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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袁春梅和她的随员是坐马车出发的,到了紫阳关,换了国军的一辆美式军用卡车,向楚城县城颠簸而来。

    这天是个晴天,太阳很好,只是风大,一阵一阵的像是猛兽嘶鸣,刮得人心里发紧。上午十一点,得到通报,淮上支队的代表到了,杨邑和二一二师政训处的副处长郭得树一干人等便在六三六团团部门口迎候。郭得树说,杨参座,这场戏怎么收场啊?

    杨邑说,此话怎讲?

    郭得树说,是啊,我倒是希望那家伙从此销声匿迹。连新闻标题我都替那些记者们想好了,淮上支队枪杀国军军官,公审之前凶犯潜逃。如此一来,此次日军冬季攻势,我部即便坐山观虎也不为过。

    杨邑摸摸衣领说,好是好,可是淮上支队传来的消息岂能当真?那陈九川神出鬼没,倘若他活着出现,真的判他死刑,还是需要动些脑筋的。陪审团和记者团里同情淮上支队的人不少,你我若无确凿证据证明陈九川故意杀人,杀他就会遇到阻力。

    很快,卡车呼呼隆隆开进了团部,放慢速度绕了半圈,在二层楼前停了下来。

    下车之前,袁春梅用双手把脸搓得发烫,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脚踏板上的护兵跳下来,拉开车门。杨邑迎上去,定睛一看,两只脚被钉在原地,惊问,怎么是你,袁小姐?

    袁春梅站稳,脚跟一靠,抬臂给杨邑敬了个礼,朗声说,杨教官,山不转水转,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杨邑嘴巴动了动,有些僵硬地还了礼说,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逃到芜湖去了吗?

    郭得树说,哈哈,原来袁代表同杨参座是老相识了,看来这次谈判风云际会,有故事哦。

    谈判地点选在六三六团,是因为这里相对宽敞,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东边还有一个礼堂,将作为公审的会场。这原是楚城国立师范的校部,日军占领淮上州后,师生作鸟兽散,因此一直为六三六团占用。

    一干人等鱼贯而行,路上杨邑的脸上阴云密布,袁春梅却谈笑风生,东张西望说,山河破碎,国军还有这么排场的兵营,实在难得。

    杨邑当然能够听出袁春梅话里的讥讽意味,只是他眼下没有精力同袁春梅节外生枝。杨邑说,苟且偷安而已,一息尚存,总得吃饭睡觉啊!

    进到会场之后,杨邑率先找到自己的位置,背北面南,指着正对面的座位,向袁春梅一伸手臂说,请!

    袁春梅却不理睬这套礼节,而是东张西望,向杨邑笑笑说,杨教官,难道非要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如此这般森严壁垒?

    袁春梅走到长条桌的西头,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往火塘边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说,杨教官,从私人角度讲,你我有师生之谊,他乡遇故知,也是难得的缘分。从公一方面讲,淮上支队同二一二师,本来就是抗战手足。兄弟阋于墙,没有必要剑拔弩张。我看我们就围在这火塘边上,以茶代酒,尽释前嫌,你看如何?

    杨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张口结舌,看着袁春梅,冷冰冰地说,袁代表,你我两部就陈九川枪杀国军军官事宜举行谈判,事关友军团结、一致抗日之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儿戏!烤火谈判,成何体统!袁代表,不要开玩笑了,请坐,请上坐。

    袁春梅站了起来,但是袁春梅并没有回到谈判桌上,而是站在火塘边上,掸了掸衣袖说,那好,杨代表讲体统,我们就按体统的来。杨代表,是否国民政府有明文规定,谈判不能在火塘边上进行?这只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或者说只是你国军的规矩。可是我们淮上支队也有我们的规矩。谈判的地点是你们定的,谈判的时间是你们定的,谈判的方式也是你们定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们一下?

    杨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袁春梅会选择在谈判礼仪上发难,从礼节上打开突破口。

    杨邑站着没动,竭力控制着情绪问,袁代表,你是来谈判的还是来挑衅的?

    袁春梅说,我一介女流,单枪匹马,如果你们认为像我这样的人都能挑衅,贵部在日军面前岂能有所作为?

    杨邑掩饰地扶扶眼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仅仅在谈判礼仪上,袁春梅就借题发挥,生拉死扯地抓住了主动权,如果退让,将会被她牵着鼻子走,那就麻烦了。

    杨邑说,你这个态度,我没法跟你谈判。请你回去转告韩司令,谈判结束了。

    袁春梅说,擦枪走火,本来是军中常事,我们并不希望发生悲剧,我们应该站在抗战大局的立场上,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将事态平息在最低限度。可是贵部总有那么一些人,居心不良,小题大做,旨在破坏抗日团结,这难道是你杨教官能够容忍的吗,杨教官你愿意看到亲痛仇快的结局吗?

    杨邑说,不回到谈判桌上,我无法跟你对话。

    袁春梅说,谈判还没有开始,杨代表如果单方面宣布结束,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杨邑说,那好,我们就进入实质性谈判。关于陈九川枪杀国军军官一事,贵部到底有何处理意见?

    袁春梅说,杀人偿命,责无旁贷,然而事出有因,则又另当别论。关于陈九川擦枪走火误伤友军军官,我部深感痛心,为体现团结抗战之诚意,我部拟为李万方上尉殉难召开公祭大会,筹资三百大洋,抚恤其亲属,并对肇事者陈九川予以革职处分,以儆效尤。着其以士卒身份降至一线连队,将功补过。

    杨邑说,人命关天,如此潦草,有何诚意?

    袁春梅说,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就是李万方九泉有知,也不应该吹毛求疵。请杨代表公布贵部的意见。

    杨邑说,那好,我部就一个意见,如期召开公审大会。

    袁春梅沉默了一会儿,降低声调说,有这个必要吗?家丑不可外扬啊,为什么非要把一桩事故变成一个政治事件,为什么非要把友军之间可以商量解决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日军冬季攻势未雨绸缪,我们为什么要对这个事情纠缠不休?

    杨邑说,袁代表,我们不要争论了,我看就这样吧。虽然我们有很大的分歧,各为其主啊,个人品质彼此还是认同的。袁代表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我部已备粗茶淡饭,饭后略作歇息。我将很快向师座报告,公审大会如期召开。

    袁春梅说,如果杨代表执意要给我部难堪,那我们也只有奉陪了,悉听尊便。

    杨邑说,敝人还有一个问题要提醒袁代表,如果公审大会召开,当事人是不可缺席的哦!

    袁春梅说,逼上梁山啊,贵部一定要交出陈九川,可是我们从哪里去找陈九川?用他的团长抵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二

    近些日子,情报一直坚称,日军淮上州驻屯军松冈联队将于农历十二月中旬向西华山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国军和淮上支队打进淮上州的谍报人员几乎一天一个情报往外送,今天有军火装备从安庆运往淮上州,明天出现新的部队番号,以至于淮上州南半壁河山风声鹤唳。

    日军兵锋所向直指西华山根据地,奔着淮上支队去,对国军威胁并不大,如果时机成熟,在日军进攻西华山的时候,国军打着配合淮上支队的名义,还可以在日军背后捞些油水,如此,既行抗战之实,又不致伤筋动骨。但这两天杨邑越琢磨越不对劲。

    杨邑的狐疑有两点,一是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在中国战场兵力日渐捉襟见肘,日军龟缩淮上州已久,采取的是固守待援方针,一般不会重兵轻犯。其次,时值冬初,天气眼见恶化,按以往经验,农历十二月江淮即为雪季,日军如此大规模扫荡,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久,倘若大雪封山,岂不进退维谷?松冈大佐老谋深算,不会忽略这样重大的气候条件。

    由这两点深入分析,日军很有可能是声东击西。国军主力大部在淮上北部设防,地形平缓,便于机械化和重火力展开,即便遇上大雪,撤退也不是一件难事。连日来师部长官幸灾乐祸,并抓住陈九川枪杀国军教官的事情不放,旨在给淮上支队念念紧箍咒。可是万一真的是声东击西,日军回马一枪,合围楚城,那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杨邑想到最后,惊出一身冷汗。在向章林坡禀报同袁春梅谈判的情况之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章林坡不以为然地说,老杨你糊涂!这个仗打不打,不是他松冈大佐说了算的,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这是整个华东日军总体部署的一部分。

    杨邑不屈不挠地说,他没必要对西华山进行六路围攻啊,西华山有什么好攻的?他要创造战绩,转过脸西北方向是我国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他就算集中力量打我一个团,那也是正经的战役啊!

