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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画奇遇

    清,苏州有位与众不同的画家。先说于昌的工夫,他作画从不用笔只以手指。有时用一指:小指或无名指,图其柔韧不会过于着力,有时也用上了指甲、指背、指侧和掌心——总之一只手灵活巧妙,出神入化,是远近驰名的「指画」名家。

    「这可不是我独创的。」于昌道:「元代大画家金蓬头,在绢上指画,谓之『手摸绢素』。前朝傅光,技法高超,传世作品有八仙、达摩、刘海戏蟾等。」

    于昌又补白:

    「我只是有个元明大家都没有的怪癖。」

    于昌的指画,线条、布局、面貌均极传神,他以画人像扬名。

    ——但他最奇特之处,是只挑特别美的、特别丑的,或特别有性格的,才肯动指,面目模糊平庸之辈,他不肯画。

    有人请他作画,他瞅了人家一眼,暗叹:

    「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还用得着传世吗?还敢来麻烦我吗?」

    恃才傲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所以都成名了,与妻儿一家还只是过着一般的生活,房子小衣食简约,就是因为这个人的傲气,挣不了大钱。

    当其时,盛行把人像给画到山水百艺间,称「行乐图」,暗暗模仿帝后风尚。

    苏州大户钮仲滔,家财万贯且官商勾结,权贵也给几分面子。钮老爷忒有兴致,也想来幅「春游行乐」附庸风雅。半请半逼,把于昌接到府中,三日内足不出户,非得为他作画。

    于昌无奈,到了第三日傍晚才勉强动指。画毕告辞。

    钮仲滔兴高采烈摊开一赏,谁知只见翎顶靴袍,不见面目。

    钮家老爷大怒,气得数日不能言语。

    于昌出来后,到太湖游玩去了。别人问他为何不画面目?他笑:

    「心术不正仗势欺人的权贵,本来就没脸,不是我不给他画脸。」

    这话辗转传回钮仲滔耳里,更气得数日失眠,把于昌恨之入骨。

    「混账小子不识抬举,还出言侮辱,这口气怎消?走着瞧,我非要你此生也画不成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买个凶徒把他的手砍掉?本来就一了百了,利落。但钮仲滔狠毒,不出此下策。

    「我要他十指健全却无法作画,活受罪!」

    数月后,有一在太湖一带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悍匪戈大落网,他有两条人命在身,囚在牢中,凶多吉少。

    钮仲滔与官府私通,花了银两,诬陷于昌是戈大的同党,二人在太湖早已相识,一起作奸犯科,以画像作为身份掩饰……

    于昌百辞莫辩,被逮捕入狱,受尽屈打,与戈大同囚待判。

    二人还被连枷。

    「枷」,套在犯人脖子上的刑具。木头所制,固定架在项上,限制活动不能自由。二人一枷,真说不上有多惨痛沉重了。尤其是炎热燥闷的夏天,苦不堪言。

    但这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身份学养言行举止完全不同,竟然因无法「独立」,难以摆脱与对方捆绑一起的命运,在没有选择之下,成为好友。

    久历江湖的大盗,告诉于昌,他们这样连枷囚禁牢房,已属不幸之大幸了。

    「想前朝万历皇帝,发明一种难熬之枷刑,唤『立枷』示众,不能坐,只能站。但这木枷前面长后面短,长的一端触地,犯人被枷住脖子,身体只可以挺住受折磨,枷重三百多斤吶,大多一两天就送命。如果碰上奸官恶吏,把枷锉低三寸,这样犯人就根本站不直,只能曲腿弯腰勉力支撑,不一会力量用尽,气绝身亡,那才叫『惨』!」

    「有办法死得慢一点么?」

    「都求即死,还拖延?」

    「万一要等至爱家人来会面呢?」

    「那倒得延一延命。」戈大沉吟:「唔——听过有人花钱请乞丐,让乞丐用背扛着受刑者的屁股,若半坐在人体上,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致于速死。」

    于昌叹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等谁来会面了。这回关进大牢,妻儿也失去音讯,没来过,不知他们有否为我奔走?我是冤枉的——」

