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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魔王、波尔和尼娜 三个亲近而又疏远的人

    混杂着憎恨的爱情比爱情更甜蜜,比憎恨更强烈

    JoyceC.Oates

    柳惠灿生平以来的首次登台演出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她只告诉过妹妹惠媛,女人七是她这一生第一次扮演的角色,也是最后的告别演出。不久之后,尚永要她跟他去一个地方。他说了这样一个要求夫妇同行的理由:

    “是大魔王叫我们去的!我努力推卸过,但是没有用。因为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到现在为止,惠灿成为二十九岁的少妇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听说过,“丈夫”嘴里所说的“大魔王”是他的祖父,也就是她的老公公。惠媛曾经告诉过她,那个“大魔王”可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尚永的父亲早早去世之后,将尚永和弟弟尚夏抚养成人了。

    然而,从尚永对他不恭的称呼“大魔王”来看,老人与长孙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融洽。就像身处奇怪世界的波尔和尼娜去见大魔王一样,他们在轿车里一声不吭,气氛很压抑。不一会儿,惠灿忍受不了这种死一般的沉默了,就对尚永说道:

    “上一次你帮了我,谢谢你呀!我……是说你教的‘秘诀’。”

    在这之前,她就觉得应该向他道谢,可是错过机会之后,现在再去提它,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怎么办呢?得再过上一个小时再说!晚上回来一起吃饭的时候再说!明天天亮之后再说!她这样想着,将时间往后一推再推。可是,她现在终于说了出来。她忍受着那种可怕的沉默,简直像要死去一样。可是,说些什么呢?最合适的好像就是“道谢”了。这对惠灿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然而尚永似乎根本不当回事。他盯着方向盘,冷冷地说道:

    “你没有必要谢我。是你付出了代价,我才教你的。如果效果不好,我们都会感到不舒服的,那就算是售后服务吧。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公平。”

    他的话好像也对。他直到最后都在尽力帮助她,而她现在则是二话不说,作为“妻子”陪他去见“大魔王”呀。可是,不管事实如何,他非得脸色冰冷地说出那样的话来吗?什么“我的好意可不是白给的”,哼!她本来还觉得他有点像个好人,这样一来那些好印象又荡然无存了。不一会儿,他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连篇浮想。

    “到了,下车。”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大魔王的“巢穴”了。

    惠灿可以发誓,自从她出生以来的十八个年头里—尽管她的法定年龄是二十九岁,但是她记得的年数只有十八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座金碧辉煌的房子。她还可以发誓,她从来没有见过像这座房子的主人那样奇怪的老爷爷。

    爷爷坐在绸缎坐垫上,深深地陷在里面,身边站着小孙子尚夏。第一眼看到爷爷时,惠灿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半卷着的头发白得像雪一样,圆圆的下巴上长着的胡子也是雪白的,身上只穿着韩式裤子和上衣,脸上还戴着一副圆圆的老花镜。这副模样特像肯德基快餐店门口摆放着的举着一只手的科内尔·桑德斯(肯德基的吉祥物,戴着大眼镜,拄着拐杖,在向别人招手)的样子。这明明是一位模样可爱的老爷爷,怎么能叫他“大魔王”呢?可是,不一会儿,惠灿嘴角挂着的微笑就消失了。

    “听说你出了很严重的车祸,我挺担心的。你身体好了吧?”

    爷爷圆圆的眼镜后面的眼睛炯炯有神,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已经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正威严地注视着自己和旁边站着的尚永。一碰上爷爷威严的视线,惠灿立即跪了下来,低着头,用恭敬的语气回答说:

    “是的,爷爷。”

    可是,站在她旁边的尚永—老人的孙子,却毫不掩饰脸上那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仍然仰着头,语气生硬地奚落道:

    “她已经好好的了,你大概已经让人打听过了吧?还问这个干什么?至少她看上去也是完好无损呀!”

    老人抓起身边的坐垫,朝这个不懂规矩的长孙扔了过去,作为对他的惩罚。惠灿看到,老人扔出的坐垫准确地打中了尚永的脸。接着,老人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

    “嗯?你说什么?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担心我的孙媳妇,想看看她,你这个混蛋却说这说那,一连几个月连她的人影都不让我见着!你这个混蛋在其中耍什么花招啦?惠灿以前一直都不折不扣地来看我,她会几个月都对我漠不关心吗?就那样一次也不来,终于到你父亲的忌日了,你就来啦?

