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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西藏的战争》->正文

第十六章 江孜战役(一)

    对驻藏大臣否太来说,达赖喇嘛的亲政让他感到事情难办了许多。面对摄政王迪牧,无论威胁恫吓,还是说服诱导,他觉得都是面对一个人,尽管这个人的身后是整个西藏地方政府。达赖喇嘛就不同了,他象征一个僧伽集团,这个集团高深莫测到外人根本不知道谁是最后拿主意的人。表面上,达赖喇嘛本人的权威至高无上,但他毕竟是个毫无政治历练、刚刚走过少年的青年,他需要智囊的谋划和前辈的定夺。是谁定夺了他的突然亲政?又是谁定夺了他亲政之后坚决抵抗英国人侵略的决心?

    否太坚决不相信乃穷大护法的降神问谕可以决定一切,也不相信沱美活佛和顿珠噶伦以及由他们发动起来的三大寺代表和民众大会能够改变西藏政局。他觉得在高墙厚垒的布达拉宫内部,那些根本不露面的达赖喇嘛的经师和亲随,也许才是真正有影响和有力量的人。

    否太照例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两处参加了达赖喇嘛的亲政大典,大典上除了祝贺,别无他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新上任的政教领袖了。而他是非见不可的,他必须把在迪牧活佛面前说过的息兵罢斗、文争理阻的道理,再给这位他眼里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王说一遍。但他去了两次,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达赖喇嘛总是托病不出,传话的僧人说得煞有介事:“头晕目眩、口干疮生、乱痛加身、性情急躁。”否太说:“朝廷有旨,总不能不听旨吧?”回答是:“病好了再听。”

    可是达赖喇嘛的病总也不好。否太无奈,只好草拟了两封电文,一封发给了朝廷,一封发给了戈蓝上校。否太和文硕不同,他来西藏,带了一个西文翻译和一部对外电台,可以和戈蓝上校直接通电。否太给朝廷的电文是告状,说达赖喇嘛深居简出,难以接触,婉转传达煌煌圣训,并不遵行。观其藏臣的言语行动,违悖颇多,就算是张仪苏秦复生,也说服不了****及藏番。他想直接和英国人接洽,但藏番不肯支应马匹马夫。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任由藏番寻衅堵打,让英国人狠狠教训他们。等看到了惨败结局,藏番才会收敛本性。否太给戈蓝上校的电文则是媚颜出卖,说贵大臣领兵来藏,军行已久,所谋所划,用心良苦,却没有大获成功。原因是蛮番狡诈,不在情理之中,虽经本大臣竭力挽回,但教化之难犹如贵大臣进兵之艰。现在,贵大臣遽然深入,藏番的桀骜之性,必然变本加厉,将来立约通商传教,恐怕更多棘手。还望贵大臣速进之中,播仁心而少杀戮,免留仇雠敌忾,思长久之计而后图之。

    两封电文之后,否太就觉得作为驻藏大臣他已经尽到责任了,既没有违背朝廷旨意,也没有得罪异教洋人。至于西藏人的态度,实在是无关紧要,大不了多死些人,多发些牢骚怨怒,他们还能造反哪?

    最让否太遗憾的是,他想在西藏扶持一个既听命于驻藏大臣也让英国人满意的政教领袖化为泡影。达赖喇嘛的突然亲政,不仅让朝廷无法根据英国人的意愿诏封班丹活佛为“诺门罕”,并代替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摄政王,还把班丹活佛推向了一个性命攸关的深渊。

    班丹活佛虽然最早听到了达赖喇嘛就要亲政的消息,却没有马上离开功德林,回到江孜白居寺去。他想参加了达赖喇嘛亲政大典之后再走。举行大典的这天,他一大早从功德林出发,坐轿前往布达拉宫,经过一片树林时,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的疾响,接着就是一阵鸣叫,咚的一声,他身子一震,轿子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只听抬轿的喇嘛放下轿子,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马蹄的声音霎时远逝。班丹活佛掀起轿帘出去,看到一支响箭插在轿楣上,箭羽上拴着一片白绫。他撕下白绫看了看,上面有一滩墨迹、一滩血迹、一滩****之迹。他知道墨迹代表权势之恨,血迹代表杀伐之恨,****代表未来之恨,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仇恨会针对他。谁啊,谁对他的仇恨会这么强烈?其实是不问自明的,他浑身一阵寒凉,内心冷冷地颤抖着,半晌才回过神来。

    奔我来的是响箭,弃我去的是骏马。既然灾难跟上了你,走到哪里都是躲不掉的。班丹活佛并没有按照响箭的警告返回功德林,而是继续前往布达拉宫,从容不迫地参加完了达赖喇嘛的亲政大典。

    但是他再也没有返回功德林,也没有回到江孜白居寺。在他离开布达拉宫后不久,他就失踪了,他和他的仆从全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只能猜想:他是修持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大师,谁能阻止他的行止呢?除非用一种极端恐怖的方法控制住他,让自由变成他的法力远远达不到的彼岸。

    不久,就传出了班丹活佛被锁身流放的消息。

    就在驻藏大臣否太想见达赖喇嘛见不着,又是禀报朝廷,又是发电英国人的时候,雪浪寺的寺主赤烈活佛走进了拉萨。他到处打听前驻藏大臣文硕的消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很快有人把他的行踪报告给了布达拉宫。布达拉宫派几个喇嘛拦住了赤烈活佛,问他找文硕有什么事?

    赤烈活佛说:“我是受魏冰豪之托来见文硕的,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他。”

    几个喇嘛说:“达赖喇嘛不想让你见到文硕。”

    赤烈活佛说:“那就请你们禀告达赖喇嘛,是魏冰豪保住了雪浪寺。我不把他的遗信交给文硕,我就无法回去了。回去怎么给魏冰豪交代?西甲喇嘛说啦,魏冰豪是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他要是一气之下离开我们,雪浪寺就会遭受兵荒马乱的祸害。”之后他把魏冰豪身缚火药,冲进敌阵,炸翻数十洋魔的事迹详细描述了一番。几个布达拉宫喇嘛听得目瞪口呆。

    布达拉宫包括达赖喇嘛对前驻藏大臣文硕并没有好感,因为在他们获得的信息里,文硕跟前摄政王迪牧活佛关系非同一般,加上文硕跟英国人立约画押出卖西藏的事实无法抹去,所以他们扣留并关押了文硕,不想让他如此轻松地一走了之。凡是布达拉宫的人,只要提到文硕都会说:一个给洋魔帮忙、跟迪牧亲热的人,西藏要的不是他断指,而是他断头。

    但是现在他们不这样说了,因为达赖喇嘛突然禁止他们这样说。不仅如此,达赖喇嘛还明确指示噶厦,放了文硕,派遣乌拉,给予银两,送他回京。

    布达拉宫的喇嘛陪同赤烈活佛在雪村深处的那间小房子前见到了刚刚放出来的文硕。文硕看了赤烈活佛带来的魏冰豪的信,朝着雪浪寺的方向,趴在围绕小房子的矮墙上号啕大哭:“儿子啊,你就这样死了吗?”

    人们这才明白达赖喇嘛为什么会转变态度。魏冰豪是文硕的亲生儿子。文硕似乎早就知道,在这场由英国人发起的战争中,他只能用儿子的性命挽救自己。

    文硕自由了,但是他没有走。雪村姑娘不想让他走,他自己也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回到京城听候朝廷查办了。他住进雪村姑娘家里,变成了一个定居拉萨的满人。大家都把他看成了雪村姑娘的丈夫。他自己也不反驳,只用西藏人不理解的话说:“只能算是妾,妾而已。”

    虽然传言达赖喇嘛疾病在身,但拉萨的政教局面却在剧变中日益证明着这位神王强硬的存在。神王雷厉风行地掀起了他亲政后的第一波政治风浪,西藏拉开了布达拉宫主导一切的帷幕。

    先是一次官意测验,凡在噶厦供职的七品以上官员,都必须在一张纸上写明自己的态度:赞同抗英灭敌还是主张和谈投降。达赖喇嘛才亲政,没在任何地方就目前英国十字精兵入侵西藏一事公开发表过看法,大家不摸底细,也就怎么想怎么写了。但是没想到,这竟是达赖喇嘛建树权威和表达决心的一个办法。所有主张和谈投降的官员,不论僧俗,立刻遭到免职,包括一名三品级的堪布和四名四品级的高官。由免职出现的空缺很快被填补,新任命的都是抗英灭敌态度最激烈的官员。

    这显然是达赖喇嘛在自己的政权里实行铁腕和提高效率的重要步骤。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好办多了,噶厦政府和布达拉宫所有机构所有人员都开始围绕抵御异教洋人、保卫佛教西藏运转。最重要的仍然是调动西藏全部现有兵力和全力招募民兵、僧兵奔赴江孜。鉴于顿珠噶伦另有要事担当,达赖喇嘛选派四品俗官曲哲丹诺担任民兵总管,全面负责藏兵和民兵的调动招募,又指派******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协助沱美活佛招募并指挥全体僧兵。

    但是权力和铁腕似乎还不能保证达赖喇嘛在亲政之后按照他自己和布达拉宫的愿望主宰西藏和所有的人。随着人事任免的频频发生,拉萨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妖风四起,到处都是对达赖喇嘛不利的传闻。

    乃穷大护法降神传谕:极其恶毒的黑咒出现了,正向布达拉宫飞去。黑咒不除,便无法让达赖喇嘛施展抗英抱负,打退洋魔异教。

    盘踞拉萨的山羊头夜叉显灵,让八廓街上一堵百年老墙在午阳之下倒塌,从扬起的尘土里,发现了同样扬起的针对达赖喇嘛的恶毒符咒。

    有高僧凭借强大的反咒语的咒语,从布达拉宫所在地的红山脚下、扎囊境内的桑耶寺内、小昭寺不动金刚殿前的回廊下、白拉措的柳树旁、药王山的石窟里、罗布林卡花园中,挖出了身上背着符咒的大蝎子。

    神通广大且为人正派的金巴护法神,受人邀请,来到此人家的马圈里,先行降神,再挖出毒虫,当面剖开肚腹,取出了符咒和头发。他把符咒上经文的内容解释为刺向神王的黑剑,把头发解释为神王达赖喇嘛。问他谁放了符咒。他摇头不语,转身走向点燃桑烟的砖塔,把符咒烧掉了。

    丹吉林收纳了许多六指、豁嘴、独眼、无耳、少鼻、大脖子等残异人作为仆从,躲在迪牧活佛闭关静修的密境地宫里,日夜放毒诵咒。这些人都是妖魔鬼怪的化身,是迪牧活佛用来伤害达赖喇嘛的手段。

    有人在拉萨街上拦住丹吉林的白热管家,质问道:“为什么要陷害达赖喇嘛?奉劝迪牧活佛,不要对失去摄政王的地位和抵抗英人来犯愤愤不满。”

    白热管家说:“达赖喇嘛已经长大成人,他自己掌握了政教大权,谁敢陷害他?”

