

    更奇怪了,怎么又是一个大一个小呢?

    作为西藏职业军人的朗瑟代本略微知道一点,有点拿不准地说:“战略是大的,战术是小的,好比一个蚂蚁洞里包括了无数蚂蚁。”

    这个比喻其实没错,但大家更听不懂了。

    同样也是职业军人的果果代本不服气,以为自己知道得更多,抢着说:“不对不对,战略嘛是阿爸阿妈爷爷奶奶,战术嘛就是他们生下的儿子孙子。”

    朗瑟说:“对啊,阿爸阿妈爷爷奶奶是大的,儿子孙子是小的。”

    果果说:“可你说的是蚂蚁,蚂蚁是蚂蚁洞生的吗?不是,蚂蚁是蚂蚁的阿爸阿妈爷爷奶奶生的。就算蚂蚁洞是大的,蚂蚁是小的,可是有些蚂蚁是进不了洞的,它们在树干上一爬,就叫狗熊舔掉了。所以不是蚂蚁洞大,蚂蚁小,而是狗熊大,蚂蚁小。再说了,有些洞比针鼻窟窿还小,大蚂蚁是穿不过去的。你说洞大,还是蚂蚁大?”

    这一番关于大小的考证把朗瑟代本搞糊涂了,一时哑口无言。但俄尔总管不糊涂,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说:“人家说的是蚂蚁洞,你说的是针鼻窟窿,大蚂蚁当然穿不过去了。狗熊舔蚂蚁,这个比喻好,洋魔是蚂蚁,我们是狗熊,朗热就是你说的树干,我们把树干上的蚂蚁一舌头舔干净。”

    沱美说:“经上说,你看那宝贝珍珠,散的散,漫的漫,分的分,乱的乱,一根绳子就能穿起来。禅定是对治散漫心的无上解药。你们跑远了,远得到了英国还得往前走八十个箭程。还是听西甲喇嘛的,他现在是穿起我们的绳子。”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西甲喇嘛,希望西甲喇嘛快把他的战略战术解释清楚,却发现西甲懒得听他们胡扯,靠在帐篷支杆上睡着了。离西甲最近的奴马代本伸手摇了摇,看摇不醒,便大喊一声:“战略战术。”还是不醒。

    沱美活佛首先反应过来,起身过去看看,抱着西甲喇嘛的头让他躺在地毡上,沉重地说:“我说了他今天这个时候还会倒下。他伤势太重,为师的我也加持不了啦,是死是活,就看他命大命小了。”然后大喊一声,“西甲你不能死,我说了打洋魔还得靠你。”

    大家一听,更着急了:连沱美这样的大活佛、西甲喇嘛的尊师都说打洋魔得靠西甲,可见西甲是不能没有的。

    俄尔总管后悔极了,要是听从西甲喇嘛的话,昨天开会就好了,西甲就能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可是现在,西甲喇嘛就只能把战略战术憋在肚子里,谁也看不到了。他恨不得拿把刀子来,把西甲的肚子劐开,看藏在里面的战略战术到底是什么。“西甲喇嘛,说话。”俄尔总管大喊一声。

    这时有人说:“总管大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死人要是能说话,活人就会没嘴巴。”

    俄尔总管一愣:这不是昨天西甲喇嘛告诉他的话吗,打眼一瞧,才发现参加作战会议的还有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怎么没看见?俄尔赶紧起身,弯腰施礼。

    虚空王也不还礼,挥着手说:“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他像驱赶奴才一样把包括俄尔总管在内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从里面堵严实了帐篷门帘,喊道,“谁也不要进来,进来就是死,西甲喇嘛和进来的人都得死。”

    大家在帐篷外面等着,焦急得想过去看看听听,又都不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等门帘再次掀开时,就见西甲喇嘛一头钻出来,脸色红扑扑的,精神得就像从来没有受伤倒下过。大家在吃惊的同时,都格外佩服虚空王。沱美活佛趋步过去,想给虚空王敬献几句赞美的话,就见帐篷里空空如也,虚空王早已不见了踪影。

    西甲喇嘛一手挡眼一手挥打着阳光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好像他刚从地狱里出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他眯眼瞅瞅大家,埋怨道,“我还没说我的战略战术呢,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洋魔还打不打了?不打就算了,我一个人去打。”说着撒脾气似的一脚踢去,踢烂了面前的一簇延龄花,然后拂袖而去。

    俄尔总管生怕西甲喇嘛再死过去,紧趱几步,一把拉住他,近乎谀媚地笑着:“西甲西甲,你大喇嘛大肚量,别跟我们这些脑袋里装了酥油的人计较。谁都知道打洋魔就靠你啦,快说快说,就在这里说,你的战略战术。”

    西甲喇嘛回身,要了一碗酥油茶,挺立着灌肠而下,这才又说起来。他说洋魔的战略战术是夺取春丕,再夺取江孜和拉萨,他们要远远地进,长长地打,所以就变成了一条河。河的源头在英吉利,上游在印度和哲孟雄,中游就是我们西藏的日纳山、隆吐山、纳塘、念那、勒布、则利拉。到了朗热、亚东、春丕以及以后的江孜、拉萨,就变成下游啦。源头水量足,上游有补充,中游不堵塞,下游才会大水忽忽淌。但是洋魔占领则利拉山后,就没有大水忽忽淌,他要是大水忽忽淌,我们还能在这里喝茶说话?茶呢?茶倒来。”他不满意地吧唧吧唧着嘴。

    麻子队长赶紧从仆人手中夺过银壶,亲自给他续上。

    西甲又说:“洋魔为什么没有连续进攻?中游有些地方河道狭窄,水流不过来啦。上游是给吃喝给子弹炮弹的,牛驮马背也运不过来啦。”他停下,看大家不住点头,便接着说,“河流越长,越容易断。它不断,我们就让它断。它到了西藏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是不行的。我们的话它要听哩,西藏的苦它要吃哩。西藏是我们的,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沟沟洼洼就是脸上的褶子,你自己看不见往水里一照就看见啦;山山水水都是神的脚趾手指,不亲我们亲谁哩?”

    沱美活佛听明白了,以上师的身份微笑着鼓励他。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互相看看,都知道对方也明白了,就又去观察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奴马代本和俄尔总管没听明白,瞪着西甲喇嘛一眼不眨,生怕把最关键的话遗漏掉。

    果果显能地说:“不是从正面打,是从边上打。”

    朗瑟也不甘落后地说:“也可以从后边打。”

    西甲喇嘛觉得这么快就让他们理解了,显得自己不像真正的大喇嘛那样深奥,便用辩经时驳斥对方的口气说:“边上打是对的,但你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是你的左边右边,还是洋魔的左边右边?后面打也是对的,是源头的后面、上游的后面,还是中游的后面、下游的后面?至于正面嘛,不是不打,是打而不打,是有些地方打,有些地方不打。”

    俄尔总管终于明白了一二,觉得最关键的地方还没说,催促道:“快往下说,兵力怎么部署。”

    奴马代本也说:“是啊,我们森巴军摆在哪里,后面还是左边右边?”

