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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后的纪念:我和711号园 正文 08 冬天

    无名湖

    人,最终最终都是自私的——我是最好的例证。

    这不仅表现在请客吃饭时,我总希望自己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甚至在饭店会计那儿算账时,我还希望会计算错账,给我少算些——可他们总是算错账,总是希望我会多掏钱。我是那种爱收藏却又有了珍物也不愿拿出来给人看的大自然的记忆收藏家。生怕别人看了那记忆会走入他的大脑而再也不回到我的记忆里。所以我写我家庭院时,要放到一本书的后半部,还把它故意写得没有那么美,以避免有一天哪个路人会把我家庭院偷走装进自己口袋里。

    这711号园中的湖,我在这本书中不断提到它,可却尽力不去呈现描述它,目的也是怕我把湖泊呈现出来了,有人会把这湖移到他家楼下、院内和他家的某个后花园。怕北京养鱼的人来这湖里把水舀到他家鱼缸里。

    可现在,我不能不写了。因为它在今年最终干涸了。是谁偷走了那偌大的湖水,没人知道,也没人去追问。法律和警察,从来不追问大地上那些盗走新鲜空气和清澈湖水的人。而且有时候,还把他们作为经济的英雄推广、树立在社会的广众面前,让人们模仿他们,学习他们,都去做一个盗窃地表水、地下水的贼。

    几年前,我第一次踏进园子就决计以高价租下房屋居住时,一是因为这园里的树,二是因为这园里的水——湖。上百亩的水面,在南方、在有无数河流、湿地和湖泊的地方,这百亩水面就是雨后的一塘水。然而在北京,哪块居住区里有了一片水,那居民就会认为自己家是面向大海,碧水连天了。中南海也是一个不大的湖。北海和后海都是一片可绕岸散步的水,可它们因为水面比这园里的水面稍稍大一些,多出了一碗半桶水,它们就不叫湖,而傲然地称为是海了。

    二月到来时,这湖水也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春暖融化着酷冰结下的青白色的水面,从大地深处升上来的温暖,让一冬天都可以在冰面上滑冰的孩子有了危险的存在。细微碎脆的“咔咔”的冰裂声,会在夜深人静时,由湖的中心传过来。第二天,你站在岸上就可以看到原来一整块的冰面上有了云丝裂,如宫廷青瓷上的釉裂纹。到了二月中旬或三月初的一天正午时,那湖冰就从湖的中心融化出一个洞,显出了湖水对天空的渴望,宛若一只巨大的蓝色眼睛朝着白云和蓝天眨动着。有了这湖面的冰裂纹和湖心融化的水面洞,我们就更没理由说春天的到来是最早发芽的杨柳和泛绿在铁道边的迎春花的枝条最先感知的。因为这时候,园子里的一切植物都还是光光秃秃、枯灰和单调,只有湖水露出了绿蓝的混合来。

    待春天果真到来时,园子里万物花开,勃勃的生机如健美爱好者的胸脯,到处都是鼓凸的春天的肌肉。湖水已经对春天见喜不喜、见奇不奇了。一种回来的永恒的恬静,统治着水面,也统治着这个园子,如同这湖水大于园子,它不是园子的一部分,而园子中的植物、树木、客居者和一切跳动、爬行、飞舞的生灵,都是这湖的一部分。是湖的静美的陪衬和烘托。蝴蝶在水面上滑行着飞翔,还在湖面的半空恋爱和亲吻。蜻蜓有能力借助一片树叶或草棒,落在水面上,仿佛纤细的舞蹈演员在舰船上唱歌与跳舞,繁育其后代。而那真正水中草族的子女们,如水藻和莲蓬,这时候完全把自己生长成准备出阁的少女,青春绽放、鲜嫩欲滴,又在水的中央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挑逗,也显着拒绝,让人在那湖边目光流连,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惋惜和垂涎欲滴的口馋总难免在失态的时候,写在脸上,成为周围植物、昆虫和飞鸟们的笑柄,而使自己在道德伦理上感到有丝丝的内疚。

