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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正文
第四章

    1

    一九三七年的正月里,当爱情疯子丁问渔一头扎进死胡同,向雨媛不合时宜地宣泻他泛滥了的感情的时候,正是三十年以后在政治舞台上大出风头的江青,一夜之间红遍上海之际。

    当时江青艺名叫蓝苹,主演了轰动一时的《大雷雨》,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部俄国作家的话剧,甚至产生了比在俄国上演时更强烈的影响。消息传到南京,南京演艺界老板中的新派人物,决定派人到上海请剧团来演出。南京是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只有在这个地盘上获得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热衷于此次演出的老板,开始为《大雷雨》拼命做广告。

    俄国名剧:大雷雨

    主题:表现性的苦闷,肉的烦恼,心的寂寞,灵的追求。

    特色:描写少妇思春,如火如荼,刻画专制暴君,可歌可泣。

    导演:章泯

    主演:新星、红星、巨星——蓝苹女士

    配音乐:新派音乐家冼星海

    广告自然是做在报纸上,那年头的印刷技术就那么回事,文字还可以,一印上照片就难说了。尽管吹捧文章把蓝苹说成是国色天香,但是黑乎乎的照片上,丝毫也看不出她是个怎么了不得的美人。小报上连篇累牍地捧着场,大家已经做好了一睹为快的准备,然而原来说好的演出却不知为什么取消了。南京人因此空欢喜一场,有小道消息传过来,说女主角和谁谁谁闹了别扭,不愿意来了。立刻就有人在报纸上写文章,说如今这些新派的女戏子,戏德如何如何不好,大过年的,说好的话竟然可以不算数。南京观众固然厚道,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剧团嫌南京这个地方太旧,太保守,虽然是首都,接受不了洋派的东西的。于是报纸上更愤怒,因为这不仅仅是戏弄,简直就是侮辱首都的南京人了。

    由于《大雷雨》剧组没到南京来,一九三七的正月里,在南京舞台上,获得巨大成功的是梅兰芳博士的《霸王别姬》。人们期待的新旧中外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演出,打擂台一决雌雄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作为国剧的传统京剧,在南京的舞台上不战而胜,胜之不武。既然没什么新的戏可看,人们便都一窝蜂地挤到剧场里去看《霸王别姬》,看《打渔杀家》,看《抗金兵》。戏票陡然就紧张起来,南京人爱凑热闹,一时间,满街争说梅兰芳,就连平时从来不看京戏的人,都赶时髦打着京腔充起票友来。

    丁问渔在剧场里再次见到余克侠夫妇的时候,难免既紧张又兴奋。由于他们还没有注意到他,丁问渔一时打定不了主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和他们见面。他担心雨媛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等待着他的可能是一场指责。丁问渔自恃老脸皮厚,不相信自己会被礼节所束缚,但是他多少都有些愧疚之心。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媳,自然也不可以随便调戏。

    让丁问渔心跳不止的,是雨媛也很可能前来看戏,想到能又一次见到心爱的雨媛,丁问渔似乎又一次什么都不在乎起来,雨媛的形象突然占据了他大脑中的每一个空间,他根本没有心思继续看戏,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次甚至失态地站起来,全不顾后排的人对他大声叱呵。

    雨媛显然没有来,因为坐在余克侠夫妇周围的,都是些不搭界的老人。演出休息时,丁问渔迫不及待跑到余克侠夫妇面前,先声夺人地打起了招呼。

    余克侠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充分说明他对丁问渔和自己弟媳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天来看戏的有许多国民政府的要人,在演出的间歇,这些要人们便成了大家观赏的对象。

    后排的人纷纷踮脚站起来,不像话的竟然站到了座位上。整个剧场里闹哄哄的,余克侠大声地问丁问渔那天为什么不等他回来。他热情地邀请他再会他家吃饭。丁问渔意识到余克侠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他的眼睛不住地瞟着离他不远的一位官员,一边敷衍着说话,一边在等待那位官员的脸转过来。他告诉丁问渔,他说过要成立的那个备战协会,已经盖了不少个大红公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请某部门盖上一个公章,就可以正经八百登报发启事了。那位官员终于转过身来,余克侠像触电似的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到官员面前,好像看到老熟人那样笑着要和对方握手,弄得官员十分尴尬,不得不伸出手来敷衍。

    "丁先生为什么不把太太接到首都来居住呢?"余太太见自己的丈夫只顾着和官员说话,把自己和丁问渔冷落在那,便随口问着。

    丁问渔笑而不答。演出很快就又要开始,观众纷纷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余太太还在继续和丁问渔谈他的太太,丁问渔越是不回答,她越是唠唠叨叨没个完。丁问渔硬头皮敷衍着,继续避而不答。了问渔真是懒得去想到自己的太太佩桃,佩桃只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一份很不想要的礼物。余太太真是太不知趣了,这时候她要是能谈谈雨媛多好。余克侠匆匆结束了和那位官员的谈话,过来十分神秘地告诉丁问渔,说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位官员,是蒋委员长侍从室的红人。灯光忽然暗了,演出就要重新开场,余克侠招呼太太赶快入座。丁问渔怏怏地回到座位上,也没心思继续看戏。戏演到下半场才算正式进入高xdx潮,因为到这时候,千呼万唤的梅兰芳博士才姗姗来迟,上场施展他的真功夫。灯光转亮,剧场里突然静了下来,丁问渔莫名其妙,以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只听见有人细声细气地在后台唱起来,然后看见梅博士身穿古装戏服,扭着他独创的秧歌步法,款款地走上台来,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亮相,台下顿时热烈地鼓起掌来。丁问渔不能免俗地一起跟着鼓掌,因为这时候若不鼓掌,那便是看戏的外行,是白来看戏了。

    丁问渔在戏尚未结束的时候,就提前退场。梅博士的扮相不错,可是丁问渔总不能忘了这是男扮女妆。他对京剧实在没什么兴趣,不仅对作为国粹的京剧不爱看,在欧洲,他也不爱看让西方人如痴如醉的歌剧。有一年在罗马,一位学画的留学生卖了两张速写,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请丁问渔和另外一个人观看新上演的歌剧。他把丁问渔他们送到剧场门口,拱拱手,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不想再看,在门口等他们好了。丁问渔觉得奇怪,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其实和自己一样根本不喜欢西洋歌剧。戏看到一半的时候,身边的那个人告诉丁问渔,原来在门口等着的学画的留学生是个疯狂歌剧迷,但是因为手头太拮据,歌剧的戏票又太昂贵了,因此只好放弃。结果整个一场歌剧丁问渔看得索然无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硬着头皮看的,不把这场歌剧看完,有些对不住辛辛苦苦请他们看戏的青年学子。丁问渔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友谊在看戏,看完了戏出来,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学画的留学生,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急切地问他们观看的感受。"这是除了达·芬奇之外,意大利最奇妙的东西!"他仿佛自己刚看过这场歌剧,赞不绝口,"世界上,只有意大利的男高音,是真正的高音。世界上最奇妙的音乐,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古人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滋味,说的就是这回事。"

    那天晚上他们始终在大街上溜达,很难得会拮据的丁问渔,那天口袋里恰好没什么钱。

    他们喝了不少劣质烧酒,用完了最后一个硬币,一次次地摆脱妓女的纠缠。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家旅馆前,学画的留学生指着二楼一间正亮着灯光的房间,告诉丁问渔那里住着一个姓黄的女画家,画画得不怎么样,人却还有趣。于是他们十分冒昧地去拜访了那位女画家。

    一夜未眠的女画家刚准备睡觉,不是太情愿地接待了他们。丁问渔自然不会知道这位姓黄的女士,就是后来在小说界大出风头的张爱玲的母亲。黄女士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撇开了一儿一女,孤身在欧洲学艺。她看上去更像是马来人,人还算漂亮,皮肤有些黑,话不多。那天的话题,仍然是谈正在上演的意大利歌剧,事实上,整个罗马那天都在这么谈论。黄女士最后让他们看了看她最近画的画,丁问渔口是心非地大叫了一阵好,黄女士大约也感觉出来了,并不领他的情。

