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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三寸树苗,栽种在良田沃土上,沐浴着和风、细雨、阳光,吸收着大地的乳汁,茁壮成长,本固技荣,眼看就要成材了;一场急风暴雨,一阵电火雷殛,烧焦和殛毁了眼看就要成材的十年之树。孤儿洛文,在农村念完小学,到县城念完中学,又考入北京的最高学府,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大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五七年一场反右斗争,他被划了右派不肯认罪,五八年处理,又拒不签字,于是党籍和学籍双开除,头戴一顶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帽子,遣送原籍,回到他的生身之地。

    哥哥和嫂子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像燕子衔泥,盖起三间新砖房,一座花门楼,打起一国黄泥墙,很像个小康人家了。

    哥哥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劳累过度,已经非常苍老,满脸刀刻似的皱纹,背也弯了。嫂子翠菱,刚刚三十出头,但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头发蓬乱,面容枯槁,衣衫褴褛,更显得未老先衰。

    一见洛文回来,哥哥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有数落他一句;但是连日阴沉着脸,长吁短叹,见人不敢抬头。

    翠菱一见洛文就哭了,狠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她给洛文和面做饭,眼泪就像房檐滴水,淌在了面盆里。然后,她又给洛文打扫西屋。

    洛文却端起饭菜,到他呱呱坠地的那两间泥棚茅舍去;发起家来的是哥哥和嫂子,他不想在新房占一席地。

    他没有粉刷墙壁,更不想裱糊顶棚,只是扫了扫小炕,铺上一块席头,打开行李,安放了书籍,便开始了他此后那漫长岁月的第一天。

    洛文虽然在首都的最高学府里念了三年,但是仍然保持着农村出身的本色,粗茶淡饭并不感到难咽,蓬荜陋室也住得习惯。

    入夜,一灯如豆,没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上看书,写着笔记,身上叮了几只蚊子,也懒得赶走。

    柳枝编成的屋门吱扭一响,猛然吹进一股风来,洛文抬头一看,翠菱脸色惨白,两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僵直地站立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埋头看书写字。

    翠菱突然抢上来,劈手夺过洛文的笔,又抓起书来在灯火上烧。

    “你要干什么?”洛文扭住她的手腕子,书已被烧糊一角。

    “你还看书,你还写字?”翠菱的身子抖索着,一阵气噎,“你……喝墨水……黑了心肠,反……反了党……”

    “我没有反党!”洛文抗争地说。

    “那为什么把你开除,戴帽子?”翠菱喊道,“共产党哪年哪月冤枉过好人?”

    洛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说话呀!”

    洛文一声不吭。

    “你说话呀!”翠菱一把拧起洛文身上的肉,“说话呀!”

    洛文还是不开口。

    翠菱在洛文身上拧肿了好几块,洛文眉头也不皱一皱,眼睛也不眨一眨,翠菱哭着跑出了屋。

    洛文看书写字到鸡叫,打了个盹儿,天不亮又醒来,拿起镰刀和铁锹,到温良顺家去了。

    温良顺就住在他家百步之外,老伴前两年死了,父女二人过日子。

    三间小土房,四方的柳篱小院。温良顺到井台挑水去了,他的女儿青凤正在院里的冷灶上做早饭。

    青凤十六岁,已经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女。她性情开朗,有一条响亮的嗓子,整天叽叽呱呱地像一只山喜鹊;嘴有点大,笑起来流水不断,声入清风,二三里外都听得见。洛文少年时代在她家借宿好几年,进城上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回村,天天都到她家来串门;大哥小妹,常常嬉笑打闹。

    “凤妹子,大叔呢?”洛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轻轻问道。

    “哟!”青凤从灶口跳了起来,脸上几道锅烟,一双丹凤眼闪烁着顽皮的目光,“文曲里从天上栽下来,叶落归根啦!”

    要是在过去,洛文就要跟她逗几句嘴;但是目前的身份和心境,哪里有开玩笑的兴致?便垂下眼睛说:“我今天想下地干活去,问一问能不能跟大叔一块干?”

