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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跳在左边

    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1

    那个夜晚,乔宅里高朋满座,安然与乔琦逸结婚的日子。

    宴席设在正厅,来客众多,三百平的大厅还是略显拥挤。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道贺与被道贺,恭维与被恭维,人人都不曾得闲,只有我无事做可,穿一件规整的花童式白纱衣,张着两手立在厅中,可笑又滑稽。

    偶尔,有打扮入时的太太、小姐们远远用眼角瞄着我,掩口作窃窃私语状,我的脸便腾地涨红起来,仿佛听见人说,乔琦逸真是不划算,娶一个养两个,瞧,那便是跟过来吃白食的那个。

    其实,别人未必这么说,可是,我是真的这样想。瞧,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气怯。

    在这件事上,安然了解我至极。搬来乔家大宅前,她再三询问我是否真的没有关系,甚至提出婚后可以同我继续住在彼岸巷的旧楼里。

    乔家的女主人岂有不住在乔宅的道理?我断然否决她的提议,况且,乔琦逸是好人,他从来没有让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然而,就在此刻,幸福的《婚礼进行曲》响起,我美丽的姐姐穿着洁白的婚纱独自走向乔琦逸,将自己的右手交到对方手中的时候,我突然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哭一场。

    乔宅前庭花园里那些高大乔木的阴影下是偷偷哭泣最好不过的去处。我从正厅出来,选择了一个看似可以掩人耳目的树干,背光靠着蹲下,一切准备就绪,却忽然就没有了眼泪,是远处那些盛放的蔷薇吸引了我。

    曲折小径不知道延伸向什么地方,两旁种满蔷薇,花色几乎与安然栽种的如出一辙,也有一些是我从未见过的稀有品种。乔琦逸用心良苦。

    沿路而去,最后竟然到了乔宅的后门。我立在乔宅后门外的路上,回望那片灯光辉煌处,终于落下泪来。我的姐姐安然,一定会幸福的吧。

    夜风里西洋乐肆意悠扬,空气中蔷薇暗自芬芳,我仿佛看见安然正冲我微笑,一脸幸福模样。我一边流泪一边对着正厅的方向微笑,高兴到人事不知,直到有个身影穿过繁花盛开的院落,自奶白色的薄雾中缓缓突显。高瘦的少年,因为沾染了雾气,年轻的面庞在月光下清俊异常,仿佛童话里才有的精灵王子,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竟然让我一时忘了怎么哭泣。

    而他在看见我的瞬间,微熏的神情里露出一丝惊讶,只怔了一怔便快步向我走来,修长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过来,只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携在右臂里。

    所有的感知在那一瞬全部回到我的身体里,刺耳的刹车声,卷在他白色衬衫衣袖里的蔷薇花香,还有从身后车上下来的女生担忧的声音:“乔欢?!”

    乔欢,乔琦逸口中的幼弟。

    他并不理会那女生,只是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喃喃,“安冉,安冉,别怕,以后记得待在我的右边,我护着你。别怕。”

    怕。这个人一眼便看穿我内心匮乏又期待的东西——安全感,我将它丢失在了八岁那年的冬夜,一直寻不回来。

    八岁那年的某个冬夜,大雪纷飞,安然独留我一人在家迟迟不归,然后便是一天一夜的音讯全无。

    那一天一夜我是怎么过来的呢?那段记忆仿佛被什么力量无端地抹去,只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并不是饥饿和寒冷那么简单。

    安然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并不作任何解释,依旧笑嘻嘻过日子,唯一不同的是钱夹里又多了一张小小的银色卡片。

    而那以后,我也养成一种陋习——视财如命。我与安然不同,并不相信那张小小的卡片,只爱真真实实的粉色钞票。从此以后,生日礼物一律要求折现,甚至想方设法地将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换作那粉色纸张小心翼翼地存进铁盒,晚上睡觉只有抱着铁盒才能入睡。

    后来,装钱的铁盒从一个变成十个,足够铺满我的床底,然而我丢失在八岁那年的东西始终没有再找回来。这一点,也许连安然都不知道,但是这个叫乔欢的少年一眼便看出了关键所在。他说,安冉,别怕。我就真的不怕了,甚至觉得如今离了那十个铁盒也可以安然入睡。

    在这样一个花姿轻盈、轻雾如纱的夜晚,我的姐姐有了一个好归属,而我遇见清俊的乔欢,他说他会护着我。

    如果时间就停在这里,该有多好。然而,星移斗转,一切还在继续。

    世人遇见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总会忍不住要问一句,后来他们怎样了?