    丁问渔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剧场外面非常热闹,不时地有人力车夫迎上来揽生意,他对往事的回忆屡屡被打断。据警察厅统计,首都的人力车行总计有二千余家,有人力车夫一万二千多人。丁问渔出门的时候,已经习惯坐和尚的车,和尚若不在,他宁愿步行。剧场门口停满了政府官员的小汽车,人力车都被安排在离剧场门口较远的地方。过了年初五,夫子庙一带歇业的酒家歌厅已经重新开张,寻花问柳的人纷纷出动。丁问渔走了没多远,就可以遇到那些热闹的场所,从那些没关掩的门缝里,隐隐地可以听见有轻歌曼舞的乐声传出来。

    冷不丁地还会从黑暗中,走出一位涂脂抹粉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人,以一种非常原始的手段拉客。这些都是秦淮河畔最下等的妓女,她们来自乡村,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十次狩猎中往往会有九次落空。

    在这个寂寞的夜晚,丁问渔不甘心就这么孤零零地回公寓,当然也不愿意束手就擒,轻易地就成为妓女的猎物。他已经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再也不到那种下流的地方去鬼混,去消磨生命中的美好时光。他一个人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漫游,充满柔情地想念着雨媛。他想象着刚见到她时的模样,比较着她身穿军服和便服不同的美妙之处。可爱的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动人,穿军服时飒爽英姿,穿便服时大方自然,雨媛无论怎么都是美丽的,雨媛的情影占据了丁问渔的整个大脑。丁问渔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念叨着雨媛的名字,一遍遍肉麻地说自己爱她。

    丁问渔在秦淮河边呆呆地盘桓了一个多小时,才冻得瑟瑟发抖地离去。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这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在想念着雨媛,想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到她高兴的神情,也想到她生气的模样。他已经得罪了她,天知道她现在是怎么地忌恨着他。不时地有大红的画舫从他面前划过,灯火明亮,船娘和客人的调笑响成一片。

    尽管警察厅已明令,画舫乃"公共场所,严禁雀戏",但是每条船上无一例外都有一桌麻将。

    令行不止是一九三七年南京的共同特点,报纸上的呼吁归呼吁,主管部门的警告归警告,各式各样的条文和禁令不断被颁布,认真执行者总是寥寥无几。在新年里,一切都有了放纵之势,船户趁机大把地捞钱。夜已经深了,丁问渔感到很冷,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力扔进了秦淮河。

    2

    雨媛觉得她会很生气,然而当她怒不可遏地摔上门以后,她发现自己的火气已消得差不多。她并没有像丁问渔担心的那样,耿耿于怀地忌恨他。雨媛已经让丁问渔难堪过了,已经给了他一个教训,已经让他明白自己并不喜欢听他的那种废话。那种自以为是的废话说得再多也没有用。雨媛从来就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她觉得唯一的遗憾,是当时自己应该沉下脸来,理直气壮地请丁问渔立即离开,而不是后来的那种结局。她落荒而逃,好像是她心虚一样,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

    从来没有男人对雨媛这么明目张胆地表达过爱。这些火辣辣赤裸裸的表白,这些关于爱的演说,这些根本不通的荒诞逻辑,平时爱看一些流行文艺小说的雨媛,甚至也未从书上读到过。书上见到的脸皮最厚的男人似乎也不能和丁问渔相比。一时间,雨媛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一秘密,她打不定主意,是告诉丈夫余克润,还是先回娘家告诉自己的姐姐们。揭露这一秘密,肯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在这个话题中,雨媛显然是无辜的,由于大家都知道丁问渔是怎么样的一个宝贝,她相信别人绝对不会对她产生什么误会。雨媛想,丁问渔对别的女人肯定也是这样,这个想法立刻让她感到很惘然。

    余克润对这样的话题就根本不感兴趣,雨媛刚刚把她和丁问渔之间的故事说了一个开头,余克润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你别理他,这人是个小丑,"余克润神情严肃地说。

    雨媛感到很大的无趣。余克润的语气中,既带着一些对丁问渔的蔑视,又似乎在提醒雨媛不必太得意,不要太多情。雨媛立刻感到自己受到了污辱,要和余克润明辨是非。余克润说,有什么可以计较的,要是她觉得他说的不对,他就把话收回好了。雨媛更感到委屈,余克润又息事宁人地说,她的目的究竟是想让他吃醋,还是让他不要吃醋,如果想让他吃醋,他余克润还不至于吃这个小丑的醋,如果不想让他吃醋,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他。余克润在外面,对他有意思的女孩子多着呢,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丁问渔算什么东西,戴顶红的绒线睡帽,土不土洋不洋的,一副神经搭错的样子,就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国外混过。再说他也只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想想自己的年岁,都可以做雨媛的爹了。

    余克润总是过分的自信,他从来不考虑会不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也许他想得到什么实在太容易了,因此他对什么也不珍惜。即使对于爱情也一样,他并没有死皮赖脸地追求雨媛,他们只是在一起跳跳舞,然后便被别人以为是天作之合的一对,非常热心地被撮合在了一起。

    当有人问到他对雨媛最初的印象时,余克润十分随意地说了一声:"这女孩子吗,老实说还行。"感觉良好的余克润对雨媛所从事的工作,也根本看不上眼。陆军司令部的女机要员,在余克润眼里,说穿了,只是一些摆设的花瓶,目的无非是让那些头脑已经有些昏聩的老家伙,眼睛时不时亮一亮,心态变得年轻一些。余克润处处都要表现出空军的优越性,他的皮靴永远擦得锃亮,钉着铁掌的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发着轻脆的响声,仿佛不这样,就不能突出飞行员特色一样。在正式结婚之前,雨媛和余克润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一九三七年的年轻人,就算是新式的自由恋爱,也仍然有很保守的一面。譬如他们出去玩,为了不让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总是带着各自的朋友。

    当余克润向雨媛提出结婚的计划时,雨媛几乎未加思索就一口答应了,原因是他们双方都觉得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单独在一起。他们的关系既然已经定了下来,结婚就是迟早的事情。雨媛没什么和异性接触的经历,在洞房里她有些不知所措。余克润仍然保持着傲慢,他显得从容不迫,像个老手似的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窃笑。他的笑既让雨媛感到害羞,同时也感到恼火。到天亮的时候,雨媛和余克润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雨媛所以惆怅,是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就告别了少女时代,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了余克润,而对方并不领情,甚至不感到任何满意。雨媛很长时间内都不知道余克润为什么不满意。看着他神情恍惚的样子,雨媛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的清白是无可挑剔的,余克润在这方面显然也没有任何疑问。雨媛不明白余克润为什么要垂头丧气,沮丧得仿佛吃了一闷棍似的。在以后的多少天里,余克润虽然和她同床而卧,但是却像一个害羞的小男孩一样,连碰都不敢碰她。

    一开始,雨媛只是以为余克润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早在他们结婚前,雨媛就听过有关飞行员行为有失检点的传闻,她听过许多这方面的议论,而且她还偷听过姐姐们议论男人的阳痿。任家的姐妹们相互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她们聚在一起一谈论就没完。雨媛的四姐夫有早泄的毛病,每次在刚开始进入的那片刻,就匆匆忙忙地完成了射xx精。四姐说起自己的男人时,总是按捺不住不高兴,她总说男人高高大大未必就一定出色,四姐夫就是一个例子,他是任家众多女婿中看上去最结实的一个人。男人瘦弱也未必不行,雨媛大姐的前夫在床上就是一名出色的好手,这位身材矮小的四川军阀是一位当代的西门庆,他常常能够在一夜之间让两个女人死去活来,像杀猪似的叫个不歇。

