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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预言

    孙镜并不经常看话剧,不过既然决定去看《泰尔》,他就在网上查了这部戏的资料。

    这是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话剧。传奇的不是戏的内容,而是这部戏本身。

    这部戏出自二十世纪上半叶鼎鼎大名的作家茨威格之手,但却不知什么原因,被埋没了大半个世纪,一直到去年这部剧的德文原稿才被发现。而发现的地点,居然是在中国。确切地说,就在孙镜居住的这座城市——上海。

    去年著名演员费克群因为哮喘病突发去世,他的侄子费城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部手稿。他决定把这出戏译成中文,在中国上演,并自己担纲导演和男主角。

    原本这出戏应该在去年年末就上演,可是导演兼男主角费城,却在首演前失足摔进苏州河里,溺水而亡。

    所以这部戏能在今天首演,经历了许多的波折。现在离首演开场,还有两个小时。

    孙镜知道在戏院的旁边,有一家很不错的牛排馆子,慢慢踱过去,吃了午饭,差不多时间刚好。

    这是一条比弄堂稍宽的狭窄小街,本该杂乱拥挤充满市井气息。不过因为此地快要拆迁,一多半的居民都迁走了,反倒有些安静。已经过了寒露,按农历是晚秋了,阳光却舒服得像在春天,让走在小街上的人多了几分悠然。

    美琪大戏院就在小街那头的不远处,孙镜拖着步子往前走,心里想着,那位送信的人会在戏院的门口等着他,还是会在看戏时紧邻着坐在身边,又或者他会收到另一只驮着信的乌龟?

    这样猜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惊叫。

    这叫声是从小街那头传来的,声波已经在小街弯弯曲曲的拐角上折撞了好几次,但无比惊恐的情绪却一点都没减弱。就好像有个骑着扫帚的幽灵女巫,"呼"地从身体里一穿而过,让他情不自禁地向后微微一仰身。

    隔了两秒钟,又是第二声尖叫。

    空气里的安逸已经完全撕碎了。

    孙镜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往前走了几步,就瞧见路边的一家烟杂店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捂着脸蹲在店口发抖,旁边的年轻女人正在小声安慰她。

    再向前不远就是街口了,那儿已经围起了一圈人。一个三轮车夫脸色煞白地从人圈里挤出来,摇着头跨上载着旧家具的黄鱼车,狠狠蹬着踏板,逃跑一样地骑走了。周围不断有人凑进去看,都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又有人抬起头往天上看,孙镜跟着把目光抬高,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等他走到跟前,挤到圈子里一看,虽然没有惊叫出声,心脏却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年轻女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脚轻微抽动着。阳光晒着她青白的脸,鲜红的血。血是从脑后漫出来的,在边上,是一个破碎的种了仙人掌的瓷花盆,看样子有十几斤重。

    孙镜又抬起头,面前是一幢四层高的老房子。两层到四层的阳台上,都种了花草。

    "四楼的那家。"他听见旁边有人说。

    "这就是飞来横祸,飞来横祸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造孽。"

    他低下头看了女人一眼,已经有人打了急救电话,但多半是救不活了。

    这样的惨境下,依然能看出她真是漂亮得很。只是这却更添了生命无常的残酷,让人心里发凉。

    女人睁着眼睛,目光散乱。孙镜不知道此刻她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或许她的魂魄正在离体而去。

    她的手脚又是猛一抽,眼神却凝聚起来,直勾勾的让人心寒。孙镜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其实她应该已经陷入临终前的幻觉了吧。

    女人的嘴巴忽然张开,气流从唇齿间涌出。她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嘴拼命地一张又一张。她把生命最后的力量都用在了这上面,但却没能让声带重新工作,只发着让人莫名所以的"弗弗"声。

    孙镜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从她眼睛盯的角度,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似的。可分明自己不认识她。

    他退出人群,一辆警用摩托已经停在街口,巡警匆匆忙忙跳下来,和他错身而过。

    孙镜耸了耸肩,想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抖掉。快走到戏院的时候,一辆救护车拉着警报飞快驰过。

    牛排馆在美琪大戏院斜对面的梅龙镇伊势丹百货大楼里,可是孙镜觉得自己已经一点胃口都没了。谁经过刚才这么一场都会没胃口的,而且那女人最后的眼神着实有些瘆人。

    不吃饭的话,现在干什么呢?戏院的门口贴着《泰尔》的大幅海报,一个戴了顶棒球帽的女人正站在海报前。孙镜走到她侧面,就瞧见了那副熟悉的大号太阳眼镜。

    "徐徐?"