    章林坡的脸色极其难看,呼啦一下把杨邑的汇报材料摔在他的面前说,老杨你是被鬼子吓破了胆还是被那个袁春梅吓破了胆?此事不再提了,你的当务之急就是筹备公审大会,一招封喉,把淮上支队给我搞臭。

    杨邑说,听说到公审大会那天,如果还是找不到陈九川,淮上支队打算让他的团长出庭,判定陈九川的罪行,由郑秉杰承担。

    章林坡说,我也听说了,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陈九川不能到场,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就是把郑秉杰毙了,淮上支队的臭名还是不能洗清。

    杨邑说,我担心会不会节外生枝,再说,就算陈九川有过,真的把郑秉杰杀了,舆论也不会倾向我们。

    杨邑当然不知道,章林坡之所以信誓旦旦日军不会进攻楚城,是因为他有另外一张王牌。早在前年春天,日本驻屯军在淮上州庆祝“天长节”的时候,松冈大佐居然派了一个汉奸转道楚城,给章林坡送了一把镶着菊花的日本军刀,另有晚清江淮名画《钓图》,这张画相传是从皇宫传到民间的,价值连城。显然松冈大佐对章林坡有过深刻的研究,知道这是个敛财高手,此来暗送秋波。章林坡自是喜出望外,虽然没有公开同松冈礼尚往来,却让汉奸带回了一件貂皮大衣,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在当年春夏两季,日军屡犯西华山,章林坡命其心腹团长牛越生率部驰援,却是隔岸观火,做做样子,根本没有同日军正面交火。

    杨邑的忐忑确实是一时没有消除。他愁的是一旦真的把陈九川处以极刑,同淮上支队的关系就彻底破裂了,倘若他的预感成为现实,日军声东击西,突然杀一个回马枪径奔楚城,袖手旁观的将不是国军,而极有可能就是淮上支队了。

    三

    几经周折,公审大会终于如期召开。国民党流亡政府的头面人物和陪审团、记者团鱼贯到达,另有当地名流,士绅贤达,约三百人济济一堂。杨邑到了会场,头皮一阵发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审大会由郭得树主持,宣布开始后,即由起诉方国军二一二师军法处长陈汉林宣读陈九川罪状,无非就是公报私仇,制造事端,枪杀国军军官,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云云。

    宣读完毕,辩方袁春梅登场。只见大门开处,三个身穿灰色军服的新四军军人登上主席台一侧,两名男性军人荷枪伫立,袁春梅在离主席台五公尺的地方站定,向台上鞠躬致意,然后缓缓地转身,面向公众,平静地扫视一圈。

    会场霎时安静下来,人们为这个女军人的沉着所感染。袁春梅淡淡一笑,开始发言,语速低沉缓慢。袁春梅说,父老乡亲们,此时此刻,我想,你们中一定会有很多人同我一样,会想到那一首让我们永远都不能释怀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袁春梅不紧不慢,平静而不失深沉,矜持而不失诚挚,微微地抬起了手,向台下摊开——各位法官,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记者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很清楚你们在想什么。在此之前,你们已经得知,我新四军淮上支队连长陈九川故意枪杀国军军官李万方。你们是抱着愤怒、痛恨的心情来参加公审大会的。可是,请允许我陈述真相。事实是,陈九川并没有蓄意杀害国军军官,而是擦枪走火误伤友军。证据之一,陈九川同李万方萍水相逢,无冤无仇,而且同为抗日军人,国难当头,患难与共,陈九川没有杀害友军军官的动机。

    陈汉林说,袁女士,你说陈九川是擦枪走火,你有什么证据?

    袁春梅说,军法处长阁下,你说陈九川不是擦枪走火,又有什么证据?

    陈汉林愣了一下,马上说,陈九川作为一个身经数战的军人,擦枪走火,于理不通。

    袁春梅说,别说身经数战,就是身经百战,擦枪走火也并非可以杜绝,这是稍微有点战争常识的人都能想象的。请问阁下,是否有人看见陈九川瞄准李万方开枪?部队训练间隙擦枪保养装备是规定的科目,而李万方出现在事发地点是偶然的个人行为。事故发生后,我方和友军都派人勘察过现场,存有以下疑点,第一,陈九川是淮上支队著名的神枪手,我军和友军对此都十分清楚,陈九川擦枪处离事发地点不到一百公尺,在那样的距离上,若是蓄意谋杀,以陈九川的枪法,命中目标的致命处,绝无问题,而事实是李万方腿部中弹后,伤势并不重,因此他一边观察一边后退,在后退中不慎绊倒,后脑触地,脑浆迸裂而亡。所以说,李万方事实上是中弹后摔死的,而不是中弹直接毙命。疑点之二,按照训练科目计划,李万方作为友军教员,其当天职责是评判淮上支队学员的图上作业,这项工作应在室内进行。而李万方却出现在我淮上支队三团的电台室山墙下,这里是机要重地,不但友军,即使本部军官,未经许可也不得接近,李万方作为国军军官,应该不缺乏这方面的常识。我们不禁要问,李万方为何在他不该出现的时候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了,为何在明知误伤的前提下仓促后退?请各位法官和陪审团明鉴。

    陈汉林说,袁女士,你说李万方违规接近贵部的机要重地,是不是说,陈九川开枪是执行公务?

    袁春梅顿了一下,马上判断出这是一个陷阱。袁春梅微微一笑说,我再强调一次,陈九川开枪是偶然走火,李万方中弹是偶然事故。导致李万方毙命的,是因为李万方急于离开事发现场,因而导致绊倒致命。

    杨邑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说,一派胡言!你说李万方是因为急于离开事发现场才摔死的,你有什么证据?事发后两家医务人员都勘察了现场,李万方是因为流血过多导致死亡。

    袁春梅说,杨长官,两家医务人员都非法医,因此他们的结论不足以作为法庭凭证。

    杨邑冷冷地看着袁春梅,眼睛里寒光四射,愤然道,死无对证,你的一面之词断然不能服众。

    袁春梅说,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请了著名的江淮大律师左至右,亲自勘察了现场,现场遗有李万方最后的行动痕迹和血迹,判明他是在后退中摔倒致命的,要不要请左至右大律师到庭?

    杨邑懵了,扭头看了看郭得树。郭得树有点心虚,他也搞不清楚李万方那天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淮上支队三团的电台室附近。倘若被淮上支队抓住把柄,摸鱼摸出个五更蛇来,麻烦就惹大了。郭得树说,袁女士,说一千,道一万,李万方是不能开口说话了,你说陈九川是擦枪走火,我们至少得听他当面陈述吧?

    袁春梅说,按说这是应该的,可是,陈九川他遇到了另外的情况……

    袁春梅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得树就冷笑着把她的话打断了,什么叫另外的情况?畏罪潜逃!如果不是有罪,他逃什么?

    郭得树这样一说,会场的气氛就急转直下。

    听着会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袁春梅心里一阵轻松,她知道,她的欲擒故纵的战术奏效了,她就是要让他们议论,让他们怀疑,让他们愤怒,然后,一出好戏就要上场了。

    袁春梅故作为难地说,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记者团的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再进行一次辩解。陈九川是淮上支队一名连长不错,但是他只有十七岁,可以说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已经高度紧张。我们不希望把一个孩子放在如此残酷的判决中,即便是有罪,我们也希望以另外的方式处置。

    这时候,不仅郭得树,连杨邑都觉得找到了救命稻草,峰回路转了。杨邑说,岂有此理,哪有当事人逍遥法外的道理,一定要缉拿逃犯归案,公开审判,以命偿命。

    郭得树说,袁女士,贵部如果姑息养奸,放走了凶犯陈九川,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我部是不会承担的。

    人群里有人喊,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能开枪杀人,为什么不能接受审判,畏罪潜逃,罪上加罪!