    「你肯定得罪人了。」

    谁是于昌的「仇家」呢?都因一时狂妄,他大概心知肚明。只觉万念俱灰。

    戈大挪动一下,于昌的脖子受这一扯:

    「疼啊!」

    「江湖传闻,受刑者每天生吃一只猫,可以提精神抗折磨,不知是否有效?」

    「唉!受刑的到哪找来猫?还生吃?真荒谬!」

    「说说笑笑又一天吧。」

    说说笑笑,谈心事,忆前尘。否则日子太长太难过。

    于昌一天一天的了解这被枷锁在一起的难友。

    戈大虽是大盗,但不失有道,只劫富济贫,下手快狠准,才让富商贪官恨得牙痒痒,非置诸死地不可。

    「我也并非十分侠义,只用一半济贫,一半落自己口袋,算来我亦富甲一方。可惜一时不慎,被人出卖,才他妈的蹲大牢,看来逃不了判个死!」

    戈大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不过戈大虽老粗,却是个半好人,坏不透也歹不尽,为势所逼才过刀头舐血营生。

    见于昌瞅着他不说话,戈大竟腼腆起来:

    「兄弟,我知自己长得特丑,别瞅得我心里发毛。」

    「我不看你,又有什么可看?都这『两位一体』的份上了。」于昌苦中作乐,也安慰他:「你长得不算丑,比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还俊。」

    「见笑见笑——」

    正说着,牢房外有人声。

    于昌原背着,便扭过头去,把戈大连脖子带人也一并往外拉扯。二人往牢门一瞧,戈大木无表情,于昌却十分激动:

    「你!怎么现在才来?」

    牢房外是于昌的妻子。于昌等她好久了。一直坚信自己终会沉冤得雪。

    「盼到你了!」他赶忙追问:「怎么样?想到办法没有?找到人帮忙么?这些日子你干嘛去?失去音讯,还道你们也出事了……」

    妻子还未及回答,于昌久未联系,满肚子的话要倾吐,又道:

    「今天起来一直眼睛跳,人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是两边眼皮都跳——」

    「唉,」妻子叹了一声:「好苦。为你这事到处求告,可事必有因,你我心里也明白,这场横祸是钮仲滔干的勾当,只手遮天,官府也听他的。」

    「就知他是黑手!」

    妻子已再三托人乞求钮家老爷,并愿意下跪,代言行不逊得罪大人的于昌忏悔。多方奔走,家中财物一空,连小小的房子也卖掉了。

    但钮家不缺钱,这些小眉小眼的奉献不在眼内,他只是一口气难下。于妻等了好多天,才肯见。于昌曾骂权贵心术不正仗势欺人,给他画像偏不画脸,讽他本来就「没脸」?好!此番他不但吃不了兜着走,更连头颅也没了。巧手指画肯定作废——

    钮仲滔冷冷一笑:

    「得罪我的又不是你这妇道人家,不必代夫下跪。他要是悔不当初,彻底改过,我倒可以高抬贵手,让他低头过去。」

    他下令:

    「着于昌重新给我指画一幅《春游行乐》,我看了,满意了,就救他一命。」

    「谢谢大老爷!」

    死也是他,生也是他。一根傲骨怎斗得过权贵魔掌。

    妻子哀求于昌:

    「你给他画好点,仔细点,他一口气下了,你也就有指望了。」

    于昌固执不允。

    「已经孑然一身贫无立锥,别硬了,再不答应,就连锥也无。」

    「真是欺人太甚!」

    妻子求了又求,不管牢中身畔还有个陌生的戈大,面面相觑。苦劝了好久,心力交瘁。

    终见于昌勉强点头。

    妻子取出一些银子贿赂狱卒,请他们暂时打开枷锁,并把纸和墨彩等摊在眼前,千叮万嘱:

    「我明晚来取画,你记得面貌画好点,画登样点,顺老爷意思,明白么?」

    走时还回头:

