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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

    只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时间……在你向天父奉献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一点点!在这些时间里,求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只爱我一次,好不好?

    宇振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银荷的冷漠,仍然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她冷冰冰的面容上,不带一丝可以缓和的神色。昨晚,当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家时,听幼莉说银荷姐姐等了很久,然后离开了。就在他把幼莉送到房间去睡觉时,他发现客厅的椅子上摊着自己那件睡衣。他的大脑“嗡”地一下,预感到某种不妙。他急忙抓起睡衣,一翻兜,是的,那封信,安德烈写给银荷的那封信,不见了!

    “有什么话吗?”

    “……你先说。”

    “你干吗要那么做?我心里明白,可是感情上,我接受不了。那么长时间,你骗了我那么长时间!”

    “是……你说得对,我是骗了你很长时间。”

    “让我冷静冷静吧,我需要时间,慢慢原谅你。”

    “……给你时间就行了?”

    银荷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想马上离开。他不敢、更没有勇气相信她说的话。他们之间的问题,只靠时间,能得到解决么?现在,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只要看她一眼,自己的心就痛得如刀绞一样。此刻,宇振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好不容易和银荷建立起来的感情,那一点点感情,在顷刻之间,好像已经荡然无存了。银荷走过宇振的身边时,宇振忽然低声说道:

    “难道只是因为我吗?你们成了这样,只能怪我吗?是,没错儿!我是把那封信私藏了起来,我故意夹到了你们中间,我还欺骗了你隐瞒了你!可是,那又怎样?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们还能重来?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只是我造成的?”

    银荷默默地听着,表情依然冷漠,淡淡地答道:

    “宇振哪,何必呢?我知道,这一切,不能只怪你。我不是没说什么吗?我只是要你给我点时间……”

    “给你点时间?……你是在找借口吧!给你时间回到安德烈那里?哼……”

    银荷仿佛失去了知觉,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没必要再说了。她装作满不在乎,想走出这个房间,可是她的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动都不能动了。

    “够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得那么突然,让宇振的银荷都吃了一惊。安德烈一脸沉静,向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宇振,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让银荷再回头了,而且,我不能、更不愿再回到从前。这不是我和你之间的约定,是我和天父之间的约定,懂吗?明白了吗?”

    “问题是,最重要的是心!心!而不是见鬼的什么狗屁约定!是不是,赵银荷?你的心,对我那颗残忍的心,现在在哪里?我想,是在安德烈神父的身上吧?你敢说,你已经忘了他?已不再爱他?”

    宇振双眼通红,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失去了理智,对着银荷,狠狠地问道。

    银荷无语,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宇振在看到她眼泪的一刹那,心都快碎了。这一刻,哪怕银荷骂他、打他都可以,就是不要流泪!泪水,那是无声的默许啊。

    “哈哈,看,被我说中了吧?那,这次,我抱歉,我让步,这下行了?不用你为难,这次,我先放弃,行了吧?哈哈,我已经被你甩了一次,不能再被你甩了。这次,我甩你,行了吧?嗯?赵银荷?”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没有自己的位置?永远退到第二位,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换不来她的心。赵银荷,你何其残忍,难道非要把我的心伤得一滴血都流不出吗?好,这次,我让步,我退出。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被抛弃!宇振神情悲伤,像一只无助的受伤的猛兽收敛起全部锋芒一样,深深地看了银荷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那个地方。是的,这次,不是你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你。

    看见银荷走进餐厅,宇振马上把脸转了过去。敬银注意到了,也猜到了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周末,医院著名医生尹教授将专程到春川去,给作家朴润秀做手术。宇振告诉自己,他已经决定同去。正好,敬银想趁此机会,带幼莉一起回春川看看。临走之前,她想见见银荷,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顺便好好聊聊。可是,从一进门开始,气氛就僵住了,两个人始终冷冰冰的,不说一句话。

    “怎么?吵架了?吵架是很正常的事哦,不过,过了头,可就不好了。”

    “哼,谁不知道过头不好?不过,倒是有人喜欢。喜欢过分地厚脸皮,过分地忍耐,过分地给别人爱!”

    宇振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把敬银搞糊涂了。她奇怪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哼……也是您最喜欢的、最惦记的人……回来了。您该高兴了是吧?OK,我把他们都交给您了!”

    说完,宇振“蹭”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离开了餐厅。敬银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有些不知所措,惊慌地把脸转向银荷,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德烈……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

    银荷低着头答道。敬银看到,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回答自己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瞬间而来的消息,几乎让敬银失去了全部主意。虽然,她已从弟弟那里得知,安德烈会回到这里,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宇振和银荷为什么这样了。两个孩子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根线,那根脆弱的线,随着安德烈的归来,看来已经断裂了。

    黑漆漆的运动场上,除了安德烈外,空荡荡地没有别人。安德烈绕着场地,一圈圈地来回走着。他不知方向,不知疲惫,只是想让自己彻底疲惫下来。他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就像他的心,早已经被什么打得透湿一样。他低头走着,忽然发现了一双小脚。是银荷来了。他终于停了下来,和她坐在了长椅子上。

    “哦?神父也要做运动吗?很少见哦!”

    银荷顽皮地笑着说道。安德烈虽然一脸疲惫,却仍然含笑答道:

    “你不知道?从前呀,我曾把修道院的运动场都踏平过呢!”

    银荷还以一笑,短暂的沉默后,她告诉安德烈,敬银已经知道他回来了。

    “宇振全都告诉敬银阿姨了……想起宇振……我心里就不好过。阿姨她……她说,没有脸再来见你。”

    “要是见面感到负担,那就不见好了。”

    安德烈冷冷地说道。银荷心里一震。在她的记忆中,安德烈从来都没用这种语调说过话。

    “别这样,好吗?我还是希望你和阿姨能和最开始一样。看到她,说不定你的病就会好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也许,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子了……”

    银荷说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自己说的话,难道是自艾自怜吗?

    “不用再说了,你没必要再为我费心,我的病,还有我的妈妈……别担心我,还是……多担心一下宇振吧。”

    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银荷呆呆地看着他白色的球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德烈,难道,你真的、真的要把我丢开么?短暂的沉默后,银荷接着说道:

    “我和宇振,不会再见面了。不管你怎么想,我和他都不会再见面了。你回来了……不管你怎么样,你回来了,我只在乎这个。你说,我这样想,每一天、每一刻都这样想,还怎么再和他见面?”

