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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沈东阳的营长只当了一年,便被任命为师司令部作训科的科长,副团职,也就是说,在一年半的时间内,连升三级。

    找沈东阳谈话的是王铁山。王铁山说,“东阳啊,你已经是十五年的军龄了,按说这个职务不高,但是很重要。把你一个正连职干部又放下去当了几年连长,有点屈才,可是谁让你的老丈人是师长呢,况且我这个副师长也算半个老丈人,两座大山压在你头上,那你只能忍辱负重了,从最底层起步,再回到最底层,拔地而起,脱颖而出,水到渠成,功德圆满。你的老丈人对你栽培是别出心裁的,说高瞻远瞩夸大了一点,确实也是深谋远虑。你老丈人不简单哦!”

    沈东阳笑笑说,“也许严师长没有想这么多,恐怕他的出发点就是避免非议。”

    王铁山意外地看了沈东阳一眼,“哦,你是这样看?”

    沈东阳说,“我只能这样看。”

    沈东阳到司令部作训科上任的当天晚上,回到岳父家,原以为严泽光要给他谈谈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道理,哪知道严泽光只字不提。趁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严泽光说,“东阳你坐近点。”

    沈东阳便挨着严泽光坐下了。

    严泽光说,“东阳,有人说,爱情和战争是文学的两大永恒的主题,我已经年过半百了,再谈这个问题不合适了,但是我还想谈谈,尤其是想和你谈谈。”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师长的意思是让我把杨桃阿姨的事情搞清楚。”

    严泽光说,“这个问题你搞不清楚。明天你自己开车,爷俩出去转转。”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东阳亲自开了一辆北京越野吉普车到一号小红楼旁边,严泽光穿了一件软皮夹克,背着小口径步枪出门了。正准备出发,严丽文从楼上下来了,说:“等一等,我也要去。”

    严泽光求援似的看着沈东阳说,“我们的行动,为什么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差?”

    沈东阳赶紧下车去哄严丽文,说:“爸爸有正经事情要和自己谈,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关系到二十七师的命运,关系到……”

    严丽文打断他的话说,再大的正经的事情,“可以对女婿说的,难道还有必要向女儿隐瞒?”

    沈东阳说,“这是男人的事情,你去了不方便。”

    严丽文更加好奇了,说:“我偏要去,岳父和女婿之间难道还有秘密,真是莫名其妙!”

    正纠缠着,王雅歌站在走廊上喊,“丽文,别跟他们扯了。你爸爸要去重温旧梦。”

    严丽文说,“什么,妈妈你说什么?什么叫重温旧梦?”

    王雅歌没有理睬,端着刷牙缸子走到花台边上刷牙。

    严丽文说,“算了,不跟你们去了,这个家里简直就像特务机关。”

    沈东阳回到车上,见坐在后排上的岳父脸色很难看。

    严泽光半闭着眼睛说,“听见丽文是怎么说的吗?特务机关,嘿嘿,特务机关。这个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就被搞成了特务机关。我跟你说,你岳母这个人,就像个特务,自从跟我结婚,始终想窥探我的隐私,过去连我的梦话都敢偷听。妈的,战术行动又被侦破了。”

    出了师部大院,沈东阳把着方向盘不知道往哪边打,回头问,“师长,去哪里?”

    严泽光说,“去西大山。”

    沈东阳便把方向盘向左一打,吉普车便上了通往西大山的公路,还没有出城,严泽光又说,“听说落叶松风景也很好啊,依山傍水,有空再到那里看看。”

    沈东阳松开油门说,“师长你定。要去落叶松我就掉头。”

    严泽光说,“不,去西大山。”

    车子开出相州市,进入到郊区,公路两边的白杨树像两排哨兵,齐刷刷地夹道欢送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严泽光说,“东阳,你说男人一辈子要做多少事情?”

    沈东阳说,“师长您不是常说,男人一辈子就两件事情,一是战争,二是爱情。”

    严泽光说,“我说过这话吗?没说过嘛,不过这话确实像我说的。不,是作家说的,作家说,战争和爱情是文学的两大永恒的主题。”

    沈东阳开着车,笑笑。

    严泽光说,“为什么不问问这次行动的目的?”

    沈东阳说,“需要我知道的,师长会部署的。师长没有部署,那就是我没必要知道。”

    严泽光说,“好,你这个作战科长当得明白。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但我跟你讲,这次行动嘛,与战争和爱情都有点关系,又都不是。”

    沈东阳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严泽光说,“这两年我感到我真的是老了,不能接受。你和丽文一结婚,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了。你们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是外公了。外公是什么角色,想想都吓人。过去在我的心目中,外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没想到呼啦一下,我也快当外公了。一个当了外公的人,还能做什么?带兵打仗,跑不动了,锐气减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也不行。我这一辈子有三个遗憾,一是双榆树战斗打得不明不白,老是想找个机会重新打一次,打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那一年我准备好了,你也准备好了,可是他妈的背时,没打成。我跟你说,叫我当师长我很高兴,可是仗没打成,当这个师长一点味道没有,天天管吃喝拉撒鸡毛蒜皮,跟他妈的个村长保长没什么两样,就是个老外公。”

    沈东阳说,“不可能再出现双榆树那样的战斗了。现在西方军事理论和军事科技发展得都很迅速,那种常规战争很难再现了。”

    严泽光说,“打仗,其实还是常规战争有意思,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马背上战刀旋风,阵地上枪林弹雨,面对面,个顶个,玩战术,斗智慧,比经验,较意志。我也注意了一些军事理论,所谓未来战争预测,远程打击,精确制导,看不见人,那叫什么战争?游戏嘛,就靠吓唬人。你说呢?”

    沈东阳说,“师长,恕我直言,时代不同了,战争的目的不同了,战争工具和战斗力构成不一样了,可能整个陆军在战争中的地位都要下降。从审美的角度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瑰丽壮观,但是像以往那样的大兵团犬牙交错的情况可能会大大减少。”

    严泽光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沈东阳从反光镜里看见,严泽光的脸色很难看。

    沈东阳说,“这倒不至于。一来西方的所谓未来战争理论不一定适用我们。我们中国的大战略是防御战略,不去侵略,本土作战,他再先进也施展不开,就好比猪八戒掉进泥沼里,他的耙子耍不开。二则从常规战争到现代战争,有一个较长时间的过渡,在这个过渡期里,传统和理论都需要承上启下,而你们这一代人,既在传统战争中显过身手,又受过现代军事理论熏陶,尤其是师长您,思想一直是解放的。部队有个说法,说王副师长是上什么山走什么路,您是上什么山开什么路。一字之差,可见风格分野。”

    严泽光本来是半躺着的,听见这话来了精神,坐了起来;笑眯眯地说,“哦,还有这个说法?不会是你拍马屁吧?拍老丈人的马屁没必要。”

    沈东阳说,“师长,我是拍马屁的人吗?我要是拍马屁,我现在都到军区工作了。”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好,就像我,就像我的儿子。”

    沈东阳说,“师长的第二个遗憾我知道了,是没有一个儿子。”

    严泽光说,“否,这是第三个遗憾。第二个遗憾保密。不过,没有亲生儿子,有你这么半个,不,至少是大半个儿子,也是对我的补偿吧。”

    沈东阳说,“能给师长当大半个儿子,我也很幸运。”

    西大山位于相州市西郊,离城区三十多公里,山上有千佛寺,南临千佛湖。这正是春天,群峰叠翠,水色潋滟,果然秀美宜人。

    把严泽光送到千佛山上,沈东阳说,“师长,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严泽光说,“什么?”