    后来他们怎样了?

    后来,安然与乔琦逸在蜜月途中遭遇了泥石流。

    安然成了植物人,乔琦逸下落不明。知道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乔欢的车里,乔欢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车便失了控“砰”一声撞上了路边护栏。

    两天后,有人发现乔琦逸的尸体。一个星期后,乔琦逸的葬礼在C城举行,我将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不肯出去,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参加他的葬礼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再三天,乔欢包了专机将安然从事发地接回C城市立医院。我没有去接机,更没有去医院。我的姐姐她正同乔琦逸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小岛上享受着阳光和沙滩,我只需要等在这里,他们便会回来。然而,我等来的只有乔欢。他用钥匙打开我的房门,对黑暗里的我说,安冉,以后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那一刻,我终于肯承认,乔琦逸永远睡在了冰冷的墓地里,安然插着呼吸机躺在医院里,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2

    日子依然要照常,只是我的身边只剩下此刻正一边摩挲着我的眉心一边低声唤着我名字的乔欢。

    乔欢的衣袖拂过我的眼睑,我的睫毛颤了颤,他的手指立刻自我的眉间弹开。我听到他迅速离去的脚步声。我坐起来的时候,他已在门外,隔着门板对我说:“我去公司,你自己下楼吃饭。明天一起去新学校报道。”

    我望着雪白的门高声答:“好。”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乔琦逸的葬礼过后,乔欢接手了乔琦逸的房地产公司。今天是他接手公司的第八天,也是加班的第八天,即使是像昨天那样累得进了医院他仍然不放过自己。而我都做了些什么?

    第二天,我和乔欢一起去炳辉中学报道,再次感受到人们对新人、新事探究与排斥的态度,不用半天,祖宗八代已被人掘出来晒在白晃晃的太阳下。

    他们议论我的时候,躲闪的眼神里有着莫名的兴奋。

    “嗳、嗳,听说这一位是天煞孤星的命。”

    “啊,这么严重?”

    “我在老班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入学登记表,无父无母。还能有假?”

    “不是,不是,我听说还有一个姐姐的啊。”

    “嘁,早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了。”

    “啊呀,要不要这么邪乎啊。”

    “还有更邪乎的呢,姐姐结婚不到一个月,那个倒霉的姐夫就一命呜呼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没事最好绕着她走。”

    “天哪,要人命了,老班指定我做她同桌。”女孩子小兔子般得惊恐。

    我看过去,那一边立刻就变得死寂,人人警惕地望着我。我抿紧了唇收回目光,那一边又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你们知道今天跟她一起转来炳辉的还有谁——”故弄玄虚的停顿,然后娇俏的声音说,“是乔欢哦。”

    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孩子们立刻高兴得惊呼起来,早将对我这灾星的恐惧丢到九霄云外。她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

    “天哪,天哪,乔欢吗?那个天中的乔欢吗?”

    “那个C城十校联考每次都得第一的乔欢吗?”

    “那个传说中帅到暴的乔欢学长吗?”

    “学长你个头啦,花痴。”

    “乔欢学长现在已经是炳辉的人了啊,可不就是学长吗?”

    “不过话说回来,乔欢学长怎么会跟她一起?”

    “不知道了吧,小道消息,乔欢学长是那一位的监护人。”胖胖的女生瞥着我,笑得阴森古怪。

    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女生们纷纷朝爆料人白眼。

    “切,胡说八道。”

    “就是、就是,臭嘴、臭嘴。”

    “就凭她,配让学长做她的监护人?”