    新婚的雨媛不可能像她的姐姐们那样,私下里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的性生活。新婚之后回到娘家,当姐姐们问起感受,这种话题刚刚展开,她就十分巧妙地把它转移开了。但是对于余克润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惧,雨媛却百思不解。作为女人,她不可能表现得过分主动,但是羞答答地装作对性事毫无兴趣也不符合她的性格。一切才刚刚开始,雨媛朦朦胧胧地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并不渴望做爱。然而毕竟是在蜜月里,她需要男人的抚摸,需要丈夫强有力的拥抱,否则便不大正常,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新婚夫妇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同床而眠这太荒唐了一些。蜜月里究竟应该怎么样,她说不清楚,但是她知道不应该这样。

    雨媛完全是出于本能地想到了会不会有别的女性,换了任何女人都会这么想。性情高傲的雨媛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伤自尊心,可是她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余克润身上任何和女人有关的东西,都被雨媛偷偷地监视着,她注意着他口袋里的小纸片,衣服上的香水味,女人留下的口红印。有时候雨媛妒火中烧,她想象着自己的丈夫在蜜月里,就大胆地去和别的女人鬼混,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候,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多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余克润绝对不会和那些女人随随便便地上床。的确是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余克润,余克润也喜欢在女孩子堆里凑热闹,雨媛相信他真的是发乎情止乎礼。

    一直到蜜月快结束的那天,余克润才在无意中,流露出他对雨媛感到恐惧的秘密。他显然是被欲火折磨着,因为和雨媛这样如花似玉的女人躺在一起无动于衷,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那是淞沪"一·二八"抗战纪念日的第二天,各军事机关都举行纪念活动,余克润和雨媛又一次在舞场上大出风头。他们尽情地跳着,曲终人散,两人在月光下相拥着回到自己的小巢。蜜月中的阴影仿佛已不复存在,刚关上房门,余克润便迫不及待地搂住了雨媛,他们热烈地亲吻着,很快发展到了互相脱对方衣服。一件件衣服被扔往不同的地方,等到他们钻进被窝的时候,乱七八糟的衣服鞋子袜子扔了一地。

    雨媛没有来得及去想别的什么,事情发展得很快,突如其来地开始了,持续了一段时间,于是就结束了,余克润的呼吸从急迫趋向平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轻轻地咬着雨媛的肩膀。雨媛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跑步时落在别人身后,心里想撵,可是怎么也跑不快。月光像水银一般从窗子里泻进来,他们说了一会话,全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说,余克润的手一边在雨媛的身上滑来滑去,他抚摸着她的颈子,抚摸她滚圆的肩膀,然后在她胸口像搓什么似的来回折腾,用力去握她的Rx房,终于坚定地向下探索过去,他的手停在了雨媛的那个地方。

    "你怎么会没有毛?"他对着雨媛的耳朵轻声说着,嘴里呼出的热气,让雨媛忍不住要笑。这问题虽然是出于自己的丈夫之口,但是它毕竟是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嘴里提出来的,雨媛感到很害羞。新婚的雨媛不知道该如何和丈夫若无其事地谈这样的话题。但是余克润显然是在等待她的回答,他的手不安分地挑逗着她,用手指间的力量逼迫她立刻回答这问题。

    "我怎么知道?"雨媛几乎笑出了声来。

    在余克润的抚摸下,雨媛像小猫伸懒腰似的,一次次把身体拱了起来。余克润再次把自己的嘴对着雨媛的耳朵,问她家里的女人是不是都和她一样光洁无毛。这又是一个荒唐的问题,倘若是在平时,雨媛或许会生气,因为她们家女人的秘密和余克润又有什么关系。但是在现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雨媛不仅回答了这一问题,而且和他心平气和地进行了讨论。雨媛显然是继承了她日本母亲的特征,因为她同父异母的大姐二姐,都有着又浓又黑的xx毛,而其他的姐妹xx毛都很稀,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完全没有。雨媛的母亲是到晚年才脱光的,一家人都觉得雨媛很怪,洗澡时常常要拿她取笑。

    对于xx毛的有趣探讨,又一次煽动起了余克润的激情,同时他也感觉到,雨媛身上的这种激情甚至比自己更炽烈。一切又重新开始几乎是必然的,不过这一次持续得很长久,余克润像老手一样成熟多了,他缓慢地动作着,陶醉在雨媛压抑着的喘息声中。这是他们性生活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达到尽善尽美。他们大汗淋漓,仿佛是赤身裸体地在一往无际的大沙漠上奔走,红红的太阳在远方引诱着他们,他们不知疲倦地迎着太阳跑过去,跑过去,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又出人意料地一切都重新开始。

    第二天晚上,他们想继续重温这种欢乐,但是余克润把一切都弄糟了。话题又回到了昨天晚上讨论过的老问题上,余克润不经意地问雨媛,问她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白虎星"。雨媛摇摇头说不知道,余克润于是告诉她,像她这样无毛的女人,就叫白虎星。传说中白虎星会克夫的,因此过去那些在战场上作战的将军,在赌场上斗狠的赌徒,在生意场上与人竞争的商人,绝对不和是白虎星的女人打交道,因为一打交道就会触霉头。余克润告诉雨媛一个掌故,说有一个山东军阀,有一恶习就是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找处女来开苞。有一次在河南境内,在牌桌上连续四圈没开和,一气之下,让手下立刻去找一名小姑娘来,小姑娘找来了,这军阀把瑟瑟发抖的姑娘带到侧厢房,三下两下地解除了姑娘的衣服。突然,他像碰到凶神恶煞一样地大叫起来。一起打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军阀暴跳如雷,骂声不绝,也不敢进去劝,后来终于听见了枪声,冲进房间去看,小姑娘已经胸口流着血,赤条条地躺在了地上。那军阀气呼呼地还在骂,说老子难怪倒霉,原来是你这个白虎星在作怪。

    雨媛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余克润开始意识到,这时候说这样的故事是个错误,是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他一再解释,说这故事绝不是空口杜撰,绝对是从一张小报上看到的。他完全是多此一举地解释说,那小姑娘肯定是还没有发育好,因为据说天底下真正无xx毛的女人是极少的。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了雨媛的不痛快,想挽回和弥补失言,结果反倒把雨媛深深地伤害了。余克润作出想开了的样子说:"我命硬,我才不怕你克我!"

    雨媛冷笑着说:"你不怕,可是我还有些怕呢。"

    余克润想用开玩笑来结束这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愉快的话题,但是他的玩笑显得很拙劣,连自己都笑不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嘴很笨,说什么都不可能讨好雨媛。雨媛也不是那种一哄就好的傻女人。余克润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试图用抚摸来安慰雨媛,用老一套重温旧梦,但是雨媛没有任何反应。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为了表现自己并不是太在乎丈夫说过的事,雨媛只是尽最大限度地不让自己拒绝余克润的抚摸,她甚至迫使自己想象前一天晚上有过的激情。她不想让丈夫失望或者觉得难堪,然而没有用,没有任何快感,也没有任何激情,她仿佛比新婚之夜还要紧张。这只是一场非常枯燥的战斗。黔驴技穷的余克润不得不认输,他草草完事,伏在雨媛身上,带着一肚子不痛快进入了梦乡。

    3

    雨媛带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接下丁问渔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能算是情书,这只是一封道歉信。在信中,丁问渔以一种十分懊悔的口吻,向雨媛致以最深切的歉意。他告诉雨媛,自己并没有任何想得罪她的地方。她的盛怒让他感到深深的惶恐,连续几天坐立不安。他的本意丝毫也没有让她不高兴,而恰恰是她的不高兴,让他觉得自己必须写这么一封信。丁问渔说他已经想了许多天,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写信更好的办法。

    信是由和尚带去的,一个陌生的人力车夫,神秘兮兮地在巷口喊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的时候,雨媛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丁问渔又在搞什么花样。她首先想到的是不应该接受这封信,但是和尚将信封往她手上一扔,便扬长而去。一切都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和尚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什么,雨媛也没来得及听清楚,他已经骑出去很远。待雨媛缓过神来,想喊住和尚时,他已经在巷口拐了弯。如果和尚这时候尚未走开、雨媛肯定会当着他的面,把这封信扔了,和尚既然已经无影无踪,她把信扔了也是白扔。没人看见她接到信,现在她若是把信扔在巷子里,别人反而会以为她是掉了东西。好事者会捡了送还给她,或者送到她家里,或者索性打开来看,一想到这些,雨媛便把信塞进了口袋里。

