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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原计划的现场会没能如期召开。

    1978年年底,南方发生边境冲突,彰原北兵营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冬日的北郊显示了北方平原的苍凉,西风呼啸,滴水成冰,又给这种苍凉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悲壮。

    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室内作业,练修正量计算。对于这个课目,四大金刚都有些不放在心上。岑立昊干脆就没有练,而是抱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在看。口令纸就在手边,防止辛中峄或其他的教员来检查,随时覆盖。

    岑立昊当兵的第二年中国恢复高考,岑立昊当时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他报的是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第二志愿是国防科技大。但是辛中峄把他的愿望扼杀了。辛中峄说,“你是干部苗子,眼看就要提起来,去上那劳什子学干啥?上四年学才提干,等你当了排长,别人怕是营长都当上了。今年咱们连有一个军校指标,把机会让给你的老班长吧。”

    岑立昊心里很不痛快,很想抗争,但转念一想,辛中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了。再说,他的老班长胡大发文化底子不太厚实,硬考怕是不行,考军校有专业技术支撑着,文化录取分数线会相对底一点,把机会让给老班长,他应该有这个气量。他的如意算盘是,留在部队先提干,考学以后再说。

    以后的事实表明,辛中峄犯了短视的毛病,岑立昊犯了功利的毛病,好在还没有耽误前程。

    上午八点半,辛中峄亲自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叫上岑立昊,也不说是什么事,拉着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几圈,足足兜了七八十里路,最后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车就让岑立昊报坐标,岑立昊虽然被搞得糊里糊涂,但还是脱口而出,结果同实际坐标只有几米误差。

    这个地方叫做洗剑,是88师的炮兵靶场和野外演练场,但凡实弹射击和实兵演练,都在这块区域进行,岑立昊当新兵的时候到这里搞过战术演练,但辛中峄开车所走过的地方,全是岑立昊没有涉足过的。

    岑立昊说,“副参谋长你考这个考不倒我,可我求求你不要再开车遛我了,我晕车。”说完蹲在地上大吐了一通。

    辛中峄说,“好,我不遛你了,但你不能歇着,打仗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你晕车敌人就不出现。你给我站起来,听着,正前方山洼独立树为一号方位物,向左三指幅右下桥墩为二号方位物,向右四指幅,居民点左上角为第四号方位物……”

    那天岑立昊有点感冒,状态不佳,脸色苍白,严重的晕车使他几乎站立不稳,额头上汗如黄豆,而他过去是不晕车的。但辛中峄不管这些,一口气报了十个目标点,让岑立昊从确定目标坐标,到下达射击表尺、方向以及射击修正量等诸元,时间和精度都必须在优秀以内。

    辛中峄把任务下达完毕,就坐进车里抽烟去了,岑立昊顶着刺骨的寒风,俯在摇摇摆摆的小图板上,心里装着的不仅是压力、寒冷、紧张,还有委屈。他明白了,这可能是提干考核。刘尹波已经得到消息,要打仗了,要补充干部,而且时间要求很紧,一营预提两个班长,考核全是象征性的,理论题还让翻书。

    刘尹波始终怀疑辛中峄偏向岑立昊,但岑立昊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不光是辛中峄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而是因为辛中峄在考核中数次吹毛求疵,故意把他的成绩往下拉。成绩是什么?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是能不能得到重用的依据。你严格要求可以,但是你不能故意埋没我的成绩。岑立昊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给人一种孤傲的印象,而且不驯服。辛中峄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需要尊重,需要无条件的服从,对于岑立昊这样不听招呼的人,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培植呢?连岑立昊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

    作为一个尚且年轻的士兵,岑立昊那时候还不可能进入深谋远虑的境界。这样一联想,岑立昊对辛中峄有点不满,这样考我,万一砸了,不是害我吗?

    在优秀时间内,岑立昊做完了全部科目,向辛中峄报告。辛中峄慢吞吞地从吉普车里走出来,说:“向阵地下达。”

    岑立昊瞅瞅四周,阒无一人,也没有通信设备,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辛中峄,辛中峄根本不看他,正抱着膀子看天。

    无奈,岑立昊只好蹲在地上,举起军用水壶,权当电台话筒,夹紧屁股喊了出去:“阵地注意,101号目标,火力点,表尺360,方向,基准射向向右0-04,集火射击……”

    那天,岑立昊一共下达了十组口令,一个也没有拉下。辛中峄倒是很有耐心,从头听到底,偶尔撮起铅笔在地上比比划划。

    上车之前,辛中峄把岑立昊当天上午演算的诸元记录纸全部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导队,辛中峄也没有说个好或是不好,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岑立昊一直出于忐忑之中,他总觉得那天他的发挥不正常,好像在一个重大的环节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倘若真是这样,那也就怨不得别人,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

    四大金刚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单个进行,对每个人考核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乱点鸳鸯谱,不按被考人的强项来。范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术,翟岩堂考的是通信,刘尹波考的是军事地形学。

    由于是突然袭击,又考非所长,考完之后,几个人一交流,心里都扑通起来。范辰光和刘尹波消息灵通一点,说全团这次要提起来四个,但是有十六个人参加考核,提干的概率是四比一。

    实际指挥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论。这次理论考核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出奇。果然是十六个人参考,除了教导队的四大金刚和赵亭庆、陈国勇等九人,还有建制营连的七个骨干。

    这一考,就考出了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和错综复杂的猜疑。

    理论考场设在政治处的会议室,监考人就团长钟盛英一个人,考题也很简单,每人面前发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怕不怕死?