    西甲喇嘛又喝了一碗酥油茶,在众人万分期待的目光中抹着嘴说:“我们的防线中间是朗热,右边是乃堆拉,左边是亚东,三个地方差不多在一条线上,都能通向春丕。我现在要和你们商量,乃堆拉我们要不要?”

    俄尔吃惊道:“为什么不要?难道乃堆拉可以让给洋魔?”

    西甲说:“我是说先让后打。我们堵住正面的朗热,因为朗热离春丕最近;再堵住左边的亚东,亚东离春丕也不远。独独把乃堆拉让出来。我说了洋魔是一条河,乃堆拉离春丕最远,是朗热到春丕的三倍,因为山路狭窄,这条河会拉得长长的、细细的。我们把藏兵分开,三十人一队,藏在山林里,白天晚上不停地从两边和后边打。这样洋魔的大炮就排不上用场啦,他们的兵力也会一点一点消耗掉。等他们到了春丕,我们就在春丕西山谷来个合围,四面八方的藏兵全上去打,我就不信洋魔不完蛋。”

    大家都点头,很佩服的样子,也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在这样好的部署里,他们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有俄尔总管还在嘀咕:放弃一块西藏的地方,有这样打仗的?不过他没说出来,他仿佛面对着一个军事专家,很害怕说出来会被对方笑话。

    西甲说:“这才是下游的部署,还有更远更深的部署。”

    大家赶紧又打起精神来,听经一样专注地听着。

    西甲说:“我说了这条长长的洋魔河还有源头、上游、中游。我曾经把欧珠甲本派到洋魔后面去啦,他们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但是还不够,还得多多地派。派到源头英吉利去,派到上游印度和哲孟雄去,派到中游日纳山、隆吐山、纳塘、念那去。”

    俄尔说:“要派到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那得多少兵力?”

    西甲说:“不用多,几个人、几十个就行了。比如去洋魔河源头的,六七个人就能解决问题。你去了又不是打仗,是寻找上帝的寺庙。源头肯定有上帝的寺庙,你要是在寺庙里碰到上帝,就攮他一刀;要是碰不到,你就假装朝拜在供台前拉一脬屎尿。上帝正在抬头看西藏呢,下面是什么他看不到,他享用了你的屎,臭得甩头摇身子不知怎么办好,就顾不上保佑洋魔打西藏啦。再说去的人是西藏的喇嘛,喇嘛的屎是有法力的,一进到上帝嘴里,就会把上帝的法力吃掉。”

    这一通展望让会场充满了开心的笑声。大家笑了一阵,看西甲喇嘛一本正经的样子,赶紧收敛了笑容。

    西甲说:“现在我要派兵啦。”突然意识到不该自己派,闭嘴看着俄尔总管。

    俄尔总管大度地摆摆手:“派吧派吧,随便你派吧。”

    西甲又看看尊师沱美活佛。沱美活佛含而不露地笑着点点头。

    西甲又说:“森巴军是最不能打仗的,就守在乃堆拉。我刚才是不是说了‘打而不打’?你们乃堆拉就是打而不打。洋魔一炮轰,你们就跑。但不能跑远,不能让洋魔看出你们是诱饵,前面是陷阱。你们要打枪,能打死几个洋魔算几个,边打边退。退到春丕后,就在西山谷的谷脑守着,只要你们坚守不退,洋魔就会停下来。到时候我和我的陀陀喇嘛也会过去,你们不是孤立的。陀陀一到,就不用害怕洋魔会冲过去吃掉你们啦。”

    奴马不放心地说:“那我们的命就交给陀陀喇嘛了,一定别忘了我们。”

    西甲说:“你们的命我收下,忘不了的。还站着干什么,奶茶还没有喝够?快去,再迟就来不及了。要是让洋魔赶在你们前面,我的战略战术就不顶用啦。”

    奴马代本听命地点点头,赶紧走了。

    西甲喇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突然追了过去,拉住他,小声问:“没见桑竹姑娘好几天了,她回到森巴军去啦?”

    奴马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本来也是要问你的,忘了。她不在森巴军,也不在你身边,她去哪里了?”

    西甲喇嘛“哦”了一声:“是不是回拉萨了?”

    奴马点点头:“她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姑娘,你说呢?”

    西甲喇嘛回头看到开会的人都朝这边张望,推了一把奴马代本:“去吧,打仗要紧。”他这是说给自己的:是啊,打仗要紧,不想了,桑竹姑娘。可是怎么能不想呢?他望了望远方,晴茫茫的天空下,朗热高地绿色弥望,一片清新的透着生命气息的杳渺。但最耀眼的生命在哪里呢?看不到桑竹,原来生怕看到的桑竹,被寥廓和寂静淹没了。这个桑竹,干什么去了?

    西甲回到众人面前,想了半晌,思路才接上了面前的事情。他说:“朗热高地是必须守住的,守住了,洋魔才会到乃堆拉去。你们几个代本都是大能耐的人,就自告奋勇吧。”

    几个代本互相看了看,无话。

    俄尔总管说:“还是你分派,派到谁就是谁。”

    西甲喇嘛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喝了一口茶说:“你们不敢自告奋勇,那就我来自告奋勇吧。朗热离春丕最近,洋魔一定会硬打死攻,我看就由我们陀陀喇嘛守着,陀陀们有福啦,成神的机会又来啦。第二重要的是亚东,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你们两个谁去?”

    果果说:“你派你派,总管大人都说是你派。”

    朗瑟看到西甲喇嘛盯了自己一眼,赶紧说:“那就我去吧。”

    西甲说:“还是果果代本去。你就藏在朗热和亚东之间的山林里,陀陀打光了你来朗热,果果打光了你去亚东。”他的想法是让朗瑟代本做机动,因为朗瑟是很听他的话的,指向哪里就能打到哪里。

    但在果果看来,这是西甲喇嘛的偏心:为什么藏起来的不是我们,而是朗瑟代本团?俄尔总管让人用靴子跺死了我的士兵,你现在又想着让洋魔打光我们,难道我果果代本不是西藏人?就算我果果娶了日囊旺钦的妹妹,就算果果代本团属于******麦巴扎仓当周活佛和日囊庄园领导下的马岗武装,但现在是全西藏共同对抗洋魔的时候,你们不考虑大局,却千方百计想整死我们。哼,我果果也不是好欺负的,走着瞧啊。

    最后西甲喇嘛把眼光投向了僧兵总管沱美活佛。沱美活佛就像真正的部下那样,迈前一步,挺了挺胸。西甲谦卑地问道:“尊师啊,你说还是我说?”

