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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每月举行一次的外科手术死亡讨论会规定下午两点半开。在差三分钟的时候,露西·葛兰杰,好象时间总在催着她似的,匆匆忙忙地走进院部接待室。她问坐在办公桌前的联络秘书说:“我来晚了吗?”

    “大概还没开始,葛兰杰大夫。他们刚刚走进医管会办公室。”女秘书指着那有双层护墙板的过道这样说。当露西走近时,只听见室内有嗡嗡的谈话声。

    露西走进的这间大厅铺着地毯,摆着一张桃木长桌和许多雕花木椅。她走到肯特·欧唐奈和她不认识的一个年青人中间,周围叽叽呱呱的谈话声音接连不断,室内弥漫着浓郁的烟草味。这个月会一般被认为是解决全院外科问题的会,院里的四十多名外科医生以及许多住院医生、实习医生大部分都已到会了。“露西!”她先向两位外科医生打过招呼,然后在欧唐奈叫她时转过了身。欧唐奈拉着和他一起的那个人说:“露西,我愿意给你介绍一下罗杰·希尔顿大夫。他刚来咱们科。你可能记得前一些时候曾经提到过他的名字。”

    “是的,我记得,”她对希尔顿抿嘴一笑。

    “这是葛兰杰大夫。”欧唐奈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新来的医生和科里的人结识。他又说,“露西是我们矫形外科的一位医师。”她伸出手来和希尔顿握了握手。希尔顿手握得很紧,脸上一副孩子般的笑容。她猜想他大约二十七岁光景。“如果你还没听腻,我再说一遍:欢迎!”她笑着说。

    “不但不腻,而且很高兴听见你说一遍。”看样子他的确象是高兴受到露西的欢迎。

    “这是你头一次受聘为主治医师吗?”希尔顿点点头。“是的。我原是迈克·里斯医院的住院医师。”露西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欧唐奈积极设法弄到伯林顿来的那个人。肯定希尔顿有很好的资历。

    “到这儿来一下,露西。”欧唐奈在她后边招手。

    她对希尔顿说声“对不起”,就跟着外科主任离开了人群到窗子那边。

    “在这儿好一点;至少说话还能听得见,”欧唐奈笑着说。“你好吗,露西?除了上班的时候我好久没和你会面了。”她好象想了一下。“嗯,我脉搏正常;体温大约九十八点八。最近没量血压。”

    “那么我给你量量怎么样?”欧唐奈说。“一边吃饭一边量,怎么样?”

    “那好吗?把血压表掉在汤里怎么办?”

    “那么干脆咱们就一起吃饭,甭管别的了。”

    “我很愿意去,肯特,”她说。“可是我得看看时间安排怎么样。”

    “你看看,我给你打电话。就安排在下星期之内吧。”欧唐奈转身走开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说。“我该给这场戏开个场了。”露西目送他从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穿过,向大厅中央的会议桌走去,心里又一次泛起情思。作为她的同事,作为一个男人,她多么欣赏欧唐奈啊。他请她去吃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俩过去一起度过一些黄昏。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她想他俩也许会发展成为某种默契的关系。他俩都未婚,露西比这个外科主任小七岁,今年三十五。但是欧唐奈在举止上除去把她看做一个很好的游伴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露西自己感觉,如果她不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对欧唐奈的爱慕之情可能发展成为更深一层的个人关系。但是,她不打算加快这个步调,觉得最好任其自然发展,如果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是成年人比情窦初开的年青人成熟的地方。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你就会懂得不要慌忙,就会懂得天上的彩虹看着近,实际并非就落在你的身旁。

    回到会议桌的一头主位上,欧唐奈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开始吧,诸位。”他也回味着刚才和露西在一起的短暂时刻,也为不久即将和她相会感到快慰。实际上他早就想找她,但是有一个原因使他踌躇。事实上,肯特·欧唐奈已经发觉自己愈来愈被露西所吸引,但是却并不能肯定这对他俩都有好处。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格局了。无牵无挂的独居生活,日子长了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有时他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适应另外的格局。他猜想,露西也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而且他俩又是同行,这也会产生一些问题。尽管有这些考虑,但他还是觉得和露西在一起,比和长时期以来他所认识的其他女人在一起更舒服。她有一种使人感到快慰和清醒的热力,欧唐奈曾经把它描绘为一种强烈的与人为善的热情。他知道露西对别人,特别是对她的病人也有这种感染力。