    "啊。"徐徐看到孙镜,显得很意外。

    "你也来看首演?"孙镜本来有点疑惑,见到徐徐的表情,就明白这只是巧遇。

    "嗯。"

    孙镜抬头扫了眼海报,突然愣住了。

    海报上有主要演员的头像,其中的一张脸,他才见过。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见了女主角的名字:韩裳。

    原来她叫韩裳。

    "不会有首演了。"孙镜叹息着低声对徐徐说,"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灵,转头盯着孙镜,脸色很难看。

    "十分钟前,她被高空坠落的花盆砸在头上,就在前面那条街。你应该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我看见她躺在那里,没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说。

    "你怎么了?"孙镜问。他发现徐徐有些不太对劲,墨镜上沿的额头有细汗,只是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徐徐没有立刻回答,她抬头看了海报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看首演?"

    "因为你是一个话剧爱好者。"孙镜随口回答,他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其实更多的是调整自己的心情,从刚才的一幕里解脱出来。

    "这部戏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出两百万的人。"

    孙镜张开嘴,又闭了起来。他想起两天前徐徐在咖啡馆里的话,她之所以选择巫师头骨做为目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个出两百万想借头骨研究的人,这能让她多赚一笔。

    饕餮玉戒又转动起来,巫师头骨、甲骨文、龟背信、在他面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无疑问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经不会出现了,某些疑问现在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难怪他被盯着的时候会如此不舒服,因为她真是在盯着他,而不是看见了缓缓打开的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对孙镜来说韩裳是个陌生人,但韩裳却是认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韩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门的学问,不会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个还没出名的年轻话剧演员,一个出两百万想研究甲骨的人,这两者之间无论如何都很难联系起来。而这个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孙镜嗅到了诡异的气息,不仅诡异,而且危险。如果今天韩裳没有死,自己会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里呢?

    "现在没有两百万了,或许我真的应该考虑换一个目标。"徐徐说。

    "这么说,你还是没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额头的汗快干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说,"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碰到你。"

    孙镜"唔"了一声,眼神又移到了海报上。韩裳的脸庞精致秀美,可是刚才那张青白的脸却从记忆里一点点浮起来,两张同样却又天差地别的脸交叠在了一起。

    徐徐被孙镜扔在一边,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该灰溜溜地走开,还是尝试再一次说服这个死样怪气的男人。

    无名指指根戴着玉戒的地方湿漉漉地渗出了汗,孙镜把戒指褪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戏院的台阶。

    然后他转过身,见到徐徐还站在台阶上,就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巫师头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徐撇了撇嘴,没搭话。

    "你看过那部片子吗?"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个电影拍了好几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犹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阶。

    "所以其实那些任务都被完成了。"

    最后两级台阶徐徐是一步跳下来的,她摘下墨镜,眼睛闪闪发亮。

    "你答应了?你想到办法了?"她语气里除了惊喜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伙。"孙镜说。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声回答。

    像是在做担保,她"啪"地立正,两条穿着黑丝袜的长腿并拢,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响亮的声音。

    "哎哟。"她叫起来。

    "怎么?"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弯下腰去揉着脚踝。

    孙镜叹气。

    徐徐直起腰来的时候,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吃饭吃饭,我请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说。

    "我没胃口。"

    "我也没胃口,这样最好,点一人份就够了。"

    "事情都扔给我,那你干些什么?"从牛排馆出来的时候,徐徐抱怨。

    "我负责告诉你怎么干。"孙镜回答。

    "切。"徐徐挥了挥手,带着一脸的笑容离开了。

    她拐过街角,越走越慢,最后靠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

    她的笑容已经不见,呼吸也沉重起来,手指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她把墨镜重新戴起来,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顺着来路,慢慢走了回去。