    这个园子里,我是最为清静闲散的人。也许会被了解我的人在背地称为最是酸溜溜、假惺惺的大自然的诗人和爱好者。今天,在中国的社会里,凡是热爱动物、热爱自然者,都会被更多的对立者视为另类和精神病患者。“以人为本”的口号,被实用主义者践踏、蹂躏成了妓女的身躯。当一个中国北方可以管辖万顷草原、千万牛羊的省长面对因缺水而渴死的羊群回答人们的质疑时——就那么一点水我是应该先给人喝还是应该先给牛羊喝?——的反问,如同一块砖头把质疑者的大脑拍懵了。没有人再去追问原来草原上的河流去哪了,均匀的雨水去哪了,肥沃的土地为何都成沙漠了。“人得首先活着”的理由成为我们毁灭自然的合理的城墙,抵御了中国人关于大自然的思考和追问。于是,这园里的湖水,不再是大地的眼睛和北京人的滴眼液,而成了所有人欲望的矿泉。爱不爱自然成为了两个阵营的敌我分水岭。是两种势力、两种权力,乃至于两种道德观的对抗和争斗。面对更多那些以发展、活着、生存和富裕的名誉而集合起来的庞大的人群,谁贪婪树木、湖泊、花草这种大自然的馈赠,其实是一种寂寞的孤立者,人们没有把你真正送到精神病院,已经是一种进步和文明。基于这样的实在、文化与心理,我在711号园内居住会常常有一种内疚感,乃至于瞬间的罪恶感。因为,毕竟成千上万的人,在家里推开窗子,除了尾气、污染,连一片树叶都还看不到。早晨醒来时,推窗让鸟叫的声音传进卧室,让新鲜空气流进去,让第一眼的目光看到的是一棵树,一团、几片的绿叶和一片清旺旺的草地,而不是高楼的墙壁、车流和立交桥,这不仅是一种奢望,而且是一种痴人的梦想。可是我,却可以到湖边散步,可以躲在树林里钓鱼和看书,还可以把午餐在没人时候提到湖边最密集的树林后,在石头或草地上铺上报纸,坐在那儿悠闲地吃饭,和湖水对话和谈天。饭后躺在湖边的树阴下小憩和午休。这让我自己都觉得我背叛了这个国家的现实、人民的生活和成千上万人的情感。我成了所有人情感的敌人,皆源于我拥有这片园子和这百亩青碧如洗的湖。可是,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宣称过,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写作的叛徒、现实的敌人。当一个人选定他人生的目标就是做一个生活的背叛者和现实世界的敌人时,那么,他成了人群中的孤儿,北京繁闹的遗弃者,那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香蒲草在湖边的浅水中生长起来了。这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原是在中国的长江以南建家造舍、代代相传的祖居者,北方人只可以从南方运来的蒲编扇子和可以用来止血晒干的蒲穗绒中想象它在南方的水边、河岸、池沼中的美仪和姿容。而现在,北方的湖边、河边也有香蒲生长了。气候变暖使许多花草、植物都在追着暖流由南向北迁移着。到了八月间,蒲穗从狭长的蒲叶中举起来,渐次着由青变红,到末了就成了北京街头到处都是模仿西方用烤炉烘制的棕红色的香肠了。

    芦苇也荡长起来了。湖水在五月以后都成了阻隔目光的芦苇荡。鱼、虾、蟹会从那芦苇中得意地跳出水面,和阳光交流和密语。螃蟹在湖边爬上岸,在太阳下稍稍溜达一圈就又回到了湖水里。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敢于那么大胆妄为地爬上来,因为连我这样的人,见到了一只、几只爬在水边亮出壳的婴掌蟹,也会有那盗贼见了钱包的恶念,想要把它捡回到油锅和餐桌上。因为芦苇、水面和树木森林的缘故,几乎整个夏天的清晨,湖面和湖水的周围,都是柔润丝连的雾岚。那时候你从白色稠密的雾岚中走过去,大滴的露珠从树上滴下来,碰巧有几滴落在你脸上,流进了嘴里去,沁人心脾的甜味会从唇边渗到你身子的各个部位里。倘是你再可以冒着雾岚洗脸湿衣的风险,到湖边近距离地去观察蒲草和芦苇,你就能发现蒲草穗在晨岚中,像一个男孩懵懂初开时在他两腿间有了生理反应的小小红润而坚挺的茎,大片的芦苇在那水中像少女初情时秀发散开的对男孩纯美的召唤。而雾岚的弥漫,是它们各自幻想中婚姻的床纱和帐布。虽然是一场被夏夜酝酿的姐弟恋,待九点左右的日出到来后,它们都会羞涩地各自回到原有的角色里,雾岚会如收之高阁的床纱消失在天空下的魔幻巨箱中。可毕竟,它们的恋情已在,来日的夏夜和晨时,彼此间还会有这样一场幻恋性爱的出演。而你,在湖边,静心地站着或坐着,就可以听到芦苇、蒲草和雾岚情切意美的私语、诗话了。

    我不断借助园里的人都上班离开时,坐着自制的木筏划到湖水的中心去。木筏是用六根晒干的柳木、杨木棍子组成的,帮助我完成这项工作的是铁丝、钉子、锤子和刀锯。第一次坐着木筏走进湖水时,我周身都是青年时代第一次与情人约会那体验。神秘与激动,差一点让我从筏上翻下来。可当芦苇撩拨着我的手脸,水珠如珠子跳出水面,落到筏上,落到我的手上、装进我的口袋时,我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高潮样的快感,不得不停下划动,把木筏的撑杆收在筏面上,仰躺在木筏上,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半闭着被阳光挑逗的眼睛,想着这种在北京新世纪的2009年发生的短暂的鲁滨逊的故事。我怀疑有一天我把它写出来,有谁可以相信它是真实的,就发生在南四环外有个叫阎连科的人身上。为了证明这种真实的存在,我就必须带人坐筏到这芦苇荡中走一趟。可我若果真带人坐着木筏进去了,那后果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一传十、十传百——这芦苇、湖水都会成为园子中所有住户和他们亲友的绝景旅游点,而很快消失在人流践踏的奇谈里。我曾经带着我儿子坐着木筏走进芦苇荡中吃过一次午餐饭,并在那芦苇中荡漾了许久才出来。他最后对这种神秘生活的结论有两点:一是芦苇荡中蚊子太多了;二是最好别让人知道这湖和芦苇可以坐筏划进去,如果那样,谁家的小孩坐筏进去了,掉进水里溺死我是要负一定法律责任的。我儿子是学法律专业的。他后来再没有坐筏进去过。他认为每次进去,都要弄湿衣服、并受蚊虫叮咬之苦,倒不如在现实生活中去和朋友约会,在酒吧间里坐一坐。可我却认为在芦苇中蚊虫偶尔的叮咬是人与其他生物的一次亲吻和亲密,就是芦苇的叶子偶尔把你身上哪儿划破流了血,也是下次对你再来的诚挚邀请,而不是拒绝和推托。