    “我爹的稻田正缺少劳力。”青凤走到洛文面前,一副淘气的神态,“我也在稻田里干活;你拜我为师,我把着手教你,用不了三年一节,管教你劳动大学毕业。”

    “你……你怎么不上学了?”洛文问道。

    “念多大书,担多大险!”青凤半真半假地拉着长声,“瞧着你栽下了十八重天,吓得我也不敢展翅摇翎往上飞了。干脆退了学,还是土里刨食吧!”

    这时,温良顺挑着满漂漂两大筲水回来了。他已经花白了头,一见洛文便嗬嗬笑道:“昨晚上就听说你到了家,想去看你,正赶上夜班放水,分不开身。”

    洛文面带愧色,说:“我想跟你一块干,您替我跟队长说一声。

    “我正招兵买马,收下你了。”

    “那我就到地里等您。”洛文说着,转身要走。

    “吃过饭咱们一块下地。”青凤跨步拦住了洛文,“我看你脸色青黄,一准是还没吃饭,饿得心慌。”

    温良顺也放下水筲,横遮竖拦,说:“喝碗粥吧!我正有几句话问你。”

    洛文只得留下来,青凤忙到菜园里摘黄瓜,又到案板上切菜;手忙脚快,饭菜上桌。洛文刚要动筷子,翠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进门就指着洛文的鼻子嚷道:“你不在家里吃饭,出来讨吃呀?”

    青凤不吃味儿了,一摔碗筷,说:“菱姐,谁说文哥来讨吃?是他赏我们的脸!”

    翠菱不想招惹这个难缠的野丫头,把洛文拉拉扯扯拖回家去。

    哥哥已经下地了,小饭桌放在葡萄架下,晾着一碗粥,两张白面饼,还有一盘切成月牙块儿,洒着油盐的煮鸡蛋。

    “你到别人家讨饭,这不是存心叫我跟你哥哥没脸见人吗?”翠菱眼圈一红,又指鼻子剜眼地数落洛文,“吃过饭,歇几天,我跟你哥哥也没逼着你去挣分交饭钱呀!”

    洛文心如刀割,说:“我吃不下。”

    “人家的饭菜你怎么就吃着香呢?”翠菱满腔怨气。“我知道,别人对你笑脸相迎,你就忘了骨肉之情。”

    洛文无可奈何地坐到桌前,翠菱听见上工的钟声,慌慌忙忙走了;洛文也就一口没吃,收拾饭菜端回屋,平分给几个黄口小雀儿似的侄子,又去找温良顺。

    北运河两岸过去不种水稻,小龙门起个头,温良顺当把式,带着几个小姑娘,开出三十亩稻田。

    稻田坐落在河边一片碱滩上,四外还是蒲苇水柳丛生的浅沼,没有开垦。三十亩稻田像大块方格绿毯,临河有一座看水窝棚,地头有一棵浓阴迎地的老龙腰河柳。

    上下午都有个中歇,青凤跟她的女伴们四下去给家里的猪羊打青草,温良顺带着洛文到老龙腰河柳下乘凉。

    洛文背靠老树,闭上眼睛。

    温良顺点起一锅烟,深吸了两口,慢吞吞问道:“洛文,听说你犯下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案子,可是真的?”

    洛文的眼角淌下两大颗泪珠,呜咽着说:“党是我的娘,社会主义是我的家……”便泣不成声了。

    温良顺喟然一声长叹,说:“孩子,大叔看着你呱呱落地,看着你小苗破土,看着你长大成人,大叔信得过你。你们学堂里的主事人,不该对你下这么大的绝情,发这么大的狠心,把你整治得这么苦呀!”

    洛文扑到温良顺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中午收工,青凤跟她的女伴们都回家做饭,温良顺又把洛文留下来,加个班,多记几分。

    “风妹子,你告诉我姐姐,打发孩子给我送点吃的。”洛文在青凤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说。

    “放心吧!饿不死你。”青凤一阵风跑走了,笑声还久久在田野上回荡。

    青凤真是来去一阵风,不到一个小时,一手提着一只猫耳绿罐,一手提着一只柳条小篮,飞走着送饭来,放在老龙腰河柳阴下。

    温良顺把铁锨插在稻畦里,蹲下身在垄沟的流水中洗手,高声问道:“凤子,给我们什么吃呀?”