    那人反驳道:“还不承认,诅咒达赖喇嘛早死的经文已经变成长翅膀的蝎子,飞得拉萨到处都是。”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不断有高僧前往布达拉宫向达赖喇嘛问安。达赖喇嘛概不接见,只遣侍从喇嘛说:我们的佛宝病了,头晕得站不起来,满嘴疔疮,浑身到处疼,寝食不宁。藏医喇嘛开了药不顶用,大经师念了《平安经》也不顶用。达赖喇嘛说:“这些年,我经常做梦得到预示,有人要恶意伤害我,搞得我性情急躁,无法参与政教大业和抵抗英人异教。图谋害我的人不除,我的病就好不了,离死大概不远了。”

    啊,达赖喇嘛。在此洋魔入侵的危难之际,他可不能死。

    现在,大家都把目标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谁放了符咒、念了咒经?谁想加害达赖喇嘛?尽管很多人都觉得应该是迪牧活佛以及丹吉林的所为,却都是猜测,没有一件像样的证据,就是把背着符咒的大蝎子和毒虫肚腹里取出的符咒、头发摆在桌面上,也不能说那一定就是迪牧活佛指使丹吉林喇嘛所为。至于丹吉林收纳的六指、豁嘴、独眼、无耳、少鼻、大脖子等残异人,有倒是有,但那可以解释为慈悲向善,又如何证明他们是躲在密境地宫里施放毒咒的妖魔鬼怪呢?

    疯狂的传闻里,拉萨一如既往地平静着。

    好像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推演出结果的机会。

    谁能想到,这个机会竟是驻藏大臣否太创造的。否太见不到达赖喇嘛,无法实施朝廷向英国人求和投降的旨意,又觉得****身边那些从不露面的经师和亲随才是真正有影响和有力量的人,便想委曲接触,以朝廷加封为诱饵收买他一个两个,也好在日后影响达赖喇嘛。但否太初来乍到,摸不透人脉的亲疏远近,想到现在唯一能和他对话的只有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便想去打探打探。否太去了,去了就是事儿。

    从这一天开始,拉萨僧俗上层的所有人都知道,迪牧活佛卸去摄政王的职位后,受人冷落而不甘心,想借驻藏大臣之力重新上台摄政。咒死达赖喇嘛是第一步,现在第一步已经有了明显效果,便开始了第二步,那就是和驻藏大臣否太紧急商量东山再起事宜。说真的,他们中有些人其实并不反感迪牧活佛,但对否太和迪牧的联袂却十分警惕,毕竟他们人人都不想和谈投降,尤其是在达赖喇嘛业已证明他是一个坚决抵抗英国人的政教领袖,那种对异教洋魔将会吃掉佛教西藏的担忧,正在变成抵抗的信心之后,他们对投降派否太的厌恶就不再会有任何折扣了。因为不想投降而厌恶否太,又因否太而厌恶迪牧。迪牧活佛在有了一次不期而至的被造访之后,一下子陷入了敌意的中心。

    首先行动起来的是哲蚌寺。他们借离乃穷寺不远的便利条件,敦请乃穷护法占卜问神,看达赖喇嘛吉凶如何。卜文显示道:有人在诅咒他,伤害他的身体。神问达赖喇嘛:“你能忍受吗?”有喇嘛赶紧跑向布达拉宫,把神问传递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说:“我不能忍受,但要慎重对待咒我的人。”

    达赖喇嘛的侍从堪布以慎重为由,把乃穷护法请到布达拉宫,请求再次祈降神谕。乃穷护法在一阵疯癫至狂的降神仪式后,满头大汗地借神之口说:“近来世道不好,不务正业的坏人时有出现,诅咒达赖喇嘛,正危害他的身心。”

    侍从堪布紧问:“谁是坏人,谁在诅咒?”

    乃穷护法摇摇头,闭嘴不说。

    翌日,噶厦和三大寺代表为了进一步证实神谕的存在,请求乃穷护法第三次降神,主要问题是:恶咒究竟是何人所为?这次乃穷护法没有掩饰,在极度沉迷的状态中,以神的口气说:“有一个人向宁玛派的敦茄活佛送了一双高级彩靴,你们追查是谁送的便知。还有一个叫罗布次仁的也知道。罗布次仁跟一个叫达思的洋教牧师有勾结。此牧师是班丹活佛的弟子,班丹活佛背叛佛教向他传授了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他有一张图,图上有路线,走来了黑水白兽。”

    达思牧师一直潜伏在江孜。所谓潜伏,就是既不想让十字精兵知道,也不想让西藏人认出他来。他再次穿起破烂的袈裟,拄着木棍,蓬松着头发,污垢着面孔,扮作云游僧,走向了白居寺,想看看尊师班丹活佛。班丹活佛不在了,寺院里的人都说,他因为听命于驻藏大臣否太并想代替迪牧活佛出任摄政王,而被刚刚亲政的达赖喇嘛流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达思牧师吃惊异常,尊师班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相信,装作乞讨,久久在白居寺门前徘徊。那个很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依然是亮丽尊贵而又稍纵即逝的:“达思快来,等你,等你。”他侧耳想抓住那声音,声音滑溜溜地一闪而去。他倒吸一口冷气:好像是尊师班丹活佛的召唤,这神秘的来自空中风里的声音。

    达思牧师回到藏身的洞穴,展开“吉凶善恶图”仔细查看,看不到上面的标识和曲曲扭扭的线路跟尊师的召唤有什么关系,看清楚的倒是返回杂昌峡谷,然后绕开江孜,从那里斜插卡诺拉山口。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着许多人。为什么现在才看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才知道需要返回?不不,不是他原先没看清楚,是地图变了,地图用修炼大法诱惑他来到了江孜,又以同样的理由要诱惑他离开江孜。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尊师班丹活佛现在的处境?如果是这样,他应该马上离去。但是他没有离去,他知道,更强烈的诱惑不是地图的指向,而是他的心,他心里总是装着那个誓言:“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我的金刚大法就修炼不成,修炼成了也会水一样进到肚子里再出去。”那一刻他把一块黄金摁到菩媸姑娘的手心里,又说,“达思要是食言,黄金就会失色。”菩媸姑娘哭了:“达思喇嘛你听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

    现在他回来了,在得知尊师班丹被流放之后,只剩下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用爱情的互相吸引完成江孜圣地的修炼程序。菩媸姑娘我来了。他走向了颇阿勒庄园,不想让颇阿勒夫人看见,就在庄园大门外的村舍间徘徊着。有人认出了他,悄悄跑去,报告给了颇阿勒夫人。

    洋魔即将来临,战火就要燃烧江孜,在俄尔噶伦的撺掇下,颇阿勒夫人准备离开江孜,前往拉萨避难。她起先是不愿意的,要在这里等待儿子鹊跋归来。但俄尔噶伦说,要是等到鹊跋归来,洋魔也就到了,再走肯定来不及,你不能为了儿子损失掉颇阿勒庄园的全部财产。再说儿子来了也不能久在江孜,他也必须去拉萨避难,不如我们先去,把什么都安顿好,在拉萨等他。颇阿勒夫人觉得此话在理,便开始收拾行装。庄园里到处都在忙活,金银财宝、珍珠玛瑙以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集中装包,健壮的骡马都已经从山上赶下来,拴在庄园院子里。仆人们有的要跟去,有的要留守。颇阿勒夫人亲自指挥,连所有毛织的卡垫都要带走。还有成袋成袋的细糌粑、酥油、奶皮、红糖、茶叶、盐巴。雕画精美的家具,那些衣箱、柜子、床榻、梳妆台是带不走了,颇阿勒夫人心疼地这儿碰碰那儿摸摸。

    颇阿勒夫人说:“这个印度来的云游僧,他是来投奔班丹活佛的吧?班丹活佛远远地去了。”她顾不上达思,让仆人拿了些吃的送给他。

    俄尔噶伦对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印度人很警惕,走出庄园大门,走过去看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大喊一声:“抓起来。”

    但抓起来又放了。作为已经卸职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深知这个十字精兵的牧师既抓不得,又近不得,抓了怕给英国人的进攻增加口实,对西藏不利;近了又会惹来禁忌,说他跟佛教的敌人勾勾搭搭。要知道现在掌握西藏政教大权的已不是迪牧活佛了,对亲政后的达赖喇嘛他不摸底细。

    一抓一放一闹腾,庄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菩媸姑娘。她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就要去见达思,却被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以及姐姐央真堵在了卧房里。

    “你不能去,一个魔鬼,你见了就会惹来灾难。”

    菩媸姑娘哪里会听他们的,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声喊:“我这里,这里,有他的孩子。孩子要去找爸爸,不对吗?”

