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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人民日报记者刘貌有些疑惑地听着康乐讲话。他三十多岁,一米六五的矮个子,瘦削的下巴,显得精明而机敏。一件旧了的军上衣表明着他的部队生涯。他背着一个军用帆布挎包和始终随身的照相机、笔记本,正和康乐站在县委大院门口一辆“邢台牌”大轿车旁说笑着。今天是县常委全体出动,“到农村转一圈”。他俩最先到。“李向南这又要搞什么惊人之举?”刘貌问。

    “你又进入情况了?”康乐反问道。

    “我这阵在古陵每天都在进入新情况,”刘貌搔了搔头发说,“不过你这家伙有时候对我留一手。怕我夺了你的小说素材是不是?”

    “随你老兄怎么说了。”康乐说,“这不是,县委书记来了,你问他自己吧。”

    “对你们记者是得有所保留。”李向南走过来,他依然挽着裤腿,穿着凉鞋。听完刘貌的问话,他半幽默半认真地说道。

    常委们陆陆续续来了,气氛不好。

    小胡阴沉着脸一来就先发了难,“为什么不同意我走?”他问李向南,目光射出敌意。昨天,地委郑书记托人捎了个信给李向南,准备把小胡调到地委办公室去。小胡为此昨晚找了李向南,李向南表示不同意。

    “我想让你再考虑考虑。”面对小胡今天当众的再一次追问,他答道。

    “我没什么考虑的。”

    “就这么坚决?”李向南笑道,然后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大轿车,“先上车,等下乡回来,你要决心走,咱们再谈,好不好?”

    “小胡,回来再谈也来得及嘛,你急哪门子事?”康乐在一旁打着圆场。

    “要谈现在就谈,到底放不放我走?”

    李向南脸色一沉:“已经告诉你了,回来再谈。你现在还没调走,工作总得做。”说着,他丢下小胡转身和康乐交待别的事情了。

    小胡咬住嘴唇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悻悻然上了车。

    龙金生来了,穿着他那身褪了色的蓝卡叽布衣裤,皱巴巴地挽着袖子卷着裤腿,光脚穿着双黑凉鞋。一张嘴又是昨晚没能说成的那些亟待解决的农业政策性问题:什么个人包租汽车搞长途贩运;什么个人包砖瓦窑,只动嘴不动手,一人包十几窑,收入二八开;什么个人出头搞“股份公司”,办豆腐厂等等。采取什么政策,县社有关部门两种意见闹得很厉害。“怎么办?”他有些发愁地问。

    “没法办。”李向南说。

    龙金生疑惑地看了看李向南:“总得有个条文明确规定一下,要不,怕不行。”“怕不行”是龙金生的口头禅。

    “马上大概还形不成条文。”李向南说,“县、社都先不要去干涉,任其发展一个时期,看一看再说。”

    “放任自流怕不行。”

    “加强领导,靠政策。没形成政策的事,有些可以先让群众去摸索。”

    “出了问题呢?”

    “咱们承担哪。”李向南一摊双手笑道。

    “县常委还是讨论一下好。”

    “现在这个水平,能讨论清楚吗?越讨论越争论不休。咱们别费那个时间了。”龙金生还想说什么,李向南笑着挥了一下手:“还是转一圈回来再谈具体问题吧。”

    龙金生哑了。他还说什么呢?去转一圈问题就解决了?他成天在下面转,什么情况不熟悉?具体问题不谈,到下面,还不是具体问题更多?