    这并不是说露西没有女人的魅力。她有一种成熟的美,实实在在的美。

    他偷着看她一眼,她正在和一个实习医生说话。他看见她抬手把掉在脸上的一缕鬓发往后一抿,那修剪过的短发衬着她的脸,柔波滚滚,近乎金黄的颜色。但是其中已经掺进去了几缕灰色的发丝。嗯,这看来是干医务工作的一个结果,谁都如此。他不由想起了岁月的流逝。他没有积极去追求她,错了吗?他是不是已经拖得够久了?喏,看看下星期的晚餐约会怎么样发展再说吧。

    会场的嘈杂声还没有停止,这回他又放大一点声音,重复要求大家开始开会。

    比尔·罗弗斯叫道:“约瑟夫·皮尔逊还没来。”欧唐奈先前注意到的那扎眼的领带使罗弗斯在许多人中间特别显眼。

    “约瑟夫不在吗?”欧唐奈向屋子环视了一下,有些意外。

    “谁看见约瑟夫·皮尔逊了吗?”他问道。有些人摇了摇头。

    欧唐奈脸上略略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向屋门走去。

    “开死亡讨论会不能没有病理医师,我去看看他在忙着些什么。”可是当他走到房门的时候,皮尔逊进来了。

    “我们正想去找你呢,约瑟夫。”欧唐奈和气地和他打着招呼。露西想起刚才他脸上那不高兴的神气,不晓得是不是她看错了。

    “做了一个尸体解剖,时间用得比我原来设想的长了,随后我又吃了一份三明治。”皮尔逊的声音乌噜乌噜的,因为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咀嚼着呢。

    露西想,可能那份三明治还没吃完吧。果然她发现剩下的三明治用个餐纸包着和一堆文件一起夹在腋下呢。她笑了。只有约瑟夫·皮尔逊才能在死亡讨论会上吃午餐,别人谁都不行。

    欧唐奈把皮尔逊介绍给希尔顿。在他俩握手的时候,皮尔逊一抬手把一个文件夹子和一叠纸掉在地板上,撒了一地。比尔·罗弗斯笑着把地上的纸收拾起来,帮皮尔逊夹在腋下。皮尔逊冲他点点头道谢,然后生硬地问希尔顿:“外科医生吗?”

    “对了,皮尔逊大夫,”希尔顿愉快地回答。露西心想,这个年青人是有教养的,对年长的人很尊敬。

    “我们又多添了一个钳工。”皮尔逊嗓门很大,又很生硬,室内突然静了下来。本来讲这种话会被人当作开玩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不知怎的,由皮尔逊一说就象话里有话,有点蔑视外科的味道。

    希尔顿笑起来,“也可以这样说吧。”露西看出来他对皮尔逊的这话感到有点意外。

    “别理会约瑟夫这些,”欧庸奈和和气气地说。“他对外科有点‘看法’,好,我们开始吗?”大家都走近会议桌,地位高一些的医生自动在前排就坐,其余的人在后排就坐。露西自己坐在前边。欧唐奈坐在桌子的主位上。皮尔逊带着他的文件坐在左首。大家就座时,露西看见他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有什么看法,大模大样地吃着。

    顺着桌子往下,她看见本院产科医生查尔斯·窦恩伯格正在小心翼翼地装烟斗。不管她什么时候看,窦恩伯格似乎总是在装烟斗、擦烟斗或点燃烟斗;可是他似乎很少去吸烟斗。窦恩伯格的旁边是吉尔·巴列特,对面是放射科的“响叮当”拉夫·贝尔和约翰·麦克埃温。麦克埃温想是对今天要谈的某个病例有兴趣;在一般情况下,这位耳鼻喉专科医师是不参加死亡讨论会的。