    我总是每周或半月都选定一个日子,坐着木筏,带上简单的食物和书籍,到那湖心的芦苇荡中去看书,去构思,去捕捉未来的写作灵感和小说故事中有些想象、梦幻的情节和意念。一种不真实的真实生活,让我想起了“神实主义”四个字,我由此在湖水中重新阅读和思考,梳理清楚了我在写这部《711号园》之前写完的《发现小说》那本十万字的所谓文学理论书。也许那本小册子对读者、批评家和作家同仁没有那么必要和重要,可在我,它的意义就不仅是文学的,而且是人生的,是人生在世对活着和怎样活着的。

    2009年和2010年,这两年的夏天我不知有多少次站在筏头划进芦苇荡,坐在筏头的一个草编小墩草凳上,读书、冥思和无所事事地享受习风、阳光、蓝天、芳香、芦苇和湖面清润的纯湿气。这种不真实的生活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秘密,让我过得愉快而轻松。每次和朋友们相聚在饭局的桌子上,他们都说你气色很好啊,有了情人吧?我都笑而不答,守着芦苇中的生活,如同保守着一个私密约会的情感根据地。在那两年的芦苇和湖水的出入中,除了我儿子和重又从哪儿飞回到湖面上少量的白鹤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现实中有不现实的存在,真实中有梦境生活的体味。直到2010年夏末,芦苇都还带着青绿,刚刚开始为秋天准备成熟的棵秆和枝叶,我以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和作家节的名誉,到欧洲晃荡了半个月,回来以后那湖水忽然就浅到了让许多的苇根露出来,湖面也小了三分有一,仿佛是谁在我走后把湖水抽走了,使我总是藏在湖边芦苇中的木筏都晾晒在了湖的干滩上。

    我愕然。

    愕然像一堆粪便拉在我梦境洁净的床单上。

    我预感将会有灭顶之灾降落在这园里的湖里边。我知道中国和北京疯狂到癫痫病样的经济发展,将成为这湖水枯干的罪魁和祸首。可经济上的丰功伟绩,又会忽略这一片湖水的消失,就像一个富翁顺手丢掉一瓶他不再需要的明目滴眼液。虽然,去年夏末我还是又抓紧时日登筏朝芦苇荡中享受了十几次恰静、超凡的鲁滨逊的体验,可最终,秋天一到,那湖水就提前浅干了。冬天的冰面比往年小了四五成,只是在大雪的覆盖中,园里的人们没有谁去注意这一点。2011年,春天到来,芦苇再次丛生时,也没有人注意那湖水的浅滩,没有人看见我的木筏在岸边,仿佛一段死去的生活中的棺材板,发出焦虑无奈的叹息后,最终告别了湖水——是湖水告别了它和我,朝着我所不知的一个方向走去了,再也不愿、也不会回头了。不会与我的生活相遇在北京南四环外的711号园。

    我所记下的这段文字,除了是一段关于无名湖和大自然的记忆外,有一天它会成为人们对湖水怀恋而从道德和法律上追究水的消失的责任的一种物证吗?

    铁路

    铁路是从园子南边横贯过去的。因为这条铁路的存在,曾让许多住户感到烦绪和不安,不定时的隆隆的火车声,经常把人们的美梦轧得七零八落,让枕边沉睡的恰静如玻璃瓶子碎在床头上。人们恨铁路。可到这园里的孩子无不喜爱这铁路。我对铁路是宽容的。因为中国的风水学上讲,门前应该有“流动”,比如河水、公路和铁路。背靠大山,脚蹬河流,这是风水中的上佳选地。毕竟,铁路是流动的,它让人感到生活也是变化和流动的。据说国家政府的最高部门曾经看上711号园,计划把这园子建为他们的家属院,幸亏那铁路日夜不止的隆隆声,保卫和阻止了权力部门对这园子的侵扰与占有,最终使这院子得以以林地的名誉留下来,也才得以使一些普通的人们可以进住这北京天堂的园子里。

    我家住得离铁路最为靠近,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米。每天、每时我都可以把目光透过窗子,穿越门前的杨林,看到铁路上的过往和秘密。那铁路是条军用线,时常有罩着网布的枪炮从那铁路上拉过去。还有豪华轿车、大卡车和黑色发亮的焦炭,在几十节车厢中堆着摆着,从一个方向来,到另一个方向去。它们朝那个方向奔去时,总要在我家门前拉响汽笛,告诉我说它们过来了。它们从那个方向返回时,多为空车,隆隆的声音显得轻浮而跳荡,到我家门前必然拉响的汽笛里,有一种完成使命的趾高气扬,如忘掉阵亡、伤痛而凯旋的士兵们。