    就在这一片嚷嚷声中,一个国军军官神色慌张地冲进会场,趴在杨邑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杨邑的表情由困惑到愕然,到慌张,再到愤怒。杨邑侧过身子,同郭得树交头接耳了一番,郭得树更是大惊失色。

    袁春梅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看时机成熟了,袁春梅举起了一只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摆了几下说,父老乡亲们,请安静。既然你们坚持要让陈九川出庭受审,那好,现在我把人交出来,请大家过目。带陈九川——

    袁春梅话音刚落,只见大门洞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新四军战士押着陈九川,走向会场中央。

    整个会场顿时喧哗起来,三百多号人纷纷站起来,争先恐后一睹这个杀人魔鬼的模样。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啊,真是个孩子!还有人叫道,怎么搞的,像个叫花子!天哪,看那裤子,都快破到裤裆了。

    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吵嚷声中,袁春梅走近了主席台,微微一笑说,法官先生,在没有确认陈九川是否故意杀人之前,我请求给陈九川松绑。

    陈汉林左看右看,语气很不肯定地说,啊,松绑,那就松吧,反正他也没有长翅膀。

    袁春梅亲自走到陈九川的面前,看着陈九川的眼睛说,孩子,坚强点,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等绳子解完,袁春梅站在陈九川的身边,久久地环视着会场,直到所有的声音都落了下来,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袁春梅才猛地抓起陈九川的一只手,举过头顶说,父老乡亲们,请看——

    众人举目望去,靠前的人看出来了,那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袁春梅说,是的,这就是杀人的手。可是,我要向大家禀报的是,这只手不是杀同胞的手,而是杀日本鬼子的手。我们面前站立的,是一个从十二岁就参加游击队同日本鬼子英勇搏斗的少年,他的大名叫陈九川,《新华日报》、《江淮烽火报》和国军的战报都有记载,自从淮上州沦落敌手之后,我淮上支队在大别山北麓三百公里战线上,同日寇屡次交手,而我们的陈九川,我们的少年连长,在十九次战斗中,先后毙敌日寇七名,汉奸二十九名……

    袁春梅说,九川,把衣服脱下来!

    陈九川看了袁春梅一眼,似乎面对这么多人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上衣脱了。伤口上有一块血迹已经凝结成干痂,粘在粗布褂子上,陈九川一咬牙,把褂子扯了,扔在地上,伤口处顿时血流如注。

    袁春梅说,把裤子也脱了!

    陈九川东张西望,有些含糊。

    袁春梅喝道,脱!

    陈九川龇牙咧嘴一笑,褪了裤子,只剩下一个大花裤头。半裸的陈九川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浑身瑟瑟发抖,抱着膀子,哈着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说,大家请往这里看,就是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同鬼子的战斗中,全身九处负伤,其中还有一处就在离心脏不到半寸的地方。日本鬼子做梦都希望他死,可是日本鬼子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有些中国人却想替鬼子报仇,我们能够答应吗,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吗?

    郭得树说,袁女士,我劝你不要说这些,这些都是陈年的老皇历了,与本案无关。

    袁春梅说,那好,我就说说与本案有关的情况。自从擦枪走火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淮上支队首长痛心疾首,忍痛割爱要惩办肇事者。有人知道西华山离杜家老楼多远吗?二百多里山路啊!我不否认我们中确实有人想让陈九川逃脱,陈九川是独自一人从西华山前往杜家老楼投案的,没有看押,没有捆绑。在路上他遇上了日军侦察小分队,他和日军巧妙周旋,打死鬼子两人,夺了一支三八大盖。此后,他在山林里转了四天,四天就靠吃野果树根活命。后来他到了山下,一路要饭问路,辗转来到杜家老楼。当支队首长问他知道不知道派他到杜家老楼做什么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回答,知道,受审,砍头!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有些人蓄意制造的所谓畏罪潜逃!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潜逃?有这样的潜逃者吗?

    人群又被激活了,甚至有人说,什么杀人犯,这是抗日英雄啊,这样的人,就算过失有错,也可原谅,让其戴罪立功!

    郭得树说,安静,安静,法律面前,铁面无私!

    马上就有人骂了起来,什么狗屁法律,贪官污吏遍地都是,汉奸强盗多如牛毛,你们的法律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向抗战英雄开刀?

    淮上支队早就安插的陪审队伍中的内线开始行动了。有人登高振臂,放了陈九川,让他重返抗战前线!

    会场顿时像炸了锅,一片拳头树林一样伸向空中,喊声此起彼伏。

    事已至此,眼看越来越乱,杨邑和郭得树等人简单商量一番,只好宣布休庭。

    四

    两天后杨邑向章林坡详细禀报公审陈九川的情况,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阴沉沉的眼睛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说,他妈的,烧香引出个鬼来!

    杨邑说,师座,我请求处分,你还是让我带兵打仗吧,我跟鬼子干,心中有数,从不糊涂。

    章林坡说,你连一个陈九川都收拾不了,一个眼看胜券在握的官司,让你弄得xx巴毛炒韭菜,一塌糊涂,我还能让你带兵打仗?我要是再把部队交给你,天理不容。你收拾铺盖,到韩子君那里去吧,去讨一杯羹分一杯粥。

    杨邑眼睛骨碌了半天,一拍屁股走了。

    当然,杨邑不会去投靠韩子君,他看不起韩子君的几千条破枪,更受不了游击队的那份活罪,他厚着脸皮在章林坡的司令部里呆了下来。

    恰在此时,陈秋石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这封信又让杨邑绝处逢生了。

    陈秋石的信是直接写给杨邑的,只字未提公审陈九川的事,在表达师生邂逅江淮的喜悦之后,开宗明义讲到了日军松冈部队冬季攻势的事情。陈秋石从动机、天时、地利和迹象四个方面入手,分析此次日军行动的重大疑点,一言以蔽之,陈秋石认为敌人的所谓的冬季攻势,完全是一个烟幕弹,意在吸引我抗日武装的注意力,调动我主要兵力于西华山一线布防,而根据日军战术的一贯原则,日军很有可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行动前期,以多路向西华山推进,一旦确认我方兵力被调动,其东路将沿淠史河迅速掉头北向,其西路亦有汲河可作水上行舟。根据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日军兵锋所向,应在我淮西商城和楚城之间的花园和紫阳关之间。

    章林坡问,这个陈秋石是什么人?

    杨邑说,是卑职的学生,原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是八路军晋冀豫军区有名的战术专家。

    章林坡不以为然地说,既如此,他不在晋冀豫大显身手,跑到大别山来干什么?

    杨邑支支吾吾地说,表层意义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之间的干部交流,实际上是为了加强韩子君部的军事领导。他们的上级认为韩子君搞根据地可以,打大仗不行,陈秋石此来,大有取而代之的态势。

    章林坡手里的雪茄快到嘴唇了,又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杨邑说,那个陈秋石,还有那个干部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大别山?我跟你讲,他们不仅是冲着日本人来的,也是冲着我们国军来的。眼下抗日战争已进入决战阶段,一旦美国和苏联参战,小日本的兔子尾巴就长不了啦,大别山谁主沉浮,恐怕又要决一雌雄。

    杨邑愕然地看着章林坡,脑门上竟然沁出了冷汗。杨邑说,是是,师座高见,深谋远虑,卑职心悦诚服。只是,眼下淮上州日军蠢蠢欲动,陈秋石所见同卑职不谋而合,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章林坡重视起来,蹙起眉头想了想说,他妈的,这日本人还真翻脸不认人啊!走,到作战室,把处长都给我叫来。

    公审大会取得了预期最理想的效果,使袁春梅声名大振。从楚城回来之后,韩子君征求袁春梅的意见,希望她留在支队部工作,担任政治部副主任,袁春梅当即拒绝。袁春梅说,我们新四军不能朝令夕改,五天前我才是三团的副政委,现在又成了支队政治部副主任,岂不是太儿戏了?