    「就倚仗你的指头,救自己一命!」

    于昌虽道钮仲滔「没脸」,可他化灰也记得他嘴脸。为富不仁,面目可憎。

    「哼!那么狰狞我怎画得下去?」

    狱中光线昏暗,妻子早已打点好狱卒给点燃一根蜡烛。

    就着掩映的烛光,他望天花望木栅望斑驳污秽的泥墙歹地和待判死囚。

    对面充血而微突的大眼睛瞪着他。

    这些日子被迫连枷相挨,他早已看熟戈大之奇特面貌,真是天下第一丑!肤黑似炭,发卷如鬃毛,颊上额角都有伤痕,有击裂的也有刀砍的,爬满新新旧旧蚯蚓般的疤,双目血红,嘴唇厚黑,像猛兽多过像人。

    心忖:

    「你这脸确与众不同,跟兄弟我一样,仅余一点正气。」

    但不肯攀附,劫富济贫,出口乌气,那又如何?

    他如今亦不过为权贵服务,乞求保命之奴才吧。真瞧不起自己!

    于昌在黑牢中,藉着明昧烛光,指头蘸彩蘸墨,开始作画。他的日子回来了,小指、无名指、指甲、指背、指侧、掌心……发挥了独特灵巧功力。

    钮仲滔的探子回报。他嘿嘿一笑,趾高气扬:

    「什么文人雅士书画名家,一一都是听令取悦的贱骨头,不折腾一下不知死活!」

    翌晚,于昌妻子急来取画。

    「画好了,灾劫过去了。」

    ——谁知一瞧之下,目瞪口呆。画中那在山光水色间自由行乐的主角,不是钮仲滔,而是带着几分纯真笑意的太湖大盗戈大!

    于昌道:

    「你不用再为我奔走乞求开脱了。如此屈从,他日出去了,亦自感羞耻,没脸见人,生不如死。我于昌虽非壮烈,但决不作奴才之画。」

    妻子当下心灰意冷,深明他无可救药了,再劝说亦白费力气。

    长叹一声。

    她连指画佳作也不敢带走,默默离开了牢房。

    只无奈告知权贵:

    「于昌生病了,手抖,不能作画,请谅。」

    钮仲滔知于昌不服淫威,决定不理死活,由他自食其果。

    无人开脱,屈打成招。

    戈大为首犯,且背两条人命,判秋决斩首;于昌凑巧在太湖「落网」,为悍匪「同伙」兼「掩护接应」,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判决书下来了,二人心知肚明。希望他生不再无端牵连吧。

    「戈大哥,兄弟我一穷二白,只以拙作送你一程。」

    于昌把那幅指画送给戈大。悍匪一瞧,吓?自己竟是画中主角,在山水之间豪情万丈——虽只虚拟,心中感动不已,从不流泪的他竟双目泫然:

    「此乃一生中最珍贵之大礼!」

    又道:

    「我一大老粗,火里来水里去,都是刀剑鲜血,从未沾上半丝艺文书画气,受不起呀。于老弟真我恩人知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永记不忘!」

    戈大反复端详,看了又看,彻夜不睡仍在看,爱不释手,嘻嘻地笑,累得连枷的于昌也得陪着。

    戈大道:

    「我俩已无机会江湖行走,有缘他生再见。」

    又道:

    「为兄一定用尽千方百计来报答你。」

    行刑前一天,死囚得到最后晚餐之恩赐,家人可见最后一面,以作永别

    ——当然亦得贿赂狱卒开个方便门。

    晚上,忽然有位衣着高雅的白衣少年来探望戈大。塞以重金,监守宽松了些。他带了酒菜黄鸡,又与戈大私语……

    于昌与戈大的连枷得以解脱,二人舒展筋骨。于昌虽判死,亦可缓刑二年,见少年与戈大密切私语,知是至亲。他明日便脑袋搬家了,父子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儿。

