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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二十五、一担石沟

    1959年春季,桑峪远山梯田上的梨花盛开,洁白如雪,(花瓣)翻飞如蝶,最美丽的季节到了,我也到了告别桑峪的时刻。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到这个名叫屁股峪,需要爬一个小时山路的地点去看梨花了。这儿有一株我平生看到过的最大的梨树。团市委的下放干部,主要是市团校的工作人员们回城了,我们这些另类被分配到潭柘寺附近的南辛房大队一担石沟。

    一担石沟山势更加陡峭,梯田更加窄小,许多远地都已荒废。这里在大跃进中成立了造林大队,由市委、团市委、北京日报等单位出资、出人造林,远山油松侧柏、近山苹果蜜桃,还想搞点副食生产补助机关。由一位王姓主任负责这里的工作,上述单位的干部轮流前来劳动,一至两个月为期。我们编为八班,为长期工。另有一七班亦是长期,人数较我们少,属于历史有问题者。七班有一位同宗,旗人,说话极雅致,客气,温柔,标准老北京,略带女气,满脸带笑地用多礼的腔调对我介绍说:“您老八班是右派分子,我们七班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他的调门与社交场合互相介绍:“这位是张老板,那位是刘二爷……”绝无二致。所谓语言暴力的另一面会成为语言的润滑与失义,成为语言的程式化空心化与社交化,就像英语称呼谁都是dear。我不知道,英语民族枪决一个犯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说“请过来,我亲爱的”。反正我听过老舍先生对于丁玲的批判,他说“……还有您,陈明同志,您的思想也是反动的……”他的第二人称尊称称谓,绝对一丝不苟。这位七班的老王君说起什么分子什么分子,也满溢着老北京“旗人”的穷而好礼,幽雅规矩。如果那五(邓友梅小说中人物)在场,该也是这样说话的吧。

    这里我接触到了更多的帽子人物。我发现,相当一部分不是由于右,而是由于太左才找了倒霉。一位少年得志,已经是副局级的很红的青年纪检领导干部,在运动高xdx潮中上缴了自己的日记及与弟弟的通信,结果兄弟俩同时划为右派。一位团的纪检骨干,在运动基本结束的1958年7月1日——党的生日,慷慨激昂地大讲坚持延安传统的重要,痛批一些人进城后忘了本,学了陈士美停妻再娶,甚至堕落成右派。他的调门高了些,干脆,他就是右派。一位耳朵背,一副愚忠模样的同志,到了扫五气和向党交心阶段,狠狠地交了一回心,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是请君入瓮。一位女性热爱文学,少有成果,便在运动后期把自己的没有人用的作品初稿交上去了,据此,右而派之。

    当时已经有一些对苏共二十大、对赫鲁晓夫的非议传出来了,1958年苏共在赫鲁晓夫的控制下把布尔加宁、莫洛托夫、马林科夫等定成反党集团,一位小干部表示对赫的不满(王按:他可能是为了表现积极),说“把莫老头接到咱们这儿来吧。”结果把他定成右派。一位长相漂亮、目光如水、出身名门文化教养很不错的女性,当了右派以后一再称颂对自己的批判如何“深刻”。还有两位非知识分子出身的同志,则主要是为人有问题,犯浑,爱吵,说粗野的话,弄成右派。我们班有一位理发师傅,自称不是干部,当不了右派,他是因了对统购统销乱讲话定成“反社会主义分子”的……

    八班有班长副班长各一人,领导大家。造林队办公室的王主任比较适合抓生产,他对改造思想的任务不太钻得进去。一次他听八班的总结批判讨论会,睡着了,鼾声大作。于是二位班长挑起了担子,树立了很强的领导意识,并说过能领导这么一些人也不简单,将来回忆起来是有意义的。他们极力组织思想批判,用运动中自己领教过的方法与语辞自己搞自己。动辄深夜开会,抓住点什么就猛斗一气,一次斗得北京日报的漫画家李滨声几乎晕倒。“恬不知耻!”“自取灭亡!”“反动本能!”“欲盖弥彰!”时过午夜了八班还在喊叫不停,最后是其他班的具有革命干部身份的其他临时来参加劳动的同志提出意见,认为八班夜夜鬼哭狼嚎,丑调百出,扰人清梦,恶心讨厌……后来才稍稍降了一下斗争温度。可以说这是风欲静而树不止的奇观。