    “下午好,诸位。”当欧唐奈的眼神往桌子下首一扫的时候,没人继续说话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笔记。“第一个病例,病人赛缪尔·罗比兹,男性白人,五十三岁。巴列特大夫。”一向服装讲究的吉尔·巴列特今天也不例外,打扮得挺漂亮。他伸手打开一个活页本。露西马上下意识地注意着他的山羊须,等着它上下飞舞,果然山羊须上下动起来了。巴列特小声地开始说道:“这个病人是五月十二日转到我这里的。”

    “大声点,吉尔。”这是坐在下首的一个人提的。

    巴列特提高了嗓门,“我大声点。可是最好会后你去让麦克埃温查查耳朵。”耳鼻喉科大夫周围的人都笑了。

    露西很羡慕在这样的会议上能够处之泰然的人。她不行,特别是讨论自己的病例的时候。在会上叙述一个由自己主治最后死去的病人的诊断治疗过程,对谁来说都是个考验:自己说完之后,大家还要进行讨论,最后由病理医师报告尸体解剖结果。而约瑟夫·皮尔逊从来是对谁都不客气的。

    医务上出些情有可原的事故是谁都难以避免的——包括导致病人死亡的事故。一生工作中根本不出这样事故的医生是很少的。重要的在于从中吸取教训,不再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开死亡讨论会的目的——使所有与会的人都能从中吸取教训。

    有时,事故的性质是不可原谅的。如果在每月举行的例会上讨论到这种性质的问题,你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会上会出现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彼此谁也不看谁。很少在会上公开批评,因为一来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二来你自己也不敢保证不出这样的问题。

    露西想起她在另外一个医院里工作时曾经遇到过的一件事。那次牵扯到一个有名的医生。他在做可疑肠癌手术。当开到可疑病灶时,他诊断为晚期癌,已不能切除,随即绕过病灶,做了肠吻合手术。三天以后病人死亡,进行了尸体解剖。解剖发现这个病灶不是癌,而是病人的阑尾破裂形成脓肿。

    这位医生没有看出来,致使病人死亡。露西仍然记得在那个病理医师报告解剖的结果时与会者的震惊和沉默。

    象这种情况的病例当然从来不公开。这是医务队伍彼此互相照顾的时候。但是,在一个好的医院里,事情至此不算了结。三郡医院近来的处理办法是由欧唐奈私下和发生责任事故的医生谈话,如果事故严重,对有关医生警告后要观察他一个时期。露西本人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听人说,主任在私下谈话时是可能一点都不留情面的。

    吉尔·巴列特在继续讲着。“这个病人是辛巴利斯特大夫转过来的。”露西知道辛巴利斯特是作一般诊疗的开业医生,不是本院的人。她自己也有从他那里转过来的病人。

    “我在家里接的电话,”巴列特说,“辛巴利斯特大夫告诉我,他怀疑是溃疡穿孔。他描述的症状与这一诊断相符。当时病人已由救护车往本院送。于是我打电话通知了外科值班住院医生,马上就有急诊病人送来。”巴列特看了看笔记。“我大概在半小时以后看到病人。他的上腹有剧烈疼痛,处于休克状态。血压是70——40,面色苍白,出冷汗。我立刻组织了输血抢救,用了吗啡。病人腹部僵硬,有返跳压痛。”

    比尔·罗弗斯问:“拍了胸部X光片吗?”

    “我认为病人当时情况已不能去照片子。我同意原来的溃疡穿孔诊断,决定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没有其他的怀疑吗,大夫?”这回是皮尔逊插话。在此以前他在低头看他的材料,现在他面对巴列特在问。

    巴列特愣了一下,露西心想:坏了,诊断一定错了,皮尔逊等着给巴列特一下子呢。可是她又想,到这时候皮尔逊知道的巴列特也会知道了,所以这对巴列特来说不会是什么意外。巴列特很可能参加了尸体解剖。在病人死了以后,多数负责的医生是这样做的。巴列特在稍停一下之后,不动声色地说:“在这种急诊情况下,总会有些迟疑的,皮尔逊大夫。但是我认为,从一切症状看,需立即进行开腹探查。”巴列特停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发现溃疡穿孔。病人送回病房,我打电话给托因比大夫会诊,他没到以前病人就死了。”吉尔·巴列特合上了活页笔记本,看了看大家。露西想,这个诊断错了,尽管巴列特外表镇定,但是他正在受到内心的谴责。可是从症状看,当然可以认为他当时决定手术探查是在情理之内的。