    十六个预提的干部苗子面对这张白纸,心里都有点发怵,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十分钟后,全体交了答卷。

    这次理论考核的成绩没有公布,标准答案没有公布,预提的干部苗子们是怎样回答的,更没有公布。惟其因为神乎其神,后来就传出很多说法。单说教导队四大金刚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种版本。

    在266团,关注四大金刚的自然不止钟盛英、辛中峄等几个人,除了四大金刚所在营连的首长,还有机关的股长,这些股长就像猴子一样盯着树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后一跃而起,在新提的干部中给自己抢一个精明强干的参谋、干事或者助理员。另外,还有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干最终没提成,只是多了两个兜、享受排级干部待遇的志愿兵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饶有兴趣地观看这些所谓的精英们上演命运打拼的好戏。于是乎这些人就构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劲头十足的业余评论和信息传播队伍,把各种版本的故事和说法演绎得日益丰富多彩。

    版本之一:

    范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卫祖国,死得其所。

    翟岩堂的答案是:有点怕,但总体不怕。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刘尹波的答案是:现在不怕,将来不怕。人固有一死,我愿意死得重如泰山。

    这个版本的流传者认为,大战在即,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团党委要的就是视死如归的决心,不管真怕还是真不怕,但从思想上都不能怕字当先。团党委要的是,先有敢死决心,然后才能有不死之结果。岑立昊和翟岩堂的答案暧昧,反映了内心的恐惧,肯定不被看好。范辰光和刘尹波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壮山河,正是上级党委和首长希望得到的态度,所以这两个人提起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认为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一个浅显的道理是,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愿意找死,关键是要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和荣耻观,解决好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认清光荣牺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质区别,同时也要实事求是地汇报思想,不能跟组织拍胸脯讲大话,也不能装蒜讲泄气话,重要的解决好怕与不怕之间的关系,把握怕与不怕的分寸。从这个意义上讲,翟岩堂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较客观,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团党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岩堂。

    当然,也有与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范辰光的答案是:关键要看怎么死,为谁死。

    翟岩堂的答案是:孬铁不打钉,怕死不当兵。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刘尹波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这个版本里,翟岩堂的答案既体现了传统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当代军人的奉献精神,而且可信,因为他用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俗语,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为价值取向联系起来,所以这种不怕显得实实在在,而不是大话妄言。岑立昊的答案虽然不像翟岩堂那样掷地有声,但是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价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战争需要,则义无反顾。这个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当代优秀军人普遍的心理。范辰光和刘尹波的态度没有那样旗帜鲜明了,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没有赤裸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总体感到底气不足。这个版本的流传者,明显地倾向于翟岩堂和岑立昊优胜。

    还有一种版本更神,说四大金刚的答案都没有按要求正面回答“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不约而同地引经据典作答。

    版本之三:

    范辰光的答案是: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翟岩堂的答案是:牺牲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的答案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刘尹波的答案是: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

    这个版本的可信程度显然低于前面两个版本,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应该说,即便是好事者杜撰出来的,也不是凭空杜撰的,至少,几个人的答案,还比较符合各自的性格和文化层次。

    对于以上版本的流传、而且是长期的流传、猜测直至探秘,四大金刚本人并不清楚,教导队管理严格,他们的接触范围有限,消息相对闭塞。再说,不造、不听、不传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峄给他们规定的原则。尽管内心十分波澜,但表面上他们还得做出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训练,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放屁撒尿。

    三

    在等待的日子里,岑立昊接到了一封信。

    第一次接到那样的信,岑立昊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惊奇,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

    信是通讯员送报纸送来的,寄信人落的地址是本市,信封上贴着邮票,属于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是内容:

    我能感觉到,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奇怪,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自从那天在机场看见你指挥炮班展开战斗队形时的英姿,你就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你颀长的身影,刚毅的面容,果断的手势,敏锐的眼神,无不在我的心里扎下深深的烙印。尤其幸运的是,八一联欢会上我又近距离见到了你,你驾驶着摩托车,像驰骋草原上的战马,你那高超的技术和无畏的精神,潇洒的雄姿,再一次震撼了我,我为有你这样的革命同志而感到自豪,为认识你而感到幸福。我愿意同你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使自己有更多的向你学习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下星期六(9月16日)上午九点钟在机场西赵王渡桥头见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落款是“知名不具”。

    看完信,岑立昊有些发懵。在机场组织训练,那是经常的事,附近的老百姓和海滑的人在一旁看热闹也是经常的事。他已记不清楚是哪一次,他给哪个女孩子留下这么好的印象。从口气上看,应该是海滑的女兵。他反复搜索记忆,那些女孩子在他看来都一样,都很漂亮,都很可爱。信上很自信地说他“知名”,那就意味着他和她有交流,也许只是眼神的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实在记不起来他跟谁有过这样暗送秋波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心态,也不可能跟谁有暗送秋波的事情。那么她一定误会了,这个误会看来还比较严重,还必须尽快解除,否则就有可能惹出麻烦。

    岑立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他想把这封信交给辛中峄,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天大的误会也就说清楚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很不地道,像叛徒一样。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解决,当然是通过地下手段。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所以解决起来就无从下手。

    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无论他怎样掩饰,但还是常常走神,训练中的失误也明显增多。训练间隙,他找个背静的地方,再次深入地研究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分析,并且对照那几个女兵回忆和她们的交往。回忆来回忆去,他跟她们都没有交往,只不过那次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叫苏宁波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后来分析到“潇洒”两个字,心中突然一动,他记得有次开玩笑,刘尹波酸溜溜地说过海滑的苏宁波对他有好感,说他潇洒。他并没有把刘尹波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志不在此,大学不让考,干部还没提起来,就是西施找上门来,他也没地方安顿人家。现在把仅有的几个细节联系起来想,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个苏宁波,因为苏宁波好歹还朝他笑过,他当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再往细里想,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联欢会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对了,他还向她竖了一次大拇指,更重要的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思路豁然开朗。岑立昊的血一下子就烫了,要真是苏宁波,那还有什么话说的?他不太在意女孩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苏宁波,在那天的联欢会上,他看见了那双晶莹纯洁的眸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俏皮的步伐,她像明媚的春风一样,走进了他的心里,甚至可以说唤醒了他的青春。倘若这封信真是苏宁波写的,那说明他还是十分幸运的。当然,幸运归幸运,去不去还是一个问题。