    没道理可讲,他们让人把菩媸姑娘锁了起来。

    任性的贵族小姐、被爱情之火烧迷了心窍的菩媸姑娘,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锁住她的自由。她把所有的毡垫铺盖从三楼窗户扔下去,然后裹着两层皮袍跳在那些铺垫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她跑向了当年她跟达思幽会的地方、年楚河东岸遮风挡雨的洞穴。洞穴里,冰凉坚硬的花岗岩石壁上,还有菩媸的哥哥鹊跋用十把腰刀奋力捅刺过的痕迹。如今鹊跋不在了,没有人会找到这个地方了。

    菩媸姑娘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达思牧师说:“我也是,我要带着你,走完所有的路。”他没说是什么路,是“吉凶善恶图”标识的修炼金刚大法的路,还是生命之路。

    西甲喇嘛半路上就醒了。醒来时他骑在马上,被阿达尼玛紧紧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倒,没有中弹却几乎死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醒来,醒来后好好的。这样的事情,只有神佛知道,他也就不去细究了。他和阿达尼玛分开单独骑了一匹马,往前走着,不时地前后左右看看身边的僧兵。

    “我们把乃宁寺放下了。”西甲喇嘛感叹着说。

    “是啊,放下了。不对吗,大喇嘛?”阿达尼玛不安地问。

    “当然是对的,我本来就想坚守到一定时候就放下。”西甲说着,不禁一怔:“这是谁啊?桑竹姑娘?”

    桑竹姑娘低头不看西甲。她的马紧挨着西甲的马。

    西甲伸手拍了一下桑竹的皮袍,感觉好像还有点不真实,又俯身一巴掌拍在桑竹坐骑的屁股上。马一跳,朝前跑了几步。西甲这才明白现实就是这样:死去的桑竹姑娘又活着回来了。

    “真的回来啦?”西甲顿时很激动,也顾不上周围有人没人啦,“桑竹啊,你去哪里了?不会是地狱吧?地狱里走了一遭就回来啦?你舍不得我是不是?我要是知道你会回来,就不会伤心啦。”激动让他忘了掩饰,忘了她对他曾经的羞辱、对他喇嘛身份的威胁,似乎原本那就是他的期待,是他爱情生活的一部分;好像他从来没有回避过她,从来就是这样:心里爱着,表面上也爱着。“这下好啦好啦,我心里就亮亮堂堂的啦,打洋魔又多了一份力量。桑竹姑娘看着我呢,我能没有力量?无量光佛的法力加持给我啦,白度母的经咒加持给我啦,我心里缠着柔柔的柔柔的一团哈达,我要在胜利之后献给全西藏最好的姑娘。”

    桑竹姑娘看着西甲,不停地用皮袍袖子抹着眼泪。他是第一次听西甲喇嘛这样表达,感觉就像黑暗中亮起了一盏酥油灯、寒冷里吹来了温暖的风。可是已经晚了,西甲,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她在心里叹息着,你喇嘛的身子干净得就像蓝天,我桑竹的身子肮脏得就像烂泥。烂泥里的莲花一经枯败,就也是烂泥了。

    “西甲,我回来了,我回来是为了打洋魔。”

    “洋魔不用你打,有我呢,桑竹,我给你打。”

    “西甲,我也要打,我没死就是想打洋魔,我要报仇。”

    “好啊好啊,打洋魔,你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就跟着我打洋魔。”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要走了,西甲,你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就是所有人死了你也不能死。”

    “好,我听你的,不死啦,永远不死啦,和释迦牟尼一样,越活越高大,越活越年轻。”

    桑竹姑娘用鞭子打了打马。马快步走去。

    “桑竹,桑竹……”西甲喊着。

    似乎生怕西甲追上来,桑竹姑娘打马跑起来。

    西甲喇嘛没有追,心里是坦然的:往前没有洋魔,她走到哪里都是安全的。更重要的是,只要她活在西藏的土地上,她就是他的——他的心和肺。

    而在前面驰马奔跑的桑竹姑娘却止不住痛声大哭。风把哭声吹到天上去了,西甲喇嘛没听见。

    阿达尼玛好像隐隐听到了几声,说:“大喇嘛,你的姑娘有伤心的事啦。”

    西甲望了望凌空而过的随人鹰说:“这些日子谁都是伤心的,洋魔来啦,西藏人死啦,佛菩萨的土地不干净啦。到了江孜我们好好打仗,不能再让西藏的姑娘伤心流泪啦。”

    西甲喇嘛一行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白居寺和宗山城堡。这时候是中午。

    江孜的晴光热阳让西甲喇嘛看得很远,平原上到处都是人影。他派身边的人分散打听,很快就知道,虽然杂昌峡的成功阻击没有达到争取时间聚集兵力的目的,但乃宁寺的堵截却使江孜在十字精兵未到之前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在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督促下,僧兵两个代本团一千六百人先期到达宗山脚下。接着民兵也来了,也是两个代本团,他们是被新任民兵总管曲哲丹诺从曲水、贡嘎两地紧急招募来的。

    还有奴马代本、欧珠代本、楚臣代本从乃宁寺带来的藏兵、民兵和僧兵,他们已经进驻紫金寺和白居寺。

    另外,被西甲喇嘛派去各自的家乡招募民兵的总管卫队成员,有一些已经回来,这些人加起来也有一个代本团。麻子队长招来的人最多。他没有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去拉萨找达赖喇嘛、沱美活佛、顿珠噶伦、噶厦政府,这些人和噶厦对他来说不是天上的太阳就是水里的龙王,哪里是他够得着的。他去了家乡浪卡子,打着达赖喇嘛和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的旗号到处鼓动拉人,竟也拉来了三百多青壮藏民。

    麻子队长见了西甲喇嘛不敢上前来,还是西甲走到了他跟前。他惭愧地低下头说:“总管大人,我没有去拉萨。”

    西甲说:“去拉萨干什么?拉萨的民兵轮不着你去招募。”他早忘了自己给麻子队长的命令。又说,“总管卫队招来的这些人就交给你啦,你不叫麻子队长,你叫麻子代本。定本、甲本、汝本你看着任命吧,原则上是谁招来的人多,谁的官就大。”

    这样一来,西甲喇嘛就在不经意中调换了总管卫队。现在的总管卫队是追随他的阿达尼玛和从乃宁寺撤下来的僧兵。西甲是喇嘛,他的卫队基本都是喇嘛,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是不是西甲不信任原来的卫队,有意调离,谁知道呢?

    西甲喇嘛带着总管卫队,登上了宗山城堡。

    从宗山眺望,江孜平原尽收眼底。年楚河两岸,一望无际的青稞地正在走向生长期的尾声,收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田野在灿烂中喜庆着。半青半黄的穗头,聚攒起来,远看就变成了一片鹅黄,像是春天刚刚出生时那样。人和植物的生命总会在老去的时候显示一次返璞归真的美丽。青稞从不耷拉,就是枯黄死掉也是直立向天。虽然看不见每颗穗头上纤细的针芒,但无数针芒的铺陈,就让大地披上了一层金山羊的绒毛。

    西甲喇嘛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欣赏壮阔如此的青稞地,瞪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你说佛祖有没有偏向?把这么好的青稞地安顿在了江孜,都是颇阿勒庄园和日囊庄园的领地,在这里做一只狗也比我们那里的人吃得好。”

    西甲喇嘛说:“那好吧,你就在这里变成一只狗吧,我让那只狗到你的庄园里做人去。”说着就朝山腰里一只野狗喊道,“过来,你给我过来。”

    山腰里的野狗听到喊声,居然朝上走来。

    阿达尼玛看着,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大喇嘛,你可不要这样,我只不过是说说。”他绝对相信西甲喇嘛真有让他变狗、让狗变他的法力。

    西甲喇嘛严肃地说:“我要让所有的洋魔变成狗,再让它们滚回英国去。阿达尼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是我的卫队队长,不能随便给人下跪磕头,当然除了我,还有达赖喇嘛,还有我的上师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对别的人,你要大鱼吃小鱼一样对待。你是大鱼,对一切不听话的小鱼你都要吃掉。这里是战场,我代表达赖喇嘛,我们要为佛教和西藏负责。去吧,威威武武地去传达我的命令,各个代本团的代本立刻来宗山城堡开会,我点三炷香,三炷香烧完还不来的,立刻免职。对了,别忘了江孜宗的宗本。”

    阿达尼玛犹豫了一下,起身就走。

    西甲喊道:“回来,你是总管卫队的队长,传达我的命令不能一个人去,至少要带十个人,骑上最好的马。对他们说话不要客气,不然就没人服你。你学学,怎么说。”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请大人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说:“不行,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

    西甲说:“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再说一遍。”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教你的吗?你这么一说连我也听不懂了。你还是个代本呢,连话都说不清楚。”

    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实话说我这个代本是冒名顶替的。原来的代本阿达尼玛为一个女人被人家打死啦。我就花一百两藏银买来了任命代本的文书,反正我也叫阿达尼玛。文书上有噶厦的印章,谁敢不服,加上我可以供应吃喝,那些藏兵就跟着我啦。但我除了守卫我家庄园的土地,别的什么也不会。”

    西甲对“冒名顶替”不感兴趣,似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说:“不要说你不会,你会,你会杀洋魔。你给他们这么说,西甲总管大人命令你们去城堡开会,不得延误,只等三炷香的时间,过时免职。”等阿达尼玛重复了一遍,又说,“要大声,严厉,就像老鹰对老鼠说话那样。”