    这是一封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信,除了当事人,人们大约也读不明白这封信到底想说明什么。没有情意绵绵,没有大段的哲理,只是一封纯粹的道歉信,除了真诚,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信纸中夹着两片已经有些枯萎,依然散发着芳香的梅花花瓣,这是一封充满了压抑的信,看得出写信者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因为害怕再次得罪心目中的女神,话已经到了笔端,又缩了回去。雨媛知道这不过是一封投石问路的信,一旦她接受了这封信,丁问渔将立刻会变得肆无忌惮。

    果然三天以后,和尚又用同样的办法,在老地方扔了一封信给她。这次雨媛并没有像自己事先想好的那样,把信掷还给送信人,而是突然间打定主意,要看看丁问渔究竟还会说些什么不要脸的话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吃了晚饭,在饭厅里陪余克侠夫妇以及两个小孩坐了一会,然后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兴致勃勃地读起信来。这封信开始有些不像话了,除了重复那天和她单独在一起时的爱情演说之外,还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些怨言。丁问渔暗示,无尽地思念她,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最重要的内容。爱是一种权利,是一种任何人都不能干涉的权利。爱和被爱都应该享受充分的自由。

    又过了三天,雨媛收到了第三封信。和第二封信一样,丁问渔玩了一个小小的花头,以后的无数封情书都是如法炮制。为了怕信可能落在别人手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丁问渔不仅为自己起了一个假名,而且也为雨媛起了一个。每次都是用双信封,也就是信封里面再套一个信封,并且在上面写着请任雨媛转"B\"女士收。在第三封信中,丁问渔又为自己在第二封信中流露出的隐约怨言,表示深深的道歉。丁问渔深有感触地说,想到她美丽的眼睛,正看着他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文字,他已经感到巨大的满足。他还能需要什么呢,他怎么能够无耻地渴望得到那些自己并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信一封接着一封地到达雨媛的手中,开始是三天一封,很快就是一天紧接着一天,有时候甚至一天连续两封或者更多。送信的地点和方式也改变了。最初仍然是由和尚面交,不过交接的地点,很快就从雨媛的家门口,改成了在雨媛去陆军司令部上班的途中。刚开始,雨媛总是想到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接受信件,但是每次接下信来,她就立刻明白不可避免地会有下一封信。渐渐地,她也对这种秘密的游戏,有了一些小小的兴趣。既然这些信是写给一个并不存在的女人"B\"的,雨媛觉得自己收下这些信也许不算太出格。

    丁问渔不断地会想出一些新花样来,没多久,在收到和尚送的信的同时,雨媛又收到邮差送来的同样的信。她一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丁问渔可能考虑到让和尚一直送信也不是事,因此尝试着通过邮局。由于担心会出差错,丁问渔每次写完信以后,除了自留底稿之外,还要誊写两份,这种双保险的做法有些多余,可是在丁问渔不能确定雨媛是否收到邮局的信的时候,他坚持让和尚继续送信。在信中,他一再请求雨媛作出指示,如果她已经从邮局收到他的信,那么他就没有必要每次重誊两遍。

    雨媛自然不会理睬丁问渔,因为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表示,都说明她已经看了信。她知道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不理睬他。每次都收到两封一样的信有些荒唐,丁问渔的来信本来就够多了,而且和尚也越来越讨厌,雨媛对和尚感到有些不耐烦。有一次,当着和尚的面,雨媛把信揉成了一团,扔向路边的阴沟。她立刻为自己过激的举动感到后悔,和尚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掉头就走。这以后,所有的来信都从邮局走了,雨媛想不通的是,没有接到任何回信的丁问渔,为什么写了那么多无聊的信还不放弃。难道他准备就永远这么写下去?

    其实这些秘密的来信并不秘密。早在雨媛收到最初的几封信的时候,她想到的就是要看看余克润的反应。她故意把这些信放在不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次甚至故意丢在桌子上,但是余克润对她的小秘密丝毫也不在意。他总是那么忙,永远来去匆匆,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

    甚至当雨媛向他暗示这信是情书的时候,他仍然无动于衷。"像你这样的女人,就算是收到男人表示殷勤的信,一点也没什么奇怪。"余克润显得很宽宏大量,他只是看了看信封上的字。

    雨媛说:"我并没有说这信是写给我的。"

    余克润更加无动于衷,他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必要去看别人的情书,他一本正经地告诉雨媛,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即使是别人写给她的情书,他也可以不看。看别人的信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他尊重妻子的通信自由,而且绝对信任她。同时,他还觉得不应该把别人写的情书随随便便给人看,因为这也是对写信人的一种不尊重。余克润没有在意雨媛脸上涌起的红潮,同时,他也忘记了自己曾把别的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拿出来展览过,并且不是一次。

    没办法用笔墨来形容雨媛感到的沮丧。少年气盛的余克润处处体现出一种优越感,这是一九三七年中国飞行员的通病,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会看中他们。心高气傲的雨媛觉得自己无端地受到了伤害,她想借机和余克润吵一架,可是余克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相反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很崇高。他以为她是嫌自己太忙了,搂着她亲了一下,许诺在下一个星期天,陪她一起去梅花山赏梅。报纸上说梅花山的早梅已经含苞待放。雨媛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在余克润的讨好面前,她如果继续赌气,便有些无理取闹了。

    和余克润不一样,雨媛在过去并没有收到什么情书。虽然她知道有很多男孩子对她有爱慕之意,在读中学的时候,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下课的活动期间,总是有那么几位男生偷偷地盯着她看。在放学的路上,不止一位男生在街口磨蹭,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等待她的出现。和风流潇洒的余克润相比,雨媛和异性打交道的经验几乎等于零。也许她唯一一次有些出格的地方,是十六岁那一年的愚人节,一名男生躲在门洞里,在她经过的时候,突然蹿出来;送了一枝水淋淋的红玫瑰花给她,然后像贼一样地在大街上撒腿就跑。玫瑰花上的刺,把雨媛的手扎出了血,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送玫瑰花的男孩子,然而她喜欢那种红颜色的玫瑰花,于是她把花带了回去,在小玻璃瓶里灌了些自来水,再把花插了进去。

    既然余克润对那些秘密来信没什么兴趣,雨媛便打算把这些信带回娘家,和她的姐姐们共同欣赏。事实上,在这之前,雨媛的女同事们已经捷足先登地享受了她的秘密。她们对丁问渔评头论足,没完没了地帮雨媛出一些不甚高明的馊主意。她们鼓励雨媛给丁问渔去一封信,去一封模棱两可的信,让丁问渔把鱼钩咬得更紧一些,让他在爱情的沼泽地里陷得更深一些。她们让雨媛大胆地约丁问渔出来见面,然后她们可以躲在一旁,像观看喜剧一样看这位爱情的疯子如何表演。没有什么游戏比这种爱情游戏更有趣更好看,她们坚决反对雨媛打算彻底拒绝丁问渔来信的念头,因为她们一致认为,这种游戏丝毫也不妨碍雨媛的清白。

    丁问渔的来信也使得任府里热闹起来。雨媛的姐姐们也开始互相传阅秘密来信,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她们关在雨媛当年的闺房里,就信里面的某些词句发表评价。不把今日丁问渔对雨媛的追求,和当年他狂热地追求雨婵联系在一起是不可能,姐妹们纷纷要大姐雨婵说出自己的看法。她们兴致勃勃地重新听她复述当年的老掉了牙的故事,然后共同商议如何对付丁问渔。她们一致觉得此事根本就不必让余克润知道,而雨媛想让自己的丈夫嫉妒的想法非常愚蠢。没有一个丈夫乐意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追求,雨媛的想法实际上是在玩火。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崇高的男人。