    现在欧唐奈请皮尔逊发言。他很礼貌地问:“请您谈谈尸体解剖结果,可以吗?”露西心想,外科主任肯定已知道详情。各科主任都看本科有关的尸体解剖报告的。

    皮尔逊翻着他的材料,选出一页来。他向坐在桌子周围的与会者环视了一眼,说道:“正如巴列特大夫说的,没有溃疡穿孔。实际上腹部完全正常。”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追求戏剧性效果。“病灶是在胸部,早期肺炎。当然会因而有胸膜的剧烈疼痛感。”噢,是这个!露西想了想刚才的症状。的确这两种病的症状是一样的。

    欧唐奈问:“有什么要讨论的吗?”一阵不安的沉默。发生了一个事故,却并不是不负责任造成的事故。室内多数人很不舒服地想到这样的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比尔·罗弗斯先说了:“根据刚才说的症状,我认为进行手术探查是合理的。”皮尔逊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先若有所思地说:“哦,这我可说不上来。”然后象随便说那么一句似的,出其不意地扔出一颗手榴弹:“我们都知道巴列特大夫很少看看除去腹部以外还有别的什么部位。”然后,在会场一片沉默的气氛下,他直接冲着巴列特问:“你根本就没有查胸部吗?”这两句是非常无礼的。即使巴列特应该受到申斥,那也应该由欧唐奈来谈,而且在私下谈,不该由皮尔逊越俎代庖。巴列特不是一个在手术上随随便便作决定的人。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都了解他是很细致的,有时还倾向于过于谨慎。在这个病例上,显然由于时间急迫,需要迅速作出诊断。

    巴列特腾地站了起来,椅子嚓地被推到了后面,脸涨得通红。“当然我查了胸部!”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山羊须动得很快,“我已经说了,病人当时拍不了片子,即使拍了……”诸位!诸位!“欧唐奈在叫,但巴列特不肯打住。

    “皮尔逊大夫不放过机会给我们提醒这一点:事后诸葛亮很容易做。”在桌子对面,窦恩伯格晃着他的烟斗说:“我想皮尔逊大夫不是故意……”巴列特气呼呼地截断他的话。“当然你那么想。你是他的朋友,他和产科大夫没有碴儿。”

    “我不能允许这样!”欧唐奈现在也站了起来,敲着小槌子。他直了直腰板,那运动员的身躯统驭了整个桌面,显得很突出。露西心想: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男子汉的气派。“巴列特大夫,请你坐下好不好?”他等了一会儿,仍然站着,等巴列特坐回原位。

    欧唐奈流露出这种不高兴的样子是他内心气闷的表现。他想:约瑟夫·皮尔逊没有权利把会议搅成这样。欧唐奈心里明白,已经不可能使这个讨论心平气和地客观地进行下去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余地,只好把这一病例讨论会结束。欧唐奈用了很大的耐心才控制住自己不在会场上和皮尔逊吵几句。

    他知道,如果那样做,情况会更不可收拾。

    欧唐奈并不同意比尔·罗弗斯所说的吉尔·巴列特在这造成病人死亡的事故上没有什么责任。欧唐奈倾向于有所指责。关键问题是没有做胸部透视。

    如果巴列特在接受病人时马上叫他拍胸片,他就可以看出肝以上和横隔膜以下部位有无气泡显示。这是溃疡穿孔的明显标志;因此没有拍胸片当然是巴列特的一个教训。而且,X光片也可能显示肺底部呈云雾状病灶,从而查出后来皮尔逊在解剖时发现的肺炎征兆。这两个因素中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使巴列特改变诊断,增加病人活命的机会。

    当然,巴列特说过病人当时已不能去拍片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巴列特该不该进行手术呢?欧唐奈的意见是不应该的。