    阿达尼玛说:“这个我知道,凶巴巴地嘎嘎叫。”

    如同西甲喇嘛预料的那样,来到江孜前线的军官里果然有人对他很怠慢。三炷香烧完之前赶到的除了驻守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驻守白居寺的楚臣代本、了解西甲喇嘛的麻子代本,再就是被沱美活佛严厉叮嘱必须服从西甲喇嘛的两个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另外两个人数最多的民兵代本团的代本四柱香之后才一起来到,好像他们是商量好了故意要给西甲喇嘛一个下马威的。西甲喇嘛很生气,本来他是不大会生气的,但是现在他必须生气,如果不生气,怎么说明他有高高的地位、凌凌的威严呢。他说:“你们二位最后到,但我现在要你们最先报上名字来。”

    两个民兵代本团的代本都是有着大庄园的世袭贵族,眼里哪里有名不见经传的西甲喇嘛,爱理不理地报了,一个叫索南,一个叫希绕。

    西甲说:“紫金寺离宗山城堡最远,麻烦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骑马跑一趟,跑去三炷香,跑来三炷香,一共六炷香。六炷香以前回来,我就把前线总管的位置让给你们,六炷香烧完了还不见你们的影子,那我就还是前线总管。大家听着,西藏的佛爷们听着,宗山城堡的鬼神们听着,我西甲喇嘛说话是算数的。”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寻思:不就是跑一趟吗,试试看。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这前线总管……运气不好也没关系,代本还是代本。他们答应了。

    西甲喇嘛亲自点燃了大殿里佛像前的坭木藏香。

    “要是六炷香以前回来,到底是你当还是我当?”

    “你是副总管,我是正总管。”

    两个代本开着玩笑去了,回来时烧没了八炷香。

    西甲对满头大汗的两个民兵代本说:“看样子从紫金寺跑到宗山城堡,至少也得四炷香。可是有人,三炷香烧不完就能到达。”他过去把坐在地上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拉起来,“就是他们两个,做到了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一起活,他们心里有我。我就像他们心里的佛,听了我的命令,他们的胳膊变成了翅膀。我现在需要胳膊变成翅膀的部下,只有这样的部下,才能把上帝的鸟儿一翅膀扇到年楚河里去。”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互相看看,不知道西甲喇嘛是什么意思。

    西甲又说:“我说了,六炷香烧完了你们不回来,我就还是前线总管。现在我问你们,承认不承认我是前线总管?”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都说:“承认,承认,怎么能不承认。”

    西甲说:“既然承认那我就要行使我的权力。我西甲总管大人说没说‘三炷香烧完不来的立刻免职’这句话?”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仍然无所谓地说:“这个,听说了。”

    西甲说:“听说了就好,你们现在已经被免职啦。你们的人马归长了翅膀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指挥,他们的部队正好快打光啦。”

    奴马代本和殴珠代本互相看看。欧珠说:“噢呀,我们的腿变成翅膀啦。”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笑笑,不相信真的已被免职:“我们是民兵总管曲哲丹诺招来的,你去给曲哲大人说。”

    西甲说:“现在是打仗,这里是战场,达赖喇嘛下来就是我。什么曲哲大人,还能是他说了算。麻子代本,叫你的手下把这两个人的贵族衣服扒了,让他们穿着乞丐的衣服,跟着你去打洋魔,一人打死十个洋魔,官复原职,不够这个数就休想翻身,打死九个半洋魔,也还是乞丐。”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还想说什么,早有准备的麻子代本立刻喊人进来,迅速给他们换了衣服。当他们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乞丐的褴褛和肮脏后,就再也说不出硬气的话来了。

    西甲转眼不再理会他们,对江孜宗本岩措说:“你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你?是三炷香以前到的,还是三炷香以后到的?”

    宗本岩措赶紧说:“以前,以前。”

    西甲指着堆满大殿和偏殿的枪支弹药和粮食说:“眼看洋魔就要来了,这些东西怎么还在这里?你把江孜宗的男人统统招来,全部分给他们。”

    宗本岩措说:“总管大人,这些东西是江孜宗政府的库存,不能分掉。再说这些武器分给谁啊?我也没有这么多人。”

    西甲说:“人不够你就去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传达我的命令:日囊庄园出兵五百,颇阿勒庄园出兵五百。他们要是不出兵,洋魔来了我们就说,这两个庄园是欢迎你们的,你们要占要抢随便啦,我们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一概不管。”

    宗本岩措说:“那也不能分,这个五百,那个五百,来的都是贱民。我们是西藏的一级政府,不能把政府仓库里的粮食发掉、武器发掉。按照规定,仓库里挪出任何东西,都要呈报噶厦批准。就算批准了也只能发给贵族,不能发给贱民。”

    西甲说:“哪里来那么多贵族?难道保卫西藏只能靠几个有庄园的贵族吗?从日纳山开始,我们的人死了那么多,有几个是贵族?不管来的是谁,只要能打仗能吃饭,都发给他们,就是乞丐也发给他们。”

    宗本岩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避开西甲喇嘛的眼光,板着面孔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装鼓粮食的牛毛编织的口袋上。

    西甲对宗本的态度非常不满,呵斥道:“起来,起来,粮食是让人坐的吗?你坐他坐,等吃到嘴里,就都是屁臭啦。”

    宗本岩措面对这样的呵斥有点下不了台,摇头晃脑地不起来。

    西甲喝令阿达尼玛:“给我打。”

    阿达尼玛似乎不敢自己下手,又转身喝令总管卫队的喇嘛:“给我打。”

    西甲立刻说:“你亲自动手,给我打。”

    阿达尼玛只好从腰里取下马鞭,走过去,一顿抽打。

    宗本岩措趴在粮食口袋上流泪满面地说:“我当宗本二十年了,达赖喇嘛和摄政王都没有打过我。”

    西甲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洋魔就要来啦。要是达赖喇嘛和摄政王子在这里,打死你的十九条命,你还得感恩戴德呢。跪下来求饶吧,不然我就打你个半死。”

    宗本岩措看看阿达尼玛再次举起来的马鞭,赶紧跪下,给西甲喇嘛磕了一个头。

    就这样,西甲喇嘛用罢免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鞭打江孜最高行政长官宗本岩措的办法,确立了一个底层喇嘛在战场上有令必行的权威。然后,才在宗山城堡召开了临战前的军事会议。会议是站着开着,所有人都站着,因为时间不长。会议当然不是讨论研究,而是由西甲喇嘛排兵布阵,讲述他的战略战术。大家听着都很吃惊:怎么一开始就要放弃宗山城堡?这可是必须守卫的地方。

    西甲强调说:“自动放弃宗山城堡,是我们取胜的关键。你们不要眼睛瞪大了看我,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什么,忘了吗?”他一个个审视面前的人,好像他编创的规矩人家就应该提前知道。“忘了我告诉你们:遇高就低,遇低就高;宗山不能上,上了就要下。”

    两个新来的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互相看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群觉代本也像西甲喇嘛一样编创道:“我记得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居高临下,洋魔回家。”

    西甲说:“错了,只有我说出来的规矩才是释迦牟尼的规矩。”

    群觉代本和夏鲁代本不服气,还想反驳。奴马代本、欧珠代本、楚臣代本以及麻子代本都以无比虔信的口气表示:西甲总管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打。群觉和夏鲁看看他们,只好闭嘴。

    西甲说:“城堡里还是要有人,一个人没有洋魔就会怀疑我们有埋伏。宗本岩措带人守在这里,洋魔一进攻,你们放几枪就从山后撤下来。”

    刚刚挨了打、下了跪的宗本岩措一脸的痛苦和羞愧,勉强哈哈腰,表示领命了。

    西甲又说:“白居寺离宗山城堡很近,我们暂时不派兵,留一些喇嘛守着就是了,洋魔来了夹道欢迎。只有一个地方,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坚守不让,那就是紫金寺。紫金寺一旦失守,就等于给洋魔开通了去日喀则的路。洋魔一占领日喀则,整个后藏就都是他们的啦。就算我们堵住洋魔不让他们去拉萨,但丢了日喀则也就丢了半个西藏,跟丢了拉萨是一样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给我听着。你们两个是死是活我不管,我就管紫金寺从始至终是我们的。”

    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答应着,这才明白西甲喇嘛把索南和希绕的人马交给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的胳膊变成了翅膀,而是要他们率领重兵在紫金寺出生入死,毕竟他们是两个经过战争考验的不惧死亡的战地指挥官。

    殴珠代本说:“西甲总管大人,我就是紫金寺,紫金寺就是我,我不死,紫金寺就不死。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天上的弥勒,地上的果姆,都会保佑我。”

    西甲说:“弥勒保佑你我信,果姆怎么保佑你?没出息的男人,离开了老婆你还能干什么?”