    源源不断的来信,使得本来工作十分枯燥的雨媛,多了一件事可以休闲消遣。信越来越多,多得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书,丁问渔对雨媛显然是入了魔,他的信内容越来越庞杂,从简单的抒情,到对爱情的哲学思考,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思想的火花通过笔和纸变成固定的文字,经过邮局重新到达雨媛那里,她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这些华丽的句子,肉麻的表态和无尽的倾诉,与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雨媛总觉得这些信是写给另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丁问渔想象出来的,她根本就不存在。丁问渔越来越走火入魔,信越写越流畅,也越写越长。一封信还没寄出,另一封新的信已经开始写了,因此,雨媛常常从一个加重的信封里,收到同一天里写的几封不同的信。

    一直到丁问渔在信中表示自己要离婚的决定时,雨媛才感到事情真的变得严重起来。这个匆忙和固执的决定,与雨媛没任何关系。雨媛从没有做过任何许诺和暗示,她没有给丁问渔回过一个字。雨媛首先想到的,是丁问渔这一招十分无聊,他显然是想通过离婚,来向她施加压力。他想让她承担一种根本不应该承担的责任。雨媛觉得丁问渔的做法实在岂有此理,他这种做法是得寸进尺,甚至是还没有得寸就已经肆无忌惮地进尺了。

    愤怒了一阵以后的雨媛,不得不考虑事情的严重性。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和自己新婚的丈夫讨论这件事。现在再说,恐怕已经晚了,因为无论她做什么样的解释,都不能向余克润证明自己和此事绝对无关。如果一开始,她就让他接触丁问渔的信,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切都可以明白无误地说清楚。现在,当了问渔在信中坚定地表明自己要离婚的决定时,不仅是雨媛的女同伴,甚至她的姐姐们都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所怀疑。她们一致的看法,是最后的关头已经到了,雨媛必须站出来公开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4

    丁问渔的离婚决定惹起了轩然大波,他的老父亲在得知了这一消息以后,连夜坐火车,脸色铁青地赶到南京,把儿子恶狠狠一顿臭骂。对于丁问渔的父亲来说,丁问渔犯的是一个不能饶恕的大错误。丁问渔毕竟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可以由着性子干,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说离婚就离婚。丁问渔被老父亲整整训斥了一天,然后像押贼似的押回上海。在头等的蓝钢车上,丁问渔的父亲因为过分激动,血压一下子升高了许多,他躺在卧铺上痛苦地唉声叹气。结果列车一到上海,丁问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送父亲去医院。

    丁问渔在上海期间,仍然像在南京一样,花大量的时间写他的信。他向雨媛报告着此行到上海的原因和目的,向她详细地描述已经发生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离婚远比他想象的困难,但是丁问渔向雨媛起誓,他的决心已定,任何干扰都不可能起作用。他告诉雨媛,为了暂时不刺激老父亲,丁问渔决定和妻子佩桃很好地谈一次话。

    佩桃的回答非常简单,就只有一个字"不"。她拒绝丁问渔的理由同样很简单,这就是因为了问渔想要离婚,她不可能让他那么轻易地称心如意。她冷冰冰地告诉丁问渔,他们的离婚也许是迟早的事,但是要看她什么时候高兴,她如果高兴了,他们明天就可以请律师来公证离婚,如果不高兴,他一辈子也别做这个美梦。离婚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佩桃的手上,她警告丁问渔,尽管他是银行家的儿子,尽管他在国外混了那么多年,可是他还不够精明,还不知道在中国如何才能行得通,要离婚老实说他占不了任何便宜。

    钢铁大王的女儿果然要比丁问渔想象的厉害得多,佩桃几乎立刻和丁问渔的父亲结成了坚定的统一战线,他们几乎立刻在某一点上达到了一致,这就是他们不可能对丁问渔的为所欲为无动于衷。对于丁问渔这种无行的浪荡子,过高要求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丁问渔对自己的寻花问柳的无耻行径,还感到不满足,要玩什么离婚把戏的话,他必须等佩桃为丁家生出继承人来以后,才可能考虑离婚的可行性。法定的婚姻并不是像丁问渔想象地那样轻易就能推翻。要是丁问渔一定要以身试法的话,丁问渔的父亲吓唬儿子说,他完全可以聘请一位最好的律师,让儿子尝尝法律的尊严。他警告儿子,自己将不仅剥夺他的继承权,而且让他在社会上无法立足。

    "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丁问渔奋起反击,近乎绝望大发脾气,不过他确实有些心虚,他知道父亲这么说,未必就只是吓唬吓唬人,而医生却一再警告丁问渔,他的父亲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在寄给雨媛的信中,丁问渔夸大了自己作战的勇气,同时也夸大了父亲的病情。他告诉雨媛,自从回到中国以后,他从这件离婚事件上,第一次看到了祖国的落后。为了解离婚的可行性程度,丁问渔向一位留学美国学习法律的朋友,进行法律方面的咨询,这位朋友已经是上海滩上很有名望的律师,他劝丁问渔没有必要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离婚是新派人士屡屡受到保守派攻击的借口,老派的人赞成娶妾,然而坚决反对离婚,因为离婚是对女人的一种抛弃。像丁问渔这样的家庭,新派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譬如丁问渔他爹,就堂而皇之地娶了三位有宜男相的姨太太。就中国人的本性来说,骨子里仍然都是旧的,因此丁问渔宁可娶如夫人,也没必要闹离婚。

    "我不愿意犯重婚罪。"丁问渔傻乎乎地说着。

    律师笑起来:"国民政府的法律,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有谁追究你尊敬的父亲犯重婚罪呢?"

    丁问渔觉得律师的想法,是对雨媛的极大污辱。不管雨媛会不会嫁给他,丁问渔从来没想过把她放在妾的地位上。怎么能让雨媛受这样的委屈。雨媛是天使一般的偶像,是神仙和菩萨,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虽然雨媛没有给过他任何许诺,但是丁问渔觉得自己既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就必须毫不留情地排除生活中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自从结识了可爱的雨媛以后,丁问渔第一次想到对女人应该绝对忠实这个问题。真正的爱应该是单纯的,是唯一的,爱就是一,一才是爱。

    在上海的十天期间,丁问渔除了没完没了地给雨媛写信,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看报纸上。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丁问渔已经有一阵没有看报,国家大事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那些陈词滥调实在太熟悉了,各式各样的广告也是一个味道。丁问渔忽然意识到,战争机器已经启动,日本人老是在演习,没完没了,一会是在华北,一会又在青岛,报纸上动辄便用大字标题注明"津日军又习野战","日本兵舰七十多艘集中在中国海面上揎拳勒袖"。让丁问渔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上海期间,日本的驻沪陆战队,居然在上海虹口演习巷战。难怪中国人要急,日本人成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枪真刀地操练,好像中国已经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一样。

    丁问渔的离婚决定几乎遭到所有熟人的指责。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不思索如何抗日救亡,整天想着儿女情长,闹离婚搞三角恋爱,真是昏了头。甚至丁问渔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在给雨媛的信中,突然情绪激昂谈起抗日的话题来。他为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感到深深的惶恐,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他告诉雨媛,如果自己的离婚要求不能实现,他将投笔从戎,索性也成为一名能够保家卫国的军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马革裹尸,他相信自己不至于会在战场上贪生怕死。

    闲着无聊,丁问渔去日租界找一位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聊天。这位日本朋友很高兴丁问渔去,因为在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十分敌视日本,他说:"你们中国人太不够意思,想想我们日本对你们帮助多大,要不是我们,贵国先总理孙文先生如何能在日本建立同盟会,从而推翻满清政府的统治?再说今日的中华民国,第一号人物蒋委员长,第二号人物汪精卫,还不都是在日本留的学?为何翅膀一硬,就翻脸不认人了?"

    丁问渔说:"当然是你们的不是,谁叫你们跑到我们国家来弄枪弄刀的,要是中国人老是跑到你们国家去演习,你们会怎么想?"