    经过海报的时候,孙镜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样,他也选择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两辆警车,依然有围观的人。

    那个叫韩裳的女人当然已经不在地上,只剩一个白笔画的人形。

    但血还触目惊心地凝在那儿。

    旁边一个中年人被带上警车,临上车的时候还在用上海话解释着:"阿拉屋里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会掉下来,各个事体真是……"

    "让开了让开了。"警官对围观的人群喊,然后他抬起头对四楼阳台上站着的警察叫道:"再试一次。"

    阳台向外搭出块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吊兰和一盆月季之间,有个明显的缺口。缺口处留着泥印子,一块普通的红砖现在被竖着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点在砖后,轻轻前推。

    红砖在空中缓慢地翻滚着,迅速坠落,和人行道碰撞的瞬间迸散成大大小小的碎块。

    下面的警官转头问旁边的一位居民:"刚才真的没风?"

    "好像有一点。"那老人又不确定起来。

    落点不对?孙镜立刻明白了这个简单实验的用意。

    现在警察的眼睛倒都很毒啊,居然发现了花盆原本位置和掉落位置并非垂直,有小小的误差。

    从这块红砖来看,误差了小半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其它因素影响,花盆该落在韩裳脚边,吓她一大跳。

    但是可能有很多因素的,孙镜向小街的另一头走去,心里想着。

    比如当时有一只鸽子落在花盆上,让它重心偏了,掉下去的时候撞了旁边的花盆一下;比如韩裳被砸中的时候踉跄了半步才倒下去,所以现在推算出的她原本所处位置是不准的。后者的可能性很大,人在行走的时候有向前的惯性,没那么干净利落地直接倒下去。

    当然,还有风。

    自己能想到的,警察当然也想得到。所以,这还是一宗意外。

    孙镜忽然有些警觉,他发现潜意识里,自己似乎正在往非意外的地方想些什么。

    "是鬼索命,是鬼索命,我要去讲!"

    孙镜听见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转头一看,却是先前见到的烟杂店老妇人。她想要从店里冲出来,被死死拉住。

    "侬有毛病啊,侬阿是毛病又犯了。"拽着她的年轻女人凶她。

    孙镜的脖子上又立起了鸡皮疙瘩,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店门口停了下来,转回身去看。

    没错,这儿虽然离出事的地方不远,但小街弯曲的弧线,让他无法看见韩裳倒下的位置。他都看不见,呆在后面烟杂店里的人当然更看不见。

    老妇人伸出一只手对他用力招:"侬阿是警察同志,我跟你讲,是鬼索命啊,警察同志,我看见的。"

    "唉呀,我妈有神经病的,不好意思哦。这个老神经,侬真的要进医院了。"女儿用力把妈拉回店去。

    孙镜用手慢慢捋了捋后颈,温热的掌心把凸立起的毛孔安抚了下去。

    只是恰好和死亡事件同时发作的神经病。

    或者,这事情不那样简单。

    他感觉内心正被某种情绪冲刷着。这情绪并不完全陌生,令他想起从崖上高速坠下时,把整个胸腔都塞满的恐惧,迫在眉睫的死亡危险会不断提醒他,快拉开降落伞。但他偏要再等一等。

    心灵就像沙滩。汹涌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沙变得更细更坚硬,不过要是扑过来的浪足够凶猛,也许会挖出沙滩下埋藏的宝藏。比如二○○四年末的那次海啸,在印度马哈巴利普兰的沙滩上洗出了一尊尊千多年前的石雕。

    人都很贱,只是各自不同。孙镜自嘲地一笑。

    "弗弗弗",孙镜嘴里发着奇怪的声音,走进了自家的小楼。

    曾经这幢带着院子的三层小楼都是他家的,洋楼的外墙铺着马塞克,八十年前这相当摩登。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广玉兰,开花的时候关紧窗户都挡不住郁郁的香。四十年前楼里搬进了好些不请自来的邻居,在当时这没什么道理好讲。现在孙镜拥有的,是二楼的三间房,外加一个厕所。

    今天的信箱很正常,孙镜关上小门,穿过狭窄的过道,走上楼梯。

    "弗弗弗",他又开始了。韩裳临死前的一刻,想要对他说的会是什么话?