    听了祖父的指责,尚永毫不示弱地说道:

    “要不是你叫我来,我是不会来的!祭奠父亲这种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做!父亲去世之前,你一次也不想见到他,现在他不在人世了,你却来装模作样!真是可笑!”

    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一旁站着的尚夏赶紧比划着打圆场。

    “哥!别说了!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你说这些干什么!爷爷,你也消消气嘛!要是血压上来了,就麻烦了!嫂子也在看着呢……”

    确实,惠灿正瞪大了两只眼睛,看着这祖孙二人很露骨地相互攻击着。突然间,她想起在来这里之前,惠媛曾偷偷地向自己暗示过“预备知识”。

    “嗯,这样说虽然是对爷爷不尊敬,可是姐夫和他之间的关系真的可以说成是狗和猫之间的关系!姐夫在大学毕业之前说想做演员,可爷爷却极力反对,说江氏家族有一个演员就足够了,几乎要跟姐夫断绝关系。作为报复,姐夫刚出道的时候连别名什么的都不用,而是直接使用‘江尚永’这个名字。他这么做恐怕是出于一种极其狭隘的想法—想让爷爷在看电视剧或新闻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他。结婚之后,姐姐为了使他们之间和解,真是花费了很多心思。这样一来,爷爷才取消了禁令,姐夫也偶尔去问候他了。”

    现在看来,她的努力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取消禁令之后,孙子可以向爷爷问候了,但那却像是在以问候为借口继续斗气似的。听人说,尚永的母亲也是演员。这位富有的老人感到很伤心,强烈反对自己的独生子与女演员那种货色交往。那是三十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比现在要保守得多。与在丑闻满天飞的演艺界里靠出卖自己的色相挣钱的女演员谈恋爱都不行,更何况是结婚?最后,老人把已经坠入了爱河的儿子赶出了家门。尽管如此,他的儿子还是选择了那个女演员,他们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尚永。

    然而,光靠“爱情”似乎是难以维持生活的。被赶出了家门的贵公子一直生着病,嫁给他的那个漂亮女演员为了看护他,也拖垮了自己的身体。最后,男的死了,女的还怀着肚子里的孩子就想自杀,但是没有成功。十月怀胎,一生完孩子之后,她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第二个孩子就是尚夏,他一出生就不会哭。那时候,与刚刚出生的弟弟一起,被送到爷爷手中的六岁小孩是怎样长大的呢?现在的惠灿就无从得知了。惠灿正在痴痴地想着,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爷爷望着一半像自己疼爱过的儿子、一半像自己憎恨过的儿媳妇的长孙,苦涩地说道:

    “你这个混蛋,像你不争气的父亲一样离家出走,像你不要脸的母亲一样去演戏,还恬不知耻地说自己靠它吃饭!”

    “我和他们不一样!”

    由于妻子和弟弟一直都在看着,尚永一直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听到爷爷这么说,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吼道:

    “我和因为被你赶出家门而病死的父亲是不一样的!同样是被两手空空地赶出家门,我并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饿死,而是努力活着!我和因为生活困苦而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母亲也不一样!我和他们中的谁都不一样!我……”

    听到孙子的吼叫声,爷爷的脸色苍白起来。惠灿于是打断了尚永的话。

    “别吵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人似乎是忘记了她的存在,一听到她说话,这才朝她看过来。惠灿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对他们说道:

    “你们都是知道的,今天是忌日,也就是祭奠亡者的日子。”

    在祭祀的日子里,不应当在亡灵面前争吵,这连失去了记忆的惠灿都知道。在她的眼神有一种奇妙的威严,那两个从不在别人面前低头的倔强的男人只得闭上了嘴。祖孙二人停止了争吵,尚永和尚夏开始上香、倒酒。惠灿静静地看着,“丈夫”在与自己差不多大时就去世了的“年轻”父亲的灵位前倒上了酒。窗外的庭院里很寂静,间或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声。

    八十岁的老人,不管精力多么旺盛,体力终究是有限的。祭奠仪式一结束,老人的主治医生就跑来给他测量血压。尚永和惠灿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面临着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必须在一个房间里睡觉。

    “房,房间真是太干净了!连睡衣都有,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呢!哇,真是太幸运了!呵呵……呵呵!”

    惠灿嘴上乐着,视线却盯在了面前摆放着的大床上。她开始暗暗诅咒起自己来。爷爷叫她睡觉去,她怎么就那样傻傻地应了呢?站在她旁边的尚永用非常傲慢的口气说道:

    “你觉得幸运的时候,就那样僵着个脸吗?”

    “……”

    “别装模作样的!刚才我都叫你走了,你却一个劲地不听!”