    沈东阳说,“您是相州市军界最高长官,我得为您的安全负责。我跟着您吧,有跟踪的嫌疑。我不跟着您吧,出了事怎么办?”

    严泽光笑道,“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师长吗?再说,和平时期没那么多特务,就是有,谋杀我也没有用。”

    沈东阳说,“我最担心的是你走丢了。”

    严泽光说,“这个地方我十年前来过,再说,对于地形概念,本老丈人自信不比你差。”

    沈东阳说,“那我也得跟着,若即若离。”

    严泽光说,“可以,但必须在一百米以外。虽然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回忆往事,回忆战友情谊,但是后面跟着个女婿,那像什么样子?不是不放心你,而是别扭。”

    沈东阳说,“在师长面前,我是参谋。”

    严泽光说,“那也不行,我们故人重逢,又不是打仗,要什么参谋?”

    那天沈东阳最终没有看清严泽光秘密会见的是什么人,倒是在严泽光结束会见之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远远地跟着严泽光。严泽光上车之后也没有马上出发,目光凝视车窗外面,似乎在暗中进行告别。

    2

    忽如一夜春风来,部队换装了,这是自从取消军衔之后的第一次更换军装。虽然还没有肩章,但是有了大檐帽和肩牌。

    严泽光得到这个消息,给沈东阳布置了一个秘密任务,一是了解我军五五年授衔战斗部队军师两级的军衔情况,二是了解苏军军衔和职务情况,三是了解国民党军队军衔和职务情况。

    沈东阳很快就搞清楚了,说:“国民党军军衔很乱,恨不得团长都能授少将,苏军和我军相对职务等次要高,少将的职务在正师职和大区副职之间都有,但是正师职少将很少。”

    严泽光说,“我明白了。我又成了本军区最老的师长了,妈的我将是本军区职务最低的少将,非常难得,无上光荣。”

    试穿新军装那天,王铁山对严泽光说,“妈的这个军装看起来像是呢子的,很挺括,但是我觉得还没有一颗红星两面红旗感觉好。”

    严泽光说,“嘿嘿,你看不出来吧,这是预兆。”

    王铁山说,“什么预兆?”

    严泽光说,“预兆着你要给我敬礼。”

    王铁山说,“你是师长,我是副师长,你要是稀罕,我现在就给你敬礼。”

    说着,右手扣着裤扣,左手给严泽光敬了一个礼。

    严泽光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要搞清楚,那可不是副师长给师长敬礼的问题,那是一个校官给将军敬礼的问题。”

    王铁山愣了一会儿说,“他妈的,还记得大尉给少校敬礼的事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严泽光说,“我小心眼吗?我小心眼早就打击报复你了。我报复你了吗,我把师长的权力都分了大半给你。”

    回到家里,严泽光对着镜子,昂首挺胸地自我欣赏了很长时间,突然心血来潮,抓起电话叫出了干部科长,“给我找一副五五式少将肩章来。”

    干部科长傻眼了,回答说,“师长,咱们从来没有发过那东西!”

    严泽光说,“发过我还让你去找吗?去干休所问。”

    干部科长说,“别说咱们师里的干休所没有,就是军里的干休所恐怕都不一定有。”

    严泽光说,“那算球了。”停了停又说,“不用找了,再过几年,如果有谁向你要少将肩章,可以到干休所找本老同志了。”

    但是小诸葛这次确实操之过急了,新军装换了几个月,还没有传来恢复授衔的音讯,反而传来要裁军的消息,百万大裁军。

    一听说要裁军,严泽光就沉不住气了,赶紧向军里刘政委打听有没有这个事。刘政委说,“是啊,中央很英明啊,你那些破枪破炮留着没用,回炉炼钢。”

    严泽光说,“不会吧,我们二十七师可是有光荣历史的,把二十七师弄没了,你这个老政委连祖坟都没有了。”

    刘界河说,“不要搞本位主义。撤谁,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军委说了算。”

    严泽光说,“恐怕要防患于未然,别搞成既成事实了。”

    刘界河说,“怎么防患于未然?你严泽光那么清高,从来不为三斗米弯腰,难道在大局面前还想去游说?”

    严泽光说,“你和贾司令在本军区很有影响力,你们可得保住二十七师啊!”

    刘界河火了,在电话里吼了起来,“严泽光我告诉你,这是军委的统一部署,是大战略,我们都要服从大局。你也是老同志了,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严泽光愣住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是!”

    刘界河说,“在师常委会上传达我的话,一切为大局让路,谁也不许做那种螳臂挡车的事情!”

    放下电话,严泽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静坐,抽烟。其实烟斗里没有烟丝,自从被确诊心脏有问题之后,王雅歌就不许他抽烟了,只好抽空烟斗。静坐了半个小时,严泽光拨了一个电话,一会儿王铁山就过来了,紧接着沈东阳也过来了。

    等王铁山和沈东阳坐定,严泽光问,“看来是真的了。”

    王铁山说,“我也得到消息了,估计很快就要动手,裁掉一百万。”

    沈东阳没有注意到两位首长兼岳父的脸色,兴奋地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早就应该了。”

    严泽光阴沉着脸,王铁山的脸阴沉着。严泽光问,“什么早就应该了?你是不是幸灾乐祸?”

    沈东阳这才发现情况不妙,两位首长的脸色都是乌云翻滚。但沈东阳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裁军是大势所趋,现在我们的部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装备不是太好,而是太差了。裁掉那些战斗力不强的部队,腾出人力物力搞精兵建设……”

    没想到严泽光把桌子拍了起来,吼道,“我们还用你来上课吗?什么大势所趋,我们难道不懂大局吗?你说裁谁,把你裁了你乐意吗?”

    王铁山说,“老严你冷静一点,现在还不是没说要裁谁吗?按照通常的规律,裁军总是要裁那些零散杂乱部队,尤其是生产、保障部队。像二十七师这样有光荣历史的部队,恐怕不一定会动。但是我们也得一颗红心,两套准备。沈科长,你立即传达师长的命令,你们作训科牵头,司令部组织科、后勤部战勤科参加,成立一个小型班子,立即将本师在战争年代参加的重大战役、立下的重大功绩和在和平时期参加抢险救灾完成的重大任务,整理一个简史,发给每个常委,让大家心里有数,说话到位,并随时准备向军党委和军区呈交。”

    沈东阳没想到王铁山布置任务这么胸有成竹。

    严泽光问,“王副师长的话听明白了没有?”

