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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到厂里后,他从别人闪烁其词的议论中才恍然大悟——其实局里并无诚意提拔他,正拿他的安排犯难呢。他自己一坦白,恰好为局里解除了一道难题。

    成为厂办主任以后的他,希望自己不失落,可在两位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厂长副厂长面前,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落和尴尬。尤其是当他们向他布置什么事,而他向他们请示什么事的时候。他清楚——厂办主任,这是四十六岁的自己最后的一种“保险”。在活到三分之二的岁数上,如果再连厂办主任也不慎丢了,那自己可就接近着一无所有了。他明白自己是再也丧失不起什么了……

    借厂里人的钱该还了。人家不提,他见人家每每怪不好意思的。

    有天趁新任厂长和副厂长在一起,他鼓足勇气,豁出面子,请求他们从自己那五千元奖金中再预支给他两千元。

    厂长副长厂对视一眼,一时都显出有口难言的样子。最后,副厂长在厂长的暗示之下,措词谨慎地说:“老王啊,实话告诉你吧,瞒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总瞒着,你心里就会老惦着那五千元。那三个家伙逮着了,案子也结了……”

    副厂长说到这儿,卡壳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厂长。

    厂长却挠挠头说:“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已经开口告诉他了,还为难个什么劲儿啊!老王和咱们是绝对的自己人,我相信该他担待的,他一定担待得了……”

    他瞧瞧厂长,又瞧瞧副厂长,颇犯糊涂地问:“发我五千元奖金,职工代表会上不也讨论过,并且一致同意的么?你们不是也都支持那决定的么?你们现在可有什么为难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厂长吞吐了半天,才又开口道:“老王啊,表彰会是不能开了。那五千元奖金嘛……这个这个……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是造假酱油的那些人报复你……是……是咱们自己厂的一个混小子找了那么三个王八蛋……”

    “咱们自己厂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不是分工你去动员厂里二十几个人‘下岗’么?他们中的一个……”

    “谁?!究竟是谁?!……”

    他霍地站了起来,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上下脸,如同炽热的岩浆急需寻找到地层薄弱处喷发一样。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厂长双手搭在他肩上,将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红了,想杀人似的。咱们是领导,咱们得忍。要顾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混小子已经后悔了,分别找我俩承认错误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也没料到会把你打得那么惨……老王你说这,表彰会还能开么?还能发你五千元奖金么?以什么名目发啊……”

    “好!好好好……奖金我不要了!可……可你们为什么不让公安局法办他?……”

    “老王啊,这事我们也研究过几次了,为难啊!自己厂里的职工,家里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还不得判个一年二载的?这事我们也正想眼您商量商量,怎么处置,也得听听您的意见。当然了,这混小子办的事也该法办,更不用说下岗了……”

    他的头嗡嗡地响,厂长再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万没想到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让人寒心了。自己平时从没摆过副厂长的架子,没和谁红过脸。不曾想却为下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办他公理难容,可又一想,这混小子此次下岗是准的了,再被判刑关几年,他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吗?想到自己的妻子下岗、儿子上学的难处,他心软了……

    “你们不是要问我的意见吗?我看就别送公安局了。杀人不过头落地,人家不是认惜了么?还是由厂里处理为好。至于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愿知道了……”

    副厂长赶紧附和“对对对,还是不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觉得双腿软了,再也没力气往起站了。觉得肋骨和眼眶哪儿,又开始痛了似的……

    厂长不安地问:“老王,你没事儿吧?”

    他嘿然摇头,无声苦笑。

    厂长推心置腹地说:“老王,咱们在这个小厂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俩心里都有数儿。我俩已经商议过了,提议工会讨论,补助你三千元。这样,你欠厂里,欠别人的钱,就可以都还上了。在厂里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好人应该受到点儿爱护……”

    副厂长也说:“你向厂里借钱,向别人借钱的原因,我俩也是知道些的。你爱人下岗了,我俩的提议名正官顺,估计工会讨论通过也没什么问题……你脸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几晃,一阵头晕目眩,栽倒了……

    下午,厂里出车,副厂长亲自将他陪送回家。副厂长告辞后,他仰躺了一会儿,见儿子的桌上书书本本堆得太乱,起身替儿子整理。整理中,发现了儿子的日记。没想到儿子还记日记,没想到已经记了大半本儿。他退向床,坐下翻。看着看着,眼泪流下来了——一向似乎连对父母都冷淡无感情的儿子,却原来是一个对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儿子!一页页一行行一句句,记下了平日里对父母的般般种种的体恤!