    韩子君说,三团地处偏远,条件十分艰苦,军事指挥力量薄弱,我们想换个军事指挥过硬的同志去三团工作。

    岂料这话袁春梅更不爱听。袁春梅说,韩司令,我在太行山,也是指挥过打仗的。四二年百泉反扫荡,抗大分校中干队二百五十人突围,跳出日军铁壁合围,我当时就带着两个排打掩护,我们在西葆崮坚持了两天两夜,辗转六十公里,牵制了鬼子一个中队,那时候他们都喊我女司令。你怎么就认为我指挥打仗不行呢?

    韩子君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很不痛快。一来她是从八路军根据地过来的干部,二来她刚在公审大会上立了一功,三来她是女同志,也不好跟她计较。韩子君打起哈哈说,那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让你到三团去,郑秉杰同志军事指挥上是弱了一点,我们倒是希望你这个女司令一展风采。

    上午召开作战会,陈秋石在会上通报了敌情和战局分析,其主题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日军的冬季攻势。但奇怪的是,陈秋石只是说,西华山腹地的三团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动。袁春梅看出问题,当即提出,三团营地最有可能成为日军冬季攻势的主要目标,是不是可以明确防御地段?陈秋石说,目前敌情仍然不明,除主力团战斗值班以外,所有部队在物资和行动上做好准备即可,其防御任务划分,目前仍由支队掌握。

    袁春梅说,我们通信联络的方式如此落后,如果敌人出动了,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指令?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袁副政委,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程序。一级指挥一级,什么时候下达预先号令,怎么下达,均有上一级指挥机关掌握。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坚决不要知道。

    在回西华山的路上,袁春梅说,陈副司令讲了半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大敌当前,而我们一无所知,他布置的任务,基本上没有任务,还是让我们观望。

    郑秉杰说,你们是从正规部队来的,打过大仗,不像我们游击队,听风就是雨,哪里有情况就往哪里冲。陈副司令是综合分析,通盘考虑,他不让我们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天是个好天,万里无云,但是奇冷,干硬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沿途张望,但见群峰起伏,山道蜿蜒。

    骑在马背上,袁春梅问郑秉杰,为什么陈九川这次没有回到三团?

    郑秉杰踌躇一阵子说,袁副政委,有些情况我得提前跟你介绍了。陈九川这次闯了个祸,把他娘害苦了,自从得到陈九川受审的凶信,他娘就不正常了。我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听说她没白没夜地砍树,要给儿子打棺材。昨天得到噩耗,他娘已经死了。

    袁春梅啊了一声,惊问,怎么回事?

    郑秉杰说,刘汉民派人到支队部送信,说是掉到山下摔死的。也许是吧?

    那陈九川知道吗?

    郑秉杰说,暂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没有让他返回三团的主要原因。韩司令让他留在支队部给陈副司令当马夫,一来表示惩戒,二来暂时不想让他知道他娘的事情,我分析韩司令还有另外一层用心,可能就是希望他跟着陈副司令多学点本事。

    五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陈秋石的判断,这年农历腊月初一,日军淮上州驻屯军松冈联队暨两个加强大队和伪军两万余兵力,拉开了向淮上州西南部大举扫荡的架式。

    陈秋石率领祁深奥、冯知良等人昼夜兼程赶到楚城,参加了联席作战会议,杨邑等人依然在紫阳关迎候。这是事隔十多年后他同杨邑第一次重逢,陈秋石翻身下马敬礼,杨邑慌忙上前握住陈秋石的手说,秋石啊,你是淮上支队的副司令了,我才是个副参谋长兼团长,以后咱们师生之间就不要搞繁文缛节了。

    陈秋石说,杨教官,我好想你啊,要不是你,我陈秋石也不会有今天。知遇之恩,时刻在心啊!

    杨邑显得有点苍老,说话不像十多年前那样干脆利落了,笑眯眯地看着陈秋石说,时势造英雄啊,听说你在太行山打得很漂亮,我这个教官心里也高兴啊!

    作战室里仍是袁春梅来时的陈设,宾主落座之后,杨邑说,大战在即,我们就不客套了,我先介绍一下我方掌握的敌情。

    陈秋石听完杨邑的介绍,支着下巴沉思良久。杨邑说,秋石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关于两支部队协调作战,章林坡将军的意思是,分为两个重点。一是南线,以贵军为主力,也以贵军为主要指挥者和责任者,不知秋石意下如何?

    陈秋石说,据我方掌握的情况,此次敌人大规模冬季行动,从目前的态势上似乎针对西华山,而根据战役目标和地理气候条件看,西华山无利可图,这一点日军应有所察。如果敌人声东击西,回马一枪,那么他的转折时机和地点在哪里,目前还不清楚,这恐怕只能在战斗发起后随时捕捉。

    杨邑说,我完全同意秋石兄的分析,因此在战役的前一阶段,就仰仗贵部周旋了。

    陈秋石说,同舟共济,责无旁贷,我部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学生此来,一是明确任务,第二,还有燃眉之急请二一二师予以支援。

    杨邑说,支援什么?

    陈秋石说,战役的第一阶段是敌我双方互相试探互相调动的务虚之战,此类战斗,我部兵力弹药都可勉强支撑。为了及时掌握情况和调度部队,当下最缺的是电台。

    杨邑的笑容收敛了,眼睛落在态势图上,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啊,电台,你们需要多少?

    陈秋石说,山地行动,电波受阻,至少要给我四部AK-120、六部AK-030。

    杨邑又问,这些电台将用在何处?

    陈秋石起身在示意图上比划说,如果日军的冬季攻势真的是六路的话,那么战役前期,至少有四条路线是明,从淮上州到胭脂河一条,到司坡店一条,到诸葛庵一条,到湘红甸一条。我们在这四条防线的任务是试探性防守,在战斗中摸清敌人兵力和决心,从而判断战役第二阶段的时机和地点。这对于驾驭整个战局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对第二阶段贵军的行动,更是休戚相关的。

    在整个联席会议上,陈秋石分析有理,表述清楚,逻辑严谨,措施得体,让杨邑很是欣慰。关于电台问题,虽然事关重大,但是用得其所,不能不给。杨邑干脆地说,我很快向师座禀报,争取落实。

    但杨邑掉以轻心了,他认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章林坡那里,又遇到一番周折。章林坡一听说淮上支队要电台,冲口就来了一句,你跟他们说不行,电台哪能随便给他们啊!

    杨邑硬着头皮,又把陈秋石在联席作战会上的意见转述了一遍,章林坡仍然坚持说,老杨,你不要把电台的问题看成小问题,电台在战斗中的重要性我比你更清楚,比枪炮要重要得多。他现在有了人,有了枪,他再有了电台,那他就如虎添翼了,他就成正规军了。他成正规军了,我们干什么去,我们喝西北风啊!