    “那能怎么办?爷爷刚才像是要晕倒的样子呀!而且,房间看起来也很多,谁知道他却只给一间呢?”

    听了她的反驳,尚永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这是给还没有孩子的新婚夫妇准备的房间!听尚夏说,这个老家伙好像是特别想抱重孙呢!我们来到这里之后,最常住的一个房间就是这里。房间还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哼,重孙?听到他煞有介事地说出这番话来,惠灿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张大床上。自从她出院以来,她们一直都是各睡各的房间。虽然说这是她们以前住的房间,那张大床以前也是她们睡的,但是她现在讨厌和他一起睡在这个房间里。可是,可是……她额头上汗珠直冒,该怎样度过这道难关呢?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尚永说:

    “别胡思乱想啦!我不会吃了你的!我睡在地板上。”

    他果然准备将一床被子摊在地板上。惠灿这才舒了口气。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怎么睡都睡不着。都数了五千只小羊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突然,惠灿想,自己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都睡不着,他在硬硬的地板上会怎样呢?于是,她心里对尚永产生了一种歉疚感。

    “嗯……”

    “什么?”

    “睡在地板上不舒服吧?”

    “是不舒服。怎么了?”

    “嗯,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不会做出格的事?”

    尚永睡在很不舒服的地板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一听到惠灿的话一句接一句地传过来,他心里更是恼火了。

    “不会!不过,要是你再嘀咕一句,我一发火就会做的!现在闭上你的嘴,睡觉!”

    “可是不行呀!我心里挺内疚的,想把床让一半给你睡!”

    黑暗中,她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自己耳朵里。惠灿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说出那种话来。可是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像是重新获得了新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说要让一半的床给他睡?那一瞬间,在黑暗的房间里充斥着令人感到极其难堪的沉默。要是可能的话,她真想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来。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她只能忍受“丈夫”睡到自己身边了。他一上床,床垫就轻轻地颤动起来,她的心也随之颤动着。可是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生。床垫不再颤动了,他们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就这样“一起”在一张床上睡着。可是,奇怪的是,她还是睡不着。她睡不着的时候就经常数小羊,可这次怎么数都没有用。在数了快有七千只小羊的时候,她不知一觉地向旁边瞟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到了他正背对着自己。看着他宽大的后背,惠灿突然又不自觉地说出话来。

    “嗯……”

    只有沉默在流淌。她还是接着说:

    “你为什么想做演员呢?你爷爷那么强烈地表示反对!”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黑暗中传来回答的声音。

    “如果不准做,就会更想做!”

    这就是他用冰冷而又清晰的语气说出的全部理由。惠灿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他抛弃曾经拥有的一切、选择他母亲所走过的道路的全部理由?她真是无法相信。

    “就这一个理由?”

    尚永并不理会她,只是在黑暗中继续说道:

    “继续待在这个家里,跟着老头子学赚钱之道,这让我感到太乏味了。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有了那种想法之后,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了《哈姆雷特》。真的是不错,连我都想学一学他。”

    尚永静静地讲述着。然而,这并不是全部。要说理由的话,可以有很多种,但是最最鲜明的理由只有一个。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和已经记不起模样的母亲饿着肚子,一起蜷缩在屋子里。在那种光景里,临产的母亲经常反复吟诵这样一段台词:

    死亡只是长眠!

    死亡之后,心灵的创伤和

    肉体的苦痛将烟消云散!

    死亡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三场

    大家都说,是母亲害死了身为贵公子的父亲,然后就疯掉了。在长成大人的尚永看来,母亲真的是疯了。一个正常的女人,在临产期快要到的时候,绝对不会吞下安眠药寻死的。

    ———死亡只是长眠!

    死亡之后,心灵的创伤和

    肉体的苦痛将烟消云散!

    到他十八岁的时候,这句令人恐惧的咒语还一直铭刻在他的脑海里,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哈姆雷特》的戏剧演出。那时候看到的《哈姆雷特》很有艺术魅力,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母亲曾反复吟诵过的令人心惊胆寒的咒语。真是令人振奋呀!

    “生,还是死?这可是个难题。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还是拔剑而起、拼死抗争?”

    那一刻,那位十八岁的少年开始做起演员梦来。他开始变得极其憎恨自己的母亲,她竟然将如此美好的台词当作自杀的咒语。带着对戏剧的热情和对母亲的憎恨,他立即去了学校那个差强人意的戏剧部。在那里,他遇见了惠灿。想到这里,尚永用比刚才低沉得多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道:

    “因为,只有在演出的时候,我才可以忘记我自己!”