    日本朋友笑起来:"丁先生真会说笑话,老实说,中国真有这个实力,我们日本未必就不欢迎。问题是你们自己不行,整天喊收复东北四省,有这个能耐吗,要收复,怕也只有我们日本人出面帮忙,才收复得了。"

    丁问渔有些生气,说东北四省就是因为你们日本人搞鬼,才沦陷的。两个人争了半天,一会用日语,一会用中文,大家都发现对方能像使用母语一样,熟练地使用日语或者中文。争到后来,日本朋友用中文说:"算了,我们都不是真正的爱国者。老实说,我喜欢你们中国。"

    丁问渔用日语说:"老实说,我不喜欢你们日本。"

    日本朋友请丁问渔去日租界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馆子吃饭。丁问渔吃惊地发现,虽然他人还在中国,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像是在中国了。这里是地道的日本人的地盘,到处都是日本字,到处都是日本兵,到处都有钢筋水泥修筑的军事暗堡。日本朋友告诉丁问渔,他们这一带的日本居民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一旦好战的中国人要进攻他们,他们可以立刻组织起来,其战斗力绝对不会比正规的作战部队差。"战斗一旦打响,我国的军队很快就会来支持我们,我们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到他们来。"丁问渔差一点要用自己的手杖去敲日本人的脑袋。日本朋友感觉到了他的不愉快,终于把话题扯开。他们的话题又到了丁问渔准备离婚上面,日本朋友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就这点不好,吃了碗里的,又要去看锅里的。你太太我见过,很不错的,难怪我们日本女人不喜欢你们中国男人,因为你们毫无信义可言,动不动就离婚再娶。"

    和这位日本朋友的观点差不多,很多人在指责丁问渔的离婚决定时,都指责他见异思迁。一位老前辈请丁问渔父子前去赴家宴,喝酒前,老前辈指着自己的又老又丑的太太,一本正经地说:"我能有今天,就是因为能守着自己的黄脸婆。天下漂亮女人多着呢,你小子见一个,欢喜一个,能忙过来?"丁问渔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前辈生气地说:"你还笑,我这番话,里面的学问深奥得很,你回去给我好好想想!"

    丁问渔在给雨媛的信中,详细地报告自己的行踪。他非常生动地记述着,把周围的人对他离婚决定做出的反应,不厌其烦地都记录在案。唯一用笔谨慎的,是在谈到佩桃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谈到佩桃如何拒绝离婚,如何要求他和她生一个继承人。最初,丁问渔没有写到在这些天里,他和佩桃是否同床,但是从字里行间,隐隐约约能够读出这层意思。最后,丁问渔似乎忍无可忍,开始在信里对雨媛倾诉那种没有爱的性生活的苦闷。丁问渔自称已经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种人",他正在不得不履行着配种的义务,这种尴尬的义务不是为了爱,恰恰相反,是为了不爱。丁问渔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雨媛,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佩桃。佩桃会不会怀孕现在已经成了他能不能离婚的关键。

    十天过后,丁问渔终于有机会能逃离上海。他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乌,重新享受到了自由的滋味。虽然回到南京,并不意味着就能见到雨媛,可是他想到自己正和心爱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面对共同的蓝天,就立刻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爱情的奥妙就在这里,有时候,仅仅有爱,仅仅是能感觉到爱,这就足够了。丁问渔回到南京之后,给雨媛写的第一封信,开头充满激情地写着:"我从来没有如此地觉得幸福过,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离你的距离是那么近,这种幸福是上苍赐予的。"

    5

    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这一天是西俗的愚人节。有人在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大名鼎鼎的胡适博士已死,于是在北平的朋友信以为真,纷纷往胡宅挂电话,腿快的便直接跑了去奔丧。在南京也是跟着一片哗然,余克侠听到了风声,立刻打电话给刚从上海归来的丁问渔,约他一起在报纸上登一则唁电。丁问渔说,要表示慰问,也应该往胡适的家里打电报,干吗在报纸上招摇。余克侠说,你我都是胡适之的朋友,登个报有什么关系。丁问渔笑着说,见你的鬼,我不是这位胡博士的朋友,他算是什么东西,我干吗非要做他的朋友。没听见人家满世界都在说"我的朋友胡适之"吗,我不沾这个光。丁问渔借着这个由头,去了一趟余克侠家。他希望能在那见到朝思暮想的雨媛,但是未能如愿,雨媛和余克润小俩口皆不在。

    余克侠庆幸终于没把唁电登到报纸上去,因为愚人节的谜底已被揭穿,真是登了报,反而闹大笑话。这是丁问渔最后一次去余克侠家,不久,他追求雨媛的事情就被揭穿了,余克侠度量再大,别人勾引他的弟媳妇毕竟不能忍受。

    丁问渔是在四月三号这一天收到雨媛的短信的,信写得很干脆,就干巴巴的几句话,约丁问渔在玄武湖公园见面,时间是下午一点钟。丁问渔把那封短信看了几十遍,琢磨着信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知是祸是福。从上海回来,丁问渔一直在考虑如何和雨媛见面,他寻找着种种借口,设计了一套又一套方案。现在机会自己来了,丁问渔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从接到信,直到他出发去约会地点,他的心老是莫名其妙地乱跳,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对着盥洗室的一面镜子;他过分细心地打扮着自己,小心翼翼捕捉着鬓角间的几根白头发。头发已不知梳了多少遍了,他一会觉得头上不够亮,拼命往头发抹凡士林,一会又嫌太亮了,连忙找干毛巾来抹掉。最后,他决定自己还是保持原来的风格,继续戴那顶红颜色的绒线睡帽。没有了这顶睡帽,他便找不到自己的感觉。

    丁问渔提早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约会地点。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丁问渔依然不知干什么好。他拎着那根随身的手杖,形迹可疑地在离约会地点不远的地方来回徘徊,结果许多游客都觉得他有些神经失常。他的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许多事都是下意识的,随着时间接近,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次接一次地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但是雨媛还没有出现。约会地点定在玄武湖边的一个小亭子上。随着规定时间的到来,丁问渔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把地点弄错。不过他立刻就想到自己绝对不会是他弄错,要弄错也是雨媛,也许雨媛记错了时间,也许她记错了地点。无论雨媛犯什么样的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她毕竟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适当地犯些小错误,反而会使她变得更可爱。像雨媛这样可爱的天使,她根本就不应该准时到达,显然,她应该给了问渔一个小小的考验,仿佛那些爱情小说的老套子一样,她肯定会给丁问渔一些考验的机会。

    雨媛是在丁问渔把自己想象得如何宽大的时候出现的,他怀疑过她可能会不来,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还会带两个人来。这两个人是雨媛的女伴,她们是以雨媛的保护人身份出席这次会面的。从一开始,丁问渔就感觉到这两位保镖来者不善,她们的态度很不友好,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势。所有美好的幻想在瞬间都不复存在,当尴尬的笑容还没有在丁问渔的脸上退去之际,他已经意识到今天等待着自己的将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就是那个厚着脸皮,没完没了地给别人的写情书的怪人?"雨媛两位女伴中,有一位是十分豪爽的女中丈夫,开门见山地问着,"天知道,你这个人脸皮怎么这么厚的!"

    三位女士都是戎装打扮,一个个都很精神,谈话在一开始就带有浓重的火药味。丁问渔的脸上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尴尬的笑容。雨媛满脸通红,她不太好意思盯着丁问渔看,想说什么,一时又开不了口。倒是那位先声夺人的女伴,疾风暴雨地把丁问渔好一通教训。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说累了,用手指点着丁问渔,说:"你为什么不开口?"丁问渔做出很可怜的样子,双手一摊。由于他手上拿着一根手杖,那模样很像是缴械投降。他的这一动作立刻把三位英姿飒爽的女兵都逗笑了。

    雨媛的脸更红了,她有些恼火,同时又是带着些商量的口吻说:"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写那种信了!"