    流言蜚语。我是无所谓的,套一句时下流行的话,冷眼、议论于我都是浮云。

    他们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看着我,我便一笑而过,任由他们说我是灾星克死至亲的人,但是有一个人不肯就此罢休,这个人便是江舟。

    在我和乔欢转学到炳辉的第二天,江舟也突然出现在炳辉,并且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此人真正是阴魂不散,并且很好管闲事。每次同学对我恶作剧,他总是要跳出来为我打抱不平,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激他,因为安然婚礼那晚他就坐在那辆差点要了我命的车里,开车的是他只比乔欢大一岁的姐姐,江碧。

    同学疏远我,我疏远江舟,转机发生在周五的放学时分。

    因为前一天的随堂测验,大部分同学都挂了红灯笼,数学老师一气之下放学后将我们集体留了堂。满满一黑板的题,做完才可以回家。

    中途去了次卫生间,再回来的时候已不见了江舟的踪影,我撇嘴,贪图享受的二世祖。

    我低头走到座位前,四周细碎的说话声立刻隐没,太怪异的转变让我全身戒备的因子瞬间爆炸开来。

    不用看也知道恶作剧者一定正偷偷笑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当然,大多数的同学持漠不关心的旁观态度。

    我慢慢抬头,漠然的目光扫向四周,竟然撞上几双藏着同情的眼睛。

    人的本性是纯善的吧?即使他们将我妖魔化成灾星,还是有人对我抱有怜悯之心。谁说人世间没有温情?

    迎着那些同情的目光,我轻轻扯着嘴角笑,却在暗地里悄悄捏紧了拳头,我不知道这一次的恶作剧又会是什么。

    静如死寂。

    骤然间,桌面摊开的课本里传来怪异的“沙沙”声,如蚕食桑叶。凸起的纸张下,分明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

    全身的汗毛顷刻间都竖立起来,我最怕那种软软的不停蠕动的毛毛虫。恐惧让我失去了思维的能力,条件反射地伸手捏起课本一阵狂抖。大概是太慌了,竟然将一条虫子甩到了脚面上。黑黄相间,小指般粗细的毛毛虫顺着我的袜子一刻不停地向上爬……

    软体生物在肌肤上蠕动的触觉,让人恶心得想吐。我被吓傻了,心快要跳出胸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四周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笑。我的眼泪在细微的嘲笑声里就快要忍不住冲出眼眶……

    忽然间,那些嘲笑声戛然而止,有高大的阴影落在我的面前,替我挡去刺眼的白光。修长洁白的手指快速拂过我的脚踝,那只毛毛虫便被人夹在了指间。是乔欢。

    他捏着毛毛虫,清冷的眸子环视教室,听似轻漫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威胁与警告,“有人很喜欢这种东西吗?下次我可以送他一书包。”

    我用朦胧的泪眼望过去,乔欢身后的彤云如画,半掩着落日,胭脂色洋洋洒洒,似乎连他的衣襟上都染得到。也许是因为眼中水汽的缘故他冷峻的容颜转向我时,立刻便柔化了几分。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这个叫乔欢的少年,天生就是要以我的救世主身份出现的。

    眨眨眼回神时,乔欢已经将我的课本收拾好,提着我的书包斜倚在我身后的课桌上。我在前,他在后,那种保护的姿态,像一只雄鹰要将受了欺负的雏鹰努力纳在自己的翅膀下,尽管他自己的羽翼还尚未丰满。

    突然地,鼻子有点酸,我轻轻地吸着鼻子,听见乔欢在我身后说:“我叫乔欢,是安冉的家长。先谢谢大家以后对安冉的照顾。不过,如果今天这样的事以后再发生,我不会客气。”

    甩下这样清凌凌的一句,乔欢拉着我大步走出教室,毫不理会身后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天哪,传言是真的!”