    妈妈由于下岗,连日来心情糟透了,动不动就和爸爸发生不必要的争吵。这很影响我学习,但我一定要忍,因为爸爸已经做了我的榜样。我绝不可流露出对家庭生活的忧虑,我还是学生,再忧虑也没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会增加爸爸妈妈的烦恼……

    我觉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学校又收费为学生买课外复习资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妈妈手头儿紧,回家只字未提……

    爸爸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了。妈妈这一年也老得明显,变得爱唠叨了。我心里好可怜他们。他们对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经完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学,他们真的供得起我么?四年啊!我像一座山,还要继续压在他们身上么?我不忍心。爸爸妈妈,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学了!我想工作,为了减轻爸爸妈妈的经济负担。我想早点儿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将儿子的日记压在胸口,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没想到没想到儿子也活得这么疲惫……

    厂里每两年例行一次的身体普查的第三天,合同医院通知他复查——X光片显示他肺上有几处可疑阴影。

    去?——还是置之不理?

    他独自思考了几天,如同哈姆莱特终日苦苦地思考“生——还是死?”

    他将通知单撕了,决定置之不理。

    内心里倒也没什么惶恐,只不过觉得太疲惫了,不愿命中再出现任何“麻烦”之事来纠缠自己了。从此,一种无所谓的,近乎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渐渐形成在他的意识里。归去来兮?归去也好。他常这么想,唯觉得早死太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

    第一场雪下得很厚,很松软。到处银妆素裹,玉砌琼雕,城市变得干净而又美丽。雪是从天黑时分下起的。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朗日,雪不化,也不太冷。而且,是星期日。

    “今天谁也不许扫我的兴!今天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出去赏雪!中午到饭店撮一顿!”

    妻子和儿子对他的提议倍感意外,但都表示依从。那一种依从的态度中,又都有几分大人照顾小孩儿好情绪的成分。他看出来了,却并不因而沮丧。相反,兴致更高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天,他忽然极想当一次孩子。极想被人哄,被人宠,被人亲爱地予以呵护,哪怕是有些勉强于妻子和儿子。

    一家三口去了公园。

    他在雪地上打滚儿,用雪球儿抛妻子,往儿子领口里塞雪,真的忘了自己年龄似的,顽皮得没边儿。

    在他兴高采烈的好情绪的影响之下,妻子儿子脸上也时时露出平常难得的快乐的笑容。

    一家三口闹累了,相依相靠地坐在长椅上。有一对儿带着五六岁小女孩儿的外国夫妻,在他们打闹时一直望着他们笑。当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那外国丈夫又用立显相机为他们拍照。将照片交给他们时,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英语,儿子站起身礼貌地用英语回答了一句什么。他们走后,他问儿子人家说的什么?

    儿子回答,人家说——幸福好。

    又问是说他们自己还是说咱们?

    妻子抢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说的咱们一家三口。

    儿子权威似的点了一下头。

    他不禁地喃喃自语——幸福好?幸福当然好啦。如果幸福不好,这世上还有什么好呢?

    妻子也喃喃自语——咱们一家三口,几年来没这么开心过了……并当着儿子的面亲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爸爸妈妈今天要向你透露一件家庭秘密。”

    说完,他从内衣兜取出一个存折给儿子看:“儿子,看清楚,上边存了多少钱?”

    儿子看了一眼,说一万。

    “不对。”

    儿子接过存折认真看了一会儿,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挂在嘴角:“噢,我少数了一个零,是拾万啊?爸,谁的存折?”

    “当然是咱们自己家的罗!是没生你时,咱们家搬迁,国家补的一笔搬迁差价。儿子,你可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只要你考得上,爸爸妈妈就供得起!有这十万元在手,咱们家经济上其实没什么愁的是不儿子?……”

    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向妻子使眼色,暗中拧妻子手指。

    那是几年前的存折。其实只有拾元钱。他摹仿了多遍笔迹,加了四个零。损失拾元,给儿子服一颗定心丸,他认为值。花拾元钱在药店里能买到如此奇效的定心丸么?