    公平地说,不能把责任全推在二位班长身上,众右派们也有一种受虐狂,有一种积极性,愿意互相批斗,尤其愿意至少是习惯于把自己身受的一切强梁粗暴施之于人,己所不欲(而不得不接受后),(驾轻就熟地)转施于人。不欲已受,必授他人。不欲,则授受最亲。常挨打的人打人容易凶狠,被冷淡的人容易冷淡旁人。这也是人性的一个变种。

    二位班长还有雅兴抓文艺,下令我写一个反映右派改造的话剧剧本,并称这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是有意义的。我明知没有法写,但也天天熬夜,作苦思状。

    无电灯,熬夜用明拈儿烧煤油(人们管这样的灯叫做“秃小子”)的灯照明,冒着黑烟,第二天所有的人五官黛黑,尤其是鼻孔,黑得出奇。我说,这样的灯冒出的烟中未充分氧化的炭分子太多,被众人笑道“王蒙的脑子里净是没氧化的炭分子……”无法再说下去,其实改善一下灯的状况不难,但是这里也有一种受虐狂,有一种对科学与科学主义的轻蔑:都右派了,要科学有屁用?你鼻子不薰黑,谁来薰呢?

    文艺活动倒还颇有成绩。我们中有一位少年宫的音乐老师,他指挥我们合唱,旧调新词,表达改造决心。“挑水来上山呀,我们的意志坚,不管风大天又寒……”歌词是新作,张永经(后任北京市广播局长)作词,音乐老师作曲。“一担石沟石头多,石头满地满山坡……”也是张作词,用的是《亚克西》的调子。“啧噶啧噶撒拉拉崩”,用的是江苏民歌,什么词忘了,但调儿实在好听。通过这些活动我初步养成了唱歌看指挥手势的习惯。

    值得一提的是一唱歌,就要齐声高唱劫夫作的《社会主义好》,尤其要大声唱出“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句,一面唱一面互看莞尔,是为了表明立场的转变与彻底的服气吧,我想是这样。但从革命者方面看来,不知是何观感。

    这里的学习、小组会主题是认罪,这个逻辑颠扑不破,很绕人:只有承认自己反党,才证明有可能改成不反党。想改成不反党,必须确认自己反党。声称自己没有反党,就是与组织(说你反党)唱对台戏,证明至今仍在反党。表白不反党是反党的铁证。自责反了党,则更是确实反了党的供认不讳。但存有希望:未来尚可能不再反党。却毕竟是铁案如山,永无翻身之日。翻过来掉过去,难逃反党恶名。这也像那个著名的难题,你到了某地,说实话要烧死,说假话要淹死。这又像那个著名的某某条军规,神经正常的人不准退役,神经失常的人不可能申请退役。

    有一位团市委的原统战部副部长,大龄未婚,有洁癖,是从协和医院来的,可能受医科教育中了“毒”(其实他的本业不是医疗而是行政),死脑筋,怎么也不承认自己反党。他讲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例与ABC式的理论令大家觉得只有白痴才琢磨这些小儿科心思——话语。大家又气又笑又骂,批斗帮助,喊口号,挥老拳,苦口婆心。他一天服,两天翻案,最后斗他也斗不起来了,大家喊什么不投降就灭亡之类,他也随着喊,喊完了与大家一起笑,笑着笑着又急迫起来甚至哭起来,急火攻心起来。而且他认定: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反党的,你们都承认了,那是有材料的!我可没有这方面的罪恶,我这儿什么材料都没有。这么一说就更讨厌之至,他当然是害群之马,咬群之驴。悲剧变成了喜剧、闹剧了,喜剧闹轰大发了又终于变成了悲剧。一致认为小子浑蛋一个,自找倒霉,活该!