    沈东阳说,“听明白了。”

    王铁山说,“那就去执行吧!关于裁军的重大意义,我们比你清楚,但我们不希望把二十七师裁掉。你这个作训科长,在这个问题上要有清醒的认识。”

    严泽光说,“按照王副师长的部署,给我好好地弄光荣历史,要积极地搞,不要消极地搞。二十七师要是没有了,我先把你撤了。”

    沈东阳无言地给严泽光和王铁山敬礼,面无表情地转身出门。

    严泽光看着沈东阳出门,扭头对王铁山说,“听说这次裁军动作很大,我们要有所作为。”

    王铁山说,“我也听说了,但是总不能把我们二十七师一个师都裁了吧?”

    严泽光说,“难说,我们二十七师主要是步兵,看来是有点落后。沈东阳这小子就老是说,二十七师不适应现代战争。”

    王铁山说,“裁军是好事,精兵简政,历来就是富国强兵的重要举措。但裁到谁头上,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严泽光说,“大局是一回事,小局又是一回事。我们革命了几十年,有什么?就是个部队。装备差,结构落后,我们可以改变。但是你倘若真的把我老窝端了,我感情上是很难接受的。”

    王铁山说,“是啊,我们都把耳朵支楞起来,一有风吹草动,我们也得行动。”

    严泽光说,“我们应该把本军区、本军那些杂牌部队搞清楚,特别是战斗力差的,要想办法把上面的视线首先集中在他们的身上,把战火引到杂牌区域。”

    王铁山笑道,“你这家伙,一贯玩弄阴谋,不过我拥护你的阴谋。”

    严泽光说,“优胜劣汰,这也是为了军队现代化嘛。”

    3

    二十七师荣誉办很快就成立了,以师政治部副主任朱白江为办公室主任,沈东阳和组织科副科长姚得春为副主任,经过两天两夜奋战,拿出了一个二十七师荣誉简史。简史送到严泽光的手上,严泽光看得很仔细。

    二十七师组建于抗战初期,前身为东北抗日联军北满独立团,曾经参加过黄崖峪大战,江家洼大战,产生了四十六名著名抗日英雄,后又参加过衡宝战役,金门战斗,平津战役,广西剿匪战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参加过皇甫战役,麻山战役,双榆树大捷……

    严泽光的目光在双榆树大捷一节停住了,视野里出现了一片冰封山河,出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出现了一群群倒下的身躯。

    荣誉简史是这样记述双榆树战斗的:

    恒甫地区进攻战斗之后,为了保障主力部队进人战区,二十七师一团以两个营的兵力围歼双榆树地区敌人的一个加强连,一营营长严泽光奉命率部担任主攻,严泽光为该决战斗最高责任者,严营长所拟战斗方案为师团两级指挥部赞赏,但在实际的战斗中,由于不明原因,敌情突然变化,增援之敌增加至两个连。王铁山营顽强作战,迅速夺取二号高地,顺应敌情变化,指挥员当机立断,改变战术,二营迂回至双榆树反斜面进攻。一营迅速进行角色转换,密切配合二营,冲击至二号地区。守敌受腹背夹击,纷纷被歼,余敌落荒而逃。双榆树战斗遂告胜利。

    严泽光看完,刷的一下把所谓的荣誉简史扔到门后。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马江山等一群熟悉的面孔。那都是在双榆树战斗中牺牲的烈士。那一幕严泽光刻骨铭心,当时他的部队已经占领了东北角无名高地,发起第二轮冲击,此时二营应该在侧翼保障的位置上,可是二营却不见了,他的部队冲击至二号地区,出乎意料地受到三面合围,五分钟内尖兵排损失大半,马江山等二十多名官兵就是在那一瞬间牺牲的。

    后来确实是二营解了一营的围,也是二营替一营擦了屁股,使双榆树战斗转败为胜。可是,为什么二营没有按计划进行呢?没有人知道,只有严泽光知道,他把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出现二十分钟的判断盲区,他制定的计划天衣无缝,可是当敌情突然出现重大变化的时候,他的自信丧失了二十分钟。但是如果王铁山不冒然行动,如果王铁山营没有在二十分钟后离开二号高地,那么,战斗的结局将仍然是按照第一方案进行的,将仍然是完美的。敌人打了严泽光一个时间差是二十分钟,严泽光的判断盲区也是二十分钟,塞翁失马,还应该是最佳战果。而王铁山的擅自行动,事实上使这次战斗只取得了中策的效果。所谓的双榆树大捷,在严泽光的眼里,不过是将错就错的中等胜利。

    严泽光记得石得法的泪花,石得法当时已经失去理智了,泪流满面地对严泽光说,“我们的人牺牲了十九个,还是把敌人顶住了,如果二营不擅自行动,我们的战术很快就调整过来了,那要比现在的结果好得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同志牺牲!”

    严泽光在看见这个荣誉简史的时候,有自责,更有一种难言之痛。

    严泽光把沈东阳叫来了,问道,“你们这个荣誉简史很好。但我提醒你,必须严谨。你们这里说的‘不明原因’是什么?”

    沈东阳回答,“因为资料太少,我们无法澄清敌人兵力突然增加的原因,尤其是通道无法解释。”

    严泽光又问,“你们说顺应敌情变化,指挥员当机立断,改变战术,这里的指挥员指的是谁?”

    沈东阳说,“战地日志记载,您是这次战斗的直接责任者,改变战术应该由您决定。”

    严泽光说,“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改变打法的决定,二营是自己行动的。”

    沈东阳说,“可是,如果二营没有从反斜面上攻下双榆树高地,一营的情况可能会更差。所以,我们认为二营的行动是正确的。当然,如果二营没有行动,在您向主峰发起进攻的时候,二营若在二号高地策应,那是最好的效果。”

    严泽光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一段你们要重新搞,我们不能把胜利说成是偶然,也不能把失利说成偶然。”

    沈东阳说,“可是这是一场胜利的战斗,我们请示过王副师长。王副师长说,历史往往就是由很多偶然的因素构成的。我们之所以用‘指挥员’这三个字代替了您和王副师长的名字,就是把这场战斗看成是您和王副师长集体智慧的结晶。”

    严泽光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什么集体智慧的结晶?这是集体愚蠢的结晶。要实事求是,功过是非,说个清楚!”

    沈东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陷入到迷茫之中。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年前,师长还信誓旦旦地说,“双榆树战斗已经由组织上下了结论,我无条件地接受。师史办公室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扰,秉笔直书。只要我严泽光还活着,就不许再提此事。请同志们以大局为重,维护常委班子的团结,不要再煽风点火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反复?”

    这个谜一直装在沈东阳的心里,直到三个月后,裁军命令下达,三团被撤销,沈东阳似乎才有点明白了,原来师长看得更远更细。当然,那也只能是揣测而已。

    这件事情后来就闹到了王铁山那里。王铁山对严泽光说,“严师长,我知道双榆树战斗给你留下了创伤,但是它已经是历史了。历史对双榆树战斗做出的结论是,这是一场胜利的战斗,因为它达成了上级的战役意图。现在我们是在整理二十七师的荣誉简史,是为了保留二十七师这支部队,不是你我个人的恩怨问题。”

    严泽光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用一个指挥员的概念包括了你我两个人,等于是给了我一个面子,一个台阶,让我仍然保持那场战斗最高责任者的体面?”