    “嗳,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学长好帅啊。”

    “简直酷毙了。我要晕了,学长刚才有看我耶。”

    “帅能当饭吃啊。一群花痴。”有男生不满地小声嘀咕,立刻就被女生的不屑淹没。

    女生的尖叫,男生的嫉妒,乔欢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而我的同学不再怀疑那个消息——乔欢是我的家长。

    因为乔欢是我家长的关系,那些恋慕乔欢的女生便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起来。大概她们觉得我会因为她们爱慕我的家长而对她们心生好感,等到好感培养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适时向我提出要求,比如传递情书之类。

    也有大胆的女生,尝试亲自向乔欢奉上一片真心,却最终在乔欢漠然的态度里败下阵来,拾起碎了一地的心补一补又转而找我曲线救国。

    总之,乔欢是我的家长,而我是乔欢的情书专使。

    世界真是神奇,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在校园里,不时有迎面走过来的陌生女生冲我友好地点头微笑。每逢这时,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的江舟便拍自己的头懊恼地说:“还是乔欢哥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早知道这样,一早就该抬出乔欢哥来,何必受那些委屈。”

    因为乔欢,受到礼遇,我内心里却神奇地悲伤起来,莫名的情绪让我失控。我站定转头冲江舟大喊:“你懂个屁!”

    那个聒噪的人瞬间便安静了。

    3

    中午,乔欢破天荒没有去公司,发短信让我在学校食堂会合一起吃饭。我到的时候,乔欢已经买好饭菜坐着等我。他身旁的位置上是一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生。

    那男生看见我时,突然将懒懒斜倚着的背立直,张了张嘴转头看看乔欢,又定定望着我,那表情仿佛活见了鬼。

    惊讶,我在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惊讶。这种表情曾经又是在哪里见过呢?那个轻雾缭绕的夜晚,乔欢第一次见到我时俊逸的脸上也曾闪过这样的神情。我不懂,为什么每个人第一次见着我时都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个男生是这样,乔欢也是。

    直到我走到乔欢面前坐下,那男生又盯着我研究半天才憋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果然是安然的亲妹妹。”

    也许是受了江舟的影响,我今天特别有说话的欲望,便淡淡回他,“不然难道是乔欢的亲妹妹?”

    他毫不介意我语气中的挑衅,挑着眉笑得春暖花开,“不然你还真想当乔欢的亲妹妹?”

    中士杀人用舌端。虽然只是中策,却已经堵得我突然就出不来气,但是从来我都不是肯轻易认输的人,便咬着牙说:“是啊,是啊,不知道有多想。索性家长得更彻底一点。”

    对面的乔欢表情淡淡只顾低头吃饭。男生拍乔欢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将手伸到我面前,“你家长的死生兄弟,费浩然。”

    阳光里细小的尘埃纷乱,如我现在的情绪,涌动着仿佛要跟什么较劲。我对费浩然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侧头看着他故意说:“人们都声称是死生兄弟,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酒肉朋友。”

    一直低头吃饭的乔欢忽然轻咳起来,嘴角微扬。费浩然白一眼乔欢,卷起书隔着桌子敲我的头,“牙尖嘴利。乔欢,你就纵容她吧。”

    费浩然还想再敲时,乔欢伸出手来阻止他,“别打头,正是用脑子的时候。”

    因为乔欢的维护我更加得意起来,冲着费浩然挤眉弄眼。

    费浩然的手被乔欢制住只能以语言还击,“啧、啧,兄妹情深。”

    “你嫉妒吗?”我怀疑今天的饭菜里有火药,不然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好斗?

    “才不。我可不想做人家长。”

    我正想回击,费浩然忽然怪声怪调地唱:“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忽然,我就没了底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头用力往嘴里扒饭,假装嘴巴不够用的样子。

    乔欢一边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说:“费浩然,你多大的人了?跟一个小孩子较劲。安冉,你就当他是空气。”

    “空气”立刻不服,大声控诉,“小孩子?你听听她说的话哪里像个小孩子?不看人还以为七老八十了,只有你把她当小孩子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着了魔要做她监护人,还当家长当出瘾来了。”

    乔欢手里的筷子忽然停在我碗前,顿了顿,才将筷中夹着的青菜放在我碗内。收回的筷子“叮”的一声搁在桌面上。好一会儿,再没有任何言语。

    我不安地抬头盯着乔欢,很怕他会突然顺着费浩然的话说,是啊,我怎么就着了魔要做她的监护人?