    如果有几天,从火车重厢奔去的方向开来的火车上不再空洞无物,车上都是衣物、食品、粮油时,我不看电视就知道,一定是中国哪儿有灾了。那火车上拉的物资是朝向灾区救灾的。

    如果那很少有客车过去的铁路上有几日连续有客车来往着,我也就明白,一定是北京哪儿的铁路出了大问题,检修中必须让有些客车借道从这绕过去。我从我家院里观察到的关于这条军用铁路线上的秘密,如果可以从实招来写在稿纸上,那我将会获得一个泄露国家机密罪的荣誉,而把家安在监狱或者看守所。我是一个心中藏着无数秘密的人。我把写作视为是一个人在用个人的方式方法泄露心灵机密的人。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泄密的过程。读者之所以愿意阅读,也源于每个人都有对机密、真相的窥视欲。而这从火车上看到的永不能说的机密,则让我时常有一种忐忑和不安。为了躲避这机密的压力,我强制地不让自己去好奇观察铁路上的流动与运输,使自己从那机密的压力中解放出来,获得一种和这园子相得益彰的闲散和幽静。不过,我的这种期冀还是落空了。那铁路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大秘密、小秘密,运载的秘密和空气中流动的秘密,总是让我烦恼和思考。而最为让我不安的秘密是从声音中传递过来的。无论我怎样逃避这铁路上的机密,把铁路视为711号园外面的世界,可它最终还是这园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在摧毁着这个园子,如同那火车运载过去的枪炮最终要与世界为敌样。

    声音是铁路那边日夜不停的汽锤声,宛若石油钻探队每天钻探的咚咚咚的响,均匀、节奏,不停不息,和这个时代约略一致到来的GDP的脚步声,合辙押韵,同生共荣。从最初搬进园里随着蚂蚁的队伍我跨上铁路后,为了逃避来自铁路的机密与思考,我已经两年不朝铁路线上攀爬了。就连迎春花在三四月开放成黄灿灿的一片,将铁路高出地面几米的基础变成迎春花的火龙大堤时,我也不去那铁路上观察和剪回一枝花草插在桌角、床头、洗脸池边的花瓶里。我担心那铁路上机密的重量,会压得我和这园子的呼吸都困难如我们共同患上发展与大自然矛盾相左的哮喘病。可最终,我还是没有抵抗过铁路那边汽锤越来越响的引诱和侵扰,在一个午后的闲暇时,在那汽锤声忽然密集到如雨点样洒落过来时,窥探的欲望把我引到了铁路线的上边了。我沿着一段围墙的塌口走出去,拉着铁路基础上的迎春花的手臂,站到那一刻空静的铁轨上时,看到了漫无边际的工地上,有无数的汽锤机和推土机及大吊车在那工地上忙着和闲着,如同一个巨大巨大的铁制玩具加工厂。已经新铺好的铁轨,一道一道排在那儿,宛若无限延长的银制筷子,摆在一个经济发展的餐桌上。而那一色儿停放在铁轨上的比一般火车要快上几倍、时速三百公里左右的“动车”头,一个挨一个地挤在那儿,又宛若一片戴着绿帽子观看工地的人头样。那时候,我看清那来自汽锤声音的秘密了,知道那声音正是机械向大地掘进的袭击声,是另外的对准大自然的枪炮和权力。那声音不躲不闪,不藏不匿,证明着它的傲慢和对一种机密无人破解的自信。有一种权力的密码,在北京快速发展的旗帜下,正肆无忌惮地扩展着,而把人们迷困在不思不解中。我知道,那汽锤的声音愈是响亮和密集,大地的心脏就会被砸得愈是破裂和流血。而这貌似与对面铁路建设无关的711号园的寂静,也就将会被那铁路的喧闹所吞没。那来自汽锤灰白沉闷的声响,隐藏着的是吞食自然的欲望。而这711号园,也最终会因为那声音而被殃及与祸害。

    我还不能说,有一天这园子最终的消失,直接的原因就是铁路那边的汽锤声。但我确信在那声音背后面带笑容的阴谋里,正在给这园子挖掘着陷阱与坟墓。而且当这园子有一天消失时,一如无名湖的水的消失样,那汽锤机、挖掘机、大吊车等大型的现代机械,是不需要为一棵树、一片草和一沼湖水的生命负责的。

    有一天,可以审讯这些工地机械和声音时,它们会说它们只是旁观者、受害者,而不是参与者。可又有一天北京在为它的发展召开的庆功大会上,那片工地上的机械,那无数银白的铁轨和机车头,它们是要以英雄的身份去登上领奖台、胸戴红花的。它们会被最终摆在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建设成就的博物馆,被为现代化城市而骄傲的人们浏览和参观。而那时,不仅无名湖彻底枯干了,这园里的花草、树木、生物又会在哪儿?是死去还是活着呢?汽锤的声音会站出来作为曾经存在过的一片大自然说些什么吗?在法庭上证明一些什么吗?从铁路上走下来,回到家里,独自坐在窗前观看铁路上过去的一节节拉着罩了伪装网的枪炮的火车和听着愈发密集的汽锤声,我是知道有一场关于北京的生态与自然的生死之战早就在不自觉中打响了,而居住在北京的任何一个人,却几乎个个都相信他们的生活是美好的。他们最终会是胜利者。