    王铁山说,“不是体面,是荣誉。事实上,那次战斗就是我们两个营密切配合的结果,离开谁,取得胜利都是不可想象的。”

    严泽光冷笑一声说,“不是我们两个营密切配合的结果,而应该是你配合我的结果。是谁让你离开二号高地的?如果你不离开二号高地,战斗的胜利就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你也不会站在主峰上。”

    王铁山说,“我承认我的战术没有你成熟,但是我不能等到你迟到二十分钟的命令才行动。当我在二号阵地上发现我失去目标的时候,我只能向主峰发起冲击,我要寻找敌人。”

    严泽光说,“阴差阳错啊,阴差阳错啊,我告诉你,即便是胜利,也是一笔糊涂账!”

    王铁山说,“即便是糊涂账,也是胜利!”

    严泽光不说话了,自己走到门后,拣起被扔掉的荣誉简史,拍在办公桌上,两手拇指按着太阳穴,揉了很久才说,“老王,请原谅我失态,我想起了那些牺牲的同志,心里很难过。也许,我们都没有错。”

    王铁山说,“也许,我们都错了,可是战斗胜利了。那是一场胜利的战斗,牺牲的烈士们会理解我们的。”

    严泽光说,“好吧,就这样吧。”

    4

    不久,精简整编的正式命令就下达了。

    由于二十七师拥有辉煌的历史,二十七师没有被裁掉,但是根据军区的命令,二十七师必须缩编,保留炮兵团和坦克团,从三个步兵团里裁掉一个团。

    军党委给二十七师三天时间,要二十七师自己先拿出一个方案。

    二十七师常委会开了一天。根据上级保留荣誉部队和战斗部队的总体原则,司令部作训科拿出的方案是裁减三团。理由是三团于“文革”中新建,历史上没有重大战绩,基础也远远不如一团和二团。

    因为王铁山是三团首任团长,三团是王铁山一手拉起来的部队,所以常委会上大家的表态都很谨慎。倒是王铁山本人表态很明朗。王铁山说,“谁说三团是我的?三团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序列里,三团是国家的,是解放军的。需要三团,我们可以拉出一百个三团,需要精简,我们可以撤掉一百个三团。大局为重,战争年代我们成师成旅都可以牺牲,一个小小的三团算什么?”

    严泽光说,“老王有这个态度我很感动。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团是二十七师的部队,也是在座的各位首长的心头肉,我们哪一个对三团没有感情,哪一个把三团看成是后娘养的?我敢说没有。可是裁军命令下来了,我们必须撤掉一个团,撤谁?二团是红军团,你把他撤掉,干休所的老红军敢堵上你门口骂娘。一团是抗日团,首长遍布各大军区,你把他撤掉了,有人要扒你的皮。那么只好撤三团了,小弟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常委会上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是在第二天上午开党委会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当马政委把常委会的决议提交党委会表决的时候,三团团长朱振国和政委郭靖海都没有举手。等大家把手放下之后,郭靖海却把手举起来说,“我举手反对。”

    王铁山当即训斥,“老郭你要干什么?作为一个党委委员,你要坚持党性!”

    郭靖海不卑不亢地说,“我就是坚持党性才反对的。如果常委会决议无须提交党委会审议,那你们就上报好了。既然提交党委会审议,我作为一个党委委员,有义务,也有权利陈述我的意见。”

    王铁山说,“老郭你要顾全大局!”

    严泽光摆摆手对王铁山说,“王副师长,请让老郭发表意见。”

    郭靖海站起来了,挺着巨大的肚皮,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可以同意裁减三团,但是,不能说三团就没有荣誉。第一,三团组建之后,虽然没有参加过战争,但三团在历次抢险救灾中,冲锋在前,为民造福,这是有目共睹的。三团是军区授予的爱民模范团。第二,三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三团是从一团剥离出来的,我和朱团长都是原一团的干部,从解放战争开始,一团参加过的战争,我们都参加了。第三,三团是以原一团二营为主体骨干组建的。说起战功,在抗美援朝的双榆树战斗中,在敌情突然变化的情况下,主攻营因故受阻,未能及时发起进攻,因而遭到敌人压制,在此危急关头,二营死打硬拼,以牺牲四十多名官兵的代价,一举拿下双榆树高地,并且使一营转危为安。二营在双榆树战斗中所起的作用,严泽光同志应该是很清楚的……”

    啪的一声,王铁山拍案而起,面前的茶杯跳了起来。王铁山吼道,“郭胖子,你想干什么?你是向常委会发难吗?”

    郭靖海依然仰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王铁山同志,这是党委会,在党内我们应该称呼同志,请你称呼我郭靖海同志,而不是什么郭胖子。”

    严泽光微笑,平静地微笑。但是这微笑掩饰不住他苍白的脸色。严泽光竭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微笑地看着郭靖海说,“郭靖海同志,你提的意见很中肯。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说明,那就是关于双榆树战斗的问题,组织上已经有了结论,这不是个人品质问题,而是部队荣誉问题,所以请你实事求是。”

    郭靖海抖了抖手里的荣誉简史,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说,“严泽光同志,你认为这个简史实事求是吗?我认为至少在指挥员的关系上,这里面有些似是而非,难道严泽光同志你看不出这一点?”

    严泽光转首对马政委说,“我有点累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会儿?”

    马政委立即宣布,暂时休会,休息十分钟接着讨论。

    5

    关于裁减三团的问题,虽然有三团团长朱振国和政委郭靖海的反对,尤其以郭靖海的反对更为强烈,但是党委会最终还是以多数赞成通过了常委会的决议,上报军党委和军区党委并得到了批准。

    三团举行解散仪式那天,师首长都到三团为即将离开的官兵送行。马政委宣读军区党委的裁军命令:“根据国防建设的长远需要,我军将逐步实现从数量到质量的转变,部分部队将取消编制,部分官兵将调动工作或转业。根据这个精神,军区党委决定,撤销陆军第二十七师三团编制……”

    马政委宣读完命令,严泽光讲话。严泽光说,“二十七师三团自组建以来,在师团两级党委的领导下,表现了新团队的良好素质和卓越的战斗精神,官兵牢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在历次军事训练中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在历次抢险救灾中发扬了突击队的精神,为抢救国家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立下了不朽功勋,功在千秋,彪炳青史。在这次精简整编中,三团官兵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为国家分忧,为军队分忧,为我们二十七师分忧。我代表二十七师党委和首长,向即将奔赴新的战斗岗位的三团官兵致以崇高的敬礼!”

    严泽光举起了右臂。

    没有鼓掌。

    突然,传来一声抽泣。

    接着,又传来一声抽泣。

    似乎在突然间,三团的操场上爆发出低沉的却是不可遏止的哭声,像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主席台上,二十七师首长全体起立,庄严肃穆,泪水在首长们的脸上无声无息地流淌。

    6

    三团被解散之后,留下了一个营级留守处,仅三十多名官兵,负责看守营房营具。郭靖海没有着落,暂时安排在留守处当老太爷。

    这天凌晨一时,严泽光让沈东阳带路,悄悄地到三团检查岗哨。

    他们是从东营房的后门进去的,这里往往是死角,过去经常出现误岗误哨的情况。但这天却很正规。走近后门,老远就听到一声断喝:“谁?”