    欧唐奈知道,溃疡穿孔手术一般应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过了这个期限作手术死亡率比不作要高。因为发病二十四小时内是最危险时期,如果病人在此时限内能够维持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后,体内抗体会起作用使穿孔逐渐愈合。从巴列特描述的症状看来,病人可能已接近二十四小时时限,也可能已过此时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欧唐奈自己处理这个病例,他会用保守疗法不动手术,同时进行进一步的确诊。此外,欧唐奈也知道,在医务上事后聪明是容易的,但关系病人生死这样的关键时刻的诊断,却是另外一回事。

    所有这些看法,在正常情况下,外科主任会心平气和地在死亡讨论会上提出来。有些问题他很可能会让巴列特自己说出来;巴列特是个诚实而且不怕自我批评的人。讨论会的目的大家本应该都很明确,不需要任何强调和谴责。巴列特自然不会很舒服,但是他也不会觉得受到屈辱。更重要的是,那样就可以达到欧唐奈召开这种会议的目的,使外科的人都得到一次鉴别诊断的教育。

    现在都给搅乱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欧唐奈再把想到的这些问题都端出来,那就象是他也在支持皮尔逊一起谴责巴列特似的。为了照顾巴列特的情绪绝不能这么干。他会私下和巴列特谈,可是公开的有益讨论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了。皮尔逊真不是个东西!

    现在会场静下来了。欧唐奈轻易不槌桌子的,这回起了作用。巴列特坐下了,他还是气呼呼的。皮尔逊在翻他的材料,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诸位。”欧唐奈停了一下。他知道应该说什么;这几句说到点子上的话必须快说出来。“我想用不着我多说,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发生了。死亡讨论会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不是为了指责个人和进行争吵。皮尔逊大夫、巴列特大夫,我相信我这个意思说清楚了。“欧唐奈看了他俩一眼,不等他们答话,马上宣布:”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病例。“下面又讨论了四个病例,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讨论进行得比较顺利。露西想,本来就应该这样,刚才那种争吵对科里的工作情绪没有好处。一个医生有时候需要有作紧急诊断的勇气;即使不幸你犯了错误,你会准备人家提出责问。但是进行个人攻击是另外一回事,外科医生谁也不会接受的,除非他确实不负责任或完全不合格。

    露西不只一次琢磨,皮尔逊在这种场合对人的非难到底有多大成分是从个人感情出发的?今天他对吉尔·巴列特的态度,其粗暴程度超过她记忆中任何一次他在死亡讨论会中的表现。可这既不是一个责任明确的病例,巴列特也不是常出差错的医生。何况巴列特在三郡医院的工作很有成绩,特别引起重视的是他治愈了一些仅在不久前还认为已不能做手术的某些癌症。

    皮尔逊当然也知道这些,那么他为什么对吉尔·巴列特那么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吉尔·巴列特代表的正是皮尔逊所羡慕而没能得到的那些呢?她向桌子那一头的巴列特偷偷看了一眼。他脸色很难看,还在生气。可是平常他是个轻松、和气、容易接近的人。他具有一个有成就的四十来岁人的一切风度。吉尔·巴列特和他的妻子是伯林顿社会的知名人士。露西看见过他在鸡尾酒会和在富有的病人家里潇洒自如的姿态。他的收入也是不少的,露西估计大约每年在五万美元左右。

    是不是这一点使约瑟夫·皮尔逊不舒服呢?皮尔逊和外科医生的风头是不能比的。他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出不了多少风头。他那一行在社会上很不显眼。露西自己就听见有人问:病理医生是干什么的?但是没有人问:外科医生是干什么的?她知道有些人认为病理医生是医院的技术人员。他们哪知道病理医生必须是有医学头衔的内科医生再经过几年专门训练的专家呢?