    殴珠代本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吐了吐舌头。

    戈蓝上校知道,尽管十字精兵占领乃宁寺就意味着踏入江孜地面,但只有看到江孜城堡,才算真正到达了江孜宗。现在他看到了,平原的中央,宗山就像一座不规则的金字塔,当然是宇宙之内最大的金字塔。金字塔的上部便是以古老恢弘而着名的城堡。坚固的灰色墙体,装饰着红色的镶边,占去了整个山顶。建筑错落堆砌,互相牵连着,支撑起霸气冲天的高俊。顶端是箭楼,能感觉到仇恨的眼睛和枪口正在了望孔里闪闪发光。

    戈蓝上校挺立在马上,凝视了很长时间,似乎把磊起城堡的石头数了一遍。他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信仰天空的民族,一定以为离天越近离神就越近,这跟我们是一样的。但重要的是要让西藏人明白,占领天空的只能是上帝,而他们的佛,只能在下面,在地狱。一个发达的民族决不会把地狱之神当作至高无上的崇拜。是的,上帝来了,佛就应该从高处滚到低处去。也许在古老的战争中,处高而结实的宗山城堡给了它的主人军事防御上的胜利,但是今天,当他们面对我们英国十字精兵的时候,事实将会教训他们:天是可以替换的,如果你们还要坚持信仰天空,那就应该信仰上帝。否则,你们占领的地方越高越倒霉。城堡的存在说明,我们不是第一次把战争强加给西藏,但却是第一次全面占领——我们不仅要占领地面,更要占领天空;不仅要让西藏人服从我们,更要让他们的佛服从上帝。此刻,戈蓝上校唯一的念头便是:占领宗山城堡。

    戈蓝上校的眼光从云端里的城堡往下移动,发现宗山脚下有一些房舍,大都是石砌的两层建筑。这些建筑要是被西藏人用作防御工事,仅靠步兵是很难冲过去的。他冷笑一声:炮,上帝赐予我们大炮,似乎就是为了打击西藏。在西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力,最终都可以用大炮取胜。宗山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树木众多,青稞连片,远远近近有一些村落。山看上去有些远,但还能看清山脚坡面上稀稀疏疏的牛群和羊群。但是他没看到人,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这是不对劲的,人呢?一座座村落是如此寂静。

    骑马立在上校身边的尕萨喇嘛知道他想什么,立刻道:“都跑啦,一听说我们要来都跑啦。你看村庄里,烟囱都是不冒烟的。”

    戈蓝上校问:“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尕萨说:“江孜往西是日喀则,往东是浪卡子,都是好去处。”

    戈蓝上校说:“跑了好啊,村庄就是我们的。”立刻命令卡奇大佐,带领司恩巴人扫荡离他们最近的那座村庄。

    卡奇马上去了,还没到跟前,就朝着村舍的门窗,虚张声势地开起枪来。

    尕萨接着说:“在江孜,有两个地方一定不会没有人。一个是紫金寺,那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一个是白居寺,那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戈蓝上校说:“还有一个地方肯定有人,那就是宗山城堡。”

    尕萨不赞同地说:“宗山城堡虽然居高临下,但我们不是常住江孜,没有必要占领它。再说宗山陡峭,路径狭窄,占领之后一旦遭到攻击,无法迅速逃跑。”

    戈蓝上校道:“看来你是一个喜欢逃跑的西藏人。”说着从胸前拿起望远镜,朝着宗山城堡瞄了半天,大声说,“果然有人,都是背着枪的。”

    尕萨不介意对方的挖苦,继续进言道:“如果上校一定要占领宗山城堡,那就更应该听我说。古代的时候,这里有过西藏人之间的战争,为了拿下宗山城堡,进攻的一方首先占领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和江洛林卡。”他指给戈蓝上校看,“那边树木稠密的地方,就是江孜的贵族园林江洛林卡,位置正好斜对着城堡。城堡的侧面,那座像一头野牛的山,就是岗珠山。颇阿勒庄园,就是那一片村落中间很耀眼的高房子,恰好在城堡的正面。”

    戈蓝上校说:“你还没有说完,进攻的一方到底拿下没拿下宗山城堡?”

    尕萨说:“当然,他最后成了江孜真正的统治者。”

    戈蓝上校说:“可惜了这位古人,他也就是看中了江孜,难道他不认为如果据守城堡便是战争的目的,拉萨不是有更辉煌的城堡吗?”

    尕萨说:“上校,你说的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只属于达赖喇嘛,如果一个人不明白这一点,他在西藏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建立自己的统治。”

    戈蓝上校显然不屑于争辩这个问题。他看了看午后晴朗少云的天气,把容鹤中尉叫到了跟前:“中尉,说说你的想法。”

    容鹤中尉说:“我知道江孜是平原,但没想到是如此开阔的平原。西藏是多山之地,怎么这里会变得这么平坦?到处都是路,到处可以走,我是说西藏人。而我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走向拉萨的路。达思牧师逃跑了,没有了他的地图,我们只能按照西藏人划定的路线走。”

    戈蓝上校说:“中尉,你很聪明,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达思牧师跑了,我们还有马翁牧师。马翁牧师也许能代替达思牧师?”

    容鹤中尉说:“我不怀疑马翁牧师的能力,但上校你能说服他吗?”

    戈蓝上校说:“我们的后脑勺永远不能说服我们的眼睛,因为面对这个世界它们总是朝相反的方向眺望。我代表上帝的眼睛,看到了战争的必要;马翁牧师代表上帝的后脑勺,看到了战争之后的和平。我准备让他离开我们,按照他选择的路线走向拉萨。而你的任务就是跟着他,但不要靠近他。如果有必要,你还会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面、西藏人的后面。”

    容鹤中尉说:“明白了,达思牧师刻意要做的,马翁牧师无意中也能做到。”

    戈蓝上校说:“那就去吧,千万不要让马翁牧师知道你的意图。”

    马翁牧师在杂昌峡北路很守信用地替西甲喇嘛守卫了一夜阵地后,便和十字精兵一起,走向了乃宁寺,又来到了江孜宗。倒不是他愿意跟可以保证他安全的军队一起走,而是路只有一条,连“吉凶善恶图”也这么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面前的地形和手中的地图都在告诉他:一个牧师最应该走的路便是脱离十字精兵、独自行走的路。走之前他想向戈蓝上校告辞,但他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看不到戈蓝上校在哪里。再说,告辞一定会招来阻拦,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他骑马离开了队列,知道会有其他人前来阻拦,便也顾不得了。毕竟他们是上帝的信徒,不能强行限制一个地位崇高的牧师的行动。

    果然有人追上来拦住了他,是容鹤中尉和他的英国士兵。

    “等等牧师,你要去哪里?”中尉和气地微笑着。

    马翁牧师说:“我正在问我的上帝,哪里是我应该走的路。上帝说,你的路在你的前面,不在一切人的前面。那些身带刀枪的人,你应该回避。”

    “可是很危险,辽阔的原野装满了看不见的危险。西藏人对异教徒的仇恨就像星星对太阳的仇恨,永远不想彼此见面。”容鹤中尉依然笑着。

    马翁牧师说:“上帝一定有能力,让天空出现太阳的时候,同时也看到满天的繁星。请让我走吧,一个牧师的理想不可能在枪炮的保护下实现。”说着催马就走。

    容鹤中尉追过去问道:“请问牧师,有没有莎格迅的消息?”

    马翁牧师一愣:“为什么问这个?你对莎格迅也感兴趣?”

    容鹤中尉笑道:“谁不知道莎格迅,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他是你爷爷。”

    马翁牧师说:“那我现在拜托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别忘了打听我爷爷莎格迅的消息。”

    容鹤中尉说:“好啊,好啊。”然后便唱起来:

    逃出巴比伦的犹太,

    穿着紫服称颂基督。

    来啊,来啊,

    我在藏人之地接应你。

    请顾念我的心,

    莎格迅之心耶和华。

    你若今天找到我,

    我就把西藏交给你,

    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

    长老会的精英。

    马翁牧师好奇地问:“你也会唱,什么时候学会的?”

    容鹤中尉说:“所有长老会的人都会唱,我父亲是长老会的核心成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教会了我。”

    马翁牧师也唱起来,唱着唱着就走了。

    容鹤中尉喊道:“牧师请等等,我去向戈蓝上校报告。”

    马翁牧师一听便打马跑起来。跟着他的除了二十个卫队士兵,还有他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手下。

    容鹤中尉望着他们飞快消失的背影,带人慢腾腾跟上了。

    戈蓝上校不得不承认尕萨喇嘛的进言是对的,要进攻宗山城堡,首先必须占领颇阿勒庄园、岗珠山、江洛林卡。他分出兵力来,命令他们火速占领这三地。然后对围拢着自己的几个军官说:“我们必须首战必胜,必须占领宗山城堡,因为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城堡是江孜的象征,就像耶路撒冷是基督的象征。你们不能怠慢,要么上去占领,要么死在半山腰。两个小时内,我一定要站在城堡门前,把整个江孜踩到脚下。”

    进攻就要开始了。戈蓝上校首先命令炮兵架起了十门十磅大炮和十门山地野炮,再派小股部队,试探性地朝着宗山脚下那些房舍搜寻而去。反馈的信息让他高兴:没有人,都跑了,只有看家的狗和带不走的家禽家畜。看来西藏人没有太多的兵力从城堡分散出来,或者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家园因为抵抗而成为炮击的目标。

    搜寻部队打死了几只冲他们汪汪叫的狗,爬上石砌的两层建筑的房顶,从那里架起机枪瞄准了城堡。

    戈蓝上校命令炮兵朝着城堡开了几炮,算是震慑,然后带领由英国人、司恩巴人、廓尔喀人组成的前锋部队朝上冲去。

    冲锋的十字精兵还没有进入射程,西藏人就开始还击,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每一杆火绳枪都迅速发出了第一声怒叫。接下来就是平静。戈蓝上校估计他们已经装填好火药,正在点燃火绳时,命令部队停下,隐蔽。但是他们没有等来第二次射击,仔细观察城堡顶端,似乎刚才还探头探脑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戈蓝上校喊一声:“上。”

    冲锋是迅速的,占领也是顺利的。没死一个人,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就在城堡顶上插上了十字架。戈蓝上校庆幸地想,原来宗山城堡的守军并不多,一看打不过,就都早早地从山后狭路上逃跑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让城堡免遭炮击而主动放弃。他在城堡内到处走动着,看着那些因为仓皇逃跑来不及带走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命令手下:“检查一下,到底有什么。”

    卡奇大佐报告说,已经检查过了,西藏人大约遗弃了四百多支枪、两千多磅火药、一百多公里长的点火绳,还有六十万磅面粉,将近一百吨青稞、小麦和豌豆,三万磅干牛肉和干羊肉。

    戈蓝上校说:“我说的没错吧,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这是上帝恩赐的礼物。”

    傍晚,戈蓝上校登上城堡顶端的箭楼,欣赏着天边璀璨的晚霞和江孜原野的丰饶,感觉心情好极了,胃口也大开。他大口咀嚼着刚刚煮熟的西藏人留下来的干牛肉,问一直陪同在身边的尕萨喇嘛:“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

    尕萨说:“是的,上帝。”

    戈蓝上校惊问道:“你叫我什么?”