    沱美说:“我说?我说你说的?你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西甲说:“好弟子的心跟尊师的心是一般无二的,尊师你说过。”

    沱美说:“你是顾及佛祖的教诫,要我们不杀生吧?好啊,我的人不是陀陀喇嘛,是念经喇嘛,我们就在你们后面天天持咒念经,看他上帝和洋魔能活几天。”

    西甲知道沱美故意这样说,便道:“尊师啊,你连指挥尊师的权力也让给我了,那我就代你下令吧。僧兵的楚臣代本团化整为零,三十人一队,分布到乃堆拉到春丕的峡谷森林里,见洋魔就打,打了就跑,这样白天晚上连续袭扰,到了春丕洋魔就疲倦了。一旦洋魔进入春丕西山谷,你们要迅速变零为整,把住谷口,切断洋魔的退路。”

    沱美说:“这个好,退路一断,洋魔就心慌了。”

    西甲说:“另外楚臣代本还得拨出四十九个僧兵来,分成七个组,每组七个人。第一组去源头英吉利,第二组去上游印度,第三组去哲孟雄,第四组去中游则利拉或勒布,第五组去念那或纳塘,第六组去隆吐山,第七组去日纳山。去了也不是打仗,靠这几个僧兵,打是打不过的。主要是捣乱,比如远远地放一枪让洋魔害怕,炸喊一声让洋魔分心,碰到洋魔运送的吃喝放一把火烧掉。杀不了人就杀马,马没有了洋魔的大炮就运不过来啦。去的都是喇嘛,从洋魔后面念经,说不定上帝的脊梁就会发冷。反正就是捣乱,办法你们想,别让洋魔把你们打死就行。”

    沱美说:“还可以假装投降,到洋魔的队伍里捣乱。”

    西甲说:“尊师说得对,投了降就可以下毒药,可以把符咒埋到饭锅里、藏到洋魔的靴子里。”

    楚臣代本说:“我们的事情太多啦,让江村代本团去投降吧。”

    西甲说:“江村代本团退守春丕,在西山谷两边埋伏。这是最后取胜的关键,一定不能让洋魔提前觉察,要隐蔽,隐蔽。隐蔽是什么知道吧?就是藏到老鼠洞、蚂蚁窝、石头缝缝里,连随人鹰都不能叫看见。”

    俄尔总管补充道:“上帝也不能看见,佛看见就行。”

    西甲说:“佛不用看,尊师就是佛,他不能自己看自己,他在打仗呢。有我的尊师在,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场。”

    俄尔总管瞥了西甲一眼,心说我前线总管的话你也要纠正?但表面上他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沱美活佛表情突然有些迷惘,忧郁地说:“我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你怎么这样说了?你是你,我是我,一般无二是对的,可不是每时每刻。西甲喇嘛,我这就走了,我们西山谷见。那里的河就要流血、山就要淌泪了。佛祖啊,看看我们西藏,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要遭受这样大的灾难。”

    气氛顿时悲怆起来。天也突然阴了,风凉凉的,似乎要下雨。沱美活佛带着他的两个代本楚臣和江村匆匆而去,清透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祈求天佛保佑的声音:慈悲是力大无穷的,当瞋恨、贪欲和痴妄毒蛇一样来到西藏时,我们的慈悲啊,你在哪里?在天上吗?保佑;在地下吗?保佑;在人心的汪洋里吗,保佑。

    西甲喇嘛望着尊师越远越高大的背影,大声说:“尊师,你就是慈悲。”

    马翁牧师又上路了。他不仅仍然坚持和十字精兵没关系的姿态,还打算把戈蓝上校派给他的卫队还回去,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戈蓝上校当然不肯答应,一再说:“我要为大英帝国负责,为上帝负责。你不属于你自己,明白吗,马翁牧师?”他给牧师换了马和补充了食物,又增添了卫队成员,仍然是二十个。

    马翁牧师无奈,一个人连夜偷着走了。但卫队是须臾不离的,还是跟上了他。马翁暴怒,以上帝的名义大骂戈蓝上校和卫队长,让卫队长立刻回去。卫队长也以上帝的名义回嘴:“圣父、圣子、圣灵的牧师是不能抛弃羊群的,羊群也无法抛弃牧师。如果我们看不见你,西藏的魔鬼就会吃掉我们。”马翁牧师这才意识到,他跟卫队的关系已不仅是自己单方面受到保护,他也有责任保护卫队的每一个成员。

    他们往前走去,只有方向,没有道路。但马翁牧师坚信,上帝会帮助他。是的,上帝已经在帮助他。他发现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人和马都很疲倦,饥肠辘辘,该是歇息的时候了。他们在河边扎营,烧水做饭,正要填饱肚子,就听一阵骇人的呐喊,几十步远的林岗上,突然冒出了一队藏兵。马翁牧师惊叫一声:“上帝。”

    西甲喇嘛说对了,十字精兵在占领则利拉山后,之所有没有迅速进攻,正是因为补给没有跟上。现在补给来了,后勤运输线虽然山狭路窄,但还是畅通的。戈蓝上校便立刻召集人开会,安排继续进攻的事。参加会的不外是容鹤中尉、另外几个英军中尉、五个雇佣军大佐和运送补给的背夫首领。他们的作战会议比西藏人要简单得多,基本上就是戈蓝上校一个人排兵布阵。

    上校说:“我已经询问了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前面的三个地方朗热、乃堆拉、亚东都可以通往春丕,其中朗热最近、乃堆拉最远。我们进攻的地方既不能选择最近的,也不能选择最远的。最近的防守一定坚固,最远的战线太长、浪费时间。就选择不远不近的,那就是亚东。”看没有人提出意见,上校就把兵力部署说了一遍,“乃堆拉、朗热、亚东虽然在一条线上,但互相距离都很远,西藏人不可能平行支援。所以进攻亚东时就用不着派疑兵牵制朗热和乃堆拉的守卫部队。十字精兵的英国军队和雇佣军应该全部压向亚东,以最快速度攻破它。”

    容鹤中尉问:“什么时候出发前往亚东,先头部队由谁带领?”

    戈蓝上校说:“两个小时以后出发,我在最前面。”

    容鹤中尉失望地叹口气,他以为先头部队应该是他带领的。

    会散了,戈蓝上校留下容鹤中尉,又派人叫来了达思牧师。容鹤中尉立刻明白,他和达思牧师又要有一次艰难的穿越了。

    达思牧师拿出“吉凶善恶图”,指给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看,就在则利拉山正前方的朗热高地上,有一个红色标志,表明那里是神通之路。达思没说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亮丽尊贵又稍纵即逝的声音:“达思快来,等你,等你。”

    戈蓝上校不解地问:“难道这个离春丕最近的地方是守备最弱的?十字精兵何必要放弃直线进攻,绕到亚东去呢?”

    达思牧师说:“不,上校,吉祥的修法之路不一定是吉祥的进军之路。神通是因为没有鬼阻。朗热有没有守军我不知道,但一定有能够祛除所有鬼魅的大神。大神眷顾的是修法者,而不是十字精兵。我的上师班丹活佛已经获得遍知过去未来的成就,他一定预见了如今占据朗热高地的是哪一尊神,这尊神对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容鹤中尉道:“照你这么说,连我也不能去了?”