    正在犯难,没想到第三天又接到一封信,内容大致是:

    怕你作难,特此相告。如果那天不能去或者不想去,我等到八点半就回去了。勿念。

    这封信不仅让岑立昊更加犯难,也更加感动。但是,这个约会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赴,一方面他难以证实是苏宁波,因为他觉得苏宁波那样漂亮的女孩不会轻易给他写信,另一方面辛中峄要求及其严格,周末也不能在外呆久了,现在提干问题悬而未决,正是关键时刻,造次不得。万一不是苏宁波,这个险就不值得冒。要是遇上个痴情的女子,把他缠上了,就麻烦了,男女关系这件事情复杂得很,一旦开了头,就很难预料有什么扯不清的事情。

    想来想去,岑立昊最后决定请翟志耘帮忙。

    在教导队里,岑立昊的亲密战友不多,这大约是因为他架子大不合群,但翟岩堂和刘尹波是个例外。刘尹波跟岑立昊有话说,是因为刘尹波不尿岑立昊的臭架子。有一次星期天打扫卫生,岑立昊赖着不干,躺在铺上看书,别人得过且过,刘尹波却不答应。刘尹波说,“你就是将来能把天日个窟窿,你现在也就是一个兵,卫生区是全班队的,你少打扫一块,别人就多打扫一块,别说觉悟了,起码的社会公德还是要讲的嘛。”说着就动手,硬是把岑立昊从床上扯了下来。说来也蹊跷,刘尹波这样对岑立昊,岑立昊反倒觉得跟他距离不远,不太在意他对自己挑三拣四。

    同翟岩堂,岑立昊是另外一种感情,因为翟岩堂厚道,而且经常跟岑立昊学堆沙盘,能够耐得住性子听岑立昊谈他的战术思想,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岑立昊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这一点是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因为在别人的眼里,岑立昊肚子里的那些所谓战术思想,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事情,他经常站在团长师长的高度考虑问题,就像刘尹波说的,与其贴时间听他瞎白话,还不如到炮场上翻几个跟头,那好歹也是锻炼身体呢。

    翟志耘听完情况,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苏宁波?”

    岑立昊支支吾吾地说,“是有点喜欢。”

    翟志耘说,“那就见,这次挂个号,以后正式谈。”

    岑立昊说,“可也不一定是苏宁波,要是别人,缠上了就麻烦了。”

    翟志耘问,“那你的意思怎么办?”

    岑立昊不说话,骨碌着两只眼珠子东张西望,跟翟志耘玩开了小心眼。

    翟志耘明白了,说,“那这样,那天我跟你一起去,如果是苏宁波,你出面,如果不是她,我出面。”

    岑立昊说,“这样也好,要是别人,你速战速决推了就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当天晚上,岑立昊还是睡不着,他把补充班的韩宇戈叫了出来,因为韩宇戈自从到了教导队之后,不厌其烦地跟岑立昊套近乎,希望改变自己的形象,还经常偷着给岑立昊洗衣服。岑立昊对这小子印象不错,有正义感,也很仗义,把这样隐秘的事情托付给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岑立昊问韩宇戈,他们过去跟五朵海霞是怎么联系的,韩宇戈说,“通信呗。”岑立昊说,“那她们的字迹你都能认识啦?”韩宇戈说,“差不多吧。”

    岑立昊就把“知名不具”的信封拿给韩宇戈看,问这是不是苏宁波的。韩宇戈断然说,“别人我不敢说,但这肯定不是苏宁波的,知道吗?苏宁波唱歌跳舞都是客串,她是学美术的,字写得很漂亮。这个字丑死了。”

    听了韩宇戈的话,岑立昊解脱倒是解脱了,却又怅然若失。他千叮咛万嘱托,要韩宇戈保密。韩宇戈信誓旦旦地说,“咱哥们办事你放心,咱就是李玉和,贼鸠山就是给咱灌辣椒水压老虎凳,咱也不会交出密电码。”

    到了晚上,韩宇戈又带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再一次证明那封信不是苏宁波写的,韩宇戈打听到,苏宁波一个星期前就到东北的基地去了,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

    岑立昊现在拿定主意了,不是苏宁波就好办了,让翟岩堂去一趟,几句话就打发了。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岑立昊就跟翟岩堂商量派他“代劳”的事,说,在这个问题上,翟志耘是“次要矛盾”,可以出面保护他这个“主要矛盾”。翟岩堂听完,很是惊诧,说,“不是说好了吗,咱俩一起去,你怎么又让我一个人去,万一她真是苏宁波怎么办?”

    岑立昊留了一手,没有告诉翟志耘他已确认不是苏宁波了,态度明朗地说,“那还不简单吗?不管是谁,性质都一样,跟她说清楚,革命友谊万古长青,我们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

    四

    转眼就到了9月16日,一大清早翟岩堂请了假,挎着军用挎包出了门。

    这个上午岑立昊的日子过得很踏实。

    到了下午,翟岩堂还是没回来,岑立昊就坐不住了,他闹不明白,就捎个口信的事情,翟岩堂为什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出事了?难道走岔了?难道闹起来了?难道两个人一见钟情了?后来他居然又担心韩宇戈的情报不准,万一真是苏宁波怎么办?万一是韩宇戈看自己的笑话故意使坏,让翟岩堂直来直去地泼一瓢凉水,那不就把苏宁波伤害了吗?