    冬园

    读者知道我在无休止的絮叨中,对时间是忽略了一个季节的。这个季节中的711号园,在我笔下消失了——冬天。

    冬天的到来,萧瑟而残酷,像一只无情的大脚踩在园子的头顶上。花谢叶落,万物寞寂的那些天,我们都以为是秋天作的怪,可却忽视了冬天是秋天的幕后者。冬天在秋天里垂帘听政,指挥天时,命令万物,那才是冬天真正干下的事。因此,北京的秋天短暂到大约只有一个月,并不是春夏秋冬,一年平均刚巧各为三个月。因为冬天急于从幕后出来登基行政,脆弱的秋天就只好把时间让给它,而自己躲到一边,只留有懦弱的观看与无奈的沉默了。

    好像冬天是被秋天引来的,其实秋天是被冬天赶走的。

    刮了一场风,在十月下旬或者十一月初,北京的街头就透出那场风的寒气了。有哮喘病的老人,不是躲在家里,就是不得不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说的是十一月十五日统一供暖,而国家机关和北京到处都是的海陆空部队的家属院,都在十一月初就把暖气烧得满屋子都堆码着其乐融融了。园子里本就不多的居民们,十月就开始陆续地打点行李,关门锁屋,朝他们有暖气的城中心的居室跑回去。留在园里的,除了他们生活的痕迹,就是到处随风卷动的枯草、树叶和不知从哪儿来的装修房子的垃圾物。

    这时园里实在没有了什么美。只有更加荒冷的空寂在随着冬风的卷袭四处流动、行走和守候在园内的角角落落里。树都枯寂了。湖里连一丝水渍都没有。两个月前还茂密的芦苇,这时在那湖底东倒西歪,像从来没有经见过梳子的一蓬发。野兔大摇大摆地跨过马路,从这蓬干草窝,到了那蓬干草窝。冬候鸟也躲在湖边的干草、石缝内,更多时候是住在湖底避风枯干的芦苇中。一个园子都失去了生机,像这儿千百年来未曾住过人。

    可另外一种大自然的美,这时就隐藏在空寂、荒冷的园子内,只给那些真正可以领悟自然、明透植物、生灵、地域和季节时变的人以观赏的窗口和彼此交流的语言场。蚂蚁还在忙碌和爬动,可你能看到冬天蚂蚁的脚趾有些缩短、僵硬了吗?行走时比原来时速慢了些微吗?原来爬在植物上的七星瓢虫你以为它们都已死去了,可你在冬日的阳光中,偶然发现一只还在一片枯叶上爬动时,你能看到它背上原来的彩色斑点,现在只还有黑白两种,而且颜色也暗淡许多吗?松鼠在夏天是面带笑容的,许多时候它的胡须都是微斜而随着表情变幻角度的。可冬天它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出现时,它的胡须不再是倾斜而多有角度变幻不止的,更多时候是和它的脸颊形成直角或因惊恐而瞬间倒下去,准备箭一样回到它选定的猫冬窝洞里。

    雉鸡和灰胸竹鸡这些冬候鸟们,在冬天则显得更加勤快了。它们冒着寒冷,整整的一个又一个的白天,不是在草地觅食,就是飞到湖边的石头上,尖叫几声,如同在向这个世界朗诵了一首又一首的它们刚刚写毕的短小的诗,之后享受着阳光的照晒,把那些脱落的羽毛抖落在空中和地上,散发着淡淡微微的羽腥味,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布着它们才是这个园子真正的主人,是这个冬季的英雄般。

    冬天园子的美,是留给那些可以看到、并感受这些的人。而那些只简单知道园子中空气新鲜、树木葱绿的粗心人,是不配留园居住的。

    我就曾经在第一个冬天错过住在园内的时季了。第二个冬天因为对寂寞写作和野猫们的宠爱,独自住在园子后,才知道园子虽然寂寥,可还是要比北京的大街小巷有着独一无二的趣味和情调。到湖中的干芦苇里边走一走,你可以碰到因故没有孵出后代的空鸟蛋,捡回来在蛋壳上随意地画上阁楼或瓦屋,摆在窗台上,你就拥有一座宫殿了。到那西边的竹林里,竹叶还最后守着一丝干硬的绿,和这个冬天在风中抗衡和争吵。虽然它知道它将会和别的植物样,预感笑到最后的是冬天,而它只有枝干枯尽后等着来年仲春时再次的复苏,才可以对冬天发出这时冬天向它发出的笑。然竹子对绿色的持守还是让它守出了一种气节和操持。树林那儿的地上铺了一层很厚的叶,使人担心一场火的到来烧毁这一切。回家在十几个木牌上写下类似这样的字:“带火入林,无疑于持刀杀人!”这儿插一块,那儿插一块。很小的一件事,会给你带来有人要拆去故宫,可因你那故宫就又保留下来的成就感。