    达思牧师说:“不,你能去。但你最好不要带领英国人去。如果是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或者喜马拉雅山南麓藏人,我们此行也许要顺利得多。另外,不论你带领什么人,都必须穿上藏族人的衣服。”

    戈蓝上校点点头,盯着容鹤中尉说:“就听达思牧师的,你这次一个英国人也不要带。”

    达思牧师又指着“吉凶善恶图”说:“如果能顺利穿过朗热高地到达春丕,我们必须占领春丕寺,你们看,就是这个地方。”他把有红色标志的地方用指头钻了钻,几乎在地图上钻出窟窿来。

    霞玛汝本一离开则利拉山,就到处寻找欧珠甲本,找不到就有些六神无主,好像他找的不是下级而是上级。他带着几十个人走来走去,越走越孤独,是没有归属感的那种孤独:到底我属于哪一部分,我听谁的命令?最现实的问题是:俄尔总管把绛巨噶伦送来的青稞粉和酥油分配给了各个代本团和相当于一个代本团的陀陀喇嘛,他们没有归属就领不到吃的,人家会以为他们是来这里冒领给养的乞丐。霞玛汝本寻思,干脆投靠吧,随便找一个上级,先领到食物再说。

    他带人赶到亚东,问果果代本:“要不要我们?”果果代本断然拒绝,他想这些不摸底细的人是不是俄尔总管为了彻底端掉马岗武装而派来的内鬼?霞玛汝本十分诧异:我想当他的手下,听他的指挥卖命,居然被拒绝了。

    霞玛又去朗热和亚东之间的山林里投靠朗瑟代本,朗瑟正在发愁:我的人比果果代本的人多,为什么分配的给养都一样?他们吃得肚子圆鼓鼓,我们才能吃个半饱。一见有人投靠,也不打听仔细,直接就认为这些人是来骗吃骗喝的,生气地挥手道:“去去去,我的人都不够,哪里还能让你们进来。”

    又碰了一鼻子灰,霞玛汝本只好走向陀陀喇嘛的阵地,心想喇嘛都是慈悲的,或许能施舍一些吃的给他们。

    他见到西甲喇嘛后说:“大喇嘛,我是霞玛汝本,是阿达尼玛代本的下级。”

    西甲一愣:“阿达尼玛代本?谁啊?”但他立刻觉得自己不应该不知道,西藏前线的实际指挥官怎么可以孤陋寡闻呢?赶紧改口道,“阿达尼玛代本?是阿达尼玛代本吗?我认识,就是那个又黑又高的,说话就像猫头鹰叫,咕咕咪呜,咕咕咪呜。他走路一只脚直、一只脚八;哭的时候左眼先流泪,右眼等哭完了再流泪。”

    霞玛看西甲描述得这么详细,高兴地点头:“噢呀,大喇嘛居然认识,认识就好。我们这些长期驻扎岗巴宗的下级还从来没见过阿达尼玛代本大人的尊面呢。”

    西甲一听对方没见过阿达尼玛代本,吹得更详细了,吹着自己也相信他的确认识阿达尼玛代本,而且熟极了:“他是个粗脖子的人,方脸方耳,嘴大得像牛的,手也大,合起来能看出不一样大,来前线之前没穿过靴子,有两个师傅,抗击洋魔了不得,洋魔见了他没有不发抖的,西藏就靠他啦。”

    霞玛说:“噢呀大喇嘛,这么说我们的阿达尼玛代本跟你一样啦。”

    西甲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把阿达尼玛代本描述成了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战斗就要开始了,你不回部队去,到陀陀喇嘛的阵地来干什么?”

    霞玛汝本就把没有归属,分不到酥油糌粑,去投靠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遭拒的苦恼说了。

    西甲说:“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拒绝呢?你再去找果果代本,就说我说了,他们那里最需要兵力,这几个人必须留下。快去吧。”看霞玛迟疑着不动,又说,“酥油糌粑好办,陀陀们可以不吃,都给你们。”说着,先把自己的糌粑口袋从背上解下来丢给了霞玛。

    霞玛汝本带着他的人,也带着西甲喇嘛的口信和陀陀喇嘛分给他们的酥油糌粑,再次走向亚东。他心里踏实多了,觉得靠了西甲喇嘛在前线的威望,果果代本不可能不收留。

    果然果果代本没有再次拒绝。但他琢磨:留下来可以,但不能让他们跟我的人搅混到一起,免得什么事情都避不开他们的眼目。他说:“打起来的时候,我们就顾不上俘虏啦,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俘虏给我看好,千万不要让他们跑了。”然后就领着霞玛汝本来到了看押俘虏的山壑。

    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愣住了:被捆绑在地的俘虏竟是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

    西甲喇嘛对这么快就在朗热高地前见到洋魔非常吃惊:来了,鏖战的这一天已经来了。他怒吼一声,陀陀喇嘛便炸了天似的喊叫着,奔扑过去。

    来犯的人立刻卧倒,举枪瞄准。达思牧师喊一声:“不要开枪。”话音刚落,陀陀们就已经到了跟前。速度是超人的,就是开枪也来不及。转眼好几个来犯者都被陀陀们摁住了。

    陀陀们摁住对方又放开,怨怒地说:“为什么不开枪?打我们呀。”然后就是张嘴龇牙,拳打脚踢。

    达思举起双手,用藏语说:“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西甲说:“谁叫你们投降了,你们的拳头里没有骨头吗?你们的力气都跑到屁股上拉屎去了吗?你们长了牙齿为什么不咬我们?洋魔,洋魔,原来你们不是魔。”

    达思牧师让所有人都放下枪举起了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陀陀喇嘛们没意思了,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西甲也有点有力没处使的沮丧,说:“我们在日纳山比试过法力,你的法力很高嘛,怎么会来投降?”

    达思说:“不,不是来投降,是来借路的。”

    西甲喇嘛这才发现来犯者都穿着藏族人的衣服。他知道藏装的来犯者不是司恩巴人,就是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仇恨自动消了一半,以老子对儿子的口气训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着洋魔打西藏?西藏的佛对你们的保佑还少吗?忘恩负义的家伙们,你们打西藏就是小佛打大佛,罗汉打佛祖,小鬼打阎王,儿子打老子,牛犊子顶母牛,知道哩?”

    达思牧师觉得没有被陀陀喇嘛立刻打死,穿藏装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接下来就该大胆进取了。他说:“不要以为穿藏装的人都信佛,我是上帝……”突然他打出一个喷嚏来,把“我是上帝的仆人”这句话打折了。

    西甲吃惊道:“什么?你就是上帝?再说一遍。”

    达思说:“我是说,我是上帝……”又一个喷嚏,还是把话打折了。

    西甲说:“噢呀,早知道你就是上帝,在日纳山我就打死你啦。”

    达思说:“那时候你不敢,你还不是指挥官。”

    “现在敢了。”西甲既惊慌又高兴:上帝都叫我抓住了,洋魔还有不败的?可是我真的抓住了上帝吗?上帝的法力大着呢,靠我和我的陀陀喇嘛就能抓住?他低头看看自己,又审视着达思,深沉地想了想,觉得和上帝比,还是佛的法力大,而他是丹吉林的喇嘛,是摄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的弟子,高超的佛法就应该在他身上。他对陀陀喇嘛们说:“不要杀,把他们抓起来,我要审问上帝。”

    陀陀喇嘛守卫的朗热高地上,西甲喇嘛把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的人抓进树林,一个个绑在了树上。他派了一些陀陀看守,自己去一边撒了一脬尿,镇定了一番,鼓了鼓劲,然后回来,让陀陀们用土石树枝垫起一个高台,自己摆谱地坐上去,喝了一碗酥油茶,擦擦嘴,傲对着达思牧师,大喊一声:“上帝。”