    到了下午四点钟,翟岩堂还是没有回来,岑立昊沉不住气了,心神不定。为了掩饰不安,就跑道后墙边上练倒立。岑立昊的军体水平一般,练倒立却是拿手好戏,只要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或者动脑子动多了,或者有什么问题想不开了,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倒贴上去,脑袋向下,让血从上往下流。

    岑立昊像壁虎一样在宿舍后墙上反贴了十多分钟,由胡思乱想渐渐地集中到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担心。因为按规定,节假日的下午五点钟要点名,到时候如果翟岩堂还不回来,那就麻烦了。教导队是什么地方?教导队的纪律是铁的,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假外出和逾假不归的,出现一个处理一个。如果处理了翟岩堂,那就势必要拔出萝卜带出泥,翟岩堂人老实,不会打马虎眼,三盘问两盘问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祸首。

    他决定采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首先,他没法跟翟岩堂联系,因此那边的情况不明。其次,点名是必然的,他没办法阻止。他突然想,四点半的时候如果教导队出点事就好了,譬如团里突然通知队领导到团里开会,譬如炊事班突然着火了,再譬如有两个学员打架,队领导都忙着处理他们去了,或者有个学员急性盲肠炎发作了,队领导赶紧组织抢救……

    想到这里,岑立昊的脑子里咔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这个情况可以由自己来制造,问题是怎样才能让盲肠炎发作呢?这一点他完全是门外汉。但顺着这个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譬如把教导队猪圈里的猪放出去两条,赶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向队领导报告,招呼大家全体找猪,如此就可以帮翟岩堂乱中过关。

    岑立昊开始行动了。一个空中散花,把自己从墙上剥下来,当真遛达到厕所西边的猪圈附近。但是,真要动手的时候,他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他的方案简直漏洞百出,实施起来困难重重。首先,猪往哪里赶?当真丢了怎么办?第二,就算有了地方,猪能听他的话吗?他平时做好事不积极,喂猪帮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跟猪们没有建立感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帮他的忙。第三,他平时不到猪圈来,这次不仅来了,而且高度负责,居然细致入微地发现猪少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想来想去,还是无从下手。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处理这类虽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并不高。

    太阳西偏,暮霭升起。岑立昊站在猪圈旁,惦记翟岩堂,放眼地平线,遐想苏宁波。

    从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猪圈,眼前是菜地,越过菜地是铁丝网,铁丝网的西边是小河沟,小河沟的西边就是机场的领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还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宽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条苍茫混沌的地平线,赵王渡现在就隐藏在那条地平线里。岑立昊熟悉那里的地形,定点时,那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落,每一片树林,都是他的目标,都是他坐标中的数字,都是他假象中的出发待机地域或者预备队集结地。但是,现在那里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他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岑立昊的脑子在一圈一圈地胀大,他设想了许多可能,也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翟岩堂超假暴露了,暴露了之后又把他出卖了,然后辛中峄亲自找他谈,那他就对不起了,索性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反正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揽的,完全是天灾人祸。

    想到这里,反而有一阵解脱的轻松,但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可以不管别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岩堂,更不能把自己暴露,他不能因为一封莫明其妙的来信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他还是得采取行动,当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让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谁的急性盲肠炎弄发作了让大家去救人。实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拦住翟岩堂,两个人一起编造一个误假的原因,大不了挨个处分……

    然而,就在他已经坚定了决心,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他看见从机场西边的碎石大道上,飞奔过来一个身影,他的血液立即加快了循环——没错,那是翟岩堂,像是天边来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点五十六分,翟岩堂回到了教导队。

    五

    不断有消息传来,南方的边境摩擦越来越严重,战争看来在所难免。四大金刚度日如年,他们盼望打起来,他们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提干命令下来。

    范辰光在这期间比较活跃,训练之余,写了不少通讯报道,其主题是某某部队加强应急训练,严阵以待;某某团长组织部队深入研究山岳丛林地带作战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经验;某某教导队培养高素质人才,涌现出新时期四大金刚;某某某十项全能技术创造新记录,等等。有的在教导队的黑板报上发表,有的在军区小报上发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都是豆腐块,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汇款单上写着一元六角。

    岑立昊对范辰光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投机。范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说是初中毕业,但不仅岑立昊,连刘尹波都怀疑他小学没毕业。正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范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说他没文化,他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是什么文化?这是作家记者的文化。范辰光越是拿报刊说事,岑立昊和刘尹波之流就越是不屑,刘尹波说,“发表文章算个屁,你懵得了别人懵不了咱们。通讯报道那玩意儿还不好写?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人都能写,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得了,写清楚就可以发表。那是体力活。”

    刘尹波一说这话范辰光就跟他急,说:“你刘尹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写试试。”

    刘尹波说:“我写那玩意儿干啥?知道吗,我在写论文呢。知道什么叫论文吗?大块头,大手笔,那是对部队建设有指导意义的,不是那种不痛不痒吹牛拍马的豆腐块。”

    范辰光说,“你狗日的跟岑立昊一个吊样子,自命不凡,狗屁!”

    这时候岑立昊就要发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个字你要错上九十九?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气。知道报纸给你发表的都是什么吗?改过来的错别字加上标点符号。你牛什么牛?”