    不,只是一个字,孙镜觉得,韩裳反复想要说出来的,只是一个字。

    哪个字这么关键?

    孙镜叹了口气。汉语里有太多同音字,并且韩裳说的不会是"弗"的同音字,而是以"弗"为开始音的字,只是快速消亡的生命让她再没力气发出后面的音节。

    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兼收藏室,剩下的就是孙镜正呆着的这间。

    阳光被百叶窗割成碎片,落在龟壳上。

    许多龟壳。

    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成了座龟壳山。

    龟壳山上的龟壳,都是没有字的。这不是殷商甲骨,只是龟壳而已,里面最古老的一块,其原主的死亡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年。

    屋子的其它角落散落着些面貌全然不同的龟甲。它们相貌古旧,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上面有一排排钻凿的痕迹,有些被火烤过,在另一面爆成一条条的细裂纹。在殷商时期,这叫作卜纹或兆纹,贞人、巫师根据其走向,来判断占卜的结果是一个吉兆,还是一个凶兆。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自殷墟出土的珍贵古物,当然,只是看起来像而已。这已经足够了,孙镜觉得,自己不仅是最好的甲骨专家,应该也是最好的甲骨造假专家。在这一行,他没几个像样的竞争者。

    孙镜看着堆成小山的原料,这里面有山龟有泽龟,原本商朝各地进贡给王都的卜龟,就各有不同。

    "喀啦"。

    孙镜立刻扫视了一圈,哪里发出来的声音?

    "喀啦"。

    又是一声,是那堆龟壳。孙镜死死盯着龟壳山,就在他目光注视之下,小山里继续发出声响,然后"哗啦啦"倾倒下来。

    孙镜肩膀一松,他想起来自己把那封活的龟甲信扔在这间屋里了。两天没喂它,看起来活力还不错,只是寄信的人已经死了。

    孙镜一时懒得去把龟壳重新堆好,反正这间屋子就够乱的了。他靠在工作椅上,往下一压,半躺下去。

    几秒钟后,他就猛地挺直身子,直愣愣盯着倒下的龟壳。

    有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瞬间把原本没看到的角落照亮。

    孙镜双手用力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走到塌了一半的龟壳堆前,蹲下。他把手伸进龟壳堆里,摸索了一阵。

    "见鬼。"他低声咒骂,忍不住在手上加了力量,野蛮地搅动起来。龟壳四散,飞得到处都是。

    等他总算停下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找不到几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他无声地笑着,低下头,开始端详手里这只吓得把头脚缩进壳里的乌龟。

    他记得韩裳在这封龟甲信里犯了个可笑的错误,她把"余"字写反了。这是任何一个对甲骨文稍有涉猎的人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然而韩裳却是准备出两百万,借巫师头骨做研究的人。也许韩裳并不是要做什么学术研究,她不是甲骨学者,多半另有目的。可她会是嫩到犯这种错误的菜鸟?

    她写反了。

    孙镜眼前浮现韩裳最后的那几个口型。

    就是"反"!

    孙镜把乌龟转了个方向,没有发现。没有任何犹豫,他把乌龟翻了过来。

    余就是我,把我反过来,这是个隐语。

    "嗬……"孙镜长长吐了口气。

    龟腹甲上有字。不是甲骨文,而是刻得很工整的小楷。

    前几个字就让孙镜一惊。

    "如因不测让我无法和你见面……"

    那不是意外!一声霹雳在心头炸响。

    茶几上放着今天的晚报,最上面一张是社会版,头条就是话剧女演员中午当街被花盆砸死的新闻。

    不出孙镜的意料,新闻里说,韩裳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咽气了。死讯确认,他不禁叹了口气。