    丁问渔目不转睛地看着雨媛,他的神情充分表示他不愿意接受这种判决。他以沉默作为对抗的武器。雨媛说,今天约他见面,就是为了和他说清楚,他所进行的那场无聊的游戏,必须结束了。丁问渔喃喃地声辩说,那不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话音刚落,立刻有一位女伴对他痛加指责。他不敢再多说,耷拉着脑袋听训的样子,又一次把三位女兵逗笑起来。

    那位心直口快的女伴说:"丁先生好歹也是有学问的人,干吗非要弄得跟小丑似的?要追女孩子,也不能像你这么死皮赖脸。"

    雨媛觉得丁问渔被教训得已经足够了,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根本就不爱他。他必须尊重别人的情感,既然别人已经如此明确地拒绝了他,希望他以后不要再胡搅蛮缠。爱是不可能勉强的,勉强的爱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爱,他应该明白这道理。丁问渔哑口无言。他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好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子一样,非常委屈地看着雨媛。雨媛让他看得有些尴尬,也有些心软,同时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丁问渔的眼泪竟然真的滚了下来,他不怕闹笑话地说道:"我并没有要求你爱我,可是——"他十分坚定地看着雨媛,"可是我爱你,没有任何勉强,是百分之一百的真,是百分之一百的爱。"

    如此肉麻的话从丁问渔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三位女兵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嘴才好。事后,三位女兵重新谈起当时的情景时,一个女伴苦笑着对雨媛说,她当时完全被那该死的怪人打动了,作为一个女人,真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深情地爱她,她想自己是抵挡不住的。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往往想到的是怎么爱女儿女人更多想到的却是男人怎么爱她们。她们对丁问渔的品行进行重新估价,一致认为他并不像她们最初想象的那么坏。"要是你没有结婚的话,"两位女伴得出了同样不负责任的意见,"我们觉得你真嫁给他,未必是件坏事。"

    有一句话说得更冒昧。那位心直口快的女伴酸溜溜地说:"起码这位丁先生,要比你们余先生更爱你。"

    "要是你们对这位丁先生真有好感的话,"雨媛在事后悻悻地说着,"那可以让他爱上你们其中的一位。"雨媛觉得自己无端地又被伤害了一次,她完全是出于好心,不想让丁问渔在沼泽地里陷得太深。她只是想让丁问渔死了那份心,断了那个念,她是出于同情他才这么做的。她并不像女伴想的那样,觉得丁问渔比自己的丈夫更爱自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比较。这是根本不能进行比较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做这种比较实在是太荒唐。她所以要两位女伴陪着她,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她想让她们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让她们说一些自己说不出口的话。在这节骨眼上,她需要女伴的帮忙,需要她们帮忙让丁问渔斩断不切实际的情丝。

    雨媛不能不佩服丁问渔是一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的能手。根据当时的社会风气,一般谈恋爱的人,都不太好意思和未婚的对象单独出去约会。要约会总是喜欢找个朋友陪在身边。

    余克润虽然英俊潇洒,但是他并未给雨媛的女伴留下什么好印象。他总是摆脱不了那种天之骄子的毛病。"所有的飞行员,都以为他们总是在天上飞翔,就算是到了地上,也一样。"雨媛的同伴在谈到余克润时,难免用一种讽刺的口吻,挖苦余克润和他的男友,"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总以为别人一定会爱他们呢?"在一起郊游的日子里,余克润以及他的男友,每次都要向女兵们显示他们的魅力,他们到处献殷勤,甚至向那些刚遇上的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子调情。

    丁问渔却处处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他的样子从外表上看很滑稽,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具有良好的教养。他留给人的不快印象往往只是暂时的,一旦对他逐渐熟悉起来,立刻就发现他并不是那样讨人嫌。那天在玄武湖,在得到雨媛面对面的拒绝以后,沮丧万分的丁问渔强打起精神,坚持要陪三位女兵一起游湖。"我知道自己不配享受那种不切实际的爱情,但是请不要拒绝给我这次最后的机会。"他举起手杖,招呼游船过来。一时间,好几个做游船生意的冲了过来,都抢着要做这笔生意。

    雨媛对女伴示意,她不想游湖,尤其要表明不愿意和丁间渔一起游湖。女伴说:"有我们在这,他还敢怎么样?"

    正是桃花初放的日子,沿岸桃红柳绿,游人蜂拥而至。公园的大门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雨媛她们今天本来就有游玄武湖之意,约丁问渔见面一举两得。现在,该说的话已经说清楚了,那么一起游游湖又有什么关系?早在进公园大门的时候,就有几名油头粉面的轻薄少年和她们搭腔,要陪她们一起游湖。这些轻薄少年一个个穿着簇新的学生制服,胸前绣着"智仁勇"三个字,不好好地在学校里念书,专门在街头巷尾追逐良家妇女。玄武湖公园因为有了他们的捣乱,因此引起报纸上的大声呼吁:

    请当局设法取缔

    玄武湖上,"湖匪"横行

    雨媛她们坐的船行至湖中间的时候,两条轻薄少年的船向她们驶过去。他们做出控制不住方向的样子,故意往雨媛她们的船撞过去。一位女伴吓得哇哇大叫,雨媛紧张得双手抓住船舷,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轰地一声的撞击。丁问渔从船头上突然站起来,挥动着手杖,愤怒地威吓着那些用心不良的少年,等那船真靠近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朝那些少年挥杖就

    打。少年们见势不妙,哄笑着掉头就跑。有一位少年用桨打水,溅得丁问渔西装上全是水渍。

    丁问渔勾不到他们,只好站在船头大骂"混蛋、混蛋",他骂来骂去,就只会这么一句。那些少年笑着远去,又去撞击别的载着女眷的游船。丁问渔骑士一般的勇敢精神,逗得雨媛她们笑得前仰后翻。在整个游湖的过程中,他甚至连船桨都没碰过一次。他时不时地挥动着手杖,活像个一本正经的将军,又好像是个神气十足的孩子。看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不高兴,因为他似乎已经忘了雨媛的拒绝。直到游湖结束的时候,丁问渔的脸上才再一次流露出绝望的悲伤。

    他几乎是在恳求:"我的要求可能过分,不过我仍然要坚持这么做,我想请三位小姐一起吃顿饭!"

    雨媛的心软了一下,她不想吃这顿饭,而且觉得一起游湖已经错了。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将会越来越糟。她的女伴搭着架子说,还要一起吃饭的要求是有些过分,不过雨媛如果不是太反对的话,她们不妨奉陪。雨媛立刻说她坚决反对,说着,便要先走。丁问渔只好放弃这一请求,屁颠颠地去追雨媛,出了公园大门,丁问渔也不问她们是否同意,叫了一辆小汽车要送她们。小汽车既然叫了,不坐也不行,于是就坐。一路上,只有那两个女伴有说有笑,雨媛望着窗外,一声不吭,丁问渔也不说话。有一次,雨媛无意中回头,只见他神色黯然,耷拉着脑袋,痛苦非常的样子。他的两只手撑着手杖上,人随着汽车不由自主地颠簸着,脑袋上红颜色的睡帽东倒西歪。

    车到了目的地,丁问渔跳下车,为三位女兵打开车门,彬彬有礼地请她们下车。绝望和悲伤再也忍不住了,丁问渔此时竟然没有勇气去看雨媛,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再见,然后爬上车,示意司机开车。他惨兮兮的模样使得三位女兵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雨媛一肚子不痛快,她觉得都是她的女伴乱出馊主意。事情终于结束了,她叹了一口气,独自向前走去。

    6

    余克润终于知道了丁问渔苦苦追求自己妻子的故事。他的反应之强烈,完全出乎雨媛的意外。尽管在一开始,他做出过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愿意为这件事烦神费心,好像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当他静下心来,细读了丁问渔那些热情洋溢的情书以后,他强烈的嫉妒心像火山一样喷发了。事情显然已经超过了可以容忍的限度,他对雨媛严加指责,像审问一名罪犯那样,对她所做的任何解释都听不进去,他不相信雨媛对丁问渔会没有任何表示。丁问渔写了这么一大堆信,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经非同一般。"我真不敢想象你们已发展到了哪一步了。"余克润在一大通指责后,自言自语地说着,"你们究竟背着我,还干了些什么?"