    范辰光一看岑立昊参战,立马就老实了,气呼呼地练他的俯卧撑。那意思是,你们也别牛,我不光会写报道,练技术你们也不是个。

    范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还坚持笔耕,是有他的深层考虑的。文化程度确实是他的软肋。他的想法是,要用报刊发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干的问题上因为文化程度出了纰漏,他还可以因为会写报道而作为特长骨干拥有回旋余地。以后的实事果然证明,范辰光是有远见的。

    就在四大金刚焦急等待提干命令的时候,266团团长钟盛英升到师里当了副师长,上任之后就到南方边境看地形去了。部队猜测,这恐怕就是要出征的兆头了。这期间,教导队虽然还没有解散,但是全都分头参加各个专业的训练,在其中起教员的作用。各级都开始指定代理人,传授遗书的写法,机关干部起草了各种战斗文书,连队干部不厌其烦地讲解战时立功受奖条令条例,班排和个人的请战书和决心书雪片一般飞到各级首长的案头。大礼堂门外的广场上,每晚都放电影,除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有《深入虎穴》《渡江侦察记》等等,全是国产战斗故事片,而且轮流着放,反复地放。

    雷声够大的了,但雨点就是不下来,半个月后,还是不见动静,只是应急训练搞得更加严格,内容更多,严了多了,架不住久了,久了就疲软了,部队在紧张一阵之后,又有些松懈。

    第一批人员南下,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当时南方形势已是一触即发,兄弟部队云集边境,上级要求抽调一批战士补充边境部队的兵员,266团去了10个。教导队多数人都递交了请战书,但被批准的只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教导队学员,而是补充班的韩宇戈。

    关于韩宇戈上前线,也有一些说法,有的说是他爷爷干预的,爷爷参加过战争,深谋远虑,知道战争出战将。有的人说是他父亲干预的,他的父亲把他安排在后方勤务基地,这样既能确保安全,又能体面镀金。但是,根据教导队新四大金刚掌握的情况,韩宇戈上前线完全是他个人争取的。

    韩宇戈等10名战士作为补充兵员开往边境之后的第九天,提升干部的命令终于下来了。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伤心。

    教导队里提起来6个,岑立昊被任命为八连一排长,刘尹波被任命为五连二排长,还有赵亭庆、陈国勇等人都被提起来了。

    提干名单里居然没有范辰光和翟岩堂。据说范辰光是因为在档案里改了文化程度被人揭发了,翟志耘是因为同地方女青年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被人告状了。

    命令是在大礼堂全团官兵大会上宣布的,宣布之后,范辰光的脸立马就白了,队伍带回的时候,范辰光突然离开了队伍,回头就往大礼堂跑,他要去找新任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是去求情还是质问,是闹情绪还是表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要去。

    但是他没去成,辛中峄让人把他拖住了。

    翟岩堂在宣布命令之后,也反常了一阵子,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双眼看天,不跟人说话,连岑立昊也不理睬。

    教导队从这天起就解散了,学员们各自回到原单位,当官的当官,当骨干的当骨干,迅速投入到战争准备之中。部队拉动已成定局,而且时间不会太长。

    六

    岑立昊本来是想到炮营一连的,因为那是他的老连队,干部战士和步属炮兵的业务都很熟,真的打起仗来,别说指挥一个排,就是指挥一个连也绰绰有余。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调到步兵连队去。辛中峄找他谈话的时候,说的是为了让他全面发展,他还是有点不痛快。步兵体力消耗大,他对那些刺杀投弹之类的不感兴趣,觉得很原始,打起仗来像梁山好汉。再说搞步兵训练不是他的强项,显示不出来。但毕竟是当了干部,没有不服从的道理。

    到了八连之后不久,果然就觉得在步兵连队很不适应,而且还跟连长孙大竹把关系搞得比较紧张。

    孙大竹在当连长之前是副连长,副连长之前是排长,再往前说就有点文不对题,孙大竹当排长之前是炊事班长。炊事班长怎么能发展成为一个连长呢?孙大竹自然有他的绝活,他会摔手榴弹,别人摔手榴弹最多摔五六十米,他能摔七十六米,不仅在全团,而且在全军都没几个。更绝的是,他还不仅能右手摔,左手也能摔五六十米,不仅能从上面摔,还可以倒提着摔。这么七摔八摔,就摔出了个训练标兵。

    有天连队集中起来听防化课,让岑立昊讲,这是岑立昊到任后第一次讲课,自然也比较重视。那天岑立昊穿了一身崭新的四个兜干部服,里面是雪白的确良衬衣,皮鞋擦得锃亮。讲课的时候,首先强调纪律,不管干部战士,一律都要记笔记,他要抽查。孙大竹也坐在下面,手里倒是端个笔记本,但他一个字也没记。两个小时,岑立昊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直到下课,也没有请连长做指示,更没说“不当的地方请连长纠正指导”之类的话,使孙大竹很不自在,但岑立昊当时的身份是老师,他是学生,而且开课之前他自己向连队提出要求要尊重教员,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他就抓住一件事情,把岑立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按规定,排长是没有单身宿舍的,如果是分班住,就跟随某一个班住。266团的房子是过去苏联人修的,每个宿舍都很大,一个宿舍住一个排,将近三十人都在里面。到了夜里,放屁磨牙说梦话的,什么声音都有,再说还有上岗下岗查铺查哨的,很不安静。当战士的时候岑立昊费了很大的劲才适应,现在当了排长,又不适应了。

    宿舍既然很大,就有一些附属设施,苏联人设计这样的房子的时候,每间大宿舍都有一个耳房,六七个平方,原来的用途不知道,但我军住进去之后,约定俗成地把它作为器材库。岑立昊对这个器材库很感兴趣,几番研究之后,让人找来两个旧柜子,所有器材均叠放在柜子里,然后自己在里面安了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器材库一下子就成了排部。

    星期天刘尹波到八连来,一是看望老领导孙大竹,二是跟岑立昊叙旧,在孙大竹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到一排来了,进门之后发现岑立昊在排里的大宿舍里面还有一个小套间,就惊呼,“哇,你还有个排部啊!我可是睡大宿舍,夜里三个班一起打呼噜。”

    岑立昊说,“嘿嘿,你能跟我比吗,我是谁呀?”