    杨邑急了,死乞白赖地说,师座,日军冬季攻势在即,给他几部破电台,他也好给咱们通风报信啊!再说,我的话已经讲出口了,咱们一毛不拔,合作的诚意说来鬼都不信,那他们还能卖命打仗吗?他们一缩头,我部又将首当其冲,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

    杨邑这么一说,章林坡才有点动心,对杨邑说,老杨,我再信你一次,给他们找几部老电台,严格登记。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打完这一仗,我的电台还得完璧归赵,少一个零件,我都要找你算账。

    杨邑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以后在解放战争中章林坡总结自己失败的教训,自嘲说自己就是曹操,杨邑好比蒋干。杨邑在二一二师,好事没有做过一件,专门帮淮上支队挖自己的墙脚。

    六

    日军出动的准确情报传来后,大别山抗日武装闻风而动,韩子君派出的陈秋石和章林坡派出的杨邑组成的联席指挥所在淮上州东北三十铺布置了一个大纵深宽正面的口袋,单等日军杀回马枪,从而合围。

    头一天,日军长驱直入,先后攻占了狮子岗、司坡店、百达畈等地。按照陈秋石的指令,上述地区抗日武装稍战即退,吸引敌兵力前进。第二天,日军还没有转向的征兆,继续向纵深挺进,又攻占了独山、石板冲等地,而且调兵遣将,大有一举拿下西华山的态势。

    第三天,夜里气候骤然转冷,凝霜成雪,杨邑转忧为喜,派人密切观察敌营动态,同时向陈秋石预告敌人的马脚很快就要现原形了。然而日军似乎对天气骤变浑然无觉,在陈秋石的态势图上,日军进攻的箭头一直指向西南,锋芒不减,似乎锐意进取。

    到了第四天,敌人还在向西向南,连陈秋石都沉不住气了,搞不清楚敌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主力团长祁深奥一会儿就让电台兵呼叫陈秋石一次,要求出击。

    陈秋石烦不胜烦,在电台里痛斥祁深奥,战术的不懂,眼光的没有,没有我的命令,动我一兵一卒,军法从事!

    按照陈秋石的要求,西南集团的部队,在同敌人接触之后,尽量避免正面战斗,做一触即溃状,然后迂回包抄。仗打得不多,声势造得倒很大,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军队,似乎已经在西华山前沿布置了重兵,诱敌深入。

    西南方向的部队连日奔波转战,累得筋疲力尽,而东三十铺的东北集团,则养精蓄锐,用陈秋石的话说是以逸待劳,用祁深奥的话说是养膘。

    煎熬一直持续到第五天上午,终于下起了毛毛细雪。到了中午,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落了下来,视野一片混沌。陈秋石顿时精神大振,逐个防线询问敌人动态,回答都很让他失望,敌人还在向西南方向进攻。

    国军指挥所内,章林坡也在密切注意敌人动态。得知日军主力自始至终向西南挺进,章林坡吸着雪茄,笑眯眯地看着忙碌在沙盘前的杨邑,幸灾乐祸地说,老杨,这回有好戏看了。让老韩他们建功立业吧,我看本部明后天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政训处处长郭得树说,好歹我们也有一个电台排参战了。

    七

    战局急转直下只在瞬间。

    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下午,正当陈秋石在大雪中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从司坡店和湘红甸两个方向报来新的情况,进攻敌军改变方向,一路朝东,一路朝西,隐没于长岭山中。紧接着又有电台报告,在司坡店和湘红甸两个方向,出现敌辎重车队,尾随步兵前进。

    陈秋石问司坡店指挥员,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回答说不知道,敌人护送火力非常凶猛,根本无法靠近。

    陈秋石又让牛上尉呼叫出基本指挥所,询问情报站,情报站答复,敌人的这支辎重部队,不是淮上州城内部队,而是从肥东撮镇取道上派直接进入大别山的,车上所载为长形物资,以油毡捆裹,其护送兵力为一个宪兵大队,战斗力十分凶猛。

    陈秋石静静地听着报告,紧锁的眉头骤然绽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巴哆嗦了几下,突然扔掉手里的烟卷儿,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扑在地图上,红蓝铅笔刷刷描出两条线来,站起来把铅笔一扔喊道,牛上尉,把三团给我呼叫出来!

    三团上机的是袁春梅。袁春梅报告,郑秉杰团长奉命率部迂回,已接近湘红甸。陈秋石命令,着三团副政委袁春梅传令郑秉杰,放弃一切追击,停止一切战斗,以一个连佯动,另以全团主力火速奔袭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以三面设伏,截击敌辎重部队,抢夺一辆汽车即为达成战斗目的,验明车内物资迅速向指挥所报告。

    尽管事前陈秋石声嘶力竭地进行了总体部署,但是真的行动起来,特别是倾巢而动,部队还是有点乱。在发现日军进入长岭山之后,郑秉杰命令刘汉民带领两个连尾随追击,这是上报指挥所并经过陈秋石同意的。而发现辎重部队后,郑秉杰本人又带领两个连队迂回到湘红甸,准备待敌上山后予以截击。这个想法同陈秋石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郑秉杰选择的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目的同陈秋石的更是南辕北辙。待陈秋石截击敌辎重部队的决心确立之后,三团袁春梅能够控制的兵力只有刘锁柱的五连和许得才的六连。

    袁春梅率领这两个连不到二百人,迎着风雪,踏着山路,于当日下午二时进入指定位置,迅速察看了地形,进行了设伏部署。三时许,敌辎重部队进入伏击圈。侦察兵报告,这股敌人有汽车六十辆。

    前面的汽车驶过,碾出一片泥泞。路面已经开始打滑,车队行驶速度十分缓慢。

    袁春梅趴在雪地里观察一阵,得出了自己的分析。这股敌人不是来战斗的,而是进行战场保障的。

    五连连长刘锁柱拎着一捆手榴弹,凑在袁春梅身边说,副政委,俺们都快冻僵了,让我去炸翻狗日的!

    袁春梅说,不行,陈副司令有命令,只让打后面的。

    刘锁柱说,副政委,俺们打了就跑,打哪里都一样。

    袁春梅没有理睬刘锁柱,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一下,以山下六十米的鹰嘴石为标志,每过一辆汽车,需要两分钟,已经过去二十七辆了,照这个速度,还有一个小时也难保通过。

    袁春梅抬头看天,天色越来越暗,雪仍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三点二十分,袁春梅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置陈秋石的警告于不顾,决定对敌人进行中间截击,造成其首尾不能相顾之局面,乱中查明车队所运物资。

    袁春梅把刘锁柱和许得才召集过来商量,袁春梅说,我对战斗指挥不熟,你们看怎么打?

    许得才愁眉苦脸地说,鬼子这么多,打起来恐怕跑不掉。

    袁春梅说,许得才你要是再讲泄气的话,我就先把你连长撤掉,打完仗再跟你算账。

    许得才说,你把我连长撤掉更好,我免得送死了。我宁肯不当连长,也不想送死。

    袁春梅真的火了,掏出手枪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毙了。你是选择好好打仗,还是让我把你毙了?

    许得才见袁春梅动真的了,不敢说怪话了,阴死阳活地琢磨了一阵子说,袁副政委,咱们人少,不能一呼噜都上去,可以采取四面开花的战法,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开,另外的兵力偷袭车队。

    袁春梅说,很好。你这个胆小鬼还是有点子的。

    后来袁春梅就做出了决定,由刘锁柱五连潜入鹰嘴石二十米处,以五连强项手榴弹进行十分钟火力准备,同时以六连占据鹰嘴石东西各一个制高点,对敌护送兵力进行拦截。刘锁柱带一个班,在战斗发起后伺机接近车队,查明车载物资。

    部署完毕,大家便分头行动。

    战斗打响后,前面几分钟很顺利,刘锁柱连队的手榴弹基本上弹无虚发,全都在目标中间开花,有三辆车终于瘫痪。但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就在刘锁柱带领几名突击队员冲向那几辆瘫痪汽车的时候,就近的鬼子约有七八个人一起端着枪疯狗一样哇哇叫喊着冲了过来,还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前后又有两队鬼子,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也围了过来,一个鬼子已经被打倒在地上了,仍然狂叫着向这边爬,爬着爬着还往刘锁柱这边扔了一颗手雷,好在扔手榴弹是刘锁柱的看家本事,刘锁柱眼疾手快,弯腰把那颗手雷捡起来,准确地砸在那个鬼子的脑袋上。但是随着一阵枪声,刘锁柱身边也倒下去几个战士,活着的连滚带爬,钻到汽车下面。鬼子一看汽车下面有人,更是一窝蜂地向汽车方向冲,前仆后继,绝不后退。双方展开近距离枪战,眨眼间血流成河。

    这情景,让袁春梅心惊肉跳。她虽然有牺牲的准备,但还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袁春梅大叫,许得才,给我打,把鬼子给我挡住!

    许得才在不远处回应,没有机关枪拦不住啊!