    早上抓一把做豆浆的黄豆喂喂野麻雀;傍晚在无人的园里沿路散散步,和仅有的几户人家的主人聊聊天,然后碰到冬留鸟们停下来,你看看它,它也看看你,彼此用眼神交流一会儿,你就继续朝前走,最后转到园子那座不算高的假山上,看见西去的落日,又圆又大,朝下沉去时,如同被一个城市的楼房吸进了哪一家的房间里。可你站到山顶上,找好位置和角度,这时就看到了西边宽阔的地平线,呈着火烬的色泽,完全如一片无边的枯草干木着了火。只是这火的纯粹,是只有火焰而没有尘烟的。借助火车过去后留下的奇静和冬天北风停息的那一刻,两种宁静的交汇,园子在某一瞬间无声无息了。太阳在接近地平线碰着枝叶草棒的吱吱哗哗的响,这时在你耳边响亮而又使你的耳孔内有了茸茸的痒,使你再次想起每个人少儿时期熟睡后,有人在你的耳眼里用细草转动那感觉。

    这时候,你不是重又回到了少年,就是真正融到了冬天的自然里,感觉到了自己不是一个生物的人,不是生灵或生命,而是这冬天园内大自然中的一株活着的树木或草植。是秋天埋在冬天的根须或种子。因为你的存在,明年里的春天才可以如期而至。因为你的存在,才可以真正说这园子在冬天是活着的,有着真正坚韧而活泼的生命的。你在山顶上望着落日、枯树、干草、芦苇和不知少了多少的鸟雀与有些孤独感的在山坡上望着你的冬野兔,你把自己变得崇高了,甚至把自己当做了最可以与冬园共存生死的英雄和知己。于是,你对自己有了尊敬,和对这园子倍感尊敬样。

    如此,你从山上下来回家时,哼着小调唱着歌,虽有寒冷留在你的衣服和皮肤间,可有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暖流和对孤寂寒美的感受,如同地平线的落日样,燃烧在你的脉管里。就这样,你在冬天的园内住下了。你拥有了冬天的大自然,也把自己变为冬日大自然中的一员了。

    雪

    雪是冬天纯美的高峰。

    无论是从时季还是从审美的角度去说,如果一个冬天没有落下一场雪,那才是真正的生硬和残酷。也许是下午,也许是深夜,飘荡的雪花忧郁而嘹亮——因为那雪花中带有小球状的冰粒儿,还夹着割骨疼痛的风,在一种因为荒芜而有了死气的寂郁中敲打着枯干的树枝和成年累月都默默无语的房坡与墙面。干草也被雪花和冰球敲醒了,它们在空旷中发出沙沙的耳语,如同在长安街上散步的游人发出的自以为低声的喧哗。这时的芦苇里,雪花落在干叶上是一种柔暖的抚摸,而冰球砸上去就是一种热闹和吵嚷,情景如乡村散戏后的剧场或婚庆大典的午餐汇。总之,有一种吵闹的嘹亮,让这园子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和春夏秋完全不一样的季节的生命,开始在园里复苏着。

    半夜间,你在雪花飘落的轻音乐中睡下了。曾经有过起床看看夜雪的闪念,但对寒冷的妥协和对被窝中柔暖的贪恋,还是让你打消了起床照会夜雪的想念。可是,当早晨醒来时,你会为昨晚没有起床在黑暗中看白雪飘飘而后悔。因为那一时的懒惰与糊涂,让你的想象力无法触及到雪花的白亮和夜色暗黑的矛盾、摩擦、碰撞发出那种蓝盈盈的光。那是一种大都市里少见少见的夜雪光。错过去了那一刻,你将错过人在北京终生难得的一次奇遇与巧合。好在园子里奇美的雪景弥补了这一点。推开屋门,满目惊艳的白色,让你目瞪口呆,如痴如醉,而又无所适从。这景色完全如同一个好色之徒回家时发现一个裸体的美女就躺在他的床铺上。我一下从屋里跳到了院落里。一夜的雪花,借助我的睡梦竟在园内堆有半尺深。所有的树枝上都挑着鳞鳞的白色,如每根枝条都是横竖在空中的一条小小的雪坝。揉了揉被这奇幻灼疼的眼,吱喳吱喳地拔着深雪,朝着院外走过去,有一种自三十年前离开田野的乡村后,再也没有见过雪天令人惊惧的美感弥漫在四周和这个世界上。北京消失了。世界原有的物形模样也被这一场大雪推平抹去了。鸟雀们被突如其来的雪天封存在了它们窝内的温暖中,正成双成对地团在一起,享受着雪天里家庭和夫妻间的天伦之乐和意情。野兔是不怕大雪的,可这晨时还不是它出来溜达散步的好时机。松鼠也不会走出来。野麻雀也懒得从房檐下的窝里飞出来。飞出来它会为在雪天不知该落在哪儿而犯愁。远处有一位坚守冬留的居民老人正在路上扫着雪。我朝他招了一下手,他也向我招了一下手。这彼此的招手中,充满着只有我们可以理解的对冬天雪白的礼赞和颂扬。