    岑立昊讲这话的时候,没想到孙大竹就跟在刘尹波的后面,他是准备拿刘尹波来教导岑立昊的。孙大竹顺口就说了一句,“刘尹波同志你当然不能跟岑立昊比,你是两个兜,他是四个兜。”

    岑立昊这才注意到,刘尹波果然穿的是两个兜的战士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解放鞋。岑立昊明白,孙大竹对他一提干就穿干部服早就有看法了。那时候战士提干,一般都要等半年之后才穿四个兜,以显示不忘本色谦虚谨慎。但岑立昊在提干命令下过不到一个星期就把干部服和皮鞋穿上了,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孙大竹几次暗示岑立昊,一个新干部,要注意影响,岑立昊充耳不闻。现在孙大竹当着刘尹波面前讽刺,岑立昊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岑立昊说,“刘尹波我觉得你挺虚伪的,没当干部时拼命地想当,当了吧,连个干部服都不敢穿,还穿战士服,什么意思,混同于一般群众嘛。”

    孙大竹说,“是不是干部,不在乎穿什么,而在乎思想。”

    岑立昊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穿了干部服,反而成了战士的思想?干部服是后勤发的,发的就是让我穿的,你凭什么说三道四?毫无道理!”

    孙大竹火了,说,“岑立昊你看你跟我讲话是什么口气?好像你是连长我是排长似的。”

    岑立昊说,“连长你别生气,今天是休息日,我可没找你吵架。刘尹波是来找我玩的,你掺和来讽刺我,简直没素养。我就穿干部服,你能把我扒下来?”

    孙大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说,“岑立昊同志,你太不像话了。”

    岑立昊说,“你要是自找没趣,我还有更不像话的呢。”

    刘尹波一看两人唇枪舌剑,知道过去有点积怨,赶紧打圆场说,“立昊你别这么说,连长也是为你好。”

    岑立昊说,“连长要干连长的事,穿个衣服的事情是你管的吗?”

    孙大竹说,“那我告诉你,你搞这个排部是违反规定的,排长一律跟战士们住大宿舍。”

    岑立昊说,“你把文件找来我看看,哪一条规定我不能在这个小屋里住?当年苏联红军设计的这个营房,这个耳房就是排长住的。”

    孙大竹说,“你瞎说,根本没这回事。全团没有一个排长住在耳房里,就你特殊?”

    岑立昊说,“除了我,全团没有第二个岑立昊,我当然特殊了。”

    孙大竹说不过岑立昊,气得脸发紫,指着岑立昊说,“你简直是不讲道理,你这样自高自大,会栽跟头的。”

    岑立昊说,“我栽跟头我爬起来,只要我不违反纪律,你管不着。”

    孙大竹说,“我不跟你胡搅蛮缠了,等开支委会再说。”说完,连招呼也没打,气哼哼地走了。

    刘尹波说,“立昊你太过分了,怎么对连长这个态度?”

    岑立昊也是余怒未消,说,“你没看出来吗?他是故意来挑我的毛病。什么狗屁连长,水平太差了,就他妈的会扔手榴弹。我要是被他弄软了,打仗听他瞎指挥,还会送命呢。”

    刘尹波说,“你确实有点不讲道理。这样不好。”

    岑立昊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也是小绵羊啊?穿身战士服穿双破球鞋,就是谦虚谨慎?屁,虚伪!我有我的原则!还会在乎他?”

    刘尹波见这个人油盐不进,说,“好了好了,我本来想跟你说说范辰光和翟岩堂的,没想到惹你们吵了起来,真是晦气。”

    岑立昊说,“这是早晚的事,我看不起这个狗屁连长。你说,范辰光和翟岩堂又有什么情况?”

    刘尹波说,范辰光还在到处活动,往上写了很多信,把他的事迹材料和发表的报道文章都寄到军区首长手里了。听说扬言要到边境去找钟副师长,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岑立昊说,“也难怪,好歹是个尖子啊,单兵作战还是可以的。翟岩堂呢,有什么说法吗?”

    刘尹波说,“我听说原来团里想保住翟岩堂,等部队出征之前作为战斗骨干,紧急提起来。现在又听说不可能了。”

    岑立昊问,“为什么?”

    刘尹波说,“据说陈春梅的男朋友告状告得比较厉害,翟岩堂也觉得太丢人了,在266团没法呆下去,要求复员。”

    岑立昊惊问,“真有这回事?”

    刘尹波狡黠一笑,“我这不是问你吗?”

    岑立昊警觉地看了看刘尹波说,“我怎么知道?”

    刘尹波说,“我听范辰光说,翟岩堂出事,你好像知道点内幕,是这样吗?”

    岑立昊脱口而出,“胡扯,范辰光造老子的舆论。这狗日的就爱搞小动作,难怪他提不起来,活该!”