    挣钱多少有时也是使人不服气的一个原因。在三郡医院,吉尔·巴列特是特邀医生,不拿医院的薪金,直接向病人收费。露西和其他特邀医生也都是如此。可是皮尔逊是医院雇用的医师,年薪两万五千美元,约相当于一个成功的外科医生(比他年龄轻得多)收入的一半。露西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是对比外科医生和病理医生的。它作了这样的概括:“外科医生开出一个肿瘤,五百美元;病理医生检查这个肿瘤、下诊断、建议进一步治疗和预后,挣五美元。”露西自己和约瑟夫·皮尔逊关系不错。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皮尔逊似乎喜欢她,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也有点喜欢他。有时当她需要和他讨论一个病例的诊断时,他对她总是有帮助的。

    现在讨论快结束了。欧唐奈正在结束会议。露西赶紧集中了一下思想。

    在讨论前一个病例时她思想开了小差,这不怎么好——她得管着点自己。别人已经起身了。皮尔逊正在收拾材料,准备往外走,可是欧唐奈叫住了他;她看见外科主任把那老头子带到一边。

    欧唐奈打开通向一个小办公室的门,说:“咱们到这里边谈一会儿吧。”这间办公室和会议室连在一起,有时候医管会开会用。现在屋子里没有人,皮尔逊跟着外科主任进去了。

    欧唐奈故意随便说一句。“约瑟夫,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在这样的会议上整人了。”

    “为什么?”皮尔逊执拗地问。

    欧唐奈心想:好吧,如果你要我直说我就说吧。于是他放开声音说道:“因为,那一点也不解决问题。”他让自己的声音带点锋芒了。在和这个老头子平常打交道时,由于年龄上的差别,总是让他三分的。但现在是行使自己职权的时候。虽然欧唐奈做为外科主任不是皮尔逊的直接领导,但是在病理科和外科工作有所交叉时,他是享有一些决断权的。

    “我不过是指出一个错误的诊断,那有什么?”皮尔逊自己也厉害起来了。“你建议我在这类问题上不讲话吗。”

    “你是知道不应该这么问我的。”欧唐奈马上顶了一句,这次他已经不在乎带着冷冰冰的语调说话了。他看见皮尔逊愣了一下,似乎自己觉到了刚才的话说得过分了。

    他嘟囔着承认,“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欧唐奈不由得笑了。皮尔逊是不轻易向人道歉的。说出这句话他是费了很大劲儿的。现在欧唐奈用讲道理的口气劝道:“我觉得有更好的讲法,约瑟夫。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后在这种会议上,你把解剖结果告诉我们,然后由我来引导讨论。我觉得我们可以把问题谈清楚的,用不着招人发什么脾气。”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人发脾气。”皮尔逊还在嘟囔着,但欧唐奈感觉到他在下台阶了。

    “我还是愿意照我的办法来开这个会,约瑟夫。”欧唐奈心想,我不想强加于他,可是现在是把问题讲清楚的时候了。

    皮尔逊耸耸肩。“如果你要那么办,好吧。”

    “谢谢,约瑟夫。”欧唐奈知道他胜利了,比他设想的还容易些。可能现在是提出另外一件事的好时候。他说:“约瑟夫,谈到这儿,我还有一件事。”

    “我很忙,过些时候再谈不行吗?”在皮尔逊说这句话的时候,欧唐奈差不多已经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了。这位病理医师是在表示,他虽然刚才让步了,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独立性。

    “恐怕不能等了。是关于外科的病理回报问题。”

    “回报怎么了?”这个反应是一种积极防御的口气。

    欧唐奈平心静气地说下去。“我听到一些反应。有些报告在病理科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罗弗斯,我知道。”皮尔逊现在公开表露不高兴的神气了。你差不多可以如闻其声似的;他心里在说:又是一个捣乱的外科医生!

    欧唐奈下决心不上火,心平气和地说:“比尔·罗弗斯是一个。可是还有别人反映。你是知道的,约瑟夫。”皮尔逊一时没有答话,欧唐奈心想在某种程度上他对这位老爷子有点同情。年华易逝。皮尔逊已经六十六了;至多他也就还有五六年的工作时间。

    有些人对于新旧交替的变化,对于年青人显露头角,接了他们的班,无可奈何地适应了。可是皮尔逊不然,他的不高兴是公开的。欧唐奈纳闷的是他这种态度的背后是什么想法。是不是他觉出自己在走下坡路,赶不上医学的新发展了?如果是这样,他也不是第一个。尽管皮尔逊有许多别扭的地方,他也还有许多值得称赞的长处。这也是欧唐奈现在小心翼翼和他谈这个问题的一个原因。