    “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那么,你现在对宇振,又是什么感情?”

    安德烈背过身去,没有任何余地,硬邦邦地问道。为什么银荷感到风是那样冷呢?吹到脸上,把心都吹得透凉。还没等银荷反应过来,安德烈咬紧嘴唇,又补充了一句:

    “你能否认,你不爱他,一点都不爱吗?至于我……还是忘了我吧。”

    “……难道,我喜欢你,我爱你,是罪过吗?”

    银荷哀切地问道。难道银荷喜欢自己,真的是一种罪吗?安德烈攥紧拳头,闷得快要发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有银荷的地方。他无法对别人说出自己的心痛,那实在是痛到极点、无法言明的痛楚……安德烈没有回头和银荷告别,默默地离开了运动场,丢下她一个人在身后低声地抽泣。

    主教决定让安德烈也参加尹教授于周末在春川进行的手术,因为他看出安德烈仍然受不知名的烦恼所纠缠,于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很感兴趣。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那股堂堂正正的劲儿。你自称克服了出生劫、感情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烦扰你的心灵。哦,那是银铃花吧?”

    主教的话仿佛触到了安德烈的痛处,他的眼神在一瞬间暗淡了下去。其实,他的痛苦,在主教面前,是根本不需掩饰、也根本掩饰不住的。主教非常清楚,对一颗善良的灵魂来说,即使再小的伤害,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痛苦。所以,他深深地理解着安德烈,他相信他,就像相信天父选择的孩子。因此,主教从心里坚信:终究会有一天,安德烈会重新找到属于他的心灵的平静,就像那只失散的羔羊重新回到羊群中一样,安德烈一定会找回自我的。主教不着急,他只是在耐心地期待着,期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银荷不顾爱丝黛尔修女的好心劝阻,仍然坚持要参观手术全过程。本来,她已经答应安德烈,在他离开医院、去春川参加手术治疗这两天内,帮他照顾医院里的病人。可是现在,银荷不得不改变主意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安德烈会很不开心。可是,她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真的,这次手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她在安德烈的诊室里无意中看到患者X光片的一刹那,背上的冷汗就直流到脚后。因为,X光片上显示的症状,和自己的病情简直太相似了!

    安德烈告别爱丝黛尔修女、从诊室出来后,终于忍不住怒气,冲着银荷大喊起来:

    “你干吗总是那样?你以为那是玩吗?那是个两天一夜的大手术!你不能去,我也不会带你去!”

    “我不是想妨碍你!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你怎么总是这样?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很失望?很讨厌?!!”

    银荷听到“讨厌”两个字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讨厌……曾几何时,安德烈对她说过“诚意会克服一切困难”;曾几何时,安德烈用他那颗热情而善良的心,推倒了在她心里那座冰山;而现在,他对自己说“讨厌”自己?这一刻,银荷心痛不已,她真切地感到,安德烈离她真的越来越远了。然而,她却不愿让安德烈过多地看出自己的悲哀。她只是淡淡答道:

    “放心,不是为了你才去的。所以,你实在不必讨厌什么……”

    安德烈和银荷在车站排队等候开往春川的客车。周围的人用充满怀疑的神色盯着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神职人员毕竟与常人不同,怎么可以领着一个年轻女孩儿到处乱走?

    一路上,安德烈表情一直都很冷漠,几乎没说一句话。没想到,到了春川,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到了酒店大厅,人们看着身穿教士服的安德烈旁边一直陪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不禁都要多看上几眼,不时地还要议论几句。就连酒店服务员,都对他们格外注意。等知道他们订了不同的房间后,人们才长长地嘘了口气。银荷注意到大家的反应,才体会到安德烈为什么不愿带自己一起过来。毕竟,他现在与常人不同,在行动方面要受很大拘束。

    他们订了相邻的两个房间。一上楼,安德烈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令银荷感到万分失落。银荷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拿着自己的X光片,走出房门,来到了安德烈的房间。此刻,安德烈正站在阳台上沉思,听到银荷走进来,于是转过了身。

    银荷把自己的X光片递给安德烈,轻轻说道:

    “我是为这个才来的,你可以看一下吗?”

    安德烈接过X光片,开始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眉头扭到一起,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很糟糕啊,几乎到了最坏的情况了。哦?和马上动手术的这个患者病情很相似啊!心脏周围的肌肉,都有遗传性缺陷。以现在的病情看来,即使治疗,也……哦,是你认识的人?”

    银荷仿佛呆住了,几乎没听到安德烈在问她。她几乎要跌倒了,于是把身体靠在了墙上。其实,自己也是名医生,又怎能看不懂X光片呢?只是,她更想从安德烈嘴里听到对自己病情的看法。安德烈的一番话,好像宣判了自己的死期一样,让自己感到万分的绝望。银荷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里一样,冰冷冰冷的,感觉不到一丝丝暖意。然而,她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绝望,于是装作满不在意地说道:

    “哦,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好像是的。”

    “一点点都没有?”

    “嗯,好像很难。”

    “……其实,我就知道是那样的。可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的,我才更信。哦,这么说,的确没有希望了?我好失望,对这个朋友……”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朋友,才坚持要来的啊。银荷呀,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过,你也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确实不太方便。”

    “哦……你这话,好像更让我难受。”

    “银荷呀,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我、体谅我吗?这次也体谅一下吧,嗯?别让我为难,好吗?就这次。”

    银荷淡淡一笑,把脸转了过去,泪水悄然间滑落。窗外,几棵孤单单的大树,伸出细长的树干,向天空拥抱过去。安德烈,你若知这个人是我,你会如何呢?你依旧会没有感觉么?即使到我离去、永远离去的那天,你也依旧不会为我感到伤心么?

    “诚意会克服一切困难,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从今天开始,它就是我的座右铭!”

    那是多久以前的话了?混合着芳香与泪水的花一般美丽的十九岁,因为他的这句话,自己的生命都为之灿烂地绽放。银荷仿佛还清楚地记得安德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可是,安德烈早已遗忘了吧?把从前一切的一切都已遗忘了吧?