    七

    这段时间,参战应急训练还在搞,但终归时间拖得太长,没有前两个月紧张了。

    元旦前,政治处下了通知,要组织篮球比赛,各连都要派代表队。连长孙大竹让岑立昊负责组织。岑立昊说,“让我负责可以,但人得由我挑,方法得按我的来,作息时间由我定。”

    孙大竹心里一阵不痛快,手下有这么个牛皮哄哄的排长,真是活倒霉。但他不想同岑立昊的关系搞僵,一来因为岑立昊是排长,他是连长,排长经常跟连长叫板,说出去不好听,尤其显得他无能。其次,岑立昊是团里的训练尖子,军事素质明显高他一筹,闹将起来,反而会被人认为他嫉贤妒能。再者,岑立昊是个二杆子,出了名的岑老虎,连辛中峄的眼皮子他都敢翻,孙大竹他就更不会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人,还是顺着点好,免得自找难堪。

    孙大竹说,“行啊,一排长你只要把红旗给我扛回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岑立昊说,“摆酒不用,不给我小鞋穿就行了。”

    孙大竹心里又想,这狗日的真是不讲理,明明是他不服从我,反倒成了我给他小鞋穿了。孙大竹说,“只要拿前三名,我在支委会上提出来,你的排部就不动了。”

    岑立昊这就开始在全连网络人才,组织了个球队,分成两拨,他自己亲自兼任甲队队长。

    谁知道训练只搞了两天,就有几个队员找孙大竹“辞职”,甲乙两队都有。乙队说岑立昊野蛮,老是骂人。大家都是业余的,可是他按专业队要求,一个三步投篮,他让人投一百次,骨头都快累散了,他也不让人休息。甲队反映说,我操,这哪里是打球啊,简直是打仗,整个场上就听他在吼。他打中锋,球风霸道至极,投篮基本上被他包了,抓住球就要传给他,要是不传给他,球没投上,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这个鸟球还有什么打头啊!

    听了球员们的控诉,孙大竹心中窃喜,心想也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让这狗日的不可一世,惹了众怒,他在八连就威风扫地了。孙大竹对大家说,“一排长也是恨铁不成钢,为了给连队争取荣誉,所以大家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大家见连长没有撤换教练的意思,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坚持。别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八连的球员虽然一肚皮怨气,但考虑要为连队争光跟别的连队打球,还是同仇敌忾的,没有给岑立昊添乱。训练了一个礼拜,就开始打全营淘汰赛。四个连队,他们打掉了三个。然后就代表营里到团里打。但是到了团里,第一场球就出了个纰漏。

    跟八连打的是二连,二连球队是个老球队,一向是在全团拿冠军的。岑立昊是八连场上队长,又是中锋,一看对方实力太强,就拿出了拼命的劲头,猛打猛冲。达到十分钟的时候,分数还是忽高忽低难解难分,再往下走,八连的战术就有点乱了,中锋老是得不到球。岑立昊要求暂停,把担任左锋的三班长朱白江骂了狗血喷头,说:“你这个猪八戒你自己不行,还不赶快把球给我,今天的分都是你丢的,这场球要是打输了,你就自杀。”朱白江不服地说,“我十个球有八个球都传给你了,你也不是百发百中,你也丢了四个。这场球要是打输了,我看你更有责任,主要是你的个人英雄主义造成的。”

    岑立昊暴跳如雷,说,“还他妈的狡辩,我丢了四个,你丢了七个。这个帐我以后再跟你算。”说完,又转向众人,狠巴巴地说,“再上场,尽量把球传给我,谁失误,我就开除谁。”

    再往下,八连就打疯了,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结果犯规的次数也增加了。到了下半场快要结束的时候,双方比分是五十五比五十六,二连比八连多一分,而且球在二连的手里。就在对方要上篮的时候,八连后卫四班副出其不意地把球断了过来,传给朱白江,岑立昊一看形势急转直下,兴奋狂呼,稳住稳住,给我给我!可是朱白江觉得自己的进攻路线更好,就一直带了下去,把岑立昊恨得牙痒。朱白江把球带到对方的篮板的正前方,眼看就要投进,被对方盖了帽,好在岑立昊动作敏捷,凌空跃起,将球揽到手上,接着单手翻腕,准备来一个远距离吊篮,岂料球刚出手,哨子响了——时间到。球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刷地一声,空心落篮。岑立昊本来认为这个球要算数的,没想到咬着哨子的裁判两只手在裤裆下面来回交叉摇摆——无效。

    岑立昊一肚皮怒火终于有了去处,二话没说,举起篮球就向裁判砸去。裁判没防备会有人砸他,躲闪不及,脑袋上挨了重重地一击,顿时眼冒金星,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岑立昊的这一球砸得影响深远。八连付出的代价是被取消参赛资格。岑立昊本人付出的代价则是关于个人前程的。

    裁判挨了砸,球赛活动组委会自然要告状。队员打裁判,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必须处理,这是没话说的。关键是还有孙大竹告状。孙大竹找到政治处,只说了一句话,“岑立昊这个排长我领导不了,要么把他调走,要么把我调走。”

    八

    翟岩堂复员了。

    9月16日那天,在赵王渡桥头,翟岩堂初见对方不是苏宁波,也不是海滑的女兵,而是陈红梅,感到很意外,但不惊讶。而陈红梅在最初见到翟岩堂的时候,压根儿也就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落落大方地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以后翟岩堂分析,陈红梅能够迅速调整心态,肯定是在他向赵王渡走路的那一段时间内,陈红梅已经把他观察清楚了。陈红梅说,“岑立昊这个人没劲,但难得他有你这样一个敢于两肋插刀的朋友。他还以为我想追他,其实我追的是解放军。”

    翟岩堂当时就觉得情况有点异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红梅提议散步,翟岩堂本来不想跟她散步,因为这个地方离营房不远,他怕被人看见说不清楚。但又考虑岑立昊没来,人家姑娘本来就难堪,强打精神跟他说话,已经很委屈了,他得再多说几句,安慰安慰,于是就同意了。没想到话题一打开,还越说越投机。后来走到一个汽公共车站,陈红梅说,“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桥,那边就是邻省了,桥头有集贸市场,很热闹,咱们去看看。”