    幸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碗一推表示自己吃完了,然后拿出公司的文件阅读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文件,眉心微敛,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只是我总觉得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在那堆厚厚的文件上。

    费浩然自知说错了话,轻轻向我凑过来示好,“你这不说话的模样倒是还能见人,有九分像安然的样子。一口开,简直……”他又侧头看我一眼说,“不过,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安然。”

    费浩然口中“然”字的尾音尚未完全吐出,我听见乔欢手中纸张猝然翻动的声音,他似不经意地抬眼迅速扫过我的眉际。

    自然有人说过。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是安然,那是在我眉眼刚刚长开的年纪。某天早餐时分,对面的安然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怔怔地看着我说:“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看,你长大了,我也就老了。”

    其时,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却无端地感伤起来,我以为她只是对眼尾新发现的那道细纹耿耿于怀而已。

    后来,几乎每个见过我和安然的人,都这么说,真是太像了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们是亲姐妹。

    所以费浩然这样说的时候,我只会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说,便懒得答理他。哪知道他并不知难而退,继续刺激我:“怎么不说话?刚才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呢?”

    “累。”我被自己的答案吓了一跳,比我累得大有人在,比如乔欢,我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喊累?

    费浩然又大笑起来,好像我的答案十分有趣,作一副同情状说:“喂,丫头,我明白的。乔欢的情书专使可不好当。光是那些信啊、便当啊、血书啊就多得够你扛了,累是自然的。”

    他说的是昨天那位来去如风的女同学。说实话,当那位女侠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从小树林里冲出来截住我,迎风朝我扬手一抖血迹斑斑的情书时,我着实有点被吓着了。嗯,还有些感动,又有些替她可惜,她大概不知道乔欢有轻微的洁癖。不过,也算值得,至少乔欢对她有了个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看看一脸假惺惺的费浩然,皱眉,正吃着饭什么不好说他偏偏要提什么血书。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就冲了上来:“我愿意。如果你有那能耐,我也可以代劳啊,可惜你没有。”

    “喂,丫头,本少只是事先声明过不收那破玩意而已,别以为……”

    我耸耸肩打断他,“人们总是借口多多。”

    “你!”费浩然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他一生气,我就忽然高兴起来。可惜他并不上当,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侧头向乔欢,“我说乔欢,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可要替你管教了。”

    “随便你。如果你管教得了的话。”乔欢一边看资料一边头都不抬地答。

    “所以说,你现在是在姑息养奸了?”

    “对。”

    乔欢轻声说“对”的时候,我忽然很喜欢费浩然用的那个词——姑息养奸。这世上能有多少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你的恶行姑息养奸?我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乔欢会对我如此。

    费浩然果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用汤勺敲一敲碗,慢悠悠站起来,迎着无数花痴的眼睛高声说:“本少改注意了,从今天开始广收情书,多多益善。谁写得多,本少就考虑让她做我的女朋友。”

    前一刻还鸦雀无声的饭厅里突然暴出无数尖叫声。费浩然看着我,嘴角渐渐浮起一丝邪气的笑容,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费浩然伸手一指我,“都听好了,情书都交给她,否则本少不接受。”

    人潮涌动。后面没有看清我面目的人急于挤上前来。在我们被人群包围之前,我听见乔欢呻吟了一声,“费浩然!”

    乔欢一手遮住我的脸一手拉了我往外走,费浩然紧跟在我们身后,乐得心花怒放,“她自找的。”

    尽管乔欢在第一时间遮住了我的脸,不过好像遮了比没遮的效果更差。我想告诉他,这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

    他,他此刻又这样,谁还不知道费浩然指着的那人是我?

    果然,人群里有人喊,“是那个安冉。”

    更可恶的是,费浩然转头补充,“高一(三)班哦。”

    出了食堂,乔欢开车去公司处理事务,我选了条僻静的小路想悄悄潜回自己班级,费浩然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半晌,我以为他已不在,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他大跨一步抢到我的左边与我并肩而行,我皱眉不动声色地将他让至右边。却没想到他观察入微,发现了我的小动作,曲指就敲我的头,“你这丫头,左边和右边有区别吗?”

    “当然。”

    “什么区别?”

    我撇嘴,“说了你也不懂。”

    费浩然突然站住,侧头细细研究我,一双眼里满是玩味,“你不会是……喜欢乔欢?”