    他喜读医书,有一个习惯,对照医书找自己的症状,今天认为自己得了A症,数天后来了新的医学资料,他改认定自己属于B症,谁劝他不要自己找病,他就又与你研究起现代医学的成就与重要性来,保准把你吓得退避三舍。

    若干年后,他终于得了癌症,去世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作家丛维熙也在这里,他居然还找我谈创作问题,我觉得他不识时务了。我觉得他在找倒霉。我又觉得他实在迂诚。

    需要一写的是徐宝伦,他是地下的河北高中的我那个支部的首任书记,比我大两三岁。他是东北人,喜欢冬天支楞着“耳朵”戴三片瓦型帽子。后他调到市委研究室。很合适,他喜欢研究理论,他关心的多是共运的大问题,喜欢使用大概念大名词。解放前他就对我说过,全中国人民都应该认识刘枫同志。1955年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他的理论文字,关于订立爱国公约问题的,令我羡慕佩服之至。我听说他的爱情生活不顺利,有一次他和他的女友吵架,他竟然拉住人家的围巾,几近暴力。他性情急,我知道。

    在造林队遇到了他。他介绍说,他由于说过可以用“斯大林主义”一词以概括斯的纲领与实践而被划。眼光“远大”,与众不同。

    在一担石沟,我看到他的搪瓷饭盆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唐诗: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虽然我早就喜欢李商隐了,对这首七律《北青萝》并不熟悉,也不算激赏,我默颂了会儿,向老战友徐轻轻一笑,我的笑容带有劝他放宽心思的潜台词。他则向我苦笑了一下。

    我问:“你怎么样?”

    他做了一个手势,说:“过去的事,全冻结了。”他的“冻结”两个字拉着长声。我咕哝了一句“想开一点……”无法再谈下去。那次我还向他借了几块钱,可能是因为快要休假了,我身上的钱已不够在路上应用。

    半个月后,休假完毕,徐没有回来。问谁,都态度严肃,后来知道,就是这次休假,他在市委六楼图书馆自缢了。

    我很吃惊。他怎么会这样?除了政治的原因以外,我相信这也与他爱情上的遭遇有关。我不能不感谢我的爱情生活的幸福。此后许多运动,我坚信挺不过来的人往往是因了腹背受敌,在社会上在单位挨斗,回到家也得不到温暖。青年人向往革命,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革命是烈火熊熊,它燃烧着旧世界也可能烧到自身,不要以为轻易地可以成为无往而不胜的革命家,不要以为革命既已成功、你就永远优越。不能不查。

    我连忙找组织,说明我还欠着徐一点钱,后来徐父来料理丧事,我还了钱。但我心里的震惊与遗憾是无法消除干净的。

    由于徐的自杀,市委从此对“分子”们的出入加强了管理。芳一次恰逢此时去与市委同楼办公的团市委领工资——顺便说一下,对我比较优厚,没有扣减工资——被有关人员白眼相待,是她一生中很少受过的侮辱。

    丛维熙与原北京日报的几个人后来又进了大墙。据说与他们同一单位的副班长在这一事态发展中起了作用。说什么他们几人传看了南斯拉夫的“党”的纲领。结果是送去劳动教养。事态变得更加沉重了,我也更加默默无语。

    已经没有心软心疼的余地,谁倒霉至少暂时只能是谁扛着,王蒙能够做到也必须做到的是照顾好自身,争取不跌入更凶更险的深渊。何况与此同时是一日千里的大好形势,要过共产主义关了,要“公社,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除了牙刷”(马雅可夫斯基)了。出版社追回《青春万岁》的预付稿费,我写信告诉芳,马上货币就要废除了,我们不必焦心。天行健,自强不息,不惜一切代价,跃进出一个最新最美的图画来,为了告慰先人先烈民族社会,我不能沉沦,我不能自戕,我不能胡来,我仍然相信革命相信党,相信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毛主席,想念有一只巨大的手仍然在保护着我,相信个人与国家早晚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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