    那时候才是上午十点钟,翟岩堂本来请的是一天假,他原想解决了岑立昊的问题再进城照相的,跟着陈红梅,相就没照。两个人到了彰河桥头,还一起吃了一顿饺子,关系就变得亲密起来了。在此之后,书信来往,忙里偷闲,约会三次。再往后,就出事了。团里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岩堂一状,说他勾引陈红梅,陈红梅已经怀孕了,写信人署名是北郊区文化站革命群众。

    团里秘密派人调查,此事果然不假,怀孕倒是没有,两个人确实发生了关系。所谓的“文化站一革命群众”,其实就是陈红梅的追求者,手里握有确凿证据。钟团长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但是师里又接到了来信,翟岩堂的提干于是泡了汤。

    宣布岑立昊等人提干的那天晚上,翟岩堂拒绝同任何人交流,一个人坐在菜地边上抽了十几根香烟,第二天自己背着铺盖卷回六连去了。再往后,翟岩堂就复员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翟岩堂复员之后不久,就在部队出征南下的前几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陈春梅结婚了。

    翟岩堂后来的行动只有岑立昊知道。

    岑立昊打球砸裁判,和翟岩堂领结婚证是在同一天,岑立昊那天情绪很坏,主动给翟岩堂打的电话,约好在桥头饭店见面吃饭,见了面才知道,翟岩堂那天扯结婚证了。

    翟岩堂对岑立昊说,“谢谢你兄弟,你让我提前成家立业了。”

    岑立昊苦笑,说,“你怪我吧,都是我惹的祸。”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近老办蠢事。”

    翟岩堂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你什么关系?没有你我照样要娶媳妇生孩子。不过,打仗我打不成了,三年的修行啊,就这么交给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岑立昊说,“我理解你,你要是上去,比我强。”

    翟岩堂说,“你这话不是心里话。我不会比你强,但也未必比你差。好了,这话不说了,说多了没意思。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你那天让我代你赴约,真实想法是什么?”

    岑立昊说,“就是不想在那时候进入情况。”

    翟岩堂又问,“如果是现在呢?”

    岑立昊说,“还是不想进入情况。”

    翟岩堂说,“你有一次说梦话,喊了苏宁波的名字。”

    岑立昊怔住了:“不会吧?”

    翟岩堂说,“兄弟,看看我这张脸,这张脸会撒谎吗?你呀,你是把你的前程看得太重了,看得太重了,就没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我是喜欢苏宁波,但那天就是苏宁波,我也不会去,而要是知道是陈红梅,我就去了。”

    翟岩堂也愣住了,“为什么?”

    岑立昊说,“你想想啊,苏宁波她是一个干部,我是一个老兵,跟她在一起,我不占上风。我要是心里没她,就不在乎,越是有她,越是在乎。”

    翟岩堂说,“这话更没人味了,也更有人味了。”

    岑立昊说,“你这话怎么这么难懂?”

    翟岩堂说,“更没人味,说的是你的虚荣心。更有人味,说的是这虚荣心是为了爱情。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你对苏宁波是有情的。”

    岑立昊说,“感情这东西,太复杂了。其实我还不了解她,但是我相信一见钟情,而且看重一见钟情。”

    翟岩堂说,“陈红梅,哦,现在你该叫她嫂子了,她跟苏宁波她们交往多,我能让她把你的意思转达给苏宁波吗?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允许谈恋爱了。”

    岑立昊赶紧说,“别,我马上要打仗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九

    岑立昊调到团司令部当正排职见习参谋,是辛中峄找他谈的话。辛中峄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不想多说,只跟你讲一句,一个人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狭隘短浅的,而只有平视,才可能有长远辽阔的眼界。怎么才能平视呢?还是我那句话,下颚微收。”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在得意的时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时候想想得意。”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是个人都有优点,是个人都有缺点。多看看别人的优点,多看看自己的缺点。”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又说,“你有好几次问我,提干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绩,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你现在还想听吗?”

    岑立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次我可能出现了重大问题。那天我没有发挥好。”

    辛中峄说,“那天你发挥得很好,但是,你发挥得过头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一过头,就适得其反。”

    辛中峄这样一说,岑立昊就紧张了,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中峄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话。”

    辛中峄指了指正南方又问:“那你先说说,这是什么方向?”

    岑立昊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了:“当然是正南。”

    辛中峄说:“你敢肯定这是正南?”

    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并且还跑到路边一棵树下,对着太阳比划了一阵子,再次肯定地说:“正南。”

    辛中峄笑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绩为零。”

    岑立昊吃了一惊,再问下去,辛中峄却微微一笑,再也不说了。

    岑立昊回忆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于过分紧张,他刚开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个错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说,他所计算的十个射击诸元,全部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错误。辛中峄说他的考核成绩为零那是客气话。如果当真在战争中犯这样的错误,他指挥的一个炮兵连十次“集火射击”,五百多发炮弹恰好是落在本部的纵深内,毫无疑问是要造成重大伤亡的,那是杀头都弥补不了的。当然,不是真枪实弹地战争行为,辛中峄也就放他一马了,他犯的是大错误,大到了没法追究的程度。

    辛中峄说,“人啊,人就是人,谁都不是神。”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峄说,“那好,就不多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到战场上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转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着辛副参谋长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因为出征的日子迫近,又调整了一批干部,老弱病残一律留下,不适合战争的也留下,从而破格提拔使用一批新干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现在就是八连连长了。可是,那该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职见习参谋的位置上。

    此时,刘尹波已经当了五连的副指导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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