    战斗打得骑虎难下,袁春梅身边的人越打越少,袁春梅暗自叫苦,再有十分钟,非打光不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战士哭喊着从袁春梅身边跳起来,没命地往山上跑,袁春梅怒火中烧,举枪瞄准,一枪把那个逃跑的战士撂倒了。袁春梅大喊,谁再逃跑,这就是下场,给我冲!

    说完,抱起一挺机关枪,纵身一跃,跳到大路上,转着圈子扫射。许得才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也搞到了一挺机枪,在山上一阵猛扫,这才把鬼子暂时压了下去。

    趁这当口,袁春梅边打边喊,刘锁柱,不要打了,爬到车上去!

    刘锁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躲避着子弹,拿步枪刺刀一阵猛戳,戳弯了一把刺刀,又跳下车子从地上捡起一把三八大盖,足足戳了有十多分钟,然后跳下车,神气活现地向袁春梅报告,副政委,狗日的里面是船,是小筏子,铁皮的。

    八

    袁春梅率领三团五连六连在长岭山同日军辎重部队血战的时候,陈九川在指挥所里急得团团转。他现在的身份是陈秋石的马夫,可是除了喂马,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韩子君给他交代的任务是保护陈副司令的安全,实际上就是给陈秋石当警卫员,这个差事陈九川当然不会满意。

    他更不满意的是陈秋石的做派。陈秋石不像他熟悉的那些首长,陈秋石的脸多数时间都是板着的,不爱说说笑笑,而且陈秋石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没有人敢靠近。

    陈九川给陈秋石当马夫之后,陈秋石跟他有过一次简短对话,陈秋石问,陈九川,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给我当马夫吗?

    陈九川眯缝着小眼睛说,知道,国民党要罢官,不让我当连长了。

    陈秋石笑笑说,这个原因只占一半。还有一半,我先不告诉你。我听说你是一个很勇敢的战士,每次打仗都是冲锋陷阵,这固然好。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指挥员,光勇敢是不够的,指挥员打仗不能只靠手脚,而要靠脑子。说实话,我也不认为身先士卒就是指挥员的优点。我听说你的战斗积极性很高,这当然是值得提倡的,但你要知道,战争并不仅仅为了杀戮。我常常讲,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消灭敌人,更不消灭自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陈九川说,陈副司令,我现在是马夫了,你给我说这些没有用。

    陈秋石说,糊涂,我说的这些话,对你有大用处。你现在是马夫不错,可是等你把马养好了,我们自然还会叫你去带兵。你慢慢琢磨吧,有些道理,恐怕要琢磨一辈子。

    这以后,陈副司令就再也没有跟他和风细雨地说过话了,陈秋石忙得很。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去司坡店检查防务,已经上马了,又从马上跳下来,背着手绕马转了两圈,左看右看不对劲,黑着脸问陈九川,我的马屁股上怎么会有伤痕?

    陈九川吓坏了,眨巴眼睛回答说,遛马的时候,被蛇惊了,狂奔,我驾驭不住,就抽了两鞭子。

    陈秋石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上马走了。

    从司坡店回来,陈秋石把马交给陈九川的时候说,陈九川,如果我的马再让蛇惊了,你得把那条蛇抓来。你知道吗,赵政委喜欢吃蛇肉。

    此后几天,马屁股上再也没有伤痕了。

    陈九川隐隐觉得,这个陈副司令并不喜欢他,尽管陈副司令也说过赞扬他的话。有了机会,他还得回到战斗连队去,哪怕当个战士,也远胜过当这个xx巴马夫。

    机会终于来了。在指挥所外面,陈九川亲耳听见了袁春梅在电台里向陈秋石报告的声音。陈秋石在接到袁春梅的报告后,让冯知良把所有的参谋人员都集中在指挥所,主力团的团长祁深奥和特务营的营长刘大楼也被召了过来。陈秋石说,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日军此次行动,完全如我所料,先以步兵集结,佯攻我西华山,以吸引我淮上州主力,其战役目标实现后,日军突然南下西行,意在奔袭紫阳关附近军事目标。

    祁深奥说,陈副司令,日军主力已经进入西华山腹地,此处离紫阳关一百八十里,而且雪已封山,他凭什么奔袭紫阳关,未尝插了翅膀不成?

    陈秋石说,祁团长,兵贵神速,出奇制胜,这是一门艺术哦!你怀疑他插了翅膀,那我就告诉你,他确实插了翅膀。大家回顾一下这几天的战况。前五天,鬼子怎么说的就是怎么做的,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就在昨天夜里,鬼子准备已久的辎重部队突然从肥东撮镇出发,秘密进入战区,直奔西华山,在湘红甸和司坡店一带同步兵会合。车上装的是什么呢,既不是枪炮,也不是弹药;既不是粮草,也不是兵员,而是一种特殊的武器。一个小时前,三团五连六连在袁春梅副政委的指挥下,以牺牲大半的代价,在长岭山组织了一场伏击战,查明敌辎重部队所载物资为铁皮筏子,每车五张,这种筏子长六米,宽一米五,每张筏子可乘坐六人,也就是说,每辆汽车运载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十人,敌两路车队共有一百辆汽车运载的筏子,可以乘坐三千人。

    祁深奥这些天一直气不顺,坐在指挥所里,看陈秋石从容不迫地指点江山,心里很不平衡,没来由地打了一个横炮说,陈副司令,我们都没有什么文化,你跟大伙儿说这些没用,眼花缭乱的。你告诉我们鬼子什么时候来,我们在哪里打就行了。

    陈秋石克制住情绪,苦笑一下,接着说,同志们可以算一笔账,除了这三千人无须徒步,可以舟楫快速运载,卸下了筏子的一百辆军车干什么?同样可以运兵,以每辆卡车运二十人计算,又是两千人。这就是敌人的声东击西的全部技术支撑。我们没有汽车,没有机械化机动的经验,这就是我们驾驭战局的盲区,敌人利用了我们的盲区。我可以断定,明天西华山烟消云散,明天的紫阳关就是血肉战场。

    陈秋石说完,指挥所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雪花飘飘。

    沉寂了很长时间,祁深奥提出问题,陈副司令,冬季行动已经打了五天了,你一直让我的主力团坐冷板凳,难道是让我们在三十铺打阻击,掩护紫阳关?

    陈秋石说,这次你问对了,正是。

    祁深奥突然提高嗓门说,紫阳关是国军二一二师的防区,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打头阵?

    陈秋石一听这话不是话,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喝道,祁深奥,你是中国人吗?这是全民抗战,统一战线,你敢违抗命令吗?

    祁深奥不吃这一套,呼啦一下站起来说,去你妈的,你是哪个码头的?我们淮上支队不给国民党军当炮灰,要当,你自己当吧!

    说完,扬长而去。

    陈秋石大怒,拍案喝道,来人啦,把祁深奥给我捆起来!

    意外发生了,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场面。特务营长刘大楼凑到陈秋石跟前,抽抽鼻子说,陈副司令,算了吧,大人不计小人过,祁团长是韩司令的得力干将,被韩司令惯坏了,你就包容一点吧。

    祁深奥转过身来,挑衅地看着陈秋石,嘻嘻笑道,陈副司令,捆我?哈哈,在大别山,还没有谁有这个胆子。来吧,老子这只胳膊是鬼子的炮弹炸的,大不了你再把我的右胳膊卸下来!

    陈秋石僵住了,半天才转身面壁而立,像是自言自语,如此军纪,如何打仗?

    祁深奥说,俺们过去就是这么打的,俺不相信你老陈长了两个xx巴,能比别人多尿出一股尿来。你到大别山,今天这不顺眼,明天那不顺眼。说来说去,我看你对咱们淮上支队没有感情。你搞的那一套,都是国民党的规矩。你现在又让我们给国民党当挡箭牌,居心何在?

    陈秋石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的文件,哗啦一抖,展开,猛然提高嗓门喝道,全体都有了,立正!