    父亲去世了,母亲对生活感到恐惧,企图自杀,后来还是去了异国他乡。忧郁的江尚永简直可以成为哈姆雷特第二了!用从母亲身上继承而来的容貌和品性,去抹除母亲给他留下的创伤,这真是一个讽刺。接着,他遇到了一个想和他结婚的女孩。然而,这并不是说他能够宽恕他的母亲了。

    “爷爷一看到我就恨得咬牙切齿,就像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样。那个女人是个草包,她不配作为妻子,不配作为母亲,也不配作为演员。她的面目被揭穿之后,没法在这里活下去了,就去了美国。可是,我和韩由美—那个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是个真正的演员!”

    韩由美,他就这样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然而,不知是为什么,听着尚永令人刻骨铭心的陈述,惠灿却无法斥责他对自己母亲的不敬了。她猛然想起尚永在祭祀的时候大声吼叫的话来: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为什么那样憎恨别人呢?比如爷爷、母亲,还有时宇哥?你就像是一个经常发窝火的人!”

    一想到他孤僻的性格,她觉得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声音从身体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哼,要是你的话,你会喜欢这样的老头儿吗?因为我说要演戏,他就拼命地打我,然后将我身无分文地赶出家门!”

    尚永想起了五年前的一天,那天他宣称要辍学做演员。他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老头儿可能会反对。更确切地说,他已经做好了一条腿要被敲断的心理准备。老头儿果然竭力反对,不过并没有敲断他的腿,因为尚夏在旁边又哭又闹。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有生以来就一次没挨他的打了。

    “你这个混蛋,想要住在我家里,用我的钱,就得听我的话!如果做不到,就立即离开这个家门!你这个可恶的混账东西!我本来就讨厌那个狐狸精一样的戏子进我的家门,你这个混蛋倒好,反而要去学你那个坏母亲!”

    尚永就在那天离开了家门。他嘴唇干裂,脸上还留着伤痕,身上攒着的一百七十万韩元的备用金就是他的全部。虽然几乎变成了一个乞丐,可他还是按捺不住重获自由的喜悦。争取到自由之后,他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惠灿。那时候,他刚从部队服役回来,而惠灿已经毕业了,在电影摄影棚里担任第三助理导演。为了做这份工作,她瘦得简直快没人形了。一听到这位不期而至的高中同学告诉她的好消息,她眨巴着眼镜后面的两只大眼睛,兴奋地说道:“噢!江尚永!你终于争取到自由啦?真的吗?真是要祝贺你呀!”

    他逃出爷爷的王国之后,为什么不找其他人,而找她呢?因为,他知道,会向他表示庆贺的人只有她。在挨打之后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他真的需要一个人来高兴地笑着祝贺他。他刚刚抛弃了一切,他不想听到刺耳的辱骂、假惺惺的劝告和无情的嘲笑。他只需要一个人简简单单对他说:“祝贺你!好好努力吧!”惠灿没有让他失望。

    那时,他们之间还只是高中同学和好朋友的关系。在尚永眼中,这个几天未睡、眼睛肿得像灯泡似的女孩真的很漂亮。那天晚上,她倾其所有,在大篷车里请他喝酒,庆祝他重获自由。在乘地铁回自己暂住的那间小房子的路上,惠灿一个劲地打着瞌睡,后来干脆将头靠在了尚永的肩膀上。到现在他都记得,在她的头靠到自己肩膀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某种东西已经来临的感觉。唉,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就有了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征兆了。

    ———人心真是可笑。

    他们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隔得远远的,生怕双方的身体碰到一起。想想现在的状况,他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那已经是五年之前的事了。结婚才两年多一点,这个女人就说没法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了。他正苦笑着,惠灿却还是不睡觉,不识时务地嘀咕道:

    “那也不该对老人那样不敬呀!说不定他哪天就会出什么事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做父母的,心情是多么悲伤呀!”

    “我说过的,今天我不想来。每年的今天他都要对我发火,就像是一场年终仪式!就因为我长得酷似那个害死了他的宝贝儿子的狐狸精!他说尚夏像父亲,而我像那个跑到了美国的女人!”

    那个女人,那个他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女人!可是,只要一照镜子,我就能看到她,看到那个像我、生养了我的女人。这个对生活感到恐惧、肚子里怀着孩子就想自杀的女人!这个致使弟弟无法说话、然后抛弃我们离家出走的女人!唉,我为什么在惠灿面前唠叨这些事呢?他突然感到心寒起来,就准备继续睡觉。可是,惠灿又问道:

    “不管怎样,她也是你母亲呀!”