    “向南,你这样可别激化矛盾。”康乐溜了一眼倚着车窗玻璃的小胡和车门口默默低头卷烟的龙金生,小声提醒道。

    “不要紧。”李向南皱着眉心答道。

    “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一班人的矛盾?”刘貌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上来,关切地小声问。

    “有组织、有计划、有准备地解决嘛。”李向南说着玩笑话,神情却不失认真。

    有计划的行动会遇到计划外的情况。

    大轿车刚一拐弯,上了横贯县城的那条大街,就被百货商店门口一片骚乱的人群挡住。两个售货员打架,店里打到店外,惊动了半条街上的人围观。轿车响着喇叭分开人群开过去了。李向南示意司机停下,他下了车。康乐、刘貌等人也跟了下去。其他人则贴着车窗往下看,县委书记要干什么?两个打架的售货员各被人拦着,扯着,手里挥舞着铁扳子,不断挣脱着,做出冲上去再打的架势,同时扯着脖子破口大骂。认出是县委书记来了,先人群,后他俩,慢慢静了下来。

    “你们负责人呢?”李向南蹙着眉打量着两个人问道。

    “是李书记。”商店的支书,一个穿着一身劳动布的矮个中年人不安地出现在李向南面前。他刚才也在拉架,“他们俩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了,又……”

    李向南轻轻哼了一声,一句一停地慢慢说道:“两个人,连打带骂,污染了半个县城。这件事还小?”然后,他冷峻地扫视了一下人群,指着身旁的刘貌说道:“这位,是报社记者。古陵形势好,要上报。现在,古陵的大好形势在哪儿?”他指了一下堵满街道的人群,看着两个售货员,“叫你们打掉了一半。“

    人群一片静寂。

    “你们每天什么时候关门下班?”

    “下午六点。”支书赶忙答道。

    “好,后天下午六点到六点半,在你们商店开现场会,处理这个问题。我来。”李向南又转过头吩咐康乐:“通知商业局、劳动服务公司、劳动局的一把手准时参加。”李向南不动声色的处置充满了威严,两个售货员有些惶恐地垂下头。“站柜台打架?头脑太热。这两天,让他们停职冷静冷静。后天开会,你们拿出处理他俩的意见。”李向南对支书说道,转头看见卖油条的南城关胖老王,“老王也拉架来了?你怎么不打架呀?”

    “嗨,我哪儿敢打,那不砸了自个买卖了?”满脸油光的胖老王窘促地笑着,“我又不是铁饭碗。”

    李向南点了点头,扫了打架的两个售货员一眼,带点嘲讽地说道:“拿着铁饭碗,当然不怕砸。态度不好,可以考虑取消他们的铁饭碗。”说着,转身离开现场。支书在一旁忐忑不安地跟着。

    “再出这样的事,处分谁啊?”李向南问。

    “处分我。”

    “我同意。这条,就这样定下来了。”

    “丢下顾客不管,自己满街打架,抱着铁饭碗有恃无恐,这样的官商作风要不得。”李向南上了车,一边坐下一边愤慨说道,“这件事,要抓住做文章,坚决把这作风煞住。还有,”他转头看了一下车上前后的人,微微笑道,“以后不管哪个领域出这样的恶性事件,头一次处理本人,第二次就连同处分第一把手,这应该成为一条规定。咱们这个‘轿车常委会’能不能通过这一条?”

    街道两边的店铺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满车的人对刚才的事情说笑议论着。他们自然已经通过了李向南的提议。李向南靠坐在座椅上,心中浮起一丝淡淡的、似乎无可奈何却又快意的微笑: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相信,自己这样简洁地处理问题,会给大多数常委留下印象的。他需要不断加强这种印象。他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小胡的背影和旁边低头抽烟的龙金生,沉默不语地看着窗外的庄文伊,除了对这少数人需要对症下药、重点争取以外,他还需要对全体县委常委进行影响和感召。领导干部凭什么当领导?归根结底应该凭你的正确、果断、远见、负责,凭你比一般人更善于工作的榜样。对于自己这样年轻、毫无资历可言的人,尤其要靠工作来建立威信,靠自己的工作来形象地说明政策。一个月来展开的行动,震动了县委常委们的思想,也触发了他们各种各样的疑虑:年轻的县委书记是否对古陵知情?是否沉稳实际?是否热情有余,经验不足?还有,是否在古陵呆得下去?……今天,他就要用一系列行动来扫除这些问号,并把全体常委的思想引到新的高度。他坐在座位上,随着车的颠簸,感到浑身涨满了弹性,似乎因为血管扩张而感到有些发热,想做个什么有力的动作。他轻轻握了握拳,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顾荣是不会想到这些的。顾荣有足够丰富老练的权术,有谈笑之间便纵横捭阖的手腕;但是,年轻的县委书记看清了这一切,却不理睬这一切。他将用自己独特的工作作风和思想魅力来吸引和感召领导中枢;用改革家的大动作一举击败权术家的小动作。