    众人猝不及防,情不自禁地都把脚跟靠拢了,连祁深奥也不例外。陈秋石说,我现在宣布新四军淮上支队一号绝密命令——

    值此反日军冬季攻势大战之际,为统一指挥坚强意志,特授权支队副司令员、前线一号陈秋石以独断专行之权,凡有违抗命令者,就地处决。司令员韩子君,政治委员赵子明。

    冯知良瞪大眼睛盯着陈秋石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里捧着的所谓命令,是榆林交通站一个小时以前才送来的情报,经他手交给陈秋石的。

    “命令”宣布完了,祁深奥和刘大楼大眼瞪小眼,全都傻眼了。陈秋石怒视刘大楼,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刘大楼的脑子快速转了一圈,马上就回过神来,喊了一声,警卫排!

    门外五六个战士全副武装哗啦啦拥了进来,把祁深奥围住了。刘大楼慢吞吞地走上前,下了祁深奥的枪。刘大楼说,祁团长,你不能怪兄弟啊,有韩司令的命令啊!

    陈秋石挥挥手说,推出去,枪毙!

    刘大楼说,陈副司令,还真枪毙啊?

    话音刚落,叭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刘大楼脚下的砖地上弹起,又飞到土墙上,牢牢地钉成一个铁桩。刘大楼面无人色,偷偷看了陈秋石一眼,陈秋石的枪口还冒着青烟。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你不杀他,我就杀你。

    刘大楼心有余悸,赶紧上前,亲自拧住了祁深奥的单臂,把自己的脑袋缩在祁深奥的身后。

    陈秋石又说,你们自己出去了结吧,指挥所是我用来指挥打仗的,不是你们的刑场。

    刘大楼说,老祁,你赶快向陈副司令认个错,军令如山倒啊!

    祁深奥有些懵懂,脖子一硬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凭什么给他认错?我没错!

    冯知良一看事情要闹大,赶快搬个台阶过来,明里是给祁深奥,暗里是给陈秋石。冯知良说,陈副司令,祁团长虽然言辞不恭,但是也是为了保护部队,念他抗战有功,连胳膊都打断了一条,姑且饶他一次,让他戴罪立功吧。

    刘大楼也大着胆子说,陈副司令,祁团长他一时糊涂啊,他是个粗鲁汉子,不拘小节,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祁深奥跳着喊,刘大楼你他妈的才是个屁,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你们求个卵子情!

    陈秋石淡淡一笑,对刘大楼和冯知良说,你们以为我想杀人吗?我不想。但是不杀行吗?我在这里绞尽脑汁指挥打仗,他在那里阴死阳活给我捣乱,这简直就是破坏抗日啊!我不仅要军法从事,还要查一查他有没有汉奸嫌疑。

    祁深奥愣住了,看着陈秋石,眼珠子瞪得老大。

    陈秋石踱到祁深奥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祁深奥说,老祁啊老祁,我真是为你感到痛心。你这么大的一个功臣,连自己的胳膊都能砍下来,可是怎么就没有个心胸呢?从我陈秋石来到淮上支队,你就耿耿于怀,你认为你可以当这个副司令员是不是?要说论功行赏,你或许行,要说指挥打仗,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要说你是汉奸,连我都不相信。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跟着韩子君司令员,婆娘被鬼子抢走了,孩子被鬼子挑死了,可是你没有动摇革命,你一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身先士卒,你身上的伤疤有六块,你不仅丢了胳膊,你还断了三根脚指头,如果你就这样保持革命斗志,该是多么好的一个同志。可是,在名利面前,你丧失了信仰,个人主义思想让你变得糊涂起来。

    陈秋石背起手,问祁深奥,你承认你是因为我来当这个副司令员才对我抱有成见的吗?我们都是君子,要讲真话。反正你也是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还是要说真话的,不然阎王爷不答应。

    祁深奥仰起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处渗出。

    陈秋石说,哦,不回答,沉默,沉默就是默认。祁深奥,你还算是个君子。可是今天,我不能饶你了,因为你干扰了我的决心,影响了我的指挥,这种行为是破坏抗战的行为,死罪难逃啊!祁深奥,你还有什么话说?

    祁深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猛然睁开眼睛说,明人不做暗事!陈副司令,我承认我是因为嫉恨你才跟你闹别扭的。我应该以死谢罪。但是,我不是要故意破坏抗战,你可以以贻误战机的名义处决我,不能以破坏抗战的名义处决我。

    陈秋石说,这就是你的遗嘱?还有没有了,比如对于亲属战友还有什么话说?

    祁深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我糊涂啊,糊涂人办糊涂事,这都是因为没有文化啊,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陈秋石突然提高嗓门喊,祁深奥,你给我站起来!

    祁深奥正嚎着,猛听到陈秋石怒吼,打了个冷战,擦擦眼泪站起来了,渐渐成了立正的姿势,哭丧着脸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说,祁深奥,你服不服?

    祁深奥胸脯一挺说,我服,陈副司令是战术专家,在你手下做鬼,我死而无憾!

    陈秋石冷冷一笑,向仍然扭着祁深奥的战士挥了挥手说,放开他!又对祁深奥说,啊,你是不怕死,你想死,你想得容易!你给我添了那么多乱,就想一死了之?你想死也行,等打完这一仗,你自己选个没有人的地方解决。现在你给我听好,马上把你的营长给我叫到指挥所来!

    祁深奥傻眼了,看着陈秋石说,这么说,不处决我了?

    陈秋石说,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同鬼子战死,英雄血染沙场,功德圆满。

    祁深奥郑重回答,我拿脑袋向陈副司令保证,坚决执行命令完成作战任务!

    祁深奥说完,敬礼出门,不一会儿,领着主力团的三个营长风风火火地来到指挥所。

    陈秋石看着地图说,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斗准备。一营二营即刻进入官亭埠以东二号高地,构筑阵地;三营沿淠史河西岸进入板片店地区,前期任务为拦截敌辎重部队,待一营二营打响后,迅速转移战场至望亭坝,合围逃敌。

    三个营长一声不吭。

    陈秋石问,有困难没有?

    祁深奥说,没有困难,谁误事我砍了他!

    陈秋石说,此一战非同小可,事关整个战役的转折。你们至少要顶住四个小时,排长打光了,连长当排长,连长打光了,你们当连长,你们打光了,我就在最前线。有擅离职守者,有临阵脱逃者,我陈秋石认你是同志,我的枪六亲不认,听明白了没有?

    祁深奥和三个营长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陈秋石又向刘大楼交代,刘营长,从侦察连、警卫连、特务连各抽调一个排,组成敢死队兼督战队,交给我亲自指挥,战场上如果发现违背命令或临阵脱逃者,督战队有权当机立断。

    刘大楼回答,是,我也参加敢死队。

    陈秋石说,好,分头行动。

    众人领命而去,陈秋石才感到一阵晕眩,扶着柱子坐下,斜靠在太师椅上。

    九

    隆冬的阳光从雪地里反射过来,落在陈秋石瘦削的脸上,陈秋石嘴唇紧闭,眼皮悸动,像是睡着了。他计算了一下,敌人将在两个小时左右到达官亭埠,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趁夜暗登船,车辆掉头运兵,水陆并用,不用一夜,明天将有五千多兵力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西北紫阳关一线。

    所幸的是,他们蓄谋已久的战术把戏被陈秋石识破了。陈秋石已经在官亭埠构筑了一道血肉屏障,这道屏障将让旱地上的敌军下不了水,河岸的敌军上不了车,同时,陈秋石还有精彩的一笔,他于昨夜派出的另一支小分队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官亭埠大闸,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爆破大闸,使码头成为一片水泽。水淹七军做不到,但是阻敌前进是完全可能的。

    朦胧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到耳边,首长,能不能让我参加敢死队?

    陈秋石的眼皮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看见面前站着精瘦的陈九川。陈秋石这才想起了,这几天忙着筹备战事,他都快把这个小马夫忘记了。陈秋石稍稍坐正一点身体,含笑问,你为什么要参加敢死队,嫌给我当马夫不体面?

    陈九川立正回答,我压根儿就不会喂马,再说你的马也压根儿不用我喂。还是让我参加敢死队吧?