    宇振一边和一位神父说着话,一边走进了酒店大厅。忽然间,他停住了话语,因为他看到安德烈和银荷就在大厅里面。安德烈和银荷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间碰到宇振,所以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宇振好像要极力摆脱的样子,马上把脸转了过去,故意装作没看到。那位神父注意到宇振脸色的变化,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禁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安德烈会和这么漂亮年轻的女孩在一起。

    宇振在电梯前站着等电梯,安德烈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不自然,按了下电梯按钮。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和你碰面了。”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和银荷在一起。”

    “银荷只是为了参观手术才来的,你别误会。”

    宇振嘴角轻蔑地一笑。

    “你以为?我不会再误会什么了。”

    “宇振哪,我在这里碰到你,其实很开心的。你来这里,是为了幼莉吧?我听说,她从小心脏就不好。我们能在同一个地方遇到,真的,我很开心。”

    宇振低着头,用力按了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在关门之前,他狠狠地说道:

    “可是,我很不开心。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你,我就不会开心!”

    银荷听到门铃声,急忙跑过去开门。一阵刺鼻的酒气——原来是宇振来了。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摇摇晃晃地倚在墙壁上。看到银荷,他好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银荷扶着他进了房间,感到阵阵心疼。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宇振的爱呢?到了爱也不能恨也不能这个地步,他依然还爱着自己,没有办法得到自己的爱,他只能自己折磨自己。银荷想到这里,感到愧疚,更为他心疼。宇振把脸深深地埋到了银荷的膝盖处,伤感地说道:

    “银荷呀……别走,别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需要你,离不开你。别走,嗯?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好担心你对我这样说,怕自己承受不住……我不想离开你,也不能离开你,怎么可能呢?我好难过,好孤单,没有你,我怎么办?我这样爱你,怎么可能离得开你?银荷呀,我该怎么办才好?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宇振一边说着,一边留下了眼泪。压抑了很久、终于爆发出来的眼泪,像止不住的瀑布一样,汹涌而出,顺着银荷的膝盖往下流,好像无法停止一样。银荷抬起被泪水打湿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轻轻说道:

    “宇振……对不起。”

    几行热泪,从银荷的眼中无声地流出,滴在了宇振的脸上。

    手术终于完成了。安德烈、宇振和银荷一起走出手术室,往酒店大厅走去。一进大厅的厅门,安德烈就看到了敬银和幼莉等在那里。敬银也许没想到会在这里和安德烈碰面吧,看到他的第一眼,眼圈就已经红了。他瘦多了,也成熟了很多!安德烈慢慢朝着敬银走来,表情淡淡的,很平静,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让敬银感到陌生。还是从前的他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和眼神?不再让人感到温暖,只透出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安德烈礼节性地向敬银和幼莉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出了酒店。敬银强忍住内心波涛翻滚,冲银荷低声说道:

    “快!银荷,陪他一起出去!”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妈!”

    紧跟着,是宇振急促的喊声。

    银荷来不及多想,看了宇振一眼,然后紧跟着跑了出去。敬银长长叹了口气,突然之间,感到非常疲惫。幼莉扶着妈妈,慢慢朝宇振的房间走去。宇振跟在旁边,轻轻对幼莉说道:安德烈也是妈妈的孩子,是你的哥哥。

    从春川回来的这晚,银荷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干脆起身下地,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她轻轻走进教堂,忽然看到安德烈正跪在地上祈祷,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月色下清晰可见。眼泪!真的是眼泪!他的眼里,分明流出了晶莹透明的眼泪!那不是可以证明,安德烈的病已经好了?银荷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安德烈转过脸庞,脸上的泪痕清晰看见。

    “你哭了?……你的眼泪,还是和从前一样,还是让我这样难过。你现在病已经好了是不是?你的心已经有了感觉是不是?感谢天父,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的!敬银阿姨一定会治好你的!我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会有事!”

    安德烈注视着银荷,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说道:

    “不是妈妈治好了我,是你,是你,银荷。是谁都不应该是你的你!……银荷,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治好我?为什么?”

    安德烈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耳语一样,传到银荷的耳中。

    “我宁愿这样下去……没有痛苦,没有欢乐……”

    银荷先是愣了,然后好像明白了安德烈的话,接口说道:

    “哦,是我啊。可是……就算你会难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可是……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呢?要是慢一点就好了……”

    “够了!……”

    安德烈忽然站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银荷。

    “也应该有个了结了!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不要!你是谁?到底为什么这样?啊?”

    “安德烈?……”

    银荷眼圈红了,仿佛被安德烈吓呆了。

    “别那样看我!别跑来找我!放了我吧,在我讨厌你之前!还要我告诉你几遍,我现在是干什么的,将来要干什么?我将来要做神父!我,我……我们……”

    安德烈喉咙发紧,说到最后,已说不下去。他的声音,萦绕在教堂上方,久久地回荡在银荷的耳边。银荷像受伤的小兔子惊慌地望着猎人一样,惶恐而无助地望着安德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然而,安德烈似乎还不想停止,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一种罪过。”

    安德烈红着双眼从教堂里跑出来时,正好被彼得神父撞上。彼得神父看着安德烈,有些不知所以,僵在了那里。他是眼看着安德烈长大的,从小到大,他性情温和,体谅他人胜过体谅自己,就算受再大的委屈和伤害,他都不会去埋怨或怨恨。可是,此刻,他的脸上却一脸泪痕,写满愤恨……彼得神父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安德烈只是不停流泪,拼命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说完,他落寞而哀伤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彼得神父内心充满了忧虑,却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气。彼得神父手里拿着祷文走进教堂时,却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不是银荷吗?她正把头埋进椅子里,在默默地抽泣着。彼得神父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在早饭桌旁,安德烈大声说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受司祭仪式,成为正式的神父了。银荷在厨房里听到这话的一刹那,喉咙忽然间哽住了,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再不想让安德烈看到自己的眼泪,就偷偷跑出了房间,朝医院的方向跑去。医院的路,怎么这么远呢?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远呢?也许,银荷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想去哪里。眼前的一切,都在泪眼中变模糊了,好像要压过来一样,让银荷不能呼吸。她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具躯壳,没有了灵魂,漫步目的地在路上行走。甚至,当宇振的车停在身边的时候,她都没有觉察到。直到宇振把她塞到车里,她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宇振。她哭着对宇振说,安德烈就要接受仪式,成为正式的神父了。宇振狠狠地握着方向盘,说道:

    “银荷呀,我们结婚吧!结婚吧!”

    彼得神父在教堂里静静等安德烈做完祈祷。午后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在十字架上,折射出神圣的光芒。安德烈眼神哀伤,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他的神父舅舅。

    “孩子,我要问你,你是真的已经决定了,还是……?”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的事。”

    “真的吗?”