    没有什么目的,拔着深雪独自在院内的行走,其本身就是目的了。新鲜到要人醉倒的空气,迷惘灰暗的天空和洁白到用放大镜也找不到一丝尘染的雪地,还有湖里被大雪压伏的芦苇们,它们中间有那么几枝几棵的干芦棵,终于以其腰身的强硬,从大雪中挣脱出来,可弓背弯腰的身子上,还是无法摆脱大雪无处不在的普遍和地毯式的覆压。一路上都是被大雪压断树枝的鲜美可胃的木植香,白花花的断茬挑在半空,用歹毒的比喻,可说那是树木开在雪天的花。

    终于的,有一只麻雀起床离窝了,它落在一棵树的断茬上,像一朵树花上结出的果。

    野兔也终于忍不住雪的诱惑,从竹林那儿走出来,站在路边上,如一个雪球融在广袤的雪地间。若不是我对这园子路边一林一木的熟悉,没有人能看见有个兔子正在雪地路边守候着。当我走近时,兔子理所当然警警觉觉地跑回到了竹林里,可它路上停脚地回头一望,和我目光相遇时,我们彼此留冬守园的默契也就达成了。我承认它在这冬天作为园主的地位,它也认同我是这园主中的帮首。共同的目标,会让我们彼此共处,同时都成为大自然的一员,而不是大自然的掠夺者。

    从雪地里绕园一周,拔雪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里,我才知道冬日的生活真正开始了。把橱柜里的油盐清算一下子,看看大米、黄豆还有多少,成捆论斤的干面条还有多少,猫粮还有多少。清点了这一切,我对着门外的天空唤:“大雪——你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吧!”这样狂唤着,打开电视机,看见所有的新闻都在播出北京夜遭大雪,来日交通瘫痪的报道。看着那大街小巷无处不在的长龙车阵,在公路上打滑、挤压、碰撞,二、三、四、五环上的汽车,都驮着一个雪盖,停在路上按着喇叭的吵闹;警察们为清理各种追尾、相撞的交通事故而忙得大汗淋漓,从警帽下冒出的热气如同蒸馍笼,不仅使我有一种得意的坏笑溢在内心里,仿佛早餐中喝着自制的豆浆并吃了金黄香浓的咸鸭蛋。

    我猜想,那些公路上的人,那些为大雪臭骂连天的人,如果看到我在雪天的悠闲和对大雪的礼赞,他们会拿着棍棒冲进这园内,把我活活打成红色肉浆的。

    时间是上午八点钟,以其习惯的条约,该喂野猫了。它们除了大黑和老黄猫的女儿们,还有它们别的亲友团。早上我离开时,它们就从我为它们垒在房后避风的窝里跑出来,各自跳上窗台,透过玻璃检视着我的行踪,看见我拿了几个大馒头,端出一个小盆,把那馒头都掰碎放在盆子里,就知道它们早上的美食开始了。一个个喵喵喵的急叫,像流水样从我的屋里弯过来,转过去。我就在那水漫金山的叫声中,在小盆里放入开水将馒头浸泡揉捏好了后,再把猫粮抓几把放在盆里,搅拌均匀,这就可以出去给猫们分配它们的早餐了。

    当然,我对这十几只野猫的不敬之处,是必须等有人请我或我请别人吃饭时,才可以借助剩菜给它们换换口味,改善一下生活。我知道,这些猫们是对我充满感激而又有抱怨的。因为,我并不是每次出门吃饭,都可以给它们带回几盒鱼肉或排骨。可它们也都看见了,我不出门时,也经常因为懒散吃些方便面或者冻饺子,那味道并不比猫粮拌馍好多少。

    上午到来了,我开始写作了。

    午饭过去了,我开始午休了。

    下午到来了,我要到院里走动走动,和自然、鸟雀们说说话,聊聊天,以期从它们那儿获得写作的灵感和缓解一下小说故事给我带来的悲伤和紧张。时间不是被打发走了的。是我抓不住它们从我手中挣脱走开的。它们嫌在我这儿过得单调乏味,迟迟缓缓,不如到北京的繁闹里热热呵呵过得快一些。可这些时间不明白,北京的商场里、人群中、公司内和地铁、公交车中的时间都被人们挤成扁块,揉成皱团,只有在我这儿它们才舒展有形,从容自得,成为线形和条形,有河流之水的淌动和叮当。它们从我这儿挣脱到北京的繁闹那儿去,而繁闹那儿的时间也终于逃离那儿到了我身边。我有的是时间,就像书房的书架上有的是我买回还没来得及读的书。

    因为这场大雪的到来,一种真正的冬季生活开始了。为了那种梦寐以求的生活,天气没有冷到伸不出手,伸出手手指会迅速冻僵成无所能事的树枝状——我也在屋里生了一炉火。火盆是用一个废旧铁桶做成的。把铁桶拦腰剪断,下半部就成我冬季的火盆了。树林里的柴枝早就为这火盆等得有些不耐烦,我去捡拾树枝时,它们为了跟我走,都曾发出叽叽喳喳的叫。院子的一角上,堆的柴火够我烤上一冬天。锯和斧子,这时也都成了树枝们的班长或者要它们整齐划一的教练员。把炉火燃得有一尺那么高,枯枝劈柴在那火上发出劈剥劈剥的响声来。从槐树、楝树或者松柏枝上浸出的黄色、褐色的木质油,见了火后会有一种烧烤后的香木味。因为这炉火,屋里的暖和可以让我把棉衣脱下来。在那炉火的灰烬下边埋一块两块金色的红薯,片刻后,屋里的木液香被这薯香遮去了。在屋里不仅可以闻到浓烈的薯香味,还能看见在火光的照耀下,红薯的香味丝丝连连、缠缠绕绕,发着金光在那屋子里飘。当把烤红薯从灰烬扒出来吃着时,那屋里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地面上堆的都是那烤红薯的金色香味了。