    时钟指向十一点,孙镜从沙发上站起来,换鞋出门。

    白天人多眼杂,现在的时间,去韩裳家正好,那儿有一件专门留给他的东西。

    有夜风,吹得行道树一阵阵的响。一辆空出租驶过来,放慢了速度。孙镜冲司机摇摇手,他要去的地方步行可达。

    龟腹甲就那么点地方,韩裳又不会微雕,当然不可能在上面说明是什么样的东西。但这必然是个关键线索,孙镜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韩裳为什么会死。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己被完全牵扯进去了。

    或者自己可以看过之后放回原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孙镜笑了笑。

    韩裳租的房子离这里很近。附近的几片居民区都是老房子,到了地方孙镜才发现,这幢小楼和他自己家非常像,只是院子小了些。

    韩裳住在三楼。晚报的记者把这宗意外报道得很详细,所以孙镜知道,韩母已经晕倒进了医院,所有事情都压在韩父身上,没有谁现在有空来这里整理韩裳的遗物。

    不过孙镜还是绕着楼走了一圈,记下了三楼亮灯房间的方位,然后转向花坛走去。

    这样的时间,一楼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孙镜走到花坛前,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摸出小手电照了照,在左侧外角找到了根插得很深的木筷子。

    木筷子下面埋了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两把钥匙。

    孙镜用其中的一把打开了大门,反手轻轻关上,陷入完全的黑暗里。

    在这样住了许多户人家的楼里,大门入口处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过道灯开关。每家都有一个,韩裳当然也有。孙镜不知道哪一个是韩裳的,他也不准备开灯。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走上楼梯。尽管已经足够小心,每一步踩下去还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木楼梯老朽得厉害,好像踩重一点,就会陷出个洞来。

    三楼,孙镜站在韩裳的房门前。先前看见亮灯的屋子是另一间,这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关了手电,孙镜摸着锁孔,把钥匙插进去。

    转动的时候感觉很别扭,孙镜用了几次力,心想是不是搞错了大门的钥匙,就又拔出来换一把。

    还是开不了。

    孙镜换成最初那把再试。黑暗里转钥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这时候如果邻居的门突然打开,看见他摸黑在开死人家的门,就麻烦了。

    韩裳不可能搞错钥匙吧,怎么会开不了。孙镜手里加了把力,觉得有点松动了。是这把钥匙没错,开老旧的锁常常需要一点技巧,比如得往左压或往右压。

    孙镜试着把钥匙压向左边,门突然打开了。

    孙镜猛吃一惊,这不是他打开的,有人……

    念头才转到一半,脑袋上就被硬物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这一击并没能让他完全失去意识,但头晕得一时回不过神来。给他这一下的人飞快从旁边蹿过,"腾腾腾"跑下楼去。

    糟糕,这动静太大了。孙镜知道不好,可他还在恍惚中,从地上爬不起来。

    邻家的门打开了,灯光照在他身上。

    "哦哟。"一声惊叫。

    "老头子,侬快点出来。"受了惊吓的老太婆回头往屋里喊。

    邻居老头跑出来的时候,孙镜用手撑着靠墙半坐起来。这暂时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脑袋又晕又痛,摸一下额头上起了个大包,还有血。旁边地上掉了根金属棍,正是打他的凶器。实际上这是根中空可伸缩的室内晾衣杆,幸好如此,否则他的下场可能和韩裳差不多。

    不过他现在这副样子已经很吓人了,韩裳家的门又洞开着,把后出来的老头也吓得不轻。

    "你是谁,怎么回事?"老头紧张地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对老伴说:"快点报警叫公安来。"

    "我就是警察。"孙镜说。

    "啊?"

    "我就是警察。"孙镜镇定地重复,"后面这间屋的主人今天中午死了。"

    "从晚报上看见了,小姑娘真作孽啊。"老太婆讲,但看着孙镜的眼睛里还是有些怀疑。

    写在老头脸上的疑问更多。

    "你是警察?"他问,"那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警察?"

