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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一个人可以有多少种死法?

    在春运的客车上这还是个未知数,可能会被混乱的人群踩死,被拥挤的人流挤死,被土匪似的乘警骂死,被车里的烟味汗臭味熏死,被推着车卖饮料杂志的大妈烦死,被行李架上掉下来的行李砸死,被永远不开门的厕所憋死……中国人真TMD多啊!我大声感慨,等我有了钱,买他妈的俩火车头,回家时候坐一个,返校时候再坐一个。

    唯一值得表扬的是老许同学,任劳任怨地搬运行李,从寝室门口一直送到火车座位上。同行的老乡、我高中的老对头大头看直了眼,问我,“老公?”

    我翻了他一白眼又闭目养神。火车开动时我突然想起还没有和老许道个别。正犹豫着要不要拉开窗户喊他一声,他的短信到了,“一路平安。”

    我端着手机呆了呆,大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还这样啊?”

    我哪样了?

    高中时代我和大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不止一次当面策反杨琼休了我,“废了丫的,你看她那个狂样。哥哥再给你发个好的,温柔贤淑会做饭的。”好在杨琼还没傻到家,通常都是一笑置之。实在被骚扰不行了就说,“算了吧你有好的能匀给我?你自己娱乐还靠双手呢。”

    大头有时在我眼中很可怕,他时常说我“生得各应,活得憋屈”,糟践自己也祸害别人,是社会公害,应该人人喊打的类型。毕业后我们出了事我躲了他一个月,怕他再说出什么让我生不如死的糟心话。走的时候我终于在车站见到了他——我们报的是一所学校啊,他破天荒地没有教训我,只说,“天不容你,你走得太顺了。你要是傻点或者丑点,也许会好些。”

    我有点感动。作为一个女生我的同性缘很糟糕,我知道我出了事,当初那些竞争对手会怎样幸灾乐祸地奔走相告,尽管我从未和她们交锋,但我已经得罪了她们。

    每个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知道什么是嫉妒。

    我没有嫉妒过,因为我太骄傲了。

    萨特说:“骄傲是自卑与绝望的证明。”

    我带着快乐的面具学习生存,极度绝望,自恋到不以为自己是自恋狂的地步,扮演阳光女孩,绝对倾情奉献,投入无极限。

    火车晃晃悠悠地出关,我看着漫山遍野的高粱玉米地在外面疾驰而过,内心激动不已——莎士比亚他老人家曾经说过:有了成功的希望,任务就像燕子穿空那么简单。有了希望,君王可以成神明,贫民可以成君王。换言之,一想到回家,我疲惫的身心立刻充满力量!挤点儿有什么?俺爬也要沿铁路线爬回去!尽管火车里面就像一个大垃圾场——到处泛着酸臭的味道,一动不能动,哪怕换个放腿的姿势都不行,周围都是人——座位上,过道上,椅子下面有人打呼噜,椅背上那一柞宽的地方也摇摇欲坠地吊着好几个。其实这世界上最好糊弄的也就是人了,平时端庄娴雅的林小姐和几个同校的师兄轮换着座位,摸爬滚打地凑合着,晚上师兄们很大度地让出了仅有的巴掌大的一块座位让小师妹睡觉。我推让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趴在小桌上肩膀和脖子都吃劲,靠在椅背上又不塌实,左右是睡不着,但是看看眼睛红得小白兔一样的师兄……算了,出门哪能娇气呢?摇着晃着,渐渐沉入潮水一般的昏迷……二十分钟后醒来,浑身酸痛,汗水早湿透了内衣。昏昏沉沉,不吃不喝,九死一生地回了家。

    大头把我送上出租车,又帮我点了点行李才放心。刚走开一步又回来“到家给我打电话啊,听见没?”

    我瘫在座位上连连点头。心想,这个狗东西也算良心发现了。

    进家门那一刻我把行李扔下来,心里知道完成任务,衣服不解鞋不脱径直扎到床上,但求长睡不愿醒。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再一次睁开双眼,眼前不是伸手可触的天花板,也没有大张的课程表和海报上的蔡卓妍,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感觉让我疑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这是在家呢。

    结束冬眠的我像一只放归自然的野生动物一样不知疲倦地活动着,爸妈吃饭时都会端详着说,看把我们晓蓓瘦的,来,妈专门给你做的过油肉,味儿不正?唉,光顾高兴了,妈给你下楼到饭馆订一个啊。晚上咱出去涮锅好不好?东北那个没文化的地方,饭都做不好,是不是每天就给吃米?看把我们女儿吭的,走时候还有个小双下巴来着,现在尖得葵花子儿似的。我嗯嗯啊啊地应着,一双筷子如闪电般攻向餐桌每个角落。家里的饭不一定有多可口,但是每个饭粒都那么亲切,余香满口,小姨知道外甥女儿回来,提前送来的卤蛋别提多入味了,就跟卤鸡下的似的。

    晚上,别人都睡觉了,林晓蓓独自闪着警惕的眼光悄悄上网,先温习两集《流星花园》,饱览众台湾帅哥的风采,再向所有老同学老相好发个问候,最后下了一盘象棋,输了,对方说看你一个MM能下到这份上也不容易,这样吧,把QQ留下我们就和了算了,咱俩也怪有缘的。晓蓓甜甜地说谢谢哥哥,把邱晨的号码留下就下线了。此时正是凌晨三点,我上床琢磨着明天搞点什么,慢慢睡去家里的大床就是好,怎么滚都不怕掉下去。

    第二天,妈端上全麦面包片和果酱,旁边还有热气腾腾的牛奶。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妈,妈的早饭是烤馒头片和豆瓣酱,加一碗小米粥。可是妈吃得笑眯眯,好象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等我出息了,我心里说,第一件事就是给妈找个好地方安安顿顿享受晚年,再不让她拿榨菜和稀粥虐待自己。

    在家里鱼肉百姓的生活渐渐也过腻味了,我开始向外发展,那天把乒乓球打到床下,捡球时突然看到以前最爱的斯伯丁篮球,落满灰尘静静地躺在床下,好象一个离散多年的老友安静地看着我,心里一动,仿佛回到过去。

    “妈,我的球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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