    尕萨巴结地说:“我叫你上帝,不行吗?你对西藏,不是上校,是上帝。”

    戈蓝上校傲慢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萨玛寺才这样叫我的,放心吧,我会帮助你的,就像你帮助我一样。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尕萨说:“上校,不,上帝,我已经说过了。”

    戈蓝上校也不纠正,任由对方胡乱叫。他把一根骨头从箭楼的了望孔里扔下去说:“占领紫金寺,它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占领白居寺,它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尕萨说:“而且要神速,最好是现在,此刻,或者晚上。”

    戈蓝上校观察着平原上的地形说:“明天早晨不行吗?”又紧问一句,“为什么这么急?”

    尕萨说:“江孜的天空正在变,和我们刚来时已经不一样了。你看天边的火烧云,眨眼变幻了那么多形状,那是抽搐,是西藏在发怒。我是一个忠于你的西藏人,不想猜测天空的不祥预示着谁的命运。”

    戈蓝上校说:“你这样想,是佛告诉你的,还是上帝告诉你的?”

    尕萨说:“佛与上帝。”

    戈蓝上校说:“我可没告诉你什么。”

    尕萨摇摇头,固执地说:“你告诉了,我没有理解错。”

    戈蓝上校说:“看来你是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很聪明的喇嘛。西藏的喇嘛都像你一样聪明吗?请你再说一遍,你的萨玛寺在什么地方?”

    尕萨说:“过去紫金寺不远,卧狮一样的萨玛山怀抱里,就是殊胜无比的萨玛寺。在整个西藏,它是除了拉萨大昭寺之外,朝圣者最多的地方。因为大昭寺供奉着佛陀的十二岁等身像,萨玛寺供奉着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说:“所以你要求我立刻占领紫金寺,打通前往萨玛山的路?”

    尕萨喇嘛没有吭声,算是认可了。

    戈蓝上校又问:“佛陀的头盖骨?它很宝贵,价值连城,是吗?”

    尕萨说:“是的,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大的佛陀的圣骨了,殊胜得无法形容。在我们这些信徒的心目中,它跟佛陀本人是一样的。”

    戈蓝上校又问:“这样神圣的信仰之地,居住的喇嘛一定很多吧?”

    尕萨说:“当年我做住持的时候有将近一千。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那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至少应该有五百人吧。”

    戈蓝上校走下箭楼,命令一个廓尔喀中尉:“立刻出发,占领紫金寺。”

    廓尔喀中尉茫然地问:“哪里是紫金寺?”

    戈蓝上校喊来果果中尉:“你带你的人,和中尉一起去。紫金寺的重要你比我更清楚,一定要占领。”看看天色又补充道,“不管天黑还是天白。”

    尕萨喇嘛要跟他们去,戈蓝上校叫住了他:“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我身边。不用着急,等我们占领了紫金寺,我陪你去拜访你的萨玛寺。”

    戈蓝上校留下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固守城堡,自己和尕萨喇嘛走下宗山,带领其余的十字精兵,朝着不远处的白居寺包抄而去。

    有了宗山城堡的唾手可得,在白居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形就不足为怪了。似乎有着某种预感,戈蓝上校连手枪都没有掏出来。让他猝不及防的,反而是过于祥和的气氛。两百多僧人从寺门内鱼贯而出,提前训练好了似的,迅速而有序地分成两列站到了路边。他们一个个手捧哈达,弯腰做出恭迎贵客的样子。一个身穿黄色披风的老僧,同样托着哈达走向戈蓝上校,满脸的笑容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上校感到蹊跷,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老僧说:“我是白居寺的四世卓弥堪布,请求贵军尊重我们藏民的信仰,千万不要进到寺院里来。”

    听他这么一说,献哈达、堆笑脸的举动就显得合情合理,不像有诈了。戈蓝上校接受了哈达,却没有接受请求,招呼部队说:“进去,给我搜。”

    十字精兵搜遍了白居寺的所有殿堂,没有发现一支枪、一个武装喇嘛。戈蓝上校沉思不语:难道西藏人放弃了抵抗?亲政后的达赖喇嘛无力组织一场真正的战争就只好敞开门户了?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西甲喇嘛在哪来?他看着寺内大殿里斑斓的壁画、善怒不等的佛像和闪闪的机密幽暗的酥油灯,听着悠悠而来的经声鼓音,这才发现白居寺就像个葫芦,里面有很大很大的肚子,进出的颈口却很小很小。

    平静得有点出奇,好像他们不是来占领的,倒是来进香的。

    戈蓝上校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就算已经占领白居寺,也不能在这里驻兵。他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白居寺,天色已经墨黑。戈蓝上校命令三百多名十字精兵屯守在白居寺外,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前往炮兵驻扎的江洛林卡。

    现在,来到江孜平原的英国十字精兵分成了六股,一股占领了宗山城堡,一股去了紫金寺,一股屯守白居寺外,一股占领了颇阿勒庄园,一股占领了岗珠山,一股盘踞在江洛林卡。江洛林卡作为贵族园林具有良好的建筑、方便的生活设施和茂密的树木,加上正好处在六个驻兵之地的中间,便成了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戈蓝上校不愧是英国军人中的出类拔萃者,这样一种态势,就像围棋的布局,基本控制了整个江孜平原,进攻的主动权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他不能立刻进攻,必须在这里休整至少一个星期。他的部队长途跋涉,连连作战,已经非常疲倦了。

    来到江洛林卡后,戈蓝上校立刻给驻藏大臣否太发了一份电报:

    我军已经占领江孜,望阁下来此面议,并告知藏人,限七日内来江孜正式谈判。

    这也是缓兵之计。两个时辰后,戈蓝上校就接到了回电:贵大臣到江孜,必进拉萨,往议无益。况我贱躯欠安,不便远行。贵国希望通商、传教自由,上帝耶教安然来藏,此乃天长地久之法,猝急不得。与其炫士卒兵戈于外,而久无成功,何若忍一时之屈,和平演变,而事能顺手,细流汪洋,聊助山河,或行或止,贵大臣其图之。

    否太没说告知藏人后如何,大概是没有告知吧。至于他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到,就不去谈判了,你想来就来吧。

    戈蓝上校正在对着电报发愣,琢磨否太此人为什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突然听到一阵枪响,从远方传来,划破了寂静的江孜夜空。他赶紧出门察看,知道是从紫金寺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西藏人几乎放弃了所有不该放弃的阵地,却没有放弃紫金寺,似乎这个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在对方心目中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他想着,内心的不安便强烈起来。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密集的枪声持续着,显然战斗很激烈。但戈蓝上校不打算派遣任何增援部队。在他看来,战争就是用枪炮的优势获得信仰的自主权,不打而胜的占领会让他觉得到手的山河变成了轻飘飘的云雾,从而失去坚定和牢靠的感觉。再说,廓尔喀中尉和果果中尉的兵力足够了,如果连一座紫金寺都拿不下来,还能指望他们扩大战果、进取拉萨?他回到房间,告诉自己:睡觉,明天早晨一醒来,紫金寺上空就是上帝的祥云了。

    宗本岩措从宗山城堡撤下来后,按约定带领部队来到了年楚河边因高产青稞而着名的大洼地。西甲喇嘛一见他先是高兴后是恼怒,高兴的是宗本岩措居然从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招募了这么多人,恼怒的是这些人大都是空着手的,既没有枪,也没有食物,一到这里,便去地边搓揉青稞穗充饥,朦胧夜色遮不去他们贪馋饥饿的神情。西甲喇嘛赶紧追问,才知道宗山城堡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都归了十字精兵。

    他禁不住吼起来:“这么多人都来了,多得超过了脑袋里头想的。可是他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你这个西藏的宗本大人,宁愿让洋魔抢去仓库里的武器和粮食,也不肯发给自己的部队。这是为什么?我让你发给大家,你为什么不发?”

    宗本岩措说:“总管大人,我说了不能发,发给贱民,贱民就会造反,贵族会不高兴的,噶厦和达赖喇嘛都会不高兴的,责任追查到我都头上,我担待不起。”

    西甲喇嘛气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现在就是要贱民造反,造洋魔的反,有什么不好?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忘了吗?只要能打枪,贵贱一个样。你不发给西藏的贱民,却发给了上帝的洋魔,让洋魔吃了我们的粮食、拿了我们的枪打我们,你是西藏的宗本还是洋魔的后勤总管?”

    宗本岩措犟道:“两百年前达赖喇嘛颁布的法令,只说贱民不能拿枪,没说洋魔不能拿枪。”

    西甲怒急道:“你还动不动达赖喇嘛。佛教都灭亡了,还要达赖喇嘛干什么?洋魔在你肚皮上刻洋经哩,你提两百年前的法令有什么用。”然后跑过去,冲那些搓揉青稞穗充饥的贱民喊道,“我是前线总管,听我的命令,我没有粮食发给你们,你们的粮食都在宗本大院里,在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里,你们去拿去抢,谁要是阻拦你们,报告我,我枪毙了他们。”又说,“我说的是明天,以后,今天晚上你们什么也不能抢,饿死也不能抢,就在这里听我的指挥,我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西甲喇嘛规定今天晚上不能抢粮,但聚集一起的饥民们还是有了雷厉风行的举动。既然可以抢,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肚子不能等啊。两个时辰以后,宗本大院和日囊庄园的食物仓库就遭到了数千饥民的抢劫。

    事情报告到西甲喇嘛这里,西甲问:“已经抢了吗?”