    达思神经质地“啊”一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啊”一声。但在西甲喇嘛看来这就是答应。我叫了你,你答应了我,这一点在西藏非常重要。因为活佛们修法时都说:你最初无意识的应答,就是你最本真的身份。

    对上帝的审问刚刚开始,就又停下了。

    西甲喇嘛看到几个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样闪进了树林,知道他们的存在会干扰自己的审问,便指派一些人悄悄过去,把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抓了过来。

    西甲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摄政王给白热管家说,是谁让你们追杀西甲喇嘛的?是我吗?我是西甲喇嘛的上师,杀他就等于杀我自己,我怎么会发布这样的命令呢?他现在正在前线指挥打洋魔,你们不知道吗?加巴索!丹吉林陀陀一个个都是西藏的叛徒洋魔的走狗。都给我罢手,谁再追杀西甲喇嘛我就追杀谁。”

    他这些话可以唬住别人,却唬不住仁增。仁增说:“我给摄政王迪牧佛爷烧洗澡水烧了十年,光他身上的垢痂我就积攒了半口袋,都送给朝佛的人啦。你说我跟迪牧佛爷近,还是你跟迪牧佛爷近?迪牧佛爷昨天晚上也给我说啦,杀不死西甲喇嘛你们不要回来。”

    西甲发愁地挠挠头:这怎么办?仁增居然不吃这一套。只好又说:“你这个糊涂蛋,摄政王让我打洋魔,又让你杀了我,意思就是打完了洋魔再杀我。你现在提前杀掉,洋魔靠谁去打?上帝靠谁去审问?这么多的洋魔、这么大的战场,西藏人从来没有经见过,除了我,我的前世就是一场一场地打仗打到死的。西藏和佛教现在离不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杀了我,洋魔明天就会进攻到拉萨。不信我跟你打赌,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过来呀,杀了我,你瞪大眼睛看着洋魔会不会高兴得跳舞?看来我打洋魔打错了,拉萨已经做好准备,要欢迎上帝洋魔英国人了。摄政王,迪牧佛爷,我走了,请祈祷诸佛保佑我来世还做你的弟子。”

    仁增呆愣着,他没料到西甲喇嘛会这么说。

    西甲又说:“你为什么不过来?不敢杀我了是不是?那就麻烦你把你的刀给我,我自杀,也等于是你杀的。”说着伸出了手。

    仁增拔出刀却没有递过去。他不怀疑西甲喇嘛会自杀,怀疑的倒是自己:万一摄政王的意思真的是打完了洋魔再杀他呢?

    西甲看对方在犹豫,又说:“你不动手杀我,也不让我自杀,那你说我怎么办?摄政王,你赶快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实在是不想活了。”他面朝苍天,几欲抽泣,突然起身,扑通跪下,“摄政王,我听到了,你在说话,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摄政王。好啊好啊,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洋魔去拉萨的,放心吧,摄政王。”说罢又坐下,擦掉眼泪,半晌无语。

    仁增似信非信:西甲喇嘛果真有和摄政王远途说话的法力?

    西甲突然昂起头:“摄政王让我们立个咒约,洋魔哪一天消灭,你们哪一天杀我。要是不信,你们就去问摄政王。摄政王的命令我不敢违背,我现在就要赌咒啦:洋魔死我就死,洋魔不死我不死。对,还有上帝。上帝死我就死,上帝不死我不死。洋魔上帝一旦死尽了,就是丹吉林陀陀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仁增勉强同意了,但还是不放心:“是不是应该找个证人?”

    西甲说:“证人就是桑竹姑娘,桑竹姑娘不见啦。她来了我给她说,你不要再追撵丹吉林陀陀啦,他们是来打洋魔的,他们要是没有了怒狠狠的法威,洋魔就死不了。”挥挥手又说,“快去吧,找个地方打洋魔去。”

    仁增说:“好吧,那就等你杀尽洋魔、消灭上帝吧,我们等着,就在战场上等着你来就死。”他离开了,心里若有所失:就这样暂时罢休啦?服从西甲喇嘛的命令要去打洋魔啦?摄政王,摄政王……他也想跟摄政王说话,但怎么呼唤都听不到摄政王的回音。心说还是西甲喇嘛有法力,不然怎么能代表西藏指挥打仗,还能说出一大堆战略战术呢?仁增想着,突然又拐回来说:“西甲喇嘛,你心里的桑竹姑娘回不来啦。”

    西甲脸上明显露出失望来:“你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啦?”

    仁增告诉西甲喇嘛:桑竹姑娘死了,是他亲眼看见的,一只母熊和一只小熊咬死并吃掉了她。不然,丹吉林陀陀怎么敢明目张胆来这里杀害西甲呢?

    西甲说:“你尽说笑话,桑竹姑娘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往熊嘴里撞?你想看我会不会淌眼泪是不是?我是战场指挥官,我没有悲伤。”他不耐烦地驱赶着,“去吧去吧,小心桑竹姑娘从后面搂住你的腰,那你还不如让洋魔打死呢。”

    仁增真以为西甲喇嘛是个没有悲伤的人,不再啰嗦,走了。

    西甲回过神来,望着前面的上帝,琢磨如何审问,突然一个警醒,问道:“上帝来了,上帝的军队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不会是声东击西吧?”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意识到,既然来到朗热高地的是不用武力的上帝和一帮上帝的随从,很可能英国人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了别处。他当然希望放在乃堆拉,这样战争就会按照他的设计顺利进行。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彻底打消走近路抵达春丕的希望,洋魔是不会选择乃堆拉的。既不是朗热又不是乃堆拉,那就只能是亚东。亚东吃紧了。

    他立刻派一个陀陀喇嘛前往朗热和亚东之间的山林,告诉朗瑟代本:立刻开赴亚东,增援果果代本。

    派去传令的陀陀喇嘛匆匆上路,经过修建寺庙的地方时,正好碰到那里举行开挖地基的仪式。

    仪式很简单,金匠大头领巴杰布带领所有大头领和工匠向天神地母祈祷,再由俄尔总管向天空抛撒祝福吉祥的青稞,完了就是挂哈达。俄尔总管把哈达一条条挂在了所有大头领的脖子上,然后就可以开挖了。开挖地基的不是工匠,是从朗瑟代本团抽调上来的藏兵。俄尔总管发现,朗瑟代本派来的都是最没有力气的老弱病残孕。他心说朗瑟把修庙当儿戏了,如此对佛不敬,这还得了。

    俄尔正在生气,突然看到一个陀陀喇嘛走来,见了他也不回避也不弯腰致敬,急急忙忙朝亚东方向走去。他喊住那陀陀问道:“你要去哪里,没看见我吗?”

    陀陀喇嘛停下,急急忙忙把西甲喇嘛的想法说了。说罢就走。

    俄尔总管说:“回来回来,我还没让你走呢。”又慢条斯理地说,“亚东吃紧了,西甲喇嘛真的这样说了?那这个命令就不能由一个陀陀去传达,我身边有的是传令的人。”他当即让陀陀喇嘛回去,自己派了两个卫兵前往,但命令已不是让朗瑟代本“立刻开赴亚东,增援果果代本”,而成了“让朗瑟代本亲自带人来挖地基,看看他都派了些什么人。”

    巴杰布感激地说:“大人,你把修庙看得最要紧,这就对了。庙在佛在,佛在西藏在,洋魔滚回去是迟早的事。”

    俄尔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佛要紧,还是洋魔要紧?”