    我是个连级干部,我虽然犯了错误,打仗的权力总还是有的吧,把我放到这里当马夫,还不如让我坐国民党的大牢呢!

    陈秋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陈九川看,从那双少年的眸子里他读出了桀骜不驯的神气。陈秋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脸皮一紧说,我不同意,好好喂你的马!

    说完,再也不理陈九川,掏出马蹄表看了一眼,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冯科长!

    冯知良捏着一摞文电稿进来,一一报告,据湘红甸方向报告,敌人一个中队伪军约一个大队计约五百兵力已突破二团防线,快速推进,前锋已接近诸葛庵。司坡店方向报告,敌两个中队,伪军约一个大队,计约四百余兵力绕过风洞山,向北快速推进,前锋已抵达孙庄,同我苏镇县大队交火,我苏镇县大队按计划佯退,诱敌东进。据胭脂河方向报告……

    冯知良一边报告,陈秋石一边在图上画线,几条线逐渐聚拢,纷纷指向官亭埠。陈秋石的心情好极了,一边标图一边嘀咕,哈哈,很好,很好,老子请客,有人捧场,来吧,都给我进来吧!

    当晚六时二十分,以后在大别山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官亭埠战役正式打响,历时六个小时五十分钟,日军连同伪军累计陷入战场兵力达三千余,我方除主力团、特务营、肥西独立团以外,陈秋石调度三团和地方县大队兵力,加上国军二一二师两个步兵营,一个炮兵营,累计兵力四千余。

    双方在官亭埠鏖战半夜,飞沙走石,星月无光。战斗最惨烈的时刻,祁深奥亲率敢死队前出,身中数弹仍不倒,最后同日军近战肉搏,拉响日军少尉身上的手雷,与其同归于尽,其状惊天地泣鬼神。

    陈秋石在敌人第二轮进攻前夕亲临火线,指挥特务一连半途击敌,双方激战二十分钟后,一连长牺牲,陈秋石身边只剩下十七个人。陈秋石环顾左右,问谁能攻下三号高地支撑点,陈九川挺身而出,说你给我三个人,给我十颗手榴弹,我保证把三号高地拿下。

    这次陈秋石没有否决,当真把两名警卫员交给陈九川指挥,并组织两个战斗小组占据有利地形,压制敌火力,掩护陈九川小组迂回至敌侧后,实施爆破。

    陈九川在战斗当中执行命令有点偏差,一旦与敌接手,这小子就像吃了春药,忘乎所以,带领五个人从正面突入敌阵,在敌前沿混战,未能达成迂回攻克三号高地的战斗目的,让陈秋石痛心疾首。幸好袁春梅和刘锁柱带领三团增援部队及时赶到,救下重兵围困的陈九川,并拿下三号高地。

    十

    反冬季攻势战役以淮上支队和二一二师联合作战而告结束,由于敌情判断准确,淮上支队在战役前一阶段打得出神入化,以至于松冈部队只来得及“声东”,还没有顾上“击西”就屁滚尿流了,国军的重要目标安然无恙,参战部队牺牲甚少。

    那边陈秋石的部队还在同松冈部队杀得昏天黑地,这边章林坡就看出端倪了,于战斗结束的前一天就向第五战区长官部发了一份捷报,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声称敌松冈联队南犯西图之预谋早为我所识破,我二一二师联合友军御敌于淮上,主力对敌三面分割,直至取得歼敌千余的胜利。截止此报签发之时,我部仍有两个团并炮兵营与敌血战,“帐外厮杀搏击爆炸奔突之声不绝于耳”,云云。

    那段时间,章林坡的感觉很好,在楚城召开了官亭埠大战祝捷大会,游走于达官贵人绅士名流之间,言必称抗战,话必论官亭埠。

    章林坡捷足先登,《江淮日报》和《华东救亡报》等报纸很快就刊登了战场消息,多数都是章林坡手下的御用文人提供的素材,还有章林坡本人的巨幅照片,标题赫然是《章将军运筹帷幄,官亭埠抗战大捷》。这些报纸陈秋石是很久以后才看到的,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反应,笑笑,扔了。

    不久,上峰发表通报,为表彰官亭埠战役取得重大胜利,授章林坡二等云氅勋章一枚,佩中正剑,并兼淮上州警备司令。

    在丰盛的家宴上,章林坡借着三分酒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老杨,你知道吗,过去有人说,你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过去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其实是大智若愚。官亭埠一役,剑胆琴心,创造了光荣的战例,足以抵消过去屁股摇摆的过失。只要你不是许庶,就算你是蒋干我也认了,我也不是曹操啊。

    没过几天,杨邑的战功也表彰下来,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任二一二师第一副参谋长兼作战处长,领上校衔。

    好景不长,大年过后,情报处不断送来新的消息,多数言及淮上支队的情况,章林坡又难免担心起来。他算了一笔账,在这个战斗中,淮上支队和其代行指挥的淮上州地方部队,参战的共有五千多兵力,同日军一个加强联队和伪军近一个师的兵力抗衡,居然不相上下,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怕。

    杨邑本着就事论事的精神,冒着大雨,带着两个参谋,开着一辆嘎斯吉普车,专门跑到杜家老楼找陈秋石,希望拿到官亭埠战役过程中的作战方案和全部文电。陈秋石虽然有点踌躇,但碍于先生的面子,最后还是同意了。

    因为雨下得大,能开汽车的官道泥泞不堪,杨邑在杜家老楼滞留了两天,陈秋石也陪了两天。这两个人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主要内容都是研究战例,检讨战术,就像两个博弈的高手,一盘棋反复推演,主要是研讨官亭埠战役的成败得失。

    第三天下午,雨停了,杨邑坚持要走,陈秋石挽留不住,只好送行,一直把杨邑送到紫阳关。过了临淮岗大桥,就是二一二师的防线了。杨邑让司机停车,对陈秋石说,秋石,陪我到大堤上走走吧。

    走在淮河大堤上,望着宽阔浩淼的河面,杨邑说,我最近总是有一种感觉,这次官亭埠战役,是我们二一二师同淮上支队配合得最好的一次。如果我们中国的军队都能这样放弃一己私利,以国家民族为重,精诚团结,一致抗日,小日本也不会这么嚣张,他不可能从北边打到南边,从东边打到西边,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陈秋石说,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里的根本是修身,要从每个人自己做起。国军有些高层将领为什么抗战不力?都是一个私心作怪,只对自己负责,不对他人负责,更不用说对国家民族负责了。

    杨邑似乎有点意外,扭头看着陈秋石说,啊,你是这么看国军的?

    陈秋石说,老师,这是事实。学生从戎十数年,先是同国军交手,后抵御日寇,特别是在抗战中,每每同国军合作,每每深感力不从心。国军打仗,就像买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部队存有互相观望、保存实力之陋习,互助不立,共信不生,所以让日军各个击破长驱直入,直到半壁河山落入敌手。

    杨邑警觉起来了,秋石,你我虽然有师生之谊,但毕竟分属两个阵营。你今天这番话,是你的真实思想,还是受组织指派,对愚师进行赤化?

    陈秋石说,我在先生面前,只谈思想,不谈主义。

    杨邑沉默了。

    杨邑想了想又问,秋石,抗战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陈秋石说,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我希望通过这场抗日战争,我们的民族有所觉醒,我们的政府有所觉悟。我希望未来的中国海晏河清,中国的政治以百姓利益为本,建立一个民族自由幸福的国家。到那时候,我这样的一介匹夫,脱下这身征衣,回归乡里,读书品茗,男耕女织,当一个孝子贤夫慈父。

    陈秋石讲得真诚,满脸神往。杨邑不禁笑了,说,好啊,一等人功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化剑为犁,立地成佛,可是你能做到吗?

    陈秋石说,我已经厌倦了战争。

    杨邑说,我也是。但是当战争来临的时候,我们还不得不披挂上阵。

    陈秋石说,我厌恶战争,但是我不厌恶战斗。如果抗战再打三年,我还会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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