    于昌很清楚,到他大去之日,不会有人来送行。

    ——因为,自己冥顽不灵,拒向权贵屈从,怕祸及妻儿,且身陷囹圄之死囚,亦无力照拂。当他改以戈大为主角不肯为钮仲滔指画翌日,已央狱卒稍开枷锁,疾笔写了一封「休书」,与妻子分袂,着她趁着年纪不大,回乡改嫁,全心抚育儿子,务农也好工匠也好,别朝文艺方向努力,亦千万别招惹权贵恶霸,过平淡平静生活,不虞杀身之祸。自己为一根傲骨送命,却也不悔。

    瞅着戈大向白衣少年交代后事,于昌不免满怀感慨。

    只听得戈大出示他所赠送的指画,依依不舍:

    「此画是老爹之遗像了,画得多像!多好!真舍不得——把它交给你娘,说我一身罪孽,对不起她,望她原谅,也望你恕我——」

    「爹,我们不该舍你夜奔,从此天各一方。娘也有苦衷。」

    「算了算了,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咱就心照了。」戈大着少年见过于昌:「他是用指头画画的大画家,爹江湖打滚多年,死前唯一知交。」

    戈大千叮万嘱:

    「于大哥判了死缓,你必须代爹报答他,竭尽全力救助。若他有幸不死,你好好待他!」

    「明白了。」

    「就这样。」戈大把指画卷起,珍重地交予少年。于昌只见白衣少年高雅清秀,泪珠在眼眶中打滚,楚楚可怜。心忖:

    「做爹的如此粗豪,少年一定长得像娘亲,有裙带气,难怪母子不能与戈大相处。」

    又奇怪:

    「然则何以下嫁太湖大盗?当中必有因由。」

    但夜已将尽人已将死,说什么也无谓。一言难尽。

    戈大把少年送出牢房。

    「代我照顾娘,你们保重。」

    「放心。」

    少年强忍辛酸,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戈大与于昌在清晨被押赴刑场。

    灰蓝色阴天,没一丝阳光。好不惨然。

    于昌虽缓刑,但他得「陪斩」。戈大在人头落地之前,对他道:「老弟我先走一步了,我孩子会报答你的!」

    当日下午,戈大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墙上。于昌曾跪在他身旁,亲睹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当场,他双腿发软,双手颤抖。再勇敢固执坚决,也会恐惧。

    回到牢中,此后他不必受连枷之苦,但又有点怀念二人「连成一体」时,虽疲累痛楚好歹有个聊天的伴儿。

    于昌深沉地昏睡了两天。

    混沌中醒来,跟前竟有小菜几碟,与昔日难咽的牢饭相比,不啻珍馐美食——看来是有人使了银子打通关节,让他纾缓解馋也换换口味,死前改善生活过些好日子吧。

    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书、好酒送来。外头风言风语口耳相传的消息,于昌听得有人非跟钮仲滔「对着干」,不断揭发他的劣行,向更上级官府举报钮贪污弄权,层层上诉,想亦重金打点,非治他罪不肯罢休。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来有理有钱还为民伸张正义求办奸佞,大快人心。

    半年后,钮仲滔气数已尽,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狱,恩赦于昌,他可以回复自由了。

    不过出狱后的于昌,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书,心灰意冷另觅夫家,与儿子跟了个乡间种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无太多选择,但不须为文人画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温饱,平淡度日。

    妻儿的境况,是城中典卖房子的「摇头」赵三告诉他的。「摇头」又称「瓦摇头」,皆因买卖房屋居中渔利,即瓦片见之亦摇头叹息。赵三就是当日于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拢跑腿把小小房子卖掉筹钱的。

    于昌连立足之地遮头片瓦也没有了,该摇头的是他!