    但是《圣史》上说,在这个事关西藏战局的时刻,俄尔总管并没有想到神佛,而是想到了远在江孜的颇阿勒夫人,想到了颇阿勒夫人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的活佛当周、果果代本娶了日囊旺钦的妹妹、马岗武装深藏若虚的主力等等,他似乎不想让守卫亚东的果果代本得到任何增援。《圣史》上还说,当西甲喇嘛在前线的实际作用和威望远远超过俄尔总管时,俄尔总管在大度和嫉妒之间选择了嫉妒。他很可能并不希望西甲喇嘛的战略战术获得成功。但是《圣史》上又说,俄尔总管让朗瑟代本亲自来挖地基的举动,说明他很重视功德的积累和寺庙地基对战斗部队殊胜的加持,后来朗瑟代本团之所以杀敌最多,就是因为这种加持起了作用。

    说不清了,历史自己首先说不清了,还能让后世有什么真实的判断呢?

    尽管果果代本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场苦战,但还是没料到,来进攻亚东的洋魔几乎是十字精兵的全部。

    来势汹汹的十字精兵没有扎好营盘就来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虽然是试探性的,但几乎攻破对方的阵地。戈蓝上校亲自掌握了一挺机枪,他端起来扫射的时候,有三个士兵在给他准备子弹。他扫向哪里,前锋部队的所有枪就扫向哪里。结果很快撕开了一道口子。

    果果代本带着藏兵死命抵抗。他的办法就是提高命中率。他一再叮嘱自己的部下,虽然火绳枪装弹速度慢,一枪只能打一发,但只要打出去,就必须打到人身上,不能像洋魔的子弹噗噗嗤嗤尽往土里钻。防线被洋魔撕开后,果果第一个冲过去,把来不及装弹的火绳枪高高举起,枪头上挑着他的红腰带,红腰带展开来就像旗帜高高飘扬。藏兵们大受鼓舞,一个接一个跳过去跟十字精兵肉搏。

    口子总算堵住了。果果代本和他的人,包括死人和活人,列成了一道城墙。

    十字精兵退了下去。戈蓝上校遗憾不已,冲着自己的阵地大叫:“火炮,火炮。”

    火炮很快打过来了,猛烈到这一炮和那一炮没有断裂。果果代本没有向部下发出退向安全地带的命令,他已经领教过火炮和步兵一起到来的洋魔战法,挺起身子,站在阵地前沿,瞪着滚滚硝烟,好像他也是一股烟尘,是炮弹炸响后的一部分。不断有人倒下,轰响掩盖着惨叫,死了,死了,西藏人神圣的肉体,一个个烂开了,血飞肉溅,死活难分。生命转瞬即逝,连喊一声“佛祖”都来不及。

    果然火炮没有停十字精兵就冲了上来。上次试探性的进攻后,戈蓝上校已经察知,这里不过是一个早已残缺不全的代本团,拿下来是不成问题的。他派了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组成的四支雇佣军从两翼进攻,自己带领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正面突破。

    遍地都是十字精兵,一眼望不到边。

    有个汝本跑来说:“守不住了,跑吧。”

    果果一个耳光扇得汝本踉跄而去,喊道:“我就没打算跑,你没看见后面的山陡得上不去吗?听我的,打。”

    火绳枪按照仇恨的规律吼叫着,很快就零零星星了。

    有人喊:“代本大人,没子弹了。”

    果果代本也用喊声回答:“在死人身上找。”

    十字精兵的机枪和步枪火力一起压过来,伤亡每一秒钟都在增加。

    果果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部下,又望了望远方,悲愤地说:“藏在山林里的朗瑟代本团呢,我们就要打光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朗瑟代本死了吗?”他突然想到还有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便猫腰跑向看押俘虏的山壑。

    “杀了俘虏,你们跟我来。”果果本来打算对霞玛汝本这样说。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痛悔得挥拳跺脚。

    已经没有了,俘获的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看押俘虏的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都不在山壑里了。果果开始以为霞玛汝本把俘虏转移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去了,但丢在地上的散乱的绳子立刻纠正了他的想法。

    果果代本眼睛里放射着凶光,咬咬牙,转身往回跑。跑着跑着就意识到,他现在仇恨的已不是洋魔,而是放跑了俘虏后自己逃跑的霞玛汝本,是迟迟不来增援的朗瑟代本,还有刻意把他们安排在亚东想让洋魔吃掉的西甲喇嘛,有让人用靴子跺死了他的人的俄尔总管。而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们牢牢记住了他的背景:他果果是当周活佛的人、日囊庄园的亲戚、马岗武装的一员。是就是了,这些事情他无法改变,但他可以改变目前的状况、以后的命运。

    果果跑回阵地,端起枪来就打。他最后放了一枪,最后打死了一个英国人,然后把枪一扔,跳出藏身的地方,喊道:“弟兄们,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把枪扔掉,跟我走。”

    果果代本投降了。他和他的人举着双手,走向了英国十字精兵。

    《圣史》的评价是公允的,说果果代本的投降并不是因为他怯懦。他把队伍安排在一座无路可退的陡山前,本想是破釜沉舟的。最后子弹打没了,增援也不来,心里又涌出许许多多对同胞的瞋恨,所以就不想死了,更不想让部下全部死光。跟他一起投降的还有四十多个人。一个原本人员整齐并且拖带妻小的代本团,最后只剩下四十多个人了。举手投降的果果代本眼泪汪汪的。

    枪炮声立刻终止。一脸战灰的戈蓝上校似乎有点不相信,命令部队端枪警惕,密密匝匝围住了这伙来投降的西藏人。

    戈蓝上校叫来尕萨喇嘛翻译,问道:“你们为什么投降?”

    果果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打死霞玛汝本,打死朗瑟代本,打死西甲喇嘛,打死俄尔总管。”

    “为什么要打死他们?”

    “他们把我逼上了绝路。”

    戈蓝上校还想问得更仔细,又觉得没有必要。据他粗浅的了解,西藏人的互相仇恨是由来已久的,可以说是传统。不然也不会有尕萨喇嘛的逃亡和对英国人的帮助。戈蓝上校审视着对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亚东阵地上,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守军?”