    “在这个地方,我不可能说谎话。”

    “那么,我还想再问你。你做这样的决定,真的没有别的原因?真的不是因为……银荷?”安德烈眼神慌乱,无处闪躲,只能沉默不语。

    彼得神父轻轻叹了口气,追问道:

    “你爱银荷,是吗?”

    “是。”

    安德烈低下了头,再也无法逃避,终于在亲人面前,说出了心声。

    “孩子,你为了逃避爱给你带来的痛苦而选择了天父,这怎么行呢?做这样的决定时,你的心已经不再自由,而处于枷锁之中。你只是把这条路当成避难的路,那只能带给你更深的痛苦。你把这样的决定建在逃避的基础上,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更是人类欲望和自私的表现啊。”

    安德烈听到神父舅舅的一番话,痛苦异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为自己辩解道:

    “我不是在逃避,没有。我只是选择了天父,我一直都这样想的……”

    “……宇振哪。”

    安德烈听到神父舅舅这样称呼自己,惊慌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他。从自己见到他第一面起,这十几年的时间,他从来都没有叫过自己的真名“宇振”,而是一直叫自己“安德烈”。可就在刚才,神父舅舅却喊出了“宇振”这个名字,难道……安德烈注视着神父,一根白发,从他的鬓角处,轻轻掉到了地上。

    “宇振哪,不要这样,心里怀着愤恨,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不断给你带来伤害。你想啊,你连人类这个局限都跨越不了,又怎能代替天父,为人类谋求幸福呢?”

    “……舅舅,真的,我能肯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我一直的理想。如果我肯定不了这点,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了。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是那样孤单和痛苦,但是,在那时,我就想通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天父选择了我,那么,他就不会让我忍受那么多痛苦,妈妈不要我了,银荷也离开了我。如果不是天父选择了我,那他就不会让我这样悲惨……但是,我没想到,天父让我失去这么多我至爱的人,有一天还会让我重新拥有。所以,我感谢天父,感谢仁慈的天父。求您,求您成全我的心意,好不好?”

    彼得神父喉咙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去说。也许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吧。他只好去等,等时间给所有人一个最后的决定。

    安德烈因为医院的事,正想骑自行车赶到那里。谁知碰到银荷出来,他有些惊慌,但是马上就转过身去,不去看她。银荷看到他漠然的表情,心都要碎了。然而,安德烈好像连招呼都不想打一句,这让银荷更加伤心绝望。她鼓足勇气,上前一步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决定,虽然早就知道了,可是……那天听到,我还是很吃惊,也很担心……太快了。安德烈,是因为我吗?是不是我很让你讨厌,所以你才……”

    “是的,你说的没错儿。就因为你,我讨厌你,所以才想赶快解脱。”

    “安德烈,你每天都这样伤我,说这样的话,我怕我真的快不行了,这样下去,我的病……啊!不是,没什么。我随口说的,你别介意,别担心,我没什么……要我怎样做才好呢?”安德烈脸色阴沉,抓紧车把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银荷呀,请你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你这样做,只能让我更加残忍。我不想埋怨任何人,尤其是你,知道吗?求你了,忘了我吧,就算是我这个老朋友对你最后的一个请求!”

    安德烈说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银荷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已遗忘了自己。半响,她才感觉到累了。可是刚迈动步伐,却好像没了知觉。她使劲儿捏了捏大腿,怎么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呢?她的心里一阵悲凉,这该是病情恶化的征兆之一吧?安德烈啊,你若知道,银荷,你的银荷将不久于人世,你还舍得这样伤她吗?

    吃饭的时候,宇振看到银荷帮自己夹菜,鼻子阵阵发酸,不想让银荷发觉,于是把脸转了开去。银荷对自己的一点点眷顾,宇振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感动非常。银荷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一下,一直都在微笑,可是宇振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因为她毫无血色的脸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银荷呀,不要对我伪装坚强,也不必装成开心的样子。难过,就对我说吧,我能接受,也愿意和你分担。”

    “真的吗?嗯,我现在真的有一件难过的事呢,你要听吗?”

    宇振放下汤匙,凝视着银荷的眼睛。

    “再见,再见……宇振哪,谢谢你,这么长时间。”

    “啊!原来,你在逗我哪。哼,你以为我会投降?你这个态度,算是报答我吗?你,不可能跑掉的。我那时不是说过了吗?还要我再说几遍?你是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

    宇振说完,装作很轻松的样子,重新拿起汤匙吃起饭来。银荷放下杯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面。

    “对不起,可是……宇振哪,别对我这样好,那样,我就会更过分地要求你。”

    “要是你可以逃到什么地方,那就可以开口,我送你逃走。不过,要是没地方可逃,还是乖乖和我待在一起吧。至于‘要求’嘛,尽管来吧,我是一点都不怕多的……”

    “逃跑?是啊,我没地方可去,无处可逃。可是,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也决定不了。”

    “那么,是完完全全属于安德烈?”

    宇振避开银荷的眼睛,向窗外看去。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可是为什么这样刺眼,也刺痛了宇振的心,毫无暖意,好像是冷风吹过,让心阵阵发冷。银荷,我绝不放手。

    “行了,不用再说什么,我懂。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你是包袱,也没关系……我不管你,谁管你?我做好准备了,一辈子,我都会背着你这个大包袱生活,好吗?”

    “要是我活不长,你也愿意这样?”

    银荷的话,忽然间让宇振有一种不祥之感。

    “你胡说什么呀?不过,别担心,就算那样,我也不会让你死。我会拼尽我全力,让你活很长很长时间。嗯,也不用太长,就活到我们满头白发,成为老头老太太,怎么样?”

    “你……傻瓜。”

    银荷双眼含泪,说不下去。

    宇振凝望着银荷,慢慢说道:

    “银荷呀,别再试图让我离开,好吗?我不是都说过了,你是甩不掉我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更不会让你难受了……我只会爱你,加倍地爱你,只要你答应我,一直都在我身边,好吗?”