    “看!”青凤从猫耳绿罐里挑起一筷水面,雪白、绵长、细如游丝。

    洛文沾满两手泥,站在田埂上问道:“凤妹子,我姐姐还没做得饭吗?”

    青凤远远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个人房顶开门,眼里没有左邻右舍。”

    “洛文,一块吃吧!”温良顺喊道,“凤子,够我们爷儿俩吃的吗?”

    “薛仁贵一顿饭能吃九牛二虎,谁知道文哥有多大肚量呢?”

    说着,青凤已经捞得岗尖岗尖两大海碗游丝水面,洒上芝麻酱,从柳条篮里端出一盘切成细丝的嫩黄瓜。

    洛文跟着温良顺走过去,席地而坐,不好意思地说:“叨扰了。”

    “少说废话!”青凤沉下脸,“我不爱听。”

    洛文拌着面,惊奇地说:“凤妹子,你真是好手艺。”

    “也是废话!”青凤噗哧笑了。

    温良顺一边吃一边说:“虽是废话,可听着入耳。”

    青凤咯咯笑道:“谁不喜欢戴高帽儿呀!”

    温良顺并非故意,顺口说:“你文哥头上这顶帽子,你喜欢戴吗?”

    洛文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青凤却两眼直盯盯望着他,说:“文哥,真要是把你的帽子换到我头上,我也心甘情愿。”

    温良顺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嘴,心情一阵沉重,长叹一声说:“咱们运河滩本来人穷地薄,小龙门更是不占风水,眼巴巴几十个村庄出了你这一个大学生,却又没等收成就下了冰雹。”他感到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去了。

    洛文那十岁的大侄儿,也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送饭来了。

    “叔!”侄儿把猫耳绿罐和柳条篮放在洛文面前,也是水捞面,鸡蛋炸酱,还有两条整个儿的黄瓜。“我妈怕您饿得等不及了,面条没切细,黄瓜没切丝儿。”

    洛文知道哥哥嫂子过日子节省,平时都是粗茶淡饭,便问道:“家里吃什么?”

    “菜团子……”侄儿忙捂住嘴,“妈不让跟您说。”

    洛文一阵心酸,忍住泪说:“叔在你温爷爷这里吃饱了,拿回家去跟你几个弟弟分着吃吧!”

    孩子一个月里难吃几回白面,高高兴兴地提着猫耳绿罐和柳条篮,回家去了。

    吃过饭,温良顺叫洛文歇个晌。洛文也真觉得困乏了,就到不远处,当年他爹摆船的老渡口,在柳阴下铺上青草,蒙陇睡去。

    他正梦见老爹在河上撑船,小翠菱孤单单一个人蹲在柳荫下,忽然被摇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翠菱泪流满面,抽抽泣泣地说:“你……不肯吃我做的饭了,你……跟我变心了。”

    “姐姐!”洛文坐了起来,给翠菱擦泪,“咱俩在一根苦藤上长大,两个人一条命,怎么能变心呢?”

    “可是你为什么跟党变了心呢?”翠菱又气恨起来,“没有共产党,咱们这两颗苦瓜长得大吗?咱们家能有今天吗?”

    “我跟党更没有变心!”洛文又躺下去,二目一闭,翻了个身,不吭声了。

    但是,翠菱却没有走;她啜泣了一会儿,伸出手抚摸着洛文身上被她拧伤的紫瘢,颤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洛文门声问气地答道。

    “我的心可都碎了呀!”翠菱趴在洛文身上,痛哭失声。

    度过了低沉阴郁的最初几天,好像云开雾散了。洛文白天在稻田劳动,晚上回家埋头自学。他身世凄苦,又是这个小村头一名进京上大学的子弟,乡亲父老都很喜爱他,看重他,所以他虽然身败名裂而归,却没有人歧视他,难为他;相反,全村老小对于他的遭遇,都充满同情和惋惜。因此,他像被放逐到乐园里,平静安宁地几历寒暑,学问上也有很大长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急风暴雨又从城市追到农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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