    我刚刚抬起的右脚忽然就不知道是该往前跨还是该收回来。费浩然望着我,一语双关地说:“丫头,往前还是回头,你只能选一个。”

    很多事上帝从没有给人类安排回头路,不是吗?右脚重重往前落下,我仰头与他对视,笑得没心没肺假装坦荡,“如果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免我惊,免我苦,免我颠沛流离,你说我该不该喜欢他呢?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看到费浩然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过,立刻他就将我打至地狱,他说:“你知道监护人和家长意味着什么吧?”

    世俗礼教、道德舆论。我自然知道。我仍然可以对答如流,却再也不敢坦然地去看他的眼睛,“你可以将我的喜欢理解成对家长的喜爱。嗯,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原来你还是不敢承认啊?”费浩然望着我,一脸的坏笑。

    “那你敢承认你喜欢我吗?”此刻,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反问才能掩饰我内心被人窥破秘密的慌乱吧?

    费浩然愣一愣,笑答:“我承认。”然后扬一扬下颚挑衅似的看着我。

    所有强撑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彻底萎靡,我不再理会费浩然,低头疾步往前走。费浩然没有跟上来,我听到他在我身后说:“丫头,没用的。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蝉鸣声仿佛在刹那之间被抽离,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都是费浩然那句话。金灿灿的阳光自梧桐叶的罅隙间透进来落在我微仰的脸庞上,虽然刺眼,眼泪却不会流出来。

    也许费浩然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家长跟我的家长会不会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究竟因为什么他会下那样的定论——乔欢,他现在不会喜欢任何人。

    4

    我实在不该去刺激费浩然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后悔不及。下午第一节课下,我被费浩然的众多爱慕者堵在了去卫生间的路上。

    等江舟好不容易从人堆里将我拔出来的时候,上课铃声已经响过。我一把甩掉江舟的手,往教室相反的方向跑,身后是江舟透着些许落寞的声音,“你就这么不领我的情?”

    其实我是着急要去厕所,不过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上我就是不领他的情。甚至,对他还有些无缘无故的敌意。直到再次见到江舟的姐姐江碧,我才明白我对他的敌意因何而来。

    江碧是在周末的上午出现在乔宅的,她进来的时候甚至连门铃都不需要按,前庭的看门人便将她迎了进来。可见,她是乔家的常客。

    我躲在一楼大厅厚重的法兰绒窗帘后面,默默看她俯身去折那些藏边蔷薇。她穿着剪裁简洁的浅灰色修身连衣裙,在那一片热闹的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内敛中看,与她略显成熟的气质相得益彰。她与安然不同,安然对那些蔷薇从来只赏不折。

    只是愣一愣神的工夫,江碧已经走进大厅。她轻车熟路走到西南角的矮几旁,将手中两枝刚折的鲜花插进桌上空着的花瓶里,转头看到窗帘后的我,一惊之后清透的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远远地朝我举一举右手里提着的蛋糕,“嗨,顺路给你买的点心。”

    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样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收买的地方。我不领她的情,将脸撇向一边。再将脸转过来时,她已经径直去了二楼书房——乔欢正在办公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起过乔欢在哪里,但她好像早已了然。

    我知道,乔欢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当然她对乔欢亦然。

    直到午饭时间,江碧和乔欢才并肩从楼上下来。我站在餐厅里抬头望着楼梯上低声亲密交谈的他们,时光仿佛在那刻定格,我看到乔欢脸上久未露出的笑容,干净又温暖。

    就连在餐桌上,他们都没有停止过交谈,虽然只是偶尔的三言两语,但是从始至终没有停止过。往往是乔欢抛出一个公司里无法决断的事项,江碧一边低头夹菜一边沉思片刻,然后清清淡淡似不经意地说上一两句,乔欢微蹙的眉便舒展开来,有时他还会侧头看一眼江碧,唇角弯一弯无声地笑。

    江碧是能给乔欢帮助良多的人,又岂止是帮助乔欢呢?

    饭后,江碧坚持留在厨房准备水果,那原本是我的工作。自从搬来乔宅,这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我便每天坚持,唯恐别人说我吃白食,好像这样便能堵了悠悠之口。

    江碧在我欲退出厨房时叫住我,邀我下午一起逛街,见我不为所动,眨眨眼说:“是要给乔欢买衬衫,之后我没有时间再转回来。你可以同我一起去然后替乔欢拿回来吗?”