    “康乐,刚才的事情,那样处理,你觉得没什么不妥当吧?”他目视前方,用身旁康乐一人能听到的声音,显得漫不经意地问道。

    “没什么不妥当的。”

    康乐这回答显然还不使李向南满意。他沉吟了一下,又接着提出问题:“一个打架的小事,抓住大做文章,开几级现场会,又宣布再出问题处分支部书记,这样是不是小题大做?还有,刚才当场讲的那些话,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听完这段似乎是“不太放心”的话,康乐才悟出了李向南的真实心理:年轻的县委书记显然对刚才的行动很有些自我欣赏,想听到“评价”呢。康乐不禁暗自笑了。他照例是如实地给县委书记做了分析:“今天这场面,一两天就在全县传开了,老百姓肯定会越传越神,老百姓对商店衙门早就反感透了。后天现场会一开,问题一处理,肯定会在服务行业有震动。最后,最重要的一条是在干部队伍中的影响,这又是你干练的行政效率的一个示范。”

    “哪有那么大影响?言过其实。”李向南似乎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实际情况。几次事不都是这样?”

    “经验主义。”李向南笑道。

    车一出县城,李向南就把县委统战部长、县民政局长、县教育局长三个人叫到身边一起来坐。除了统战部长是县委常委外,其他两个人都是李向南特意让通知来的。“咱们利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来研究一个上访案件。”他说,“陈年老案了,就是那个国民党起义中校,叫魏祯吧?他来信来访要求解决他住房的上访案件。”

    这个陈村中学的退休教师魏祯正是林虹的舅舅。

    坐在前头的小胡、冯耀祖身子都动了动,竖起了耳朵。车上的其他常委们虽然还在聊着,也都注意起来。车上的这种气氛李向南都觉察到了,他明白底细,觉得很有些滑稽,在心中轻蔑地笑了笑。他不在乎那些关于他和林虹关系之类的流言蜚语,要蹚开这一切大步往前走,尽快把自己的真实形象树立起来。等群众干部真正看到了你,再有人泼脏水,也污染不了你。

    “这个案子前后批了三十多次,拖了近两年时间,至今没有解决。这些情况你们三家都是知道的。”李向南严肃地说,“问题很简单,一个,是应该不应该给魏祯解决盖房问题;二个,钱由谁出,怎么出,出多少。”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三个人,接着说道:“第一个问题,可能你们大家,包括当时县委常委部分同志的批示都是没有异议的,都认为应该解决。是不是?”

    三个人都先后点头称是。

    “对这一点,我今天只想再讲一句话:我们拖延至今不解决,到底有没有道理?过去搞运动,错收了他的房子,本来就不对;在你们教育局属下当了三十年人民教师,退休了,不解决他的生活困难,更不对;现在讲统战,什么海峡两岸皆是同胞,什么爱国不分先后,可咱们这儿摆着一个三十多年前国民党起义过来的中校,咱们的政策在他身上有什么具体体现?有什么说服力、感召力?你这个统战部长不失职吗?我们这个共产党不失信吗?这是第三个不对。”他又看了看三个人,说,“所以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解决,你这个民政部长、教育局长、统战部长,还有我这个县委书记都不像样。”他停了一下,因为车身晃动,他扶了一下前面的椅背,“需要尽快解决,不能再拖,对这一点,你们现在都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胖胖的统战部长笑着说,其他两个人也都附和着。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响着喇叭迎面掠过。

    “好,那你们现在就研究一下,具体如何解决。咱们几方在这儿一起敲定。”

    事情很简单。三个人当着李向南的面,经过几分钟的商量决定:民政部出四百元,其他两家各出三百元共一千元拨来给魏祯盖房。“你们再周全考虑一下细节,有困难没有?要反悔现在就反悔。”李向南风趣地笑道。

    “有困难也能克服。我们早就认为应该解决,主要是觉得不应该由我们教育局一家负责。”干瘦的教育局长坦率地说道,另外两个人也笑了。

    “具体盖房,谁家负责?”