    尚永再也忍不住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低声吼叫着,将背着她的身子朝她转了过来。惠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接着用可怕的语气说道:

    “对那个女人、对那个老头、对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别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强加于人?!”

    听到她这句略微,不,而是非常不快的诘问,他冰冷而又清晰地回答道:

    “不错!如果你是那个以前的柳惠灿,至少,如果你是那个曾经祝贺我走出这个鬼地方的柳惠灿,哪怕我感到厌烦,也会听你的话的!可是,你不是,现在的你不是那个曾经向我祝贺的女孩!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不过是从惠媛那里听到了只言片语,别装作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吗!你说要和我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却也像生养我的那个女人一样,想中途逃走!你也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这样的你,有资格用这种眼神和口气跟我说话吗?

    尚永真想把刚才想的话一股脑全讲出来。惠灿觉得他的话太过份了,当即抱起枕头不停地砸他的脸。好像是怕楼下的人听见似的,她压低了声音,却语气激烈地说道:

    “强加于人?你说我强加于人?因为我不是以前的柳惠灿,你就不准我说?这不行!你这个混蛋!”

    为了制止如雨般砸在自己头上的枕头和她的辱骂,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压在了自己身体下面。她还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在他身体下面高声叫骂着。

    “我不是柳惠灿?那你说我是谁?记不得你,那是我的错吗?我一醒来,就有一个讨厌的家伙抓住我,硬是夺去了我的初吻,他是谁呀!还说我可耻?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真是奇怪。看着这个女人眼光像刀子一样怒视着自己,啃咬着自己的手腕,尚永那一刻竟然觉得她很可爱。正因为此,尚永的心里变得纷乱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呢?扑闪扑闪的眼睛,顽固不化、疯疯癫癫的性格,直白得有些刺耳的腔调,轻率盲目的勇气,这分明是我曾经熟悉的惠灿!然而,就是她,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就开始准备离开,在想要跟他离婚的当天就想和其他男人约会。这样的女人却又是我所不熟悉的!她虽然可爱如从前,却忘记了我,这只能让我更加愤怒。那是一种受到伤害的感觉!所以我讨厌你扑闪扑闪的眼睛,我希望你变得伤心,就像我因为你而伤心一样!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尚永那一刻就希望做一件令她伤心的事情。于是,他压住自己沉重的呼吸,将嘴唇贴在了正怒视着自己的惠灿的嘴唇上。她曾经说过,她要将自己的初吻献给自己所爱的人。现在,她不记得自己了,所以也不会爱着自己了吧?现在吻她的话,她应该会伤心吧?应该会的!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再挣扎。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尚永看到,她使劲睁着的眼睛渐渐闭了起来,嘴唇在微微地颤抖着。尚永刹那间变得惊讶起来。

    她也一样,内心对自己充满了惊讶。惠灿对这个男人并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维托·科里尼奥、马龙·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那样的人。可是,这个被称作“丈夫”的家伙是个可耻的人,他在帮助软弱的女人时,竟然索取代价!而且,他十分无礼,居然叫自己的爷爷是“老头儿”。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外表英俊,脾气恶劣。他拥有她所认为的坏男人的所有缺点,可是尽管此刻他的嘴唇正压着自己的嘴唇,她却没有感到厌恶。这不是对他蛮横所做的回答,也不是出于廉价的同情,她只是并不感到厌恶。于是,她顺从地、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嘴唇。尚永移开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着她的脸。

    “你怎么突然这样?你是在同情我?”

    那一瞬间,尚永真想问静静地闭着眼睛的惠灿为什么要这样。可是,过了一会儿,看到她已经睁开的大眼睛—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恬静而又清澈的眼睛,他却不想再问了。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开始抚摸起她乌黑亮泽的头发,嘴唇再次叠在了她的嘴唇上。他的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她的胳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轻轻揽住了他强壮的脖子。

    接吻。

    没有了那次在医院里吻她时的愤怒、厌恶和挣扎,他们的嘴唇交织在了一起。她那迎合着他的柔软的嘴唇、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雪白的胳膊,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去思考。他并不想去探求原因—毕竟,在这寂寞的夜晚,需要安慰的人是他自己。

    真是很久没有这样了,或者说,这是他们自道别以来,第一次那样动情地接吻,就像是在分吃甜美的巧克力,一如刚刚坠入爱河的时候。他们轻轻地吻着,宛若萦绕在窗外的树木之间的轻风。他们已然忘记了其他的一切,除了对方的温软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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