    果果说:“有,还有朗瑟代本团,还有扎西代本团、尼玛代本团、达娃代本团。”他在撒谎。骨血深处西藏人的立场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他心说就是打不赢洋魔,也要吓洋魔一跳。“他们都在我后面,我是第一道防线,他们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戈蓝上校点点头。他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但逻辑告诉他:一个举手投降、以求活命的人,并不希望自己的投降变得毫无用处。如果他的投降能让十字精兵长驱直入,他就有了彰显的功劳,何乐而不为?如果不能长驱直入,他至少应该做到让十字精兵免受损失,以便让接受他投降的人明白他的重要。所以戈蓝上校的脑子里立刻有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防线的激战,一战比一战更疯狂更残酷。他不惧怕残酷,但不希望残酷。毕竟十字精兵的伤亡已经很重很重了。

    戈蓝上校说:“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如果仅仅是活命,我也许不会给你,对投降者我们也可以杀掉。七百年前十字军东征时,我们英勇无畏的基督徒就是这样做的。但如果你想得到地位、财宝和庄园,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保证,在我们英国人占领西藏之后,上帝会赐给你想要的一切。”

    这是诱惑,诱惑果果代本说出实话,并为英国人卖命。果果想到了,立刻显得很高兴,不无垂涎地说:“先活下来再说,我这些士兵都想活下来。庄园、财宝、高高的地位,西藏人谁不想得到啊。我们求佛求了一辈子,现在却要由上帝赐给我们了。这上帝一定是佛的儿子。”本能的幽默使他没忘了随时让佛占些便宜。

    戈蓝上校大度地不计较上帝和佛谁是谁的儿子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认为去春丕哪条路线最合算,我是说伤亡最少?”

    果果指着亚东深处说:“往前打,一定要往前打,打过朗瑟防线、扎西防线、尼玛防线、多吉防线。不不,不是多吉防线,是达娃防线。不过这样打到最后,恐怕就没有我们的地位、财宝、庄园了。”

    戈蓝上校紧问:“为什么?说呀,为什么?”

    果果哭丧着脸说:“因为你们都死了,上帝也死了,谁赐给我呀?”

    戈蓝上校又问:“所有的路线都这么难打吗?”

    果果摇摇头:“西甲喇嘛把兵力都压到离春丕近的朗热和亚东一线了。乃堆拉离春丕最远,他估计洋魔,不,英国人不可能选择那条路,就安排了最不能打仗的森巴军,就是那支只会跳舞和逃跑的部队。”

    戈蓝上校一掌拍到自己脑袋上:“这个西甲喇嘛居然猜到了我的想法,可我并没有猜到他的想法。我难道不如他?我把时间耽误了,乃堆拉,乃堆拉……”

    其实连果果代本自己也没想到,他投降后会真真假假说出这些话来,这比不投降的威力大多了。更没想到,他始终没有说出西甲喇嘛要在乃堆拉到春丕的漫长战线上消耗十字精兵,并在春丕西山谷围歼他们的战略战术,尽管他那么仇恨西甲喇嘛和所有跟自己并肩战斗的同胞。他在关键时刻靠了自己向佛亲祖的本能,保守了一个最大的秘密,那秘密里隐藏着他作为一个西藏人的良知。

    恰在这时,西藏人的阵地上,出现了枪声和人影。

    果果代本回头一看,禁不住喊起来:“看啊,朗瑟代本团,第二道防线的人冲到前面来了。”

    朗瑟代本团终于赶到了。他们的射击果断而有效,首先打在了戈蓝上校的心理防线上。

    戈蓝上校慌忙指挥十字精兵撤了下来,紧急中,没忘了裹挟上投降的果果代本和四十多个西藏士兵。他说:“按照你的职位,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十字精兵的中尉了。果果中尉,为我们打仗就是为你自己的前程打仗,尕萨喇嘛就是你的榜样。”

    尕萨喇嘛附和道:“忠于上校,你就能得到一切。我们虽然信佛,但不能拒绝上帝的帮助,是佛让上帝来帮助我们的。”

    果果中尉暗淡冷漠的表情上,闪过一丝迷惘。

    朗瑟代本知道自己来晚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俄尔总管的命令不能不服从。他带人去朗热高地急急忙忙挖好了修庙的地基,刚返回部队,听到亚东炮声轰鸣,又急如星火地赶过来。来了才发现,果果代本团已经不存在了。按照规律,这个时候十字精兵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亚东,乘胜进军春丕,但对方却莫名其妙地退了。朗瑟代本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等了半天,来到的却是深大无边的寂静。

    朗瑟爬到高处望了望,发现对方阵地上一片空旷,立刻派人前往朗热,向西甲喇嘛报告十字精兵离开亚东的情况。

    就在亚东激烈交火的同时,朗热高地上,西甲喇嘛对上帝的审问也在一步步推进。这其实是一场比武器对武器更有价值的交锋,只是当事人并没有意识到。

    “上帝,你听着上帝。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西藏,是讨不到老婆,还是填不饱肚皮?也许你阿妈死了,你来西藏想找一个女人做亲妈。这个好办,我帮你找。我把我的女人领来管你叫儿子,那我就是你阿爸啦。上帝,好好听着,我是你阿爸。”西甲喇嘛这样说着,感觉满心满肺的痛快。

    达思牧师想:无知的喇嘛固执地把我提拔成上帝了。上帝就上帝吧,看他能把上帝怎么样。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上帝,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为什么不回答?”

    达思说:“全世界所有地方的话,上帝没有听不懂的,所以上帝要到处走一走,走到哪里都是国王亲自端茶倒水、伺候起卧,如今走到西藏来了,不仅不伺候,而且绑起来啦。让我开口说话容易,叫你们的佛祖来。上帝只跟佛祖说话,不跟下级喇嘛说话。”

    西甲嘿嘿一笑:“你说你不跟我说话,那你刚才是放屁吗?但是我知道上帝是不会放屁的,因为上帝不吃糌粑不喝酥油茶,一天三顿吃人肉喝人血,气往上面跑,不往下面走。我说的对不对,上帝?”他得意得眉开眼笑,又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吗?”

    这样的问题让达思牧师有点摸不着头脑:看来我得问自己了,问了也不知道。

    西甲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是佛祖。”

    达思牧师是西藏通,一点也不吃惊这样的回答:“佛祖就是你?不对吧,我这个上帝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是佛祖?佛祖在印度。”

    西甲说:“上帝你瞎啦,你这个笨蛋,印度的佛祖到了西藏,西藏才有了佛教。我来西藏的时候,西藏鬼怪横行,死人遍地,我把鬼怪一个个降服成了护法,把死人一个个超度成了神人。黑头藏民见识了我佛祖的大法力,才又是念经又是磕头的。现在上帝你来了,想把西藏从我手里夺走,那怎么行?我不仅要把上帝绑起来,还要杀了上帝给西藏人看。”

    达思牧师本来也想针尖对锋芒地把佛祖侮蔑一番,但他也是信佛的,且有佛祖一样高大完美、父母一样亲切慈祥的班丹活佛为上师,便把几乎溜出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他说:“上帝是杀不死的,上帝的血会变成一万个上帝再长出来。当年有人杀了耶稣基督,结果耶稣回到上帝耶和华身边成了圣子,圣子和圣父是一体的,我既是上帝也是耶稣基督,我来西藏是为了用我的血拯救所有愚昧的灵魂。”

    西甲胸有成竹地一笑:“还是让佛祖救度上帝吧。我们会像杀牛杀羊一样杀你。西藏的牛羊是不用刀杀的,做佛徒的人就害怕见血。我们是用绳子绑了牛羊的鼻嘴,让它们闭气而死,一点点血都不流。哼哼,原来上帝就跟西藏的牛羊一样,也需要牛毛绳和牛皮绳伺候。”

    达思摇头自语:“你杀不了,杀不了。”他在想,皱着眉头想。

    西甲上火地拍了一下土石树枝垫起来的高台说:“杀不了我就不叫西甲,不,我就不是佛祖。你就可以从我面前走过去,走到哪里我都不管。”

    达思牧师突然想清楚了:看来这场对上帝的审问是他必须经历的,它也许会决定朗热高地上的神通之路是否能开通畅行。而审问“上帝”的这个西甲喇嘛很可能就是那尊祛除了所有鬼魅、必然会眷顾修法者的大神,是班丹活佛预言中的对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助缘。他在越来越紧的绳子里打起精神,瞪着西甲喇嘛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绳子能够绑住上帝,我也不会闭气而死,因为上帝可以九百九十九天不呼吸。”

    西甲说:“那我就绑住你的鼻嘴绑上九百九十九天再加一天。”

    达思说:“那时候你在哪里?你能活九百九十九天?”