    “我们负责吧,”民政局长扶了扶他那农村老太太才戴的旧式眼镜,“我们正包着一个施工队搞基建,再包给他们就行了。一个月内保证盖起来。”

    “要保证质量。样式,最好能征求一下本人意见。”李向南又说。

    “好。”

    李向南转过头对康乐说:“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你看用什么形式形成一个文件,下达一下。”康乐点点头,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字。“问题不是很简单嘛。”李向南又回过身说道。

    “是很简单的问题。”三个人都笑了。

    “可为什么简单的问题变得这样复杂呢?十分钟能解决的事情拖了两年,咱们不该研究研究?”

    在李向南的身后,记者刘貌正在他的袖珍本上飞快地写着:

    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变得复杂化?

    复杂的问题又如何变得简单了?

    这两个变化所包含的深刻原因和意义!……

    在古陵的这些天,刘貌几乎每天都在发出一条有分量的消息。原来准备呆两三天,却两三个星期呆在古陵不动窝了。

    “向南,”坐在前面的冯耀祖扭过毛发稀疏的胖脑袋,隔着一排座位对李向南似笑非笑地说:“魏祯这个人,有个问题。”

    满车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话静寂下来。

    “什么问题啊?”李向南已从冯耀祖满脸的假笑后面感到了恶意,他冷冷地问道。

    在他目光的压力下,冯耀祖收敛了一些。惯于趋炎附势的习性,使他不由自主地在脸上堆起讪笑。他“啊”地尴尬了一瞬,但绝没有收回既定决心的意思。“魏祯这个人有经济问题。”他说道,然后像是打出了一张王牌,得意地看了看李向南。

    “有什么事实啊?”李向南依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到有些压力。他深知政治斗争的复杂性。一个细节上的疏忽可能被阴谋家抓住,从而造成一场斗争的失败。

    “他最近报销了一次药费,二百七十八块钱,都是在外县看的病。他又没有转院手续,这是违章报销。”

    李向南不胜憎恶地打量着冯耀祖,点了点头,然后回过身,把坐在最末一排的县卫生局局长叫了过来。

    “照理说不符合手续,但魏祯有特殊情况。他退了休,在本县没居住条件,只能到老婆的娘家去住。病了,来不及回来看,也无法回来看,这个情况,我们向教育局了解过。我们还请示了县委李书记。”卫生局长解释道。

    李向南冷冷地看着冯耀祖:“魏祯的特殊情况,是由于我们对他的政策不落实造成的。这不应该我们负责吗?”

    “那当然应该了。”冯耀祖脸上又露出逢迎的笑,笑中含着一丝阴险,“不过问题是,谁能断定,他那些药费是他本人看的病呢,万一是他老婆或旁人看的病呢?”

    “他本人一直有病。”教育局长说。

    “不排除这药费里有他的,但据了解,”冯耀祖露出那种掌握情况的卖弄神情,“他老婆最近一直卧床不起。你能排除这药费里没有他老婆的吗?具体的数字,最近很快就会调查清楚。”

    李向南简直愤怒了。他看着冯耀祖脸上、脖颈上的横肉,甚至隔着一排座位都能闻到他一身胖肉发出的那令人厌恶的油腻味:“这就是你费了那么多心机在搞的所谓经济问题吗?”