    严泽光回答,“我!”

    哨兵又是一声断喝,“口令!”

    严泽光回答,“你爹!”

    严泽光听出来了,是王奇。王奇从步兵指挥学院本科毕业后,担任实行副连长,可是刚刚当了一个多月,部队便解散了,王奇成了一个小小的光杆司令。

    王奇持枪跑过来,敬了个礼说,“报告师长,三团留守处副连职哨兵王奇正在执勤,请指示!”

    严泽光突然有一阵辛酸,摸摸王奇的脑袋说,“孩子,三团解散了,害得你这个副连长亲自站岗。”

    王奇说,“我爸爸,不,王副师长说,我要向东阳大哥学习,咬得菜根,百事可做。从哨兵开始当起,无上光荣。”

    严泽光说,“现在我来替你站岗,你陪沈科长继续检查岗哨情况。”

    王奇有点犹豫,觉得让师长站岗不妥。

    沈东阳说,“把枪交给师长,你跟我走。”

    王奇跟着沈东阳走了,严泽光把步枪斜挎在胸前,感觉很好。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

    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身影出现了。严泽光把枪一横,喊道,“谁?”

    回答说,“妈的,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严泽光又喊,“口令?”

    胖胖的身影怔了一下,回答,“长江!回令!”

    严泽光傻眼了,他忘记问王奇今晚的口令了。正在着急,胖胖的身影火了,吼道,“哪个连队的?为什么不回口令?”

    严泽光说,“黄河!”

    其实他是蒙的,没想到蒙对了。

    胖胖的身影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训斥道,幸亏这不是战场,战场上答不出口令,搞得不好就要吃枪子儿。

    严泽光说,“报告首长,我记住了。”

    胖胖的身影觉得不对,停住步子,又问,“哪个连队的?”

    严泽光回答,“报告首长,临时支队的。”

    胖胖的身影嗯了一声,警惕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什么临时支队的,哪有……啊,是严……严师长?”

    严泽光说,“是我。你这个当政委的不容易,只有四十多个兵了,看守这么大的营房。”

    郭靖海说,“那还不是你严师长一手造成的?我这个政委,连个连长都不如,连长还管百十号人呢。既然有严师长亲自替岗,那这个方向我就放心了。我到别处查查。”

    说完就要走。

    严泽光说,“老郭,过来谈谈嘛,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郭靖海说,“严师长,我的话在党委会上已经说了。现在三团也没了,朱团长也到武装部去了。你放心,我对你有意见,但是只要我这个政委还没有离开营房,我就坚守岗位。营房营具装备,一样不少地交给验收组。”

    严泽光说,“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我几次请你谈心,你拒而不见。我们在工作中有分歧,尽可以交流。你在党委会上的发言,率真坦诚,但有不实之处,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的观点呢?你这个团政委,是职务比我高,还是水平比我高?”

    郭靖海说,“我当一天团政委,服从一天命令。现在我是只有政委的名分,没有团了,但是我还是服从命令。服从你并不等于怕你。我既不比你职务高,也不比你水平高,但是我不想跟你谈心。”

    严泽光说,“老郭,说句心里话,我很讨厌你的臭脾气,但是,我不希望你离开二十七师,我希望你这样的同志在我身边工作。”

    郭靖海说,“不会吧严师长,你是战术专家,不会又给我玩什么战术吧?你不是有一套战术叫猫盘老鼠吗?你是不是想把我留在二十七师,留在你手心里慢慢地盘啊?严师长我跟你说,我郭胖子不怕!”

    严泽光强压怒火说,“老郭,难道你就这么看我严泽光的品质?我们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死都不怕,谁怕谁啊!我只是想,像我们这样参加过战争的,留在部队的,已经很少很少了。你这样看我,我很伤心。今天不谈了,等你冷静下来了,我们长谈,骂娘也行!”

    郭靖海说,“你说要把我留在二十七师,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严泽光说,“非常简单,我需要对手,需要一个敢于公开跳出来跟我作对的人。”

    郭靖海说,“那好,我留下,当什么都行!”

    7

    郭靖海没想到他真的被留在了二十七师,先在政治部挂了个超编副主任的名义,帮助工作,不到半年,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任命郭靖海同志为二十七师副政委,跟他的老首长王铁山平起平坐了。”

    郭靖海当然清楚,没有严泽光的支持,退一步说,没有严泽光的认同,他当这个副政委是不可能的。但郭靖海就是郭靖海,他不领情,他认为这是严泽光诱惑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的战术。

    严泽光在常委会上说,“郭靖海哪怕有一百个缺点,但那都是小缺点。郭靖海同志有一个大优点,就是敢讲真话。现在,敢讲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郭靖海就越来越显得弥足珍贵了,就像大熊猫一样。”

    郭靖海当了师里的副政委,有一个人不干了,这个人就是一团团长石得法。石得法也是个老团长了,严泽光的师长当了多长时间,石得法的团长就当了多长时间,而且他只比严泽光小三岁,眼看再当团长就不合适了。

    石得法跑到严泽光的办公室发牢骚说,“我不相信严师长你这个战术专家看不出来,郭靖海在党委会上发难,绝不仅仅是他个人行为,难道他吃了豹子胆了吗?他的背后一定有人支持。我认为没准他们是在演双簧,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严泽光脸一沉说,“说话要有证据,你认为?你认为顶个球用。没准?没准是个鸟。你当年还认为王铁山都当了团长,我还当营长呢。你还认为一营的干部都有可能被二营的干部压一头呢。事实呢?”

    石得法表情沮丧地看着严泽光说,“你是没有被压住一头,可是在‘严支队’里,我们这些手下的人却被压住了。章济泽打双榆树的时候就是排长,现在还是团里的副政委。马节四打双榆树的时候也是排长,现在才是后勤处长。他郭靖海敢在党委会上公开挑衅,向你发难,你却建议提升他,从总体上看,除了王铁山,郭靖海,朱振国,范辰光,‘王支队’剩余的干部全在正团职以上,郭靖海居然还当了师里的副政委。”

    严泽光伸出一根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咳嗽一声说,“石得法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我们现在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了。我是师长,不是你的一营营长,你是团长,不是当年那个副连长了。领导干部说话要负责任,要讲大局。什么‘严支队’‘王支队’的,二十七师是解放军,不是哪个个人的,这种带有明显山头主义的话,你再也不要说了。第二,你说郭靖海同志在党委会上发难,背后有人支持,没有证据,仅靠‘我认为’和‘没准’是不行的。没有证据的话随便说,挑拨领导关系,中伤同志,弄得不好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你一个团长,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团长,要保持晚节。第三,要加强个人修养,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郭靖海也算不上什么君子,但是他至少比你光明磊落,也比你有水平。想当年,关于双榆树战斗,是他弄了一张战术变化示意图,兵力、地形、时间,乃至气候条件都清清楚楚,有根有据。你呢,‘我认为’,‘没准’,吞吞吐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遮掩似的,让人听了怀疑。上次党委会,用你的话说是郭靖海挑衅,发难,可是郭靖海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敢于提出不同意见,你别说,我还真佩服他的勇气。你呢?你在干什么?每次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的嘴巴就是铁嘴钢牙。难怪别人说你上巴不如下巴勤,奋斗十年种三吨!”