    这些日子,虽然彼得神父也曾听见有关安德烈和银荷的风言风语,但是他没想到,平安协会的会长会直接向自己提出抗议,彼得神父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底是个小地方啊,人们会揪住一件小事不放,直到它演化为大事。其实,彼得神父也理解会长的担忧,站在不同的立场考虑,他确实担心这样下去会对教堂造成很坏的影响。

    安德烈回来了。他先是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提着药箱,装作毫无知情的样子,往医院的方向走去。彼得神父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的步伐是那样沉重。这个天使般纯净的孩子,与天父有约在先,却摆脱不了人类情感的纠缠……然而,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这些。周围的人,都将神职人员当作神灵来敬仰,可是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啊!他们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完成天父的心愿,不如说是被迫顺从于人类的种种要求啊。

    此刻,安德烈一个人走着,他的头越来越痛。他真的有些快崩溃了,到底该如何去顺应人们的要求,他不知道。他低头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短短的路程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驼色皮鞋。不用说,是银荷来了。

    “是来找我的吗?”

    银荷的双眼,满是惊恐,望着他,没有回答。

    “可是,很不巧啊,我正要去医院。对不起,待会儿在教堂见吧。”

    安德烈说完,正欲离去。银荷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正好,这时有几个高中生路过,看到他们,低声笑了起来。安德烈冷冷地说道:

    “放手,别人都在盯着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

    安德烈皱了皱眉,想甩掉银荷的手,可她抓得更紧了。安德烈不禁感到一丝疑惑,这么多年,银荷从来都没反抗过自己,甚至要求她称呼自己为“安德烈”时,她都没有这样无言地抵抗过。安德烈默默地看了银荷一眼,她的眼神哀伤,毫无昔日的光彩。他心软了。

    两个人来到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银荷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安德烈,幽幽地说道:

    “你,一定要当神父是吗?能不能再等等我,哪怕只等一小段时间……只几个月,行吗?在你向天父奉献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一点点!在这些时间里,求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只爱我一次,好不好?”

    银荷哭诉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前不久照过的X光片。医生暗示她,她的病情一再恶化,已经达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银荷作为一名专业医生,就算别人不告诉她,她也能看懂X光片的显示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对安德烈深深的眷恋,让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将很快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深爱着的人。安德烈,属于我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我不能、不能眼看着你离开我!在这个花园,这个安德烈和自己打工过的花园前面,她鼓足勇气,决定再次表白自己的感情。

    “安德烈,爱我,哪怕就一次,行不行?”

    银荷的表情,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出口,正在向一个人求救一般,眼神中含着一丝恐惧,充满渴望与哀切。安德烈在心里苦苦挣扎:不行,不能动摇,这次动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他转过头去,绝望地闭上眼睛,用更冷漠的语调说道:

    “你让我怎么爱你?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我怎么可能爱你?……够了,银荷,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们还是别见面了吧最好,你搬出去,或者,我搬走。就像前三年一样,我们还是分开吧,见不到面,也就彻底死心了。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安德烈想马上离开,却被银荷再次抓住。她眼角发红,眼里浸满了泪水,仿佛清晨的露珠儿,一触即落的样子。抓住他的手,也和她的身体一样,在剧烈地颤抖着。

    “我还没有说完!”

    “我还有手术,已经晚了!”

    “求求你,一定要听我说完!今天不说,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我说了,我有手术要做!待会儿到教堂再说吧!”

    “讨厌!”

    银荷像疯了一样,大喊了一句。忽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在安德烈的记忆中,银荷,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激动过,反抗过。

    “我不要在那里说!在那里,我说不出口,没人会帮我,他们都是我的敌人!”

    “你……好可怕。”

    “我等你,就在这里。”

    “我不知道手术要多长时间。”

    “我会一直等下去。”

    “你……为什么总这样?!……再见!”

    “我等你!”

    银荷冲着安德烈的背影高喊了出来。安德烈似乎可以感到她迫切而焦急的心情,但是,他确实没有时间了。他的眼前全是银荷的双眼,仿佛为了甩掉她一样,安德烈发疯一样地蹬着自行车,只想让自己彻底疲惫下去,没有想她的时间。

    手术比想像的结束得晚很多,当安德烈回到教堂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安德烈轻轻推开了银荷的房门,可她却不在里面。你这个傻瓜,难道真的一直在外面等我?安德烈一边责怪银荷太傻,一边朝着他们下午见面的地方跑去。

    夜色很浓,四周漆黑一片。尤其是夜风,凉飕飕的,让人渐生寒意。银荷,还在那个地方,在他们下午见面的那个地方,倚在一棵大树后,已经静静地睡着了。像一只疲惫的小鸟儿,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栖息所,她睡得是那般安详,仿佛天使一样。可是,为什么她要紧锁着眉头呢?是不是在睡梦中也有悲伤的心事?她的眼角仍挂着一丝泪痕,在月色下发出隐约的亮光。安德烈走上前去,不忍心把她唤醒,用手轻轻去触她的额头。银荷,我心爱的女孩儿……可是,当安德烈的手触到她的一刹那,他一下子吓呆了。天哪!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呢?安德烈急急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依然好像沉睡着一样,没有应答。安德烈疯了一样地抱起她,往医院的方向跑去。路怎么这么漫长呢?安德烈的心都快急疯了。这么熟悉而短暂的一条路,是他和银荷走过无数次的,可是为什么此刻这样漫长而陌生呢?

    终于到了!安德烈一把踢开诊室门,气喘吁吁地把银荷放到床上。爱丝黛尔修女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有那双紧张得已经发红的双眼,略微有些不安,但是,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急忙递给他一个针头。然而,安德烈拿着针头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几次将针头掉到了床上。安德烈冷汗直流,直喘着粗气,紧张地注视着银荷,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不得已之下,他只好走出诊室,到外面去透口气。爱丝黛尔修女找来冰过的毛巾,轻轻敷在了银荷滚烫的额头上。她凝视着银荷,感到一阵阵担忧。此刻,银荷嘴唇发紫,脸上毫无血色,仿佛久病的病人一般,气如游丝。到底是什么折磨着她,让她这样毫无生气?难道是爱吗?爱可以像天使般美丽,也可以像撒旦一样,折磨人的心灵。爱丝黛尔修女凝视着银荷,感到了阵阵心疼。她握住了银荷的手,为她默默地祈祷起来:天父,我全能的父,求您保佑银荷平安,并赐福于她!