    西甲说:“佛祖是不死的,我还在这里。”

    达思说:“那就来吧,快来绑住上帝的鼻嘴。”

    西甲立刻吩咐身边的几个人:“杀牛不眨眼的陀陀喇嘛,快把他的鼻嘴给我绑了。”

    达思喊起来:“我是上帝,让他们绑我是不公平的,必须佛祖你亲自绑。”

    西甲说:“绑就绑。”跳下高台,拿了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来到“上帝”跟前,动手就绑。

    牛羊的鼻嘴是朝前凸出的,捆扎起来很方便。人的嘴是凹进去的,绳子使不上力;鼻子倒是有点翘,但也万难捆扎。西甲喇嘛折腾了半天也无法绑得让对方不能呼吸,这才意识到,要让对方窒息,必须捆扎脖子。但绳子刚挨到脖子上,达思牧师就喊起来:“你们会绑住牛羊的脖子吗?你说是捆绑鼻嘴,没说脖子,佛祖不能说话不算数。”西甲喇嘛只好罢手,回到高台上坐下,要了一碗酥油茶,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一边想对策,没等茶喝完,对策就有了。

    他把茶碗交给身边的陀陀,想诡谲又诡谲不了地笑着:“现在我实话告诉你,刚才是骗你呢,我不是佛祖,我是西甲喇嘛。”

    达思惊叫起来:“你不是佛祖?那你有什么资格审问上帝?”

    西甲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说:“审问上帝的资格没有,杀上帝的资格有哩。不是佛祖的喇嘛说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朝两边喊一声,“陀陀们,把上帝给我杀掉,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几个陀陀立刻冲了过去。

    达思说:“慢慢慢。还是你亲自来吧,西甲喇嘛,你是这里最大的官。请用刀杀我,不要用别的办法。”

    西甲说:“你想流血?想变出一万个上帝来?不行,我偏要用绳子勒死你。”

    达思说:“那就随你的便,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了。你知道白居寺的班丹活佛吧?他是佛祖和上帝之间的使者,他在《如意宝珠三藏心髓十万智慧空行护法三摩机要八大菩萨七千威德曼荼罗修法胜乐独雄妙音吉祥大红智大白慈大力蓝经》里说,杀上帝前必须禀告佛祖,佛祖同意,你才能杀,否则株连亲朋好友一百人。除非你用刀子杀,放出诞生一万个上帝的血来。”

    西甲喇嘛不言语了。达思牧师的话颇有震慑力,一是话中提到的班丹活佛确有其人,而且名气够大,藏教各界人人皆知。二是他从来没听过这么长名字的经,而“上帝”却把它说得流畅自如。他本来就不识经文,觉得所有的经文都是神圣深奥神秘透顶的,名字这么长的经就更加高深难测了。西甲毫不怀疑有这样一部关于杀上帝的经,感到有些麻烦了,伸手到一边说:“我都想不出办法啦,你们还不快上一碗酥油茶。”

    一个陀陀说:“大喇嘛,酥油茶喝干了,再喝就得喝上帝的血了。”

    西甲说:“那不能喝,喝了上帝的血,上帝从我肚子里长出来怎么办?”他用舌头舔着嘴唇说,“没有酥油茶,办法从哪里想?”突然一掌拍到坐下的高台上,盯着达思牧师说,“有了,有了。你不是说,只要佛祖同意,就能把上帝用绳子勒死或者石头砸死吗?”他看达思点头,又道,“那我还是佛祖,刚才是骗你呢。我已经决定啦,让陀陀喇嘛把你和你的人从山崖上推下去摔死。”

    达思牧师愣了一下,沮丧地说:“你到底哪一次是真的,哪一次是骗的?”他本来以为,按照自己的圈套,只要说出班丹活佛和长名字的经典来,秉性憨直的西甲喇嘛就会放了他,没想到这家伙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无赖。看来自己想错了,什么眷顾修炼的大神、金刚大法的助缘,赤裸裸变着法儿杀人的刽子手还差不多。

    陀陀喇嘛们把达思牧师和所有抓住的人都从树上解了下来。但双臂和身体仍然被牛毛绳紧绑着。

    西甲说:“绳子不能跟他们去。上帝死后,我们会抓住更多的洋魔,到时候绳子不够用的。”然后亲自从达思牧师身上解下了绳子。

    陀陀们给所有人松了绑,推搡着他们来到山崖边。

    容鹤中尉瞪着达思牧师,绝望地责备着:“你一定是故意把我们带进了虎口。你不为上帝负责,死后进不了天堂。”

    达思叹口气说:“上帝啊,我也没想到,怎么会死在这里?”

    容鹤中尉恶狠狠地说:“你应该向你的佛祖祈祷,出卖耶稣的犹大。”

    西甲指挥着陀陀们:“不要从那里往下推,这里,看见了吧,这里才是上帝摔死的地方。”他在那地方重重地跺着脚,又强调道,“把所有人都从这里推下去,一个一个推,不要抢着推,推啊。”

    这时达思牧师报复性地喊起来:“喇嘛我告诉你,那个叫桑竹的姑娘我们也看见啦,她真的死啦,被黑熊咬死啦。不信你问问他。”他指向了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绝望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藏族姑娘,可惜了,她死了。我会和她在上帝面前拥抱,你相信吗,喇嘛?”

    西甲听不懂中尉的英语,急问达思牧师:“他说什么?”

    达思便恨怒地把容鹤中尉的话翻译给他听。

    西甲喇嘛面无表情,朝着陀陀喇嘛挥了挥手。陀陀喇嘛们毫不犹豫地先把达思牧师推了下去,一声悠长的惨叫。接着,所有被达思带到朗热高地的人都被推下了山崖。惨叫一声比一声悠长。

    西甲喇嘛走向一边,躲进了树林。声称没有悲伤的他,眼泪突然汹涌而出,旺盛得可以煮一锅奶茶。他双手捂脸,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一个早已绝了情缘的喇嘛,一个再也不能和心爱的人相爱相守的僧人,就只能隐忍如此了。他的眼泪继续蜿蜒而下,就像他那颗喇嘛之心里怎么也流畅不起来的爱情。桑竹姑娘,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去转世了,你苦苦地追我等我,看我不能答应你,你就毅然离开,走向了来世。是我的绝情让你这么快就去往生的,我不好,我不好。西甲喇嘛在避人处扇打着自己,突然拔出腰刀,剜向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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