    石得法的脸涨红了,他没想到师长也会说出这个不雅的说法,看来师长真是烦他了。这个说法来自五六十年代。那时候二十七师因为皇甫一战,生育能力不是很强,人丁不兴旺。可是石得法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末,一共生了六个女儿,六千金,三吨。要不是穷得裤裆破了没布补,他还想不屈不挠地生下去,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严泽光后来没敢轻举妄动生儿子,就是接受了石得法的教训,用王雅歌的话说,生男生女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石得法说,“因为决议要撤的是三团,他是背水一战孤注一掷,我没必要引火烧身。”

    严泽光笑了,冷笑说,“明哲保身,这就是你!当然,我不希望你在会上也跳出来,形成两军对垒的态势。但是我知道,你就算跳出来了,还是‘我认为’和‘没准’那一套。”

    石得法说,“师长,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在团长这个位置上离休吧?”

    严泽光说,“你说来说去,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同志哥,我还是那句话,要顾全大局。风物长宜放眼量,观鱼胜过富春江。”

    8

    精简整编的第二年春天,一大批老干部退出了领导岗位。严泽光和王铁山的任职年限基本上到了边缘,尤其是王铁山、董矸石、石得法、张省相等人,都可以离休或者退休了。

    但是宣布离退休名单的时候,没有王铁山,居然也没有石得法,只有董副师长等人。

    王铁山已经做好了离休准备,倒也坦然,跟严泽光开玩笑说,“无官一身轻,今天宣布离休,我明天就搬到干休所去,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逃脱你的魔掌,离休了你总不能天天跑到干休所去折腾我吧?”

    严泽光说,“老王你休想。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咱俩就是老天安排的一对冤家,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虽然你这个人老谋深算很阴险,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你离休我也离休,咱们继续斗法。”

    王铁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早就不跟你斗法了。”

    严泽光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铁山说,“好,怕有鬼偏偏鬼就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把郭胖子的发难跟我联系起来,这种事情你能做得出来。郭胖子这个二百五那次在党委会上一石激起千层浪,你表现得倒是大度,虚怀若谷,还建议提升郭靖海。我当时就想,他妈的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严泽光是这么胸襟开阔的人吗?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又是你的战术,以退为进,站稳脚跟。好,现在三团被解散了,舆论平息了,老郭也被你策反了,你开始找我秋后算账了。你算账我也不怕,反正我要离休了。”

    严泽光说,“我操,你老王怎么这么看我?我们都是中高级领导干部了,难道我们还停留在营长的水平上,停留在双榆树高地战斗的水平上?我跟你讲,你错了。我没有找你秋后算账的意思,但是你还是逃脱不了我的魔掌。只要我在台上,绝不让你下去。”

    王铁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泽光说,“很简单,我需要你支持,也需要你反对。”

    王铁山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需要支持我知道,你是个管大事的人,小事全都当了甩手掌柜。可是把权力交给别人你又不放心,交给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副手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难道你真的需要我的反对吗?”

    严泽光说,“真的需要。我越来越感到需要你的反对了。”

    王铁山说,“不懂,你的战术神出鬼没。”

    严泽光向王铁山伸出手来,张开五指,倏然攥紧,出其不意地向王铁山当胸一拳捅了过去。王铁山本能地一闪,把这一拳躲过了。王铁山叫道,“妈的,哪有师长打副师长的,这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简直就是日本鬼子。”

    严泽光说,“我这个师长,没有日本鬼子打,我只好打你这个副师长。”

    王铁山说,“我这个副师长也不是轻易能够被打倒的。”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上就挨了一拳。严泽光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个师长,也不是轻易罢休的。”

    王铁山抬起头,看看严泽光,又看看天,嘿嘿一笑说,“我明白了。和平时期,没球仗打了,你严泽光有劲没地方使,没有对手,一拳打在空中,没精打采。天天打空气,拳脚就废了。你是把我当假想敌练啊,当靶子啊!”

    严泽光说,“你不也是一样吗?别看我们现在老了,进步慢了。但是,你王铁山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参加革命遇上了我,我当排长,你跟着屁股就撵上来了。我当连长,你跟着屁股又撵上来了。我爱上了杨桃,你也跟着屁股掺和。你是跟我铆上劲了,我每前进一步,你就在后面紧迫不舍。你紧迫不舍,我就拼命地往前跑啊跑啊!要不然,以你那个半真半假的高小毕业文化程度,能当上副师长吗?早就回家当小炉匠了。”

    王铁山说,“你说得有道理,但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吧。我当副团长你还是营长,我当副师长你还是团长。”

    严泽光说,“哈哈,这就是你对我的贡献。你永远只能比我快一步,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快一步,激发我马上前进两步。你当我顶头上司的时间总和加起来不超过三年,我正你副的时间至少是十年,这还不算我在同级的位置上指挥你,比如工作队长,比如主攻营长。”

    王铁山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不离休,继续给你当靶子,让你这个老师长再往前拱一步?”

    严泽光说,“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同志哥,我告诉你,很快就要恢复军衔制了,没准还能搞个将军干干呢,咬紧牙关坚持住,也许曙光就在前头。”

    9

    可是曙光迟迟没来。不仅王铁山岌岌可危,半年之后,连严泽光都感觉到当将军基本上没戏了。

    这年调整干部,王铁山在副师长的位置上就差半个月了,到划定的那天,即当年十二月三十日,他的年龄超过了五天。但是在召开军常委会之前,军政委刘界河突然指示干部处,一路飞机火车快速行动,到王铁山的家乡去搞了一个调查,证明王铁山档案记载的年龄日期为农历,而按照阳历计算,他的年龄应该在次年阳历二月二日,这个年龄日期符合提升为正师职的最后期限。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干部科长姚得春,紧接着姚得春就把消息暗示给了沈东阳,沈东阳在下午向严泽光呈递112号演习计划的时候,“顺便”问了严泽光一个问题,“师长,您的档案年龄是以农历记载的还是以阳历记载的?”