    伴随着清晨一抹清新的阳光,银荷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正瞪大双眼、疑惑地环顾诊室的天棚时,发现安德烈走了进来。他双眼凹陷,一脸疲倦。一定是一整夜没合眼吧?银荷挣扎着下地,安德烈皱了皱眉,转过身说道:

    “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能走路……”

    “没事儿。”

    “我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再待一段吗?这么不听话……好吧,你要是坚持回去,还是我背你回去吧。”

    安德烈慢慢走了过来,然后背过身去,示意银荷趴在他的背上。银荷满脸惊慌,百般推让。然而最后,银荷还是没拗过安德烈,安静地趴在了他宽大的后背上。大学时代,有一次,也是这样,安德烈把自己背到了宿舍。那些美好的时光啊,为什么只变成伤痛的回忆?而安德烈的宽厚的背部,却依然那样温暖……

    “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啊,没什么了。那些话,昨天才能说的,今天……就没什么了。好啦!从今天开始,我会把一切都给忘了,不会再像傻瓜一样缠着你了……”

    “可是……好吧,知道了。”

    当安德烈背着银荷到达教堂时,发现前面已经聚了好多名神职人员了。他们看到安德烈,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银荷见状,赶忙从安德烈的背上跳了下来。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看到他俩,眼神有些慌乱,急忙跑了过来。安德烈连忙说道:

    “哦!银荷病了,所以昨晚她才睡在医院!”

    怎么听怎么都像借口啊!詹玛修女心里直叫苦。

    “啊?怎么?这样你俩就一起过夜了?”

    这些人听到安德烈的话,议论声反而更大了。安德烈疑惑地看着彼得神父,似乎在问为什么会这样。彼得神父望着他,叹了叹气,黯然答道:

    “外面在一直说你们的闲话啊。”

    平安协会会长见状,慌忙加了一句:

    “哦,大家都相信你的。”

    所有的人,好像因为这句话,把视线一起对准了银荷,目光如剑,发出冷冷的光。此刻,银荷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兔被猎人追到穷途末路一样,面对众人责怒的目光,浑身都在颤抖。她再次感到一阵眩晕,比之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怕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住了。正在正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众人面前。宇振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看了看众人,只一会儿,就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于是,他慢慢走到银荷面前,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扬起脸庞,直视众人,坦然问道:

    “怎么啦?干吗对我的未婚妻这样?她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吗?”

    人群终于散去。银荷一个人走进房间,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詹玛修女跟着小跑了进来,心疼地把银荷扶了起来。她眼神焦虑,眼圈发红,可以看出,她十分担心银荷的身体。

    “你看,这么长时间了,你总是饥一顿饱一顿,都瘦成这样了,你看你这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我听说你昨天晕倒了,今天大清早,就没来由受这般折磨……到底怎么了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子?是和安德烈在一起就开始了吗?”

    不提安德烈则已,提到了这个名字,银荷的泪水立刻浸满了眼眶,那是委屈而难过的泪水,夹杂着无法与命运抗争的无奈。詹玛修女看到她这个样子,更加感到心疼,于是把她抱得更紧。

    “你们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要是喜欢,就在一起不行吗?你这样下去,还能行吗?你这个傻孩子,要我说你什么好啊?那么多人,偏偏选了安德烈,他是那样一个孩子啊……”

    银荷的泪水,终于悄无声息地、汹涌澎湃地流了下来……

    安德烈感到胸口疼得难受,就好像裂了一个大口子,“咕咕”地往外冒着鲜血一样。是因为宇振那句话吗?此刻,宇振就在身边,他分明告诉自己,已经向银荷求过婚了。一瞬间,安德烈从头到脚感到了冰冷的凉意。宇振打开窗户,看着安德烈说道:

    “我回去了。银荷,暂时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她。虽然……说起来真有点可笑啊!这样的话……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不再怀疑你了!你,唉……又何尝不是和我、和银荷一样痛苦啊!”

    “是啊,我们都很痛苦。”

    “真是要命。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很恨你,可是看见了,又恨不起来了。毕竟,你就要成为神父了,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点……哼,我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你,不管放到什么位置,永远都是个好人……我走了。”

    宇振向外走去,忽然听见安德烈低声说道:

    “等等!说这话……虽然也挺可笑的,不过,既然如此……我就把银荷拜托给你了,以后,别让她心伤,更别让她受苦……”

    今夜,是银荷在教堂待的最后一夜。她已经在市内找好了房子,明天就要搬过去了。银荷和教堂里的“亲人”吃完最后一顿饭后,和安德烈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台阶。短暂的沉默之后,银荷把一只精美的小盒子递到安德烈的面前并说道:

    “给你的,算是离别的礼物吧。”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有些歉疚之色,微微笑着说道:

    “哦?我什么都没准备哦。这样吧,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嗯,倒是有件东西我很想要,就是……那条十字架项链。可是,现在不是已经在爱丝黛尔修女那里么……”

    “你不是已经戴着宇振送你的项链了吗?”

    安德烈斜视着她,有些顽皮地说道。银荷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幽幽地说道:

    “我可没有责怪的意思哦,所以,你也别这样说嘛。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忘掉,忘掉,忘掉你,我才能活得更好。就是这样,我才一直坚持了下来……呀,好多星星哦!你看,那里!”

    银荷眼睛里亮闪闪的,也许,是担心安德烈看到眼中的泪光吧,她用手指着夜空,故作欢快地喊道。

    安德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璀璨的群星,布满黑色的夜空。

    “安德烈呀……知道什么是1/125的概率么?木星周围,不是有四颗卫星么。其中,有一颗离木星最近、最亮,也最好看,它叫伊娥。它环绕木星转一圈时,大概需要四十二小时三十分。嗯,地球转动,木星也要跟着转啊。不过,我听说,它们转一圈的时间,有时就不会那么精确。比如说,就算站在同样的地点,可是,可以再看到这颗星的概率,不过只有1/125……”

    “哦……可是,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哦,没什么,只是……我忽然想,以后……我爱你的机会,也许就是这个概率吧,1/125……”

    银荷忽然间不语,眼神哀伤到了极点。安德烈偷偷地看着她,心里难过极了。他默默地把偷偷准备好的礼物递给银荷。啊!正是那条十字架项链!安德烈刚从爱丝黛尔修女那里拿了回来。银荷看到项链的一瞬间,眼睛就湿润了。

    “谢谢你,安德烈,这是我最想要的东西。谢谢你给我……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走了……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我们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再见!保重!”