    “是的,我知道。”虽然皮尔逊的回答有忍着一口气的味道。但是他承认有这个事实。这是他一贯的特点。从欧唐奈刚一到三郡医院起,他就喜欢皮尔逊的直爽。有些时候欧唐奈也利用了他的直爽提高了医院的手术水平。

    欧唐奈记得当他初到医院来的几个月中,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要消灭不必要的外科手术。当时子宫摘除手术特别多,少数几个外科医生摘除了许多本来是健康正常的子宫。有些外科医生觉得摘除子宫可以消除任何妇女病痛,又方便,又治病,其实有些病是可以用内科药剂治疗的。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在诊断书上写上一些委婉的借口如“慢性子宫肌织炎”或“子宫纤维性变”以掩盖摘除组织病理报告的真象。欧唐奈记得和皮尔逊说过:“当我们作摘除组织病理回报时我们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子宫正常就是子宫正常。”皮尔逊听这话笑了,从此就充分合作,使不必要的外科手术停止了。外科医生当然不好意思让同事们都看到白纸黑字写着他为病人摘除的那个组织是没有什么病变的正常组织。

    “你听我说,肯特,”皮尔逊现在语气和缓了。“最近我实在太忙了。你不了解我的工作多么多。”

    “我了解一些,约瑟夫,”欧唐奈正是希望他开这一个头。“我们有些人觉得你的工作太重了,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他想说,“你年纪大了,”一转念没说,换了句:“给你找个帮手怎么样?”皮尔逊一听这话,马上嚷起来了。“你倒告诉我要找个帮手!唉,我的老兄,我要求给我增加化验员,提了几个月了!我们至少需要三个,然而他们告诉我能来几个呢?一个!还有速记员!我的报告材料堆了几个星期,谁去打字呢?”不等回答,他暴躁地说下去:“让我自己去打吗?如果院部的人别老在那里坐着不动,我们还能做出点事情来——包括病理报告快点作出来!我的上帝,你告诉我该找个帮手,这真得谢天谢地!”欧唐奈静静地听着。现在他说:“说完了吗,约瑟夫?”

    “嗯。”皮尔逊好象有些惭愧,有些后悔自己又发作了一通。

    “我说的不是化验员和办事员,”欧唐奈对他说。“我说的帮手是指加一个病理医师。找个人帮你管病理科。可能有些地方还可以搞一点现代化。”

    “你先等等!”一听见“现代化”这个词,皮尔逊立刻抬起了头,但欧唐奈把这个问题撂在了一边。“约瑟夫,我听你说完了。现在请你听我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我原来考虑的是添一个聪明的年青人为你分担一部分工作。”

    “我不需要添一个病理医师。”这是一个强硬的、不妥协的声明。

    “为什么,约瑟夫?”

    “因为没有那么多工作够两个合格医师做。我一个人就能处理——用不着别人。而且我们科里已经有了一个住院医师。”欧唐奈平心静气地坚持着:“住院医师在我们这儿是来学习的,约瑟夫;一般是短期工作。当然住院医师可以担负一部分工作。但是你不能让他负责,也不能让他担任行政工作。现在你需要的却正是那种人。”

    “让我来判断到底需要什么人吧。给我几天时间我们就能赶上外科的工作。”很明显皮尔逊不打算让步。欧唐奈曾经想到在增加病理医师问题上会遇到阻力,但不清楚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强烈抵制。是不愿意让别人插手他的独立王国呢?还是在保护他自己的地位——怕一个新的年青人会顶了他的工作呢?事实上欧唐奈并没有考虑过撤掉皮尔逊。单单就病理解剖这一项,别人就很难代替皮尔逊的多年老经验。欧唐奈的目的是加强这个部门,从而加强医院的阵容。也许他应该把这一点说清楚。

    “约瑟夫,没有什么大变动的想法。没有人这样提过。你还是主管……”

    “那就让我按我的意思管病理科的事情吧。”欧唐奈发现自己的耐性到头了。也许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够了。等过两天再说吧。他想尽量避免摊牌。于是和缓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再想想的。”

    “没什么可想的。”皮尔逊走到门前了。他僵硬地点点头,走了。

    欧唐奈想,现在问题已经挑明了。他站在那里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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