    还可以烤白果、核桃和土豆,烤些大葱和大蒜。不想做饭了就烤着这些吃,把腿翘在炉边上,背倚在靠椅上,拿一本小说或者闲杂有趣的书,看着看着你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抓住生活真谛了。原来人生的意义果真不是权力、金钱和荣誉,而是你能否有超越这些的一种爱。两性的情爱是超越世俗生活的一朵花,而超越了情爱对大自然的爱,则是超越爱情的那花的结果和种子。有人渴望在广众会议的主席台上永远坐在正中央;有人渴望有异性爱他(她)爱到去自杀;有人却只是希望晨晚二时到小树林里走一走,听听鸟叫,看看日出,在河边吊吊嗓子唱唱歌。我可以躲在北京的711号园子里,门外飘着雪花,我在屋里烤着炉火,捧着小说,烧着大蒜、核桃、白果和金红薯。这生活好像是向乡村、民间和过往的一种大倒退,其实也正是对都市的一种反叛、上升和进取。瞌睡了在火边打个盹,看到绝妙之处拿起笔在书上画一画,吃饭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那么急要和必须,这难道不是我们人类对生活的最高要求吗?

    院里的电线被大雪压断了,我只消一个电话,大门口兼着门卫的电工就可以过来接上它,让冰箱响起来,洗衣机转起来,电灯亮起来。可我偏就不去打电话,以此借故可以晚上不用通明的电灯,而堂而皇之地点蜡烛。把柔软的柴火放在白天烤,而把那些木质强硬、质量地道的硬柴放在晚上烤,下半夜,就不需要加燃柴火了。那些硬木柴的火炭就可以在床边把我暖到大天亮。当然,我是要预防睡到半夜被子和衣服掉到火上酿成火灾的。为此我还专门把一些布条放在火上烧一烧,恢复一下鼻子对棉布着火后的焦燎味的记忆与警惕。也把旧鞋底的胶片在火上烤一烤,恢复一下鼻子对胶鞋着火后胶臭味的感受与记忆。

    我还做了一些什么呢?

    制止了一次在雪天捕捉麻雀在火上烤肉那邪恶的念头。制止了多次自己去把水龙头弄坏,让屋里没水,不得不吃雪水的做作的游戏与对某种生活有意义的模仿。还遏制了自己那种粮尽米绝后,去树林寻找野果充饥的对某种生活形式上过分的追求。读书、写作、烤火、劈柴、喂猫和与冬候鸟们对望与聊天。但是,天意是知道我需要什么生活的。终于在这场大雪后的几天间,地下的水管完全结冰冻了。远处居住的老人专门过来兴奋地告诉我,把井盖打开,在那水管地井内架上柴火点上火,烧一会儿,冻管也就化开了,龙头也就重又流水了。于是,在老人的指导下,我把水井盖子打开来,在那铁阀的口上生了一堆火。待老人离开我时,我又慌忙把火灭下去,让那冻死的管道、龙头继续冻死着。

    水龙头里没有水,洗脸做饭,我就不得不去雪地挖雪化雪了。当雪在半月后将要化尽时,我就到远处背阴的地上,把那冰冻的一层有了尘草的雪壳揭下去,去挖那雪壳下专门为我储存的白雪提回来。或者把房檐上因为一夜的寒冷,檐边上垂挂的冰柱摘下来,存放在桶里或盆里,做饭时先点火烧化冰凌水,而后再蒸米、炒菜或者煮面条。

    冬季的生活是封闭而又丰富的。我担心家人、友人到来看见我过的是一种“制造自然”的生活,而不是纯粹的“来自自然”的生活,我就千方百计地阻止家人、友人来看我,而在合适的时候我去看他们。“制造自然的生活”是对我最大的嘲讽和讥弄,因此整个冬天我都尽力不和人们来往与交流,还把电话、手机有意地拔掉和关掉,只在我需要的时候才把电话接通连起来。那场大雪的满月后,园子里没有积雪冰块了。这就意味着我没有自然的水源就必须去把地下水管烧化开,还过那种在厨房锅边就有自来水的现代无趣生活了。为了抵抗和逃避这一些,我开始到无名湖的干芦苇中去找水。没有费事我在湖的最低处找到了有半亩大的一池水。那水是那场雪化后留存在湖的中心的,结了很厚的冰,人可以在那冰面走动和滑行。提上水桶,怀着欣喜若狂的一颗心,到那冻死的冰面上,用石头砸开直径一尺的冰窟窿,量了那冰层最少有六七寸的厚,水深有二尺,知道这水足可以让自己一个冬天都吃不完,心便没有担忧了。把水桶丢进冰窟中,一颠一荡汲上