    安德烈别过脸去,声音哽住了。而银荷,早已泪湿双颊。

    “我要尽快和银荷结婚。”

    宇振对父亲郑明宇说道。父亲听从母亲的劝说,终于肯搬回家里来住。宇振心疼银荷一个人在外面太过孤单,于是请妈妈约她来家里小聚。敬银听到宇振和银荷的好消息,一方面为儿子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为安德烈感到担心。安德烈和银荷的感情,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而现在,虽然银荷可能已经选择了宇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隐隐的恐惧依然把她紧紧包围着。宇振说完话,走出家门,上班去了,敬银走进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丈夫紧跟着走了进来,问道:

    “安德烈……是不是和银荷关系很好?……”

    敬银茫然地点了点头。

    丈夫郑明宇好像被重击了一下,两眼呆滞,反复说道:

    “真是冤孽呀!到底还是转回来了,到底还是……”

    敬银听到丈夫的话,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明宇呀,怎么办啊?安德烈、银荷……还有我们的宇振……这可怎么办啊?”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苦闷到了极点。体内集聚的忍耐,好像在这天终于全部爆发了出来。从一大清早,他的全身就开始直冒冷汗,整个身体像浸满水的棉花堆一样,沉重而毫无生气。弥撒已经开始了,但是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他的眼前,好像飞舞着千万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一样。它们肆意而张狂地飞舞着,好像在阳光中举行盛大的庆典一样,丝毫无视他的存在,这几乎让安德烈头昏目眩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者,不能自由呼吸一样,于是一再把领子往外拽了又拽。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绑上了一副沉重的锁链,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安德烈再也忍耐不住,他不顾众人疑惑而带着谴责的目光,从祭坛上跑了下来。

    安德烈一口气跑到祭衣房,一心想把祭衣脱下去。可是,越是着急,衣服越是脱不下去。安德烈几乎要急疯了。从没有任何一刻,他这样心急火燎过。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脸涨得通红。最后,他终于脱掉了这身祭衣,而衣服也已经被撕破了。他看着桌子上的祭衣,哭泣着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考验我?!”

    脱掉了祭衣的安德烈,从教堂后门跑了出来。忽然,迎面驶来一辆熟悉的轿车,是敬银和她的丈夫——宇振的爸爸!安德烈看到他们的一刹那,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他们默默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郑博士坐在安德烈小小的卧室里,凝视着里面的十字架圣像,长久地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三个人都这样保持着沉默,仿佛谁先开口,就会引发汹涌的泪水一样。最后,还是敬银打破了沉静。

    “孩子,怎么这么远呢……就是那个时候你去意大利,我都没有感觉和你这样疏远……全是因为我啊,因为我,你才失去了一切……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眼前怎么还有几只蝴蝶飞来飞去呢?安德烈头痛欲裂,避开敬银,用舌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您是来请求原谅的,那么我会原谅您,这本来就是我的使命。就是为了原谅您,我才选择了这条路。”

    敬银的心,仿佛被剑刺了般地痛苦。她眼神绝望,追寻着安德烈冷漠的脸庞。然而,安德烈却避开她的目光,继续冷冷地说道:

    “我被您几次抛弃,所以在您那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点。我只能忍耐,再忍耐……实在忍耐不了,就习惯一切,包括生病……我还能怎么办?所以,我选择了成为一名神父。”

    “对不起……”

    “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会原谅您。现在,可以了吗?”

    安德烈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一眼墙壁,然后起身和敬银告别,欲转身离去。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人一样,敬银使出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充满绝望,颤声说道:

    “安德烈,真的,真的对不起。都因为我,因为妈妈,你才失去银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心好痛……都是因为我,你们两个才分开。我听说他们俩要结婚了,只剩你一个人,不知道有多难受……我好担心你,真的好担心,所以,所以才厚着脸皮来看你……”

    安德烈喉咙发紧,可是强忍住眼泪。就算她再痛苦,自己都不会再为她掉眼泪!

    “没什么,真的没关系。我现在,一个人,很好,很平静。您还是不必担心了吧,不必再让我忍受什么煎熬。以后,不必再来看我了。算我求您,忘了我吧!”

    安德烈说完,甩开敬银的手,一下子冲出了房门。敬银一把抓不住,只得看着儿子消失在视线之中。汹涌的泪水,顷刻间流了出来。看到这一切,郑明宇的心,也好像被剐了一个大洞,疼痛不已,是无法言明的疼痛。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但愿这一切都能改变!那样,自己情愿忍受煎熬,情愿饱受一生的磨难。

    银荷拉上窗帘,把身体蜷成一团,好像一只小虾米一样地坐在床上,静静地环顾着房间。一切都是如此陌生,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银荷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胳膊,丝丝凉意从衣服里透了出来。怎么这么冷呢?冷得都起鸡皮疙瘩了。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不是他来了?银荷飞快地下地,跑出去开门。然而,门口却站着宇振。

    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怀里抱着小孩儿,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幸福;好多年轻的恋人,手挽手散步,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幸福;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一只氢气球,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朝他的妈妈跑去……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那么快乐呢?银荷暗自问道。她和宇振慢慢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说起了自己童年的快乐生活来。那时候,自己多幸福啊!每天过得都很平凡,就像这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平凡而琐碎的生活。可是,这样平凡的日子,对自己而言,还能过多久呢?银荷想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四周,不时有笑声传来,树木花草的香气,也阵阵扑鼻而来。这些,都让银荷深深地眷恋着。这个平凡而真实的世界,这个让她笑过、也让她哭过的世界,自己还能停留多久呢?