    不过,经历无妄之灾,又大难不死,只觉活着就好。希望战胜颤抖的手指,重新开始作画卖画生涯?但在陪斩那日起,他的指头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无客可挑。他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寄住,画些小件,挣几两银子餬口。

    寄住庙宇中还有个贫寒书生,一心苦读赴京考科举功名。他倒是不知世情险恶,仍兴致勃勃通宵不寐。

    于昌欷歔:

    「我经此一役,怎么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日子马马虎虎,虽亦过得下去,但总觉寂寞抑郁不得志。

    一日,他到大街买了些糕团,有青团、夹沙条头糕、麻酥团,回去泡壶好茶,苦中一点甜,聊以果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有人骑马驰过。

    他不以为意。

    那人忽勒马急急回转,停在于昌身前,卷起一阵泥尘。他瞇缝着眼看不清楚。

    「于大哥!」

    声音有点耳熟。

    「谁?」

    于昌擦擦眼睛。是谁呢,这世上还有谁会那么热切地找我呢?

    一瞧,啊,才认出是他。

    「差点在仓卒中错过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正是当日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过去,戈大已遭斩首示众,陪斩的自己历尽沧桑,颤抖的指头难以回复当年勇。

    于昌与下马拱手示礼的少年道:

    「每回我的眼跳,一定有事发生,叫人忐忑。今天又是两边眼皮一直抖。」

    又苦笑:

    「就像这不争气的指头,一直抖。」

    「于大哥,我遵父遗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于今诬害你的钮仲滔已抄家入狱,你含冤得雪。至于恩——」

    「小兄弟,言重了,别放在心上。送你爹指画纪念,不过举手之劳。」

    「娘亲——」

    「对,你娘身体可安好?节哀顺变。」

    「爹刀头舐血生涯,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这回娘非让我寻到你,有事相求。」

    「我何德何能?」

    「请于大哥跟我来。」

    别瞧少年纤秀,一伸手一运劲,硬把于昌拉上了马。

    「小兄弟身手不凡。」

    「聊以傍身。」

    二人一马,驰至不可知之地。

    于昌怕马快,紧抱少年中腰,他若无其事策骑,未几,已到了河边。

    早就有一艘大船停泊相候了。

    「我们到哪去?」

    「到了便知。」

    于昌见他不答,也不再多问。自己死里逃生,孑然一身;无长物,无后顾之忧,有何放不下看不开?亦不虞有诈,随之走到天涯,也很放心——说来,戈家小兄弟才是自己的恩人。世间恩仇,真是一言难尽。

    上船后,少年走到船头,迎风默然。衣袂飘飘,好不俊逸,于昌一见心有灵感,好想为他作画。

    于昌望向一片烟波浩瀚无际的前景。已转了几道湾,视野也开拓。他百感交集。想起当初于此处含冤被捕:「哦,船儿又进太湖了。」

    行驶十余里,到了一座落湖心的小岛。蒲草渐稀,花树甚茂。他们离船上岸,岛上有一列数十家房屋,自成一国。

    到了一座大宅,已见家丁奴婢相迎。少年领于昌进入堂屋,只见为戈大于牢中所画指画,挂在当中,尊敬恭奉。才坐定,少年搀着一位妇人出来相见。

    妇人望约五十,虽年事稍高,不失秀丽,少年长得就像她。神情刚毅自有主见,一望即知非一般常人。

    妇人向于昌施礼,轻叹:

    「先夫戈大不幸,但蒙先生指画留念,未亡人于悲凄中仍见音容宛在,先生对我家恩惠太大了。」

    又道:

    「我日渐年迈,死期不远,想请求先生亦为我作一画,与先夫并列,留给儿孙纪念,不知先生是否能圆此愿?」

    于昌低首抚弄一下他那不听使唤颤抖的手指。

    妇人如同未见,只一径为他说故事,悄悄打动之。

    「过去,我亦知书识礼富裕人家女儿。在已下聘待远嫁之前,有一日,陪伴娘亲到寺庙上香祈福,并谢亲恩,谁知途中发生变故,改写了一生……」

    于昌屏息静静聆听,这也是当事人一个深沉的谜团吧。

    那日,她们途中遇上劫匪,把轿子生生围困。娘亲被害,财物尽劫,匪徒垂涎美色,竟欲施暴,衣衫被撕扯当儿,忽闻怒吼:

    「住手!」

    原来是面貌丑陋但心存一点道义的戈大。

    他力排众匪,在兄弟跟前挺身保护这弱质女流。

    「你们逞一时之快,定逼人家没脸见人死路一条。良家女子怎受得?放了她!」

    但身体已为陌生歹人所见,羞赧无颜,马上以头撼树寻短。戈大抱住满头满身鲜血的女子,如花少艾,十分不忍。把她背回巢穴,悉心施救。兄弟个个不敢造次。

    醒来后她又再以刀抹脖子,戈大及时相阻,不发一言,默默迁就呵护,以期赎罪。她只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回不了家也嫁不出去。

    终受感动,跟了戈大。戈大对她很好,粗中有细,但无法改过自新转操正业。

    后来孩子下地,作娘的只觉男人盗贼生涯虽只劫恶富贪官,收获甚丰,但寝食难安,不知哪日江湖丧命,朝不保夕。

    积重难返,苦劝不果。趁戈大出门作大买卖,她也作了一生重大决定,咬牙舍弃戈大,夤夜挟巨款珍宝奔逃,隐居下来,抚育孩子。任凭男人追寻哀求,为了母子安全,天各一方不再联络。

    另觅新生,不知岁月流曳,孩子成长得好,幸没受匪气感染,不似他爹刀光剑影下营生。

    「说的尽前尘往事,先生不嫌有碍清听。」

    筵席已设,妇人请于昌上座:

    「来,尝尝我家好菜。」

    她笑:

    「娘家是扬州人,这煮干丝乃绝活。」

    江苏菜中,南京菜口味和醇,讲究花色细巧,以盐水鸭子见称。苏州菜口味趋甜,清鲜为主。只见这一桌扬州菜,有清炖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大烧马鞍桥、涨蛋、清炒虾仁、文思和尚豆腐羹,还有五丁包子、千层油糕和三香碎金炒饭。

    不过那道煮干丝名不虚传,原来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大加赞赏的扬州「九丝汤」。

    除了笋丝火腿丝鸡丝之外,主角用上细软而紧密的白豆腐干,一块两三公分厚的豆干,横片十二片,再切成极幼,每一根比火柴棒细,均匀精致。如丝如发,令人叹为观止。

    于昌吃着煨得香浓美味的煮干丝,忍不住大赞:

    「好刀功!」

    对妇人道:「你家厨师手艺一流。」又问:「小兄弟呢?怎不一起进膳?」

    「正忙着呢。」

    此时厨师出来了。

    「于大哥,菜作的还合口味吧?这干丝可细切了半天,老鼠尾、头大身尖,还有断的,统统扔掉啊。新鲜干丝切好,浇两回清水撂去豆腥,再加鸡汤、开洋、黄酒同煮。鲜笋上市,豆苗青脆——」

    「色、香、味都绝了!」于昌心忖。瞧得怔住,这厨师不是别人,正是白衣少年的真身——原来她一直乔装男子,方便江湖行走,保护娘亲又不招蜂蝶。果真文武双全可人儿。

    一时间看得痴了。

    「我的刀功好,于大哥的画功难道比不上么?」

    「丹儿休得无礼。」娘笑叱这回复女儿身的少年。又向于昌:「我们别理会她,先拜谢先生佳作。」

    怎么推?

    也推不了。

    ——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功力回来了,灵感回来了。不知是激将法,是移情法,是神魂一荡驱使,于昌不能输给女儿家的厨刀呀。

    一夜不寐,他给戈夫人写真,作成最传神的指画,意境与戈大一样。此生不能重逢,他生二人再续前缘在山水间逍遥吧。

    她还是挂念他的。

    而于昌,他中了戈丹儿的计了。他也甘于一下子过了心头一道难关。

    那夜一席吃尽,依依不舍。

    日后他还要天天享用她的手艺呢。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生死不惧——此刻,他向这上天派遣来「报答」他的女子屈服了,也开始恐惧了,怕失去她。因爱故生怖。

    他只希望听到这句话:

    「先生指画两幅,成我传家之宝,世间铜臭怎堪润笔?须以传家之宝丹儿相换。」

    与丹儿四目交投,或许她也盼着这句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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