    妻子也附和着他的话说:“儿子,爸妈从来没舍得动用这拾万元钱,就是预备给你上大学后用的……”

    “我上大学用不了这么多钱……”

    “还有你结婚呢!”

    “爸,妈,你们放心,我会考上大学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问题!我结婚也不会再用你们的钱!我工作后,一定要使你们生活得幸福!我要非常非常地孝敬你们……”

    儿子低头抚摸着存折,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双手郑重地将存折交给他:

    “爸,收好。千万收好……可别丢了……”

    当儿子将存折还给他时,他才敏感地发现儿子的目光有些异样。

    儿子又低声说:“爸,妈,我不仅长大了……而且……成熟了……”

    由儿子的话,他忽然联想到了一句名言——“人长大了意味着能够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而人成熟了则意味着明明看穿了也不说出来。”

    难道……难道被儿子,被不但长大了而且自认为成熟了的儿子看穿了么?

    他不禁地显得不大自在。

    “儿子……”

    “嗯?……”

    “爸爸最近……总想使你明白……”

    “明白什么?……”

    儿子的头靠在妈怀里,只将目光望向他。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的目光又如婴儿时那样的纯净无邪,他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就再也没见到儿子童真的目光了,心里不由得一颤。

    “我想使你明白……在许许多多人之间,比如今天我们所见的那些陌生人之间,不是所有做爸爸的都是副厂长对不?”

    妻子温柔地纠正他:“厂办主任。”

    儿子说:“是的,爸爸。”

    “你妈妈下岗了,可有的孩子,爸爸妈妈都下岗了……”

    “这我知道,爸爸。”

    “更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十万元存款。”

    “你说得对,爸爸。”

    “那么,你对此有何看法?”

    “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幸福?”

    “我正是这个意思。”

    儿子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睛。

    “许多儿子的爸爸是工人,而我的爸爸是厂办主任;许多儿子的父母都下岗了;而我的爸妈中只不过一人下岗了;许多人家欠债,而我们家有‘十万元’存款……”

    妻子接着儿子的话说:“许多人家只有一间住屋,甚至三代同室,而我们有两间……”

    他接着妻子的话说:“许多人家有各种不幸,而我们一家三口十几年来太太平平……”

    儿子以总结的口吻说:“爸爸,妈妈,如果我感到幸福,会使你们内心快乐是不?”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儿子虔诚地说:“爸爸,妈妈,自从我上中学以来,就几乎没有过幸福的感觉了。但是今天,这会儿,你们又把它给予我了!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儿子的左手抓住了爸的一只手,儿子的右手抓住了妈的一只手。儿子眼中泪光闪闪。

    他和妻子的眼中,也不禁泪光闪闪。

    那时刻,他觉得一家三口仿佛真是处于一种无边无际的绵绵不知始于何日何处的大幸福之中……

    从远处飞来一群喜鹊,落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喳喳喳叫个不停,弄下一片雪……

    正午的太阳,又红又大,阳光慷慨地普照着他们。

    儿子说:“爸,我饿了。咱们中午吃烤鸭吧!”

    他一跃而起:“走!向饭店——前进!”

    于是儿子扯着妈的手跑到前边去了。

    “爸,快点呀!……”

    望着妻子和儿子的背影,他大声唱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特殊的灵魂,不能给你多彩多姿的梦,我不是一个传奇人物,不能给你一些动人的奇迹……

    “老爸,别唱了!你糟蹋潘美辰的主打歌,人家会提抗议的……”

    儿子转身望他,倒退着走,调侃中洋溢着浓浓的父子呢情。

    “好小子,敢贬损你老爸!反教啦!”

    他边走边抓起一团雪,攥成雪团,瞄了瞄,准准地击中儿子肩头。

    他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那一群喜鹊被惊起,喳喳叫春从他们上空飞过。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悠长的,韵味儿十足的吆喝:

    “冰糖葫芦!……”

    1997年11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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