    宇振一直静静地在听,忽然,他轻轻说道:

    “银荷啊,我会给你的,好吗?相信我,我会给你平凡的生活,还有你想要的一切……”

    银荷别过脸去,声音哽塞地说道:

    “宇振啊,答应我,别再找我了好吗?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才答应和你出来……从今往后,真的……别来找我了好不好?答应我,宇振……”

    宇振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住银荷的手,牵着她走进了一家婚纱店。好漂亮的白色婚纱啊!银荷的双眼几乎湿润了。她拗不过宇振,穿上了洁白的婚纱。更衣室白色的大镜子前,她看到了自己,身穿白色婚纱的自己。身后,是安德烈在凝视着自己吗?他含着笑,把双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银荷猛地回过头去,可是他微笑的脸庞却一闪而过,消失无踪。原来只是幻觉啊!深深的绝望再次占据了银荷的身心。

    她缓缓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宇振凝望着身披一袭白色婚纱的银荷,几乎不能呼吸了。这是自己痴爱多年的女孩儿,而她就快成为自己的新娘!宇振慢慢走过去,对着银荷低声说道:

    “银荷啊,你好漂亮!真的,好漂亮!从今往后,我要给你全部,你想要的一切!婚纱啊,孩子啊……等我们老了,我们也要牵着手散步……你不是一直喜欢平凡的生活吗?我都要给你,全都给你,好吗?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宇振哪,要我怎么谢你呢?可是,我还是对不起你。我是一直都希望那样,可是真的……对不起,那不是对你。虽然,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不过,只要想想,我就会感到幸福。只是……一切都好像太晚了。宇振哪,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

    银荷脱掉婚纱,含着泪水,跑出了婚纱店。安德烈的微笑,依然像风一样追随着她。无论她跑到哪里,都像魅影一样尾随着她。然而,银荷知道,那不过是幻觉。而宇振,却在现实之中,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跟着她,不让她跑掉。银荷头痛欲裂,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悄悄地躲藏起来。她再也无法在宇振身边停留哪怕一分一秒。她冲着宇振大声喊道:

    “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已经不能再对你说抱歉,更不能说谢谢,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能给你!求你,放过我,让我们都解脱好不好?”

    自己的心好痛!这一刻,银荷只感觉到,自己的心痛得快要裂开了。

    宇振双眼通红,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沉声却坚定地说道:

    “我不会放过你,不愿、更不能放你走!我要在你身边,保护你不受伤害,更要在你身边,给你想要的生活!哪怕你不爱我,我都不放你走!”

    银荷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哭泣着问道: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对我死心了不好吗?我究竟哪里好?值得你如此对我?你告诉我,我把那些都给你,就是……就是,放过我,我真的,不能再这样对你……”

    “好,你尽管说吧,尽管痛快地说,什么都可以!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走,让你一个人走!”

    “可是,你要问问你自己!你一直都不愿放手的,到底是我、安德烈,还是一直深爱你的妈妈?也许是因为,安德烈拥有的比你多,活得更幸福,所以你才这样的吧。宇振啊,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你喜欢的人,却喜欢着别人,忘掉这样的我吧……从今往后,我也会忘掉他,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只是赵银荷!我自己!算我求你了好吗?忘掉我,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直到死,而不要在你们俩之间徘徊……”

    银荷哭泣着说完,转身离去。宇振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感到是那样凄凉和哀伤。银荷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宇振,仿佛击中了他内心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戳破了他的秘密一样,令他感到震惊、挫败,不知所措。真的是那样吗?真的是不肯输过安德烈,才对银荷苦苦追求吗?宇振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混乱了,彻底混乱了。

    安德烈站在大楼拐角,默默凝望着银荷转身离去的背影,然后看了看望着柏油路发呆的宇振。宇振和银荷,谁都没有发现,安德烈就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安德烈一直望着银荷房间的窗户,默默地、长久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泪水已浸满他的眼眶。有风,从脸上吹过,凉凉的感觉,不知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一滴滴冰冷的水珠儿,随着风,飘散了,不见了。

    宇振粗暴地推开了父亲郑明宇的书房门。父亲自从见过安德烈后,又开始酗酒。今天,他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醉眼惺忪,摇摇晃晃。宇振上前一把夺下了父亲的酒杯。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然后说,要把一切向妻子敬银和安德烈坦白,祈求他们的原谅。宇振听到父亲的话,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大脑一片空白,瘫软着坐到了沙发上。如果那样的话……所有的一切,真的就都结束了。他真的会失去一切。宇振像发疯了一样,冲着父亲大声哀求道:

    “爸爸,求您了!求您不要那样好不好?哪怕为了我,您要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您要是都说出来,妈妈一定不会原谅您,她一定会离开我们的!爸爸,就这样吧,不行吗?安德烈,安德里很快就要成为神父了!已经太晚了!等他成为神父,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安德烈感到头昏脑涨,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了似的。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片黑暗。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里没有一丝亮光,只有奇石怪树挡着他,让他找不到出路。安德烈模糊地望着诊所附近的树。不知何时,上面已经长出嫩绿的树芽来了。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宇振走来了。

    宇振一脸冷漠,眼神中透着一丝寒气。他慢慢靠近安德烈,一字一顿地说道:

    “昨天,我爸妈来过这里吧?告诉你,就因为你,我整个家都散了!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妈妈,放过我们全家?还有,也是因为你,我和银荷的关系全都完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安德烈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力图让自己保持住平静。然而,宇振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道:

    “告诉你,以后不要再见妈妈了!就因为你,她都快撑不住了!你要是还有一丝丝良心,就放过她吧!还麻烦你告诉银荷,让她对你彻底死心吧!银荷还在想着你!所以,才一再拒绝我!见鬼!……就算为了银荷的幸福,你也要见她一面,告诉她,你马上就要成为神父了,你们之间根本不可能,让她对你彻底绝望和死心吧!”

    “够了!你给我住嘴!我对你、对你说的这些话,真是太失望了!”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还舍不得银荷,对她不死心吧?就算不能爱她,也不想放手吧?难道,你还想那样吊着她?”

    安德烈再也忍受不住,上前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宇振的衣领。他抓得紧紧的,眼神充满愤怒,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一样。宇振轻蔑地一笑,不屑地说道:

    “安德烈,我的神父大人,怎么?神父就这个样子吗?好!这样更好,最起码让我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你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

    安德烈的手慢慢松开了,宇振的脖领处,已经被他勒红了。

    “别说了,请你,别再说了……算我求你的不好吗?如果我对你都失望了,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我没了妈妈,没了银荷……那些痛苦的日子,我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但是,至少你的话还给我安慰。虽然你写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可是……我仍然靠着它,坚强地活了下来。因为,你说过,只要我多忍受些,所有的人就都会幸福……就是靠着这些话,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并鼓励自己要坚强!靠着那些信念,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朋友,别让我对你失望好吗?就此打住,好吗?”

    宇振拨了拨发稍,两眼发出冷冷的光,好像完全听不懂安德烈的话一样,冷漠地看着安德烈,说道:

    “放过银荷,彻底放弃她。”

    “不!我做不到!不可能做到!”

    安德烈呼喊着,声音传遍了四周。宇振重新抬起头,眯着双眼,发出冷冷的光,追问道:

    “不可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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