    严泽光伸长脖子,把目光从老花眼镜的上框上射出来,落在沈东阳的脸上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沈东阳说,“顺便问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师长您的生日呢。”

    严泽光说,“第一,作为作训科长,一个大参谋,你没有必要知道师长的年龄。第二,作为一个女婿,你不知道岳父的生日是失职。”

    沈东阳说,“亡羊补牢尤未为晚。我作为女婿应该知道岳父的生日,以便祝寿。”

    严泽光盯着沈东阳看了一阵,笑道,“少给我搞障眼法。你沈东阳跟我一样,不爱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今天突然发问,必有缘故。不要弯弯绕,从实招来。”

    沈东阳说,“听说刘界河政委指示军政治部干部处正在火速调查王副师长的年龄,把农历更正为阳历。”

    严泽光放下手里的112号演习方案,拿起烟斗,空吸了两口,不动声色地看着沈东阳问,“说说看,这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说,“意味着王副师长还要留下来用。”

    严泽光说,“还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说,“意味着王副师长不仅要留下来用,可能还要提升用。”

    严泽光说,“还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说,“意味着师长您可能要动一动了。”

    严泽光说,“哦?还有这事,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说,“您要给王副师长腾位置,或者说王副师长把您给顶上去了。”

    严泽光说,“即便你分析得对,但是怎么能担保王副师长不会用在其他地方呢?即便是王副师长把我顶走了,也不一定要提升我啊,说不定去其他师当师长,或者搞个后勤部长什么的,算军常委,给个最后的舒服。”

    沈东阳说,“第一,根据上级对二十七师干部的使用规律分析,二十七师的军事主官历来没有从外面调入,最多是本师调出的干部在外单位过渡一下,再杀回马枪。第二,以您和王副师长的年龄情况,属于不进则退的类型。既然留下,必然重用。第三,我们军的风气比较好,用干部不搞因神设庙,强调用则用在刀刃上,所以不存在过渡调级给待遇的问题,如果留下,就要有所作为,不可能今年调动,明年离休。基于这三点,我认为调查王副师长真实年龄是一个信号,意味着您和王副师长都要上。”

    严泽光说,“那你分析看看,我可能会上到哪个位置上?”

    沈东阳说,“分析认为,现任军长跟您年龄一样大,而且在非战争状态下,越级提拔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您最有可能当副军长或者军参谋长。”

    严泽光放下烟斗,笑道,“在二十七师,有两个人最希望我严泽光升官。猜猜是哪两个?”

    沈东阳说,“这不太好说。”

    严泽光说,“最希望我升官的,一个是我本人,再有一个是我的半个儿子。”

    沈东阳说,“其实,从带兵打仗的角度,我认为您并不适合当副职。您只适合当一号。”

    严泽光淡淡一笑说,“愿望归愿望,但愿望不能代替事实。我这个年纪了,当军区司令员都不年轻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还奢望最后捞个一官半职?这事到此为止吧。”

    说完,戴上花镜,拿起方案,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沈东阳困惑地看着严泽光,很惊讶他能这样超然。沈东阳悻悻地说,“师长,那我先走了,对方案有什么意见,我一个小时后来听取指示。”

    严泽光优哉悠哉地说,“好吧。”

    沈东阳走后,严泽光立即放下方案,拿起烟斗又吸了一阵,猛然把烟斗一扔,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一屁股落在藤椅上,抓起战备保密电话:“给我接军区一号台!”

    一个小时后,沈东阳接到了严泽光的电话指示,让他通知王副师长、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和后勤部长以及有关业务科长,马上到作战室开会。

    在112号演习预备会议上,沈东阳把演习部署介绍完毕,严泽光亲自上阵,对沈东阳说,“我说,你改。”然后指点沙盘和大幅挂图,侃侃而谈,从演习的出发点,到战术检验目的,到各单位成绩评定标准,一一交代,言简意赅,重点突出,条理分明。

    沈东阳标着图,暗暗惊讶。此刻的严泽光就像八年前,从团长直接当上师长,当天中午就容光焕发。现在的严泽光,又是精神矍铄,咄咄逼人。

    但在最后,严泽光一再强调,这次演习,一是体现“实”的原则,实实在在地锻炼部队,检验部队,不搞花拳绣腿,不搞提前演练,不能把演习变成演戏。一句话说到底,真枪真炮,实兵实弹。二是必须确保安全,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大部队机械化行动,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到安全因素。

    10

    作训科在最初接受严泽光的指令,进行112号演习作业想定的时候,沈东阳就隐隐地发现了这次演习的内容好像似曾相识,一是选择在严寒季节,二是低高差山地,三是兵力和火力配置,四是攻防战斗性质。等参谋王奇和王通化、陈未央等人把112高地演习的沙盘堆好之后,沈东阳凝视沙盘,久久不语。

    他终于明白了,这是双榆树战斗的翻版,严泽光为了重现当年双榆树战斗的情景,不惜动用机械化,将演习部队运送至马萨岗地区,因为马萨岗的地形酷似双榆树高地。

    沈东阳指示王奇。严格按照师长部署的兵力结构,将作战沙盘立体化。当部署兵力的沙盘堆好之后,沈东阳于当天晚上带上双榆树战斗的资料和师史和团史,一一对照,结果震惊地发现,112号演习确凿无疑就是双榆树高地战斗的翻版。

    清楚了这个事实之后,沈东阳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到目前为止,王铁山对112号演习还没有作出反应,因为这是严泽光亲自部署并亲自到军区汇报才争取过来的任务。严泽光没有说让任何一个副师长插手,所以任何一个副师长都不会主动靠上来。这是规矩。但沈东阳有些难受,他不知道演习的帷幕一旦拉开之后,王铁山不可能看不出蛛丝马迹,那么王铁山会怎么想?

    至于严泽光为什么在三十年之后要重新论证双榆树战斗,沈东阳分析,他是在大裁军中受了很大的刺激。在郭靖海发难的时候,虽然严泽光克制了,但当时的克制不等于永远克制,当时的退让不等于永远退让。严泽光把郭靖海留下来了,建议提升,可是给郭靖海一个副师职算得了什么呢?严泽光要借112号演习,把拳头打在郭靖海的脸上,把疼痛落在王铁山的心里。

    好在有了那个消息。沈东阳的难题随着姚得春提供的消息迎刃而解了。那天下午向严泽光汇报112号演习的准备情况,暗示了严、王二人可能会提升的消息,严泽光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内心一定会有重大动荡。一个小时之后,当严泽光出现在作战室的时候,不仅容光焕发,连脸上那三粒老年斑都神奇地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严泽光命令,修改112号演习预案,把原定作为演习展开地域的马萨岗地区,改为贺家山地区,把演习兵力由七个连队减为四个连队,把保障部队由三个营改为两个营,增加了红箭七三导弹和炮火准备。这样一改,实际动用的兵力小多了,而由于地形的变化,双榆树高地战斗翻版的痕迹也就不复存在了。

    沈东阳的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严泽光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别人不一定知道,沈东阳却是心有灵犀,一定是在他离开严泽光的办公室之后,严泽光确切地知道了自己要提升的消息。他太渴望提升了,再不提升,就意味着要退出历史的舞台,从师长的岗位上下来就意味着军事生命的结束。而以严泽光的性格和能力,他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更何况,一个即将公开的秘密已经传遍了全军,即将恢复军衔制度了,只要他再坚持一年,不,也许半年,他就有可能被授予少将军衔。这对戎马一生的严泽光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对于前程的渴望和憧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双榆树高地战斗笼罩在112号演习中的阴影驱散了。

    严泽光亲自下令修改112号演习方案,沈东阳一眼就看明白了,不仅缩小了规模,而且加强了防事故措施,一句话说到底,突出了安全。未来的少将严泽光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事故,只要有一个恶性事故,那么一切都有可能鸡飞蛋打。沈东阳揣摩,严泽光现在的心态,可能都有点后悔了,不该在这个时候死气白赖地搞这个演习。他原来是为离休做准备的,哪里想到还有可能提升呢?