    “已经抢了。”

    西甲说:“水啊,我们西藏的水啊,它是流动的。粮食就是水,去年的流到今年,今年的流到明年,仓库里的流到嘴里,嘴里的流到肚子里,肚子里的流到哪里去了?你说流成屎啦?你看你这个不会念经的喇嘛,你就知道屎。不对,它流成西藏人的力气啦,这个力气嘛是打洋魔的。抢了就抢了,只要能把洋魔杀尽赶走,今天抢和明天抢,难道还不一样?”

    午夜,在紫金寺的战斗打响之后,西甲喇嘛立刻带领人马走出了大洼地。

    除了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率领的部队,聚集在原野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个风向不明的黑夜里,参加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战斗。

    西甲喇嘛把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楚臣代本和麻子代本率领,包围白居寺;一部分由两个新来的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率领,包围岗珠山;一部分由他和宗本岩措率领,包围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江洛林卡。

    行动是迅速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路,互相不妨碍,加上地形熟悉,很快就接近了敌人的营地。西甲喇嘛的命令是不能说话,不能咳嗽,不能有脚步声。但大部分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僧兵和民兵,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原野里到处回荡着因为控制咳嗽而发出的更响亮的咳嗽,脚步的沙沙声就像大雨降临。说话也是管不住的,甚至还有了在不该幽默的时候由幽默引起的笑声。好在紫金寺的枪声一直在持续,被枪声激发的狗叫也没有间断,很大程度上掩盖着西藏人的行踪。西甲喇嘛其实已经想到了。

    包围很快形成。所有三个包围圈都是一个半圆,西甲喇嘛有意给对手留下了突围口,而突围口又都是朝着颇阿勒庄园的。

    几乎在同时,包围白居寺、岗珠山、江洛林卡的西藏人打响了战斗。有火绳枪的子弹,有飞蝗石鞭的石头,有猎弓的响箭,还有震耳欲聋的集体吼声,所有的攻击都没有具体目标,却又猝不及防,威力十足。但最有效的还是刀砍,剑杀,棒打,石砸。西藏人熟悉西藏的夜色,眼睛就像动物一样不在乎黑暗的阻隔。十字精兵的营区里,很多哨兵就在举枪不知道瞄准什么时,从背后遭到了袭击。营区里转眼就是你我不分了。近身搏斗正是西藏人的擅长,加上包围圈的威慑和黑夜的胁迫,十字精兵有了意想不到的惨重损失,有被西藏人打死打伤的,也有被自己人打死打伤的。开始时十字精兵不敢胡乱开枪,因为他们在五步之外分不清朝自己跑来的黑影是同伴还是敌人,往往还没做出判断,刀剑棍棒就已经到了跟前。后来就是见人靠近就开枪,结果打死的又往往是自己人。

    所有被围攻的十字精兵包括他们的指挥官戈蓝上校,本能的选择不是就地抗击,而是突围而去。最惨重的损失便在突围时发生了。惶急之中,他们来不及把大炮带走,所有的大炮,甚至几十门山地野炮,都丢弃给了西藏人。

    幸亏只是三面包围,大部分十字精兵从不同的方向都朝着颇阿勒庄园亡命而去。

    到了颇阿勒庄园,戈蓝上校才发现,被围打的部队都突围到了这里。

    戈蓝上校问道:“怎么都到这里来了?”

    所有的回答都是:上校,只能突围到这里来。

    戈蓝上校心里一抖:为什么所有包围圈的缺口都是朝向颇阿勒庄园的?西甲喇嘛想干什么?屯守白居寺、占领岗珠山、盘踞在江洛林卡的十字精兵都到了这里,加上原来就占领颇阿勒庄园的人马,分布在江孜平原上的六股十字精兵,有四股被包围在了这里。戈蓝上校登上颇阿勒庄园的最高处,紧张地观察着。

    西藏人更大的包围圈已经形成,这次不再是半圆,四面八方都围得水泄不通。还是老战法:火绳枪的子弹、飞蝗石鞭的石头、猎弓的响箭,劈头盖脑打来。不时有小股西藏人冲过来,一阵猛打猛砍,又迅速撤回去。

    颇阿勒庄园是一座房子套房子的叠加式建筑,上上大小一百多间粗木大石的房屋,近五千平方米。周围密布着一片片低矮简陋的贫民的村舍,差不多都是土木结构,麦草盖顶。房顶房前,大都堆积着可以用作燃料和牲畜饲料的干黄的青稞秸,墙上糊着干牛粪,房檐下的燃料仓里,堆积着干羊粪。似乎西藏人年经日久的住宅和生活习俗,都为接下来发生的战争事件做好了准备。

    点火是很容易的。西甲喇嘛让人制作了一个火药包,插上火绳,点着扔过去,火就起来了。火势开始很小,如果十字精兵意识到危险,注意灭火,很可能就会避免。可是他们哪里顾得上灭火呢。他们先是跑向了高阔牢固的颇阿勒庄园,一看庄园里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便分散在了数不清的贫民村舍里。这时候队伍已经乱了,士兵找不到长官,长官看不见士兵,英国人和雇佣军搅浑在一起,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搅浑在一起,互相不认识,你碰我,我挤你。官兵们都不管打仗,只顾保命了。

    火一起,风就来了,哪儿有十字精兵就往哪儿吹。噼里啪啦到处响,无数房舍转眼成了熊熊烈火的燃料。大火簇拥着颇阿勒庄园,不一会儿就把这座古老的粗木大石的建筑燃着了。

    一片火的汪洋,翻腾逐浪,在西藏的黑天下面,烧化了所有的星星。

    戈蓝上校见人就喊:“救火,救火。”但他的手下找遍了颇阿勒庄园,发现所有的水缸水瓮都没有一滴水,好像主人在逃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不让来犯者救火的准备。戈蓝上校呆愣着,他知道已是无计可施,只能死在火海之中了。这场关于西藏的战争居然会在江孜结束,居然会是英国十字精兵的惨败。上帝,我为了你的事业来西藏拼命,你却如此不眷顾我,让我灭亡在一场野蛮的大火之中。

    死亡,想来就来的死亡。戈蓝上校望着汹涌而来的大火,站在颇阿勒庄园的房顶上,就像准备涅盘似的,僵立不动。

    跟他一样绝望的还有尕萨喇嘛。他为萨玛寺而来,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却被一场大火拦住了去路。但他毕竟是西藏人,此刻还不觉得必死无疑。他来到戈蓝上校跟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喊一声:“跟我来。”

    在颇阿勒庄园和一片贫民村舍中间,有一道水渠,水渠旁边是颇阿勒庄园打碾青稞的平场,平场尽头,是一座巨大的俄博。俄博用石头磊成了一个圆形的宝塔,上面箭丛稠密,经幡猎猎。尕萨喇嘛带着戈蓝上校来到这里时,平场上已经挤满了十字精兵。他们把堆放在那里的青稞扔到了水渠里,又用残留在水渠里的水搞湿了自己,算是苟且偷生。尕萨喇嘛拽着戈蓝上校挤过人群,来到俄博跟前。俄博尽管还没有着火,但谁也不敢爬上去。俄博太高了,上去就是靶子。

    尕萨喇嘛说:“上校快上去,趁上面还没有着火。”看戈蓝上校在犹豫,他自己先踩着石头爬到了顶端。他把易燃的箭丛一抱一抱拔起来,扔得远远的,再把经幡撕下来摁到了石头底下,催促道:“不要害怕高处目标大,俄博是神的住所,西藏人不敢朝它开枪。”

    戈蓝上校想想,也对,赶紧爬了上去。

    天色的黑暗渐渐消退,火势还在蔓延,不过跟十字精兵已经没关系了。烧没了颇阿勒庄园和贫民村舍的大火不甘熄灭地窜向了青稞地。这是全西藏最辽阔的青稞地,就在包围十字精兵的西藏人面前啪啪啦啦地燃烧起来。许多西藏人都去扑火,却被西甲喇嘛喝止住了。他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扑火,但不能因为扑火让十字精兵逃跑了。他得看到这场战斗的结果。他等待着天亮,太阳照射大地的时刻。

    这个时刻来得有些缓慢,好像老天并不情愿披露真实。

    太阳之下,焦土之上,战争的悲剧残酷到超出了人的想象。西藏人呆愣着,他们没想到,自己点燃的竟是这样一场大火:无法形容,不忍目睹,即使他们对英国十字精兵仇恨满胸,怒气冲天,也不想让白昼证明是自己制造了这样的焰火地狱。他们既看到了西藏人打败十字精兵的代价:颇阿勒庄园和无数村舍变成焦墟后烟浪描画出的未来——多少人将会无家可归;更看到了英国十字精兵欲图占领西藏的代价:毙命多多,焦人遍地,有死于枪弹的,有死于石头弓箭的,也有死于刀剑棍棒的,但更多的死于大火。滔天大火让十字精兵留下了无法计数的死尸。

    西甲喇嘛在早晨清透的阳光里扫视着战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和寒气逼人的严酷。他逼迫的不光是敌人,更是自己: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佛祖啊,我怎么杀死了这么多人?