    她看着我,一双澄澈的眼睛像上等翡翠,没有一丝杂质。

    江碧载我去的商场,是小时候经常被安然拖在身后一逛就是一下午的那一个,因此再熟悉不过。一楼是琳琅满目的彩妆,二楼是那些妖娆至匪夷所思的女式内衣,小时候,我总觉得在那里走一走都是耻辱,三楼是女装,四楼以上才卖男装。

    我走在江碧前面,一心想直上四楼,却在二楼楼梯口被江碧从后面牵住了手,她附在我耳边很自然地说:“啊呀,突然想起来需要一件内衣来配我的新礼服。”

    我被她拉着很不情愿地走进那一片丝绸、蕾丝的海洋,有与她相熟的导购小姐礼貌地迎上来,她摆摆手牵着我将那店面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审视那些形形色色的内衣自顾自地说哪些材质穿着舒适,什么罩杯适合什么胸型,又什么款式配什么样的衣服最最好,最后竟详尽到如何正确地穿戴。我面红耳赤地听着,却咬着牙装满不在乎。

    十分钟后,她终于挑中一件亚金色光面胸衣。导购小姐正要写单的时候,江碧朝我眨眼,“她们都是买一送一的,你也选一件。其他我也不缺,不然就要浪费了。”又转头对导购小姐眨眼笑,“对吧?”

    导购小姐点头的时候,我便不再犹豫。视财如命如我,好像为了敛财可以放弃一切原则同坚持。何况,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奇妙又令人恐惧的变化,胸前硬硬的鼓起处仿佛藏了什么恶魔,轻轻碰一碰便痛得让人直抽气。隐约知道已经到了需要那种杯型带钢圈的东西把它藏起来的时候。

    江碧说的那些很管用。不用片刻,原本还一窍不通的我便为自己选得一套棉质黑白格带白色蕾丝边与黑色蝴蝶结的内衣。江碧看看我手中的内衣,赞许地点头,眉眼弯弯地笑。

    她说买一送一,可是在导购小姐将单据递过来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件的价格。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所有的善良用意。她恳求我帮她的忙,假装无意地说出那些本该由安然教我的私密话语,又与导购“串通”编出买一送一的理由来送我人生里第一件内衣。努力不显得刻意,又顾及我的面子。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大方、善解人意又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女子,就算我有再多的理由又怎么恨得起来?

    可是就此接受她的存在吗?似乎又是不甘心的,于是便将所有的敌意转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只因为她是他的姐姐。

    也许第一次见到江碧的时候,我便看穿她是这样美好到让人不能恶言相向的女子,所以从一开始便将本该投诸在她身上的情绪一股脑儿发泄在了江舟身上。

    然而后来,即便是江舟我也再恨不起来。

    眼看高考的日期一天天接近,乔欢却因为公司事务繁忙不得不一再向学校告假。我因此担忧得不时叹息。江舟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如果连乔欢哥考不上大学,那炳辉也没几个人能考上。”

    这个人自己不思进取便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我斜眼看他,“乔欢是要上C大建筑系的。”

    那所隐在C城凤鸣山绿水碧山间的C大是国内大学中的翘楚,而C大建筑系又是C大各专业中的翘楚,每年只有各省高考的前三甲才有被录取的机会。

    “知道。”江舟答得出乎意料得言简意赅,“炳辉每年都有一个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言下之意,那个保送名额非乔欢莫属。我满心欢喜,仿佛白捡了一罐子钱。清晨的空气里夹着淡淡的草香,江舟迎风对我憨笑。这个人其实也有些可爱之处。

    只是,这欢喜持续不到一天。傍晚,坐在学校最高建筑的顶层等乔欢来接我时,江舟便带来了坏消息。

    当江舟挠着头告诉我徐珏也转来了炳辉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就忘了平时对他的刻意冷落追着问:“你说那个徐珏?那个脖子看起来很嫩啃起来也不错的家伙?”

    当我得意地说起徐珏的脖子时,江舟一脸厌恶的表情,皱眉看我,“不是他还能是谁?”