    "我同事很快就会过来。"

    孙镜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徐警官,行动出了点问题。你立刻过来,对,我还在……"孙镜把这里的地址飞快报了一遍,挂了电话。

    "你们也看见了,她的死不那么简单。"孙镜说,他见到老头老太满腹疑问的模样,又摇了摇手。

    "我不会说什么的,这是纪律,你们也不用问。这案子还在查,你们不要出去乱说,这会对破案有影响的。"

    二楼的过道灯亮起来,有人在下面问楼上,刚才乒乒乓乓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没什么,不好意思哦。"老太婆在孙镜的示意下这么说。

    二楼的灯很快又熄了,并没有人上来。

    "谢谢你们的配合。"孙镜低声说。

    "你这个样子,阿要进来……"老太婆说到一半,就被老头碰了一下,住嘴不说。

    "你先进去。"老头说。

    老太婆知趣地回屋。

    警惕性真高,孙镜在心里想。他慢慢站起来,把手伸进衣服口袋。老头紧盯着他。

    孙镜摸出烟,扔了一根给老头。

    直到烟抽了大半,老头才开口问:"那你是便衣?"

    孙镜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老头问:"刚才的事情,不能问?"

    "可以问,但我不方便回答。"孙镜又摸出支烟,递过去。

    "不抽了,要是没什么事,我也想回去睡觉了。"

    孙镜耸耸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老头笑笑,皱纹里是说不尽的世故味道。

    "那就不问,不过你说你是便衣,有警官证吧。"

    孙镜嘴里发苦。

    "不会没带着吧。"

    孙镜的手机响起来,他赶紧接听。

    "我在三楼。"他说。

    "我同事到了。"他放下手机对老头说。

    刚才敲闷棍的家伙飞快地跑出去,顾不得带上大门,没过多久,徐徐就出现在了孙镜面前。

    她来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而且及时。

    "怎么搞成这样?"她说。

    还没等孙镜串供,老头就开口了:"也是便衣?"

    牛仔裤网球鞋,便得不能再便了。这个时候孙镜才注意到,她的装束和白天见面时已经大不一样。

    "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证?"老头接着问。

    徐徐看了孙镜一眼。

    孙镜也看看她。

    "你也没带着啊。"老头说着,身体往后让了让。

    徐徐伸手拉开坤包,一阵翻腾,然后拿出个小本,往老头面前一晃,又收了回去。

    "慢点慢点,我没看清楚。"

    夜路走多总要撞到鬼,孙镜彻底认栽,悄悄给徐徐比了个跑路的手势。

    "那就给你看清楚。"徐徐一甩手,把证件扔给老头。

    孙镜眯起了眼睛,看着老头很认真地端详,然后把证件还给徐徐。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电视里总有人用……那个,呵呵,那不打扰你们执行任务了。"老头一脸赔笑,说完就回自己屋去了。

    孙镜把徐徐拉进韩裳的房间,光明正大地打开灯。

    "刚才我以为要穿帮。"

    "有些东西我是常备着的。"徐徐又从包里摸出记者证和学生证,在孙镜鼻子前面晃了晃。

    "就他那老花眼还看,看一百年都看不出假来。救场及时吧,跟我合作准没错,你脑门要紧不?"

    徐徐拿出纸巾去拭孙镜额头上的血。其实能瞧出没什么大伤,但之前孙镜在她面前姿态拿捏得叫人牙痒痒,现在好不容易落了难,让徐徐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手上的动作当然不怎么轻柔。

    孙镜痛得直抽凉气,一把捏住徐徐的手。

    "我自己来吧。"

    "不解风情的家伙。"徐徐撇撇嘴,把手轻轻抽出来,留下纸巾在孙镜掌心。

    "风情……"孙镜小声嘀咕,苦笑摇头,把纸巾覆在额头上,偷扫了眼徐徐的手。刚才急痛之下稍用了点力气,却并没在她手上留下捏痕,不知怎么一滑一转就溜出去了。

    "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徐徐问着,右手细长的手指忽然像涌来的波浪,一起又一伏。孙镜赶紧转开视线。

    "等会儿出去再和你说。"孙镜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整洁的房间,所以打开着的储物柜就格外引人注目。似乎刚才那人也在找些什么。

    孙镜把沾血的纸巾揉成一团放进兜里,搬了张椅子,脱了鞋站上去。徐徐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他踮起脚,把手伸进了吊灯的灯罩。

    当某个重要的东西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你最好想一想再伸手。因为它的重要程度往往和对目前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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