    活着的人并不多。他们有的拥挤在水渠旁边打碾青稞的平场上,有的趴伏在平场尽头巨大的俄博之上,让人觉得西藏的佛在这一刻用无垠的慈悲保佑了他的敌人。

    西甲喇嘛带着人围向了平场和俄博。而在他们身后,青稞地还在燃烧。

    残存在这里的十字精兵一个个瞪着西藏人,那些恐惧的眼睛里,绝望和乞求就像大火之后的灰烬,在焦黑中冒着青烟。

    西藏人端着装好弹药、插好火绳的枪,缓慢接近着,不时地看看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走在最前面,只要他扬手喊一声“打”,西藏人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点燃火绳,瞄准射击。虽然他们不愿意朝俄博开枪,平场上的十字精兵却是可以随便打的。让洋魔转眼躺倒一片,就像此前他们动不动让西藏人躺倒一片一样。

    西甲喇嘛身边是阿达尼玛。好几次,阿达尼玛都代替西甲喇嘛扬起了手。但西藏人认得西甲喇嘛的手,那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那只手的挥动永远都带着一股天生的威严和优雅,带着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佛菩萨的气质。没有人开枪,他们仍然盯着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还是靠近着,几乎可以一把攥住平场上的十字精兵了。十字精兵骚动起来,前面的人朝后退,后面的人往前推。

    突然一声大喊:“放下武器。”

    西藏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西甲喇嘛的喊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平端的火绳枪纷纷立了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一声:“谁叫你们放下武器了?”

    西藏人赶紧又把枪端起来。

    西甲喇嘛又喊:“放下武器。”

    站在俄博上的尕萨喇嘛听明白了,翻译给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咬牙切齿地嘀咕道:“这是上帝的耻辱。”然后命令自己的部队:“放下武器。”

    十字精兵纷纷把来复枪放到了地上,或者扔到了水渠里。

    所有人都看着西甲喇嘛,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干什么。

    其实西甲喇嘛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战场的规律和他没有思考前的惯性做法,这些十字精兵是统统要被杀死的。但是他现在有了思考:在洋魔不能杀我们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杀洋魔?再杀就是多余的,是杀的多余,也是死的多余。佛祖啊,我不能再杀了,不能再杀了,再杀你就会怪罪我了。

    西甲喇嘛更加突然地喊了一句:“回去吧,不要再来啦。”

    这是什么意思?暂时,西藏人和十字精兵都没有理解。

    但是很快,感觉命悬一线的戈蓝上校在尕萨喇嘛还没有翻译的时候,就做出了正确反应,他用英语回应道:“再见了,西藏人。”然后跳下俄博,朝前走去。

    尕萨喇嘛跟上了他。那些无不有伤的十字精兵残余跟上了他。他们朝着西甲喇嘛走来。西甲喇嘛硬帮帮地挺立着,挺立着,突然一声叹息,让开了。

    “请记住,是佛祖放你们走的。”西甲喇嘛大声说残余的十字精兵踏着西藏的焦土,穿过残烟弥漫的村舍,走向了南方,那是他们原路返回的方向,是他们撤离西藏的必经之地。

    随同戈蓝上校撤离的还有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他们被昨夜的弥天大火吓蒙了,虽然处在西藏人的包围圈之外,但不摸底细,不敢过来救援。现在他们过来了,来了就只能投降。后面是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的追撵,前面是遍地西藏人的堵截,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缴械投降。

    但是西甲喇嘛不知道,攻打紫金寺的十字精兵除了廓尔喀人,还有叛变投敌的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现在,果果中尉和他的部下不见了,他们在撤离紫金寺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圣史》上没说果果中尉,只说西甲喇嘛就像一个佛教徒放生笼中鸟、困中兽一样,放生了惨败待毙的戈蓝上校和英国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目送着远去的敌人,突然回过神来,使人叫来宗本岩措,告诉他:“这些洋魔都是江孜宗的客人,你带上江孜民兵送送他们,一直把这些死剩下的人押送出西藏的大门。西藏的大门在哪里,问问随人鹰你就知道啦,在一个叫日纳山的地方。绝不能让洋魔停下来,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枪和死人警告他们。狼追兔子见过吧?追啊追,直到兔子看不见。别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送鬼送到南山,山神一手遮天。”

    宗本岩措呆愣着,寻思自己该去还是不该去。

    西甲厉声道:“不想去?我的命令哪个敢不执行?你不去,那我就亲自去了。我把江孜交给你,把这么多军队交给你,你指挥得了吗?糌粑在哪里?干肉在哪里?你不会让他们都到田野里去搓揉青稞穗子吃吧?啊呀呀,在宗本大人的领导下,年楚河里淌牛奶,草枝枝上结干肉啦,大家都喝去吧,吃去吧。”口气里充满了对这位江孜宗本的嘲讽和蔑视。

    宗本岩措不吭声,弯弯腰,走了。

    西甲又对总管卫队的队长阿达尼玛说:“传我的命令,僧兵们都留下,超度这里的亡灵。民兵都去救火,我们不能烧了西藏的青稞地。”

    阿达尼玛带着总管卫队的十个僧兵,骑上马,耀武扬威地传达命令去了。

    西甲喇嘛再次瞩目死人累累的火葬场,朝着天空喊起来:“佛祖,这些都是我杀死的人。跟这些西藏人无关,所有的洋魔都是我一个人杀死的。我的该死的战略战术,杀死了这么多十字精兵。佛祖,听明白了吗?我的地狱之灾越来越没有尽头了,十辈子百辈子千辈子万辈子,都要在地狱里的接受冰冻火烤了,佛祖。”

    喊声未已,就见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出现在死人堆里,正在以一个世外高僧的从容镇定,超度着千百亡灵的离去:

    ……死亡让你们觉悟,你们已是觉悟家族的儿女了,请听我说:生命由地水火风四种元素组成,现在,地元素正在消失,坚硬的骨骼已无法支撑你们的身体,血肉正在冷却,经脉堵塞了,走吧,走吧,你们只能走了。现在,水元素正在消失,快乐和痛苦的感觉远离你们而去,所有的念想都化作乌有,心停止了跳动,七窍是干枯的,没有了血液和汗水以及所有的液体,你们听不到任何声音,雾气和光脉散了,无可挽回地散了。现在,火元素正在消失,你们的温暖已成过去,不再柔软,没有弯曲,也不再消化食物,打嗝说话,吐气吞咽,张嘴闭嘴,睁眼闭眼,都没有了,冷下去,冷下去,头先冷下去,心脏和身子冷下去,五脏和双腿最后冷下去。现在,风元素正在消失,不再有存在的意志,也没有尘世的牵挂,只有灵识还不肯离开,就像不忍离去的火光,徘徊在灯油已经干枯的碗盏上。闪烁啊闪烁,一匹马的闪烁,是飞驰而上的精神,一切都消融在灵识里,那是一脉光体,是生命的本质,它们要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流离失所中,寻找将来的归宿,有进入轮回的,有获得解脱的。

    在最后的机会到来之前,请听我的声音,你们是五蕴皆空者,是心无挂碍者,是真实不虚者,是离苦得乐者。请听我说,觉悟家族的儿女们,从现在起,你们能够施舍给世间的,就只有你们的肉体了,这是最后的行善,请你们散发死亡的味道,迎接鹫鹰的到来吧。觉悟家族的儿女们,我现在借助你们的死亡,以祝福解脱和唤醒慈悲的态度,为一切如虚空般无量无边的众生而证得圆满的佛果。愿我是你们的保护人,愿我是流浪者的安慰和向导,愿我是航行者的海洋、过河者的桥梁,愿我是一切众生、一切痛苦、一切生命的解脱良药……

    虚空王的超度一直持续着,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他声音悠扬,神态超然,平静的面孔后面,是心态的空寂寥廓。

    西甲喇嘛看到原野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穿黑道袍的人。他们从东边走来,一接近黑茫茫的焦墟葬场,便迅速下马,低下头,一个个把身影勾勒成了惊讶的问号。马翁牧师来了,面对这么多死去的十字精兵,在虚空王以及数千佛教僧人的超度里,掺进去了基督信徒的悲声祈祷。

    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马翁牧师已经从最便捷的路往东走向了浪卡子,那是去拉萨的必经之地。但是昨夜的大火拖住了他毅然前去的脚步。火势太大了,他都离开那么远了还能看得到。出大事了。战争,就是许多人的灾难一起发生的大事件。马翁牧师回头瞩望着,望到映红的天空之上,飘浮着上帝的召唤,于是他匆匆返回。他带着他的卫队和他的西藏信徒,穿行在焦墟里,向每一个遇到的死人祈祷:

    神啊,我们都是有罪的人。我们接受耶稣就是接受一个伟大的救主,求你按照你的应许,洗净我们的灵魂。我们为着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感谢耶稣,为着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而赞美他。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早日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它已然行在天上。

    请赦免我们的罪,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我们知道,所有的国度、权柄、荣耀都属于你。死去的人,你们的灵魂正在哭泣,请像我一样向在天的父继续祷告吧。当我们把自己的罪恶带到西藏,上帝便按照最初的承诺惩罚了我们。一切苦难都是对人自身犯罪的恶报。我们忍受吧,我们用死亡来赎罪吧。可怜的人,你们已经获救,我看到赎罪的灵魂正要出发,去天国报到。漫长的天国之路上,我为你们的灵魂祈祷:愿你们彼此相爱,因为神就是爱,你们被爱包容着,所有人都被爱包容着。当爱降临的时候,我主耶稣也会驾着云彩从天上降临。而你们就是耶稣的随从、爱的使者了。一路走好。

    阿门。

    马翁牧师祈祷着,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痛苦和悲哀占据了整个面孔,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把自己的表情交给了他。他在受罪,替所有人受罪,似乎所有人的痛都是他的痛,所有人的死都是他的死。他是一个从众死堆里站起来的大痛者,他的痛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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