    "你觉得我们干了什么?"被激怒的雨媛充满委屈。

    余克润并不是真相信雨媛和丁问渔之间有出格的事。真有什么事,雨媛也不会那么天真地把信拿给他看。可是作为男人,他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妻子还没有和别人上床,就不把它当回事。有人追求自己漂亮的妻子不奇怪,奇怪的是雨媛居然像保护文物一样的,把一大堆肉麻的情书保存着,而保存这些情书的理由,却只是为了让余克润证明她的清白。当愤怒的雨媛打算立刻烧掉这些该死的情书时,余克润冷笑说,她不过是想趁机销毁罪证,如果她真像她所说的那么清白,就不应该害怕这些物证。雨媛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给了余克润一个吵架的由头。这个由头,使得他们双方都有机会,把对对方的不满发泄出来了。虽然他们已经结婚成为夫妻,可事实上他们更像一对还处在恋爱期间的情人,他们的情绪都不够稳定,对对方的了解实在太少。他们只是越来越发现对方远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情书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借助这个契机,他们找到一个充分暴露自己,也充分暴露对方的好机会。余克润为自己常常不在家找到了理论上的根据,他趁机耍赖,说自己频繁离家,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方便。

    雨媛要求余克润说清楚"他们"指谁,他又想提供什么样的"方便"。余克润觉得他没有必要说清楚,因为他的话已经再清楚也不过。小夫妻俩开始没完没了的逗嘴游戏,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为一个语义模糊的字眼争吵半天。他们采取了轮流进攻的战术,当一方处于守势的时候,另一方就拼命乘胜追击猛攻猛打。等到一方忍无可忍,奋起反击之际,另一方就转入防守。他们之间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持久战,谁都不想认输,谁也做不了赢家。

    有时候,一方疲倦了,可是另一方还不想善罢甘休,结果疲倦的一方终于又兴奋起来,英勇反抗,于是疲倦的又是另一方。雨媛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希望余克润给自己一个下台的机会,她是女的,夫妻双方吵架,当然是男的让步。余克润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根本没什么错,而且他还抓到了把柄,凭什么应该由他来让步。

    余克侠夫妇的介入使得事情变得更复杂,先是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叽里咕嘟,渐渐地便公开化。一场混战看来不可避免,尽管大家也许并不想吵,并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余克侠的太太对男人喝道:"朋友妻,不可欺,你这位什么不要脸的朋友,太不是玩意,你还把他当个宝贝,这是引狼入室。"余克侠叫太太不要高声喊,他的害怕反而惹火了余太太,她不甘心地说:"这是我的家,凭什么不许我高声?"吵声传到雨媛她们房间里,小两口子顿时感到说不出的难堪。余克润幸灾乐祸地说,你干的好事,往后怎么有脸做人。外面在大声地吵,这两个人便关了房门轻声地吵。吵到临了,雨媛要冲出去质问她嫂子,因为这时候的余太太,仍在一口一个"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的唠叨。余克润拦住了不让她出去,雨媛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问问清楚。余克润说,清楚自然会清楚,不清楚再怎么辩也别想说清楚。雨媛看透了余克润和他嫂子是一个心思,怒火再也压不住了,用劲把丈夫推开,打开房门来到了大厅里。

    "嫂子,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觉得这儿不是我住的地方,我可以搬出去住,但是你别冤枉人。"事后雨媛非常后悔,她根本不应该和这种家庭妇女计较,但是当时她实在是忍不住。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娇生惯养的雨媛,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和污辱。她知道这位多事的嫂子不可能认错,可是她光想到这口气一定要出,她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平白无故地乱说下去。余克侠在一旁十分尴尬,只好打抱不平地教训老婆,说她做得的确有些过分,的确有些不像话。

    余太太见男人帮着弟媳妇说话,火爆三丈,跺脚说:"你那位狐朋狗友这么说,我也算了,你凭什么帮着她?"

    余克侠怕自己老婆说下去,就要说出更不像话的词来,恶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他这时候必须要显显一家之主的威风。余太太被打懵了,怔了一会,才大声地嚎起来。雨媛顿时感到很无趣,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转向依然处于盛怒中的余克侠。余克侠恶声恶气地说:"你也给我回自己房间吧,搞什么名堂!"余太太不肯善罢甘休,她一边哭,一边离去,嘴里嘀嘀咕咕地还在唠叨。她路过余克润的房间时,哭着诉说自己命苦,嫁的男人也没用,刚嫁给男人的时候跟着受苦,现在日子才好一些,男人又除了打自己老婆之外,没别的能耐。

    她的用意很简单,就是想让小叔子知道自己挨打了。

    接下来,整整一天,都听不到说话声,除了两个小孩子的吵闹。大家都在憋气,吃饭时,仆人来喊,雨媛推说自己不饿,不肯出去吃。结果余克润出去吃了,吃饭期间还是一声不吭。

    大家闷头吃饭,吃完饭,余克润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去,到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爬到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爬起来,又虎着脸出去喝酒,到半夜仍然醉醺醺地回来。一连三天,都是这样,雨媛有些吃不消,把余克润从床上拖起来,带着哭声说:"用不着做出这种痛苦的样子给人看,你只管和你哥一样,拿出大男人的派头,扇我的耳光好了。你这样,比扇我耳光更让人难受。"

    余克润说:"我手重,扇了你,你吃不消。"

    雨媛抓住他的手,要他打。余克润没有打,说要打你就打我耳光好了。两个人拉来拉去,小夫妻就此便算和好了几天。双方都觉得老闹下去也不是事,大家心平气和地想想,都觉得自己有过分的地方,事情闹到这一步,大家都有责任。躺在被窝里,雨媛想明白地说:"以后我也不吵了,我再受气,我就搬到机关里去住。你嫂子说得对,这是她的家,这不是我们的家。"

    余克润知道雨媛的想法是不愿意寄人篱下。雨媛屡屡向他流露出分开来住的念头,最好是买地皮自己盖房子,要不就去租现成的房子。但是余克润从心底里不乐意,他人虽然是成家了,心底里却还仍然没有成家,不愿意为家室所累。他和雨媛似乎总有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雨媛有一种直觉,这就是余克润并不认为她是他理想的妻子。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小家,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嘴上说自己不相信"白虎星"的说法,可实际上他非常在乎,在第二天要上蓝天飞行的前夜,余克润绝对避免和她发生那种事。余克润把这说成是为了养精蓄锐,他说这是飞行员的行规。然而有一天,雨媛在飞行员俱乐部,听见几位喝咖啡的飞行员大谈上天前,没有女人安慰一下,那才是男人的大不幸。

    不仅是在上天前,甚至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余克润也从来不和她做爱。凡是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他就没完没了地诉说自己触霉头。雨媛发现余克润非常的迷信,忌讳多得让人觉得可笑。她经常从他的枕头底下,搜到那种谈命相的书。而且在和雨媛谈别的女人时,动不动就用命相上的理论来发表见解。谈到自己的嫂子时,余克润一本正经地说,别看嫂子出生于小户人家,从她的两腮看,却是有帮夫运的,"我哥哥是和嫂子订了婚才出国的,从那以后,我哥哥基本上一帆风顺。"余克润用手托起自己的双腮,比试给雨媛看,"相书上说,腮丰满者,大富大贵。"

    雨媛突然很损地说了一句她自己也吃惊的话来:"你应该问问你哥哥,看看你的嫂子下面是否长毛?"

    余克润满脸恼怒:"你怎么这么下流!"

    雨媛索性不顾一切地说:"我是下流,不仅是下流,还是'白虎星',你娶了我,后悔了是不是?"她说了这话,倒是真有些后悔,因为这话的潜台词仿佛是自己硬要嫁给他似的。

    本来有没有毛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余克润那么迷信和忌讳才无聊呢。雨媛突然想到这事要是传出去,真难为情。她想起有一次在浴室洗澡,余克侠的妻子要进浴室拿东西,幸好她没有盯着她看,要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想。雨媛想到余太太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和余克侠一起议论自己的私事,脸上立刻红起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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