    11

    不久就有工作组下来考察师里的班子。这次是刘界河亲自带队,据说刘界河快离休了,那么这一次回到相州市,就有些告别的意思在里面。

    先是常委一个个谈话。常委们都很实事求是,说严泽光大处着眼,王铁山小处人手,正副之间配合得很好。刘界河感到意外的是,郭靖海居然为严泽光大唱赞歌,历数严泽光治军有方,胸怀宽广,秉公无私等等。

    刘界河有点奇怪说,“你郭靖海能对严泽光有这么个评价,看来严泽光这个同志确实成熟了,像个高级干部了。我且问你,你们过去对双榆树高地战斗一直争论不休,现在你是怎么看?”

    郭靖海说,“双榆树战斗就是组织结论的那样,其实一营二营都没有错,二营灵活机动,一营随机应变,所以才取得了胜利。”

    刘界河说,“郭靖海你不老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很聪明,你的内心是想把严泽光同志推荐上去,王铁山接替师长的位置。你狗日的倒是很有权术。”

    郭靖海说,“向首长坦白,我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我反映的严师长的工作成就也是客观存在,并不是故意粉饰。”

    刘界河点点头说,“对头了,你们总算明白了。互相补台,一起上台,互相拆台,一起下台。像严泽光和王铁山这样的同志,参加过战争,作风正派,人品正直,是我们部队的财富,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现在我们都老了,连你小郭都五十多岁了,知天命了。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你现在能够站在大局看问题,我很欣慰。”

    后来又找石得法谈话,石得法说,“我认为严泽光同志和王铁山同志都是好同志,政治上强,军事过硬。都是老革命了,应该重用。”

    这次考察,刘界河非常满意,临走的时候对马士基政委说,“二十七师进入到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二十七师上下之间这么团结,你这个党委书记当得好。”

    马士基说,“我和严泽光同志有分歧,但是分歧是小分歧,原则问题上都是一致的。我希望严泽光同志担负更大的责任,也希望王铁山同志能把二十七师的担子接过来。”

    刘界河听了这话,更是高兴。临走之前,把严泽光和王铁山叫到一起说,“我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你们也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我们在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之前,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严泽光说,“个人进退去留无足轻重,带好部队高于一切。”

    王铁山也表示,“老革命的要像老革命的样子,人在阵地在,不给二十七师抹黑。”

    刘界河说,“你们两个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我回去要向军党委和军区党委汇报。但是你们要有思想准备,现在参加过战争的干部不多了,能用的,组织上还是要尽量地用。一颗红心,两套准备,而更多的准备,还是要树立长期作战的准备,严泽光你今年五十五岁,不年轻,也不老。王铁山你五十六岁,不老,更不年轻。但是你们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要多想想怎么把部队带好,要培养新一代。”

    王铁山说,“我们随时准备交班。”

    刘界河说,“也要做好随时接班的思想准备。本来我想让你们两个好好地请我的客,但这次就算了。下次等我离休命令到了,我和老叶回到相州市,相信你们,哦,主要是王铁山同志了,你不会人走茶就凉吧?”

    王铁山说,“老首长你开玩笑了,就算我王铁山人走茶就凉,但是二十七师不会人走茶就凉。”

    刘界河说,“还记得人民医院的沈大夫吗,啊,还有贾护士长和林司药,我估计她们也快退休了。我们都老了。等着吧,等我离休,要把她们请到一起,到时候,恐怕有好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严泽光和王铁山对视一眼,王铁山说,“我们好像已经知道一些了。”

    刘界河说,“也许吧,时间是最强大的,时间就像海水,大浪淘沙,水落石出。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们,我得给我的老年生活留个话题。”

    从招待所出来,严泽光和王铁山并肩回家,走着走着,严泽光突然笑了。王铁山说,“偷着乐啊?”

    严泽光没头没脑地说,“半毛。”

    王铁山说,“什么半毛半角的?”

    严泽光说,“没听人说吗,军以上干部穿全毛,师团干部半毛,团以下没毛。我老严要是往上跳一跳,就是全毛。你老王跳一下,还是半毛。”

    王铁山说,“半毛就半毛吧,谁让咱官小一级呢。”

    刘界河率领的庞大的考察组于十二月底撤出。

    严泽光中午回到家里,连王雅歌都知道了,桌上居然摆上了六个菜,开了一瓶茅台酒,还把严丽文和沈东阳叫回来了。

    王雅歌说,“老严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要当副军长了。我们预祝一下。”

    严泽光说,“这话在家说可以,但不能出去张扬,八字只见到一撇,还没有见到一捺呢。”

    王雅歌说,“你老严真是老了,跟从前判若两人,这么谨小慎微。”

    沈东阳说,“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这是普遍规律。师长越是谨小慎微,越是说明提升快成事实了。”

    三杯酒下肚,严泽光突然眉头一皱问,“老王你怎么知道是副军长?”

    王雅歌说,“现在不是流传嘛,春江水暖鸭先知,老公升官妻先知。我当然知道,而且绝对可靠。”

    严泽光想了想,哈哈大笑说,“好好,这个副军长当得好。东阳你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当过副职,我当副职总时间不超过三年,最多的是团参谋长,差一个半月两年。哎呀同志们,好啊,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最多再过两年,你们就可以喊我军长了。两年之后我五十七岁,到满六十岁休息,我可以在军长的位置上干四年,四年是什么概念?是半个抗日战争。”

    严泽光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微醺。

    在外面,严泽光却不动声色。

    当天下午,王铁山就到严泽光的办公室去商量找一帮老战友聚聚,说:“这么多年来,大家公事公办,板着面孔,都没有人味了。现在老了,也该回到人间烟火了。”

    严泽光说,“你是不是感觉到晋升已经是铁板钉钉了,想提前庆祝一下啊?”

    王铁山说,“是的。提升我,我庆祝,不提升我,我离休,还是要庆祝。”

    严泽光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命令还没有下啊?”

    王铁山说,“我不像你那样患得患失,我老王就是心里痛快。我们老了,就不能年轻一次?”

    严泽光说,“你想怎么年轻,难道你想娶小老婆不成?”

    王铁山说,“我们过去一个团的战友,加上沈大夫和贾护士长一起,喝个酒,聊个天,我让你回到当排长当连长的岁月。”

    严泽光说,“嘿嘿老王,你又错了。别自以为是了。有些事情啊,有些人心知肚明,但心照不宣。第一,刘政委留的有话,他要为他的老年生活留个话题。这层纸这么多年了,我没捅破,你也没有捅破。但是你现在捅破不合适。第二,眼看就要授衔了,你我两个老汉,咬紧牙关坚持住,我能授少将,你也差不多。这个时候不要得意忘形。”

    王铁山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多,我想回到人间过日子。”

    严泽光说,“好好,你高风亮节。但我告诉你,我不是还没有走吗?师长这把交椅还在我屁股底下,我不同意你搞战友聚会。你要搞,我就在民主生活会上提你的意见,检举你搞山头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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