    只要想一想上次的战果,我便禁不住热血沸腾,“咦,大概是没被我踢够,所以又乖乖送上门来。”

    “拜托你动动脑子。”江舟抬手一记爆栗敲在我后脑勺上。

    我愣在当地,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今天实在是很诡异的一天,在我十二年的人生里唯一视作仇人的人找上门来,用意不明,而江舟,那个一向被我抢白得吐不出半个字的人竟然敢教训起我来,还敲我爆栗。实在是诡异得要死。诡异到我的脑子不够用,只能在江舟突变的气场里怔怔地问:“那……那他转来炳辉干什么?”

    “C大建筑系的保送名额。”江舟说出这个答案时,我真想跳起来还他两个爆栗。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那个纨绔子弟也配做乔欢的对手?跟乔欢争那个保送名额?

    可是一分钟后,我再也笑不出来。江舟将他“狗啃了一口苹果”牌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C城中学生在线的成绩公告处,记录着一个月前“C城十校高三年级联考”的成绩,乔欢排在第一,而以10分之差紧随其后的人赫然是徐珏。

    那时我尚且存有一丝天真,不屑地说:“才第二嘛,唯一的保送名额自然是给第一名啊。”但是话一出口便觉得气怯了不少,忍不住又问,“保送人选怎么确定?”

    “成绩占80%,剩下20%——”江舟望着我,一副“你果然问到点子上”的表情,歪着头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弹性很大。”

    徐珏实力本来就不弱。又徐家势力庞大,那20%定会加分不少。况且乔欢最近常常缺课,势必会影响老师对他的印象。正如江舟所担心的,情况不容乐观。

    逆风凭栏,遥远的天际,最后一线绯红挣了挣,最终湮没在那一片铅灰色的雾霭中。天空的颜色是黑暗来临之前特有的丝绒般的墨蓝,偶尔,远处有一两盏灯蓦然亮起来,像突然睁开的天神的眼睛,洞悉世人的秘密。

    “如果我记得没错,天中也有一个保送C大建筑系的名额?”不等身旁的江舟回答,我微眯了眼对着天际渐渐笼上来的黑暗咬牙,“这么说徐珏是冲着乔欢来的?”

    江舟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乔欢的车到时,天已经全黑下来。我走过去,车窗便轻轻放了下来,有人伸出手来示意我轻声。那是只女子的手,开车的人是江碧。

    后坐上,乔欢斜倚着左侧车窗睡得正熟,平日的朝气荡然无存,一脸倦怠之色。我愣在咫尺之间迈不开步,良久之后,才在江碧的轻声呼唤中回过神来。江碧指指后坐沉睡的乔欢,招手让我上副驾驶坐。

    车开得又快又稳,城市的灯火在车窗上急速又无声地滑过,像极了流淌的银河。我一直认为碎银一般璀璨的星河是上古仙人落下的眼泪。那样幸福又忧伤的眼泪,值得我们永远铭记。而那个曾经在我最无助时,轻轻一句话就让我流下这种泪水的人,此刻因为劳累过度蜷缩在后坐昏睡。

    我假装看前面的风景紧紧盯住内后视镜,路灯晃过的瞬间可以看到镜子里乔欢尖削的下巴和紧蹙的眉心。

    那样深蹙的眉头里研究藏了怎样的心思?真想伸手过去抚平啊。

    我忍不住转身向后看,这个时候身旁的江碧忽然轻声开口,“秘书说他昨晚又是一夜没睡。今天竞标又是整整一天没歇一直忙到现在。本来他是让我来接你的,结果我帮着改一个资料一忙竟忘了。最后还是他想了起来,把我好一顿说呢。你等很久了吧,对不起啊。”

    “没有关系。其实,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从学校回乔宅的路并不远,搭公交车不过十分钟。谁会知道我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借此见他一面呢?虽然与他住在同一坐房子里,我却已经三天没有见着他的面。

    江碧将车停在乔宅的大门前,小声与我告别,然后载着仍在熟睡中的乔欢离去。一个小时后,乔欢要乘飞机赶往另一个城市。

    这一天,我又没能和乔欢说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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