    “这是规章政策,李书记,你用不着发火嘛。”冯耀祖说道。

    李向南听见自己切齿的声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憎恶是比仇恨、愤怒更难克制的情绪。冯耀祖让他感到的首先是憎恶。或许是他感到康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或许是他想到了愤怒失态反而没有威严,他克制住自己:“你分管财贸,是应该关心财经纪律方面的问题,可为什么大量真正的经济犯罪你倒放着不管呢?”他直视着冯耀祖,话有所指地批评道,“在魏祯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冯耀祖脸上的胖肉哆嗦了一下,话中有话地说:“因为李书记关心,我也关心一下。”

    “我倒相信,魏祯不会做这种事,他三十年的一贯表现说明了他的品格。”李向南看着人们说道,“最起码没有事实,我们不应该这样随便猜疑一个人。难道他老婆病了,他就一定报销了他老婆的药费吗?共产党对人应该以诚相待。”他停了停,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即使是魏祯多报了几块钱药费,同志们,我们搞错了人家三十年,给他造成的损失不比这大得多吗?‘文化大革命’中就关了两次,一次牛鬼蛇神,一次清队,一共三年时间。我们对不起人家的地方很多啊。如果真是他老婆卧床不起,他经济有困难,我们不应该设法救济吗?”李向南停顿了片刻,最后对冯耀祖说道:“古陵揭批清时扩大化了,把你也错关了半年,平反以后,你不是还要过营养补助费,弥补你那半年身体的损失吗?”

    冯耀祖顿时十分难堪。

    “你的平反,拖了几个月,你当时不也很急迫地每天上访吗?你那时是什么心情呢?魏祯被整错了三十年,上访了两年、七十次,对这件事本身,你为什么没有足够的关心和同情呢?为什么就不应该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呢?”

    冯耀祖脸上似笑非笑,额头上冒出油汗。

    “好了,这件事就谈到这儿。”李向南的口气平和了一些,“关于魏祯的老婆是不是病了,他是不是很困难,就委托你去了解一下。他有什么困难,你及时告诉我,另外,你代表县委,把对他上访问题的解决办法通知他。”

    “……好。”

    “你告诉他,一个月以后就可以搬回来住了,房子到时候就盖好了。到了古陵,县里也能更及时地照顾他。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李向南沉稳地瞧着冯耀祖。

    “没有什么意见。”

    “小康,”李向南转头吩咐康乐,“到时候你陪耀祖一起去一趟。”

    事情到此结束,车厢里片刻静默。

    “向南,这事你处理得很漂亮,”康乐在一旁低声对李向南说,“不过,你没有必要替魏祯的人品打保票。这种事有时候很难说。”

    “我们的保票管什么用?”李向南说道,“我们替谁也不打保票,只讲实际。我是看了魏祯的全部档案材料,了解了他的情况。我相信,他是个诚实谨慎的人。”

    车窗外掠过一棵棵白杨树。雨后开晴的天空明朗湛蓝,田里一片片的麦子水汪油绿。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在远处田间的路上行驶着,好像海面上的一艘小艇,牵动着李向南的目光,最后消失在峰岭相夹的青山峪里。车在沙石路上微微颠簸着,他感到很舒坦。十分钟和两年,这是今天的小小序曲,是揭示主题的简洁开始。他喜欢简洁。冯耀祖的节外生枝,反而增加了一点戏剧性。

    他听见刘貌在身后刷刷刷写字的声音,心中笑了笑。这位记者抓动态,抢新闻,“力求轰动舆论”的热情他很理解,也很赞赏。干事业没点好大喜功怎么行?报道古陵,包括报道他这个县委书记的别出一格的行动,李向南都不反对,甚至希望这样。他是力求用自己的创造性实践去影响社会的。当然,他也经常以谦虚之辞表示不同意记者的某些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过早的报道有时会造成工作的被动和处境的复杂化。自己是在和一个植根于强大社会基础的人物较量。这是多方面的较量,从历史到现实,从思想到政治,从智谋到手段,包括性格力量。任何等闲视之、略逊一筹都将葬送改革。现在看来,自己刚才在车上有过的两次自我欣赏是非常无聊的,简直是小家子气。在这种决定自身和社会命运的较量中,谁也不会停止计谋和行动。关键要打出水平。

    汽车不知何时已经沿着盘旋的山路爬了一阵坡。左边,长着零星野枣刺和小草的岩壁贴着车窗掠过去;右前方,远远亮起一片浩淼的波光,那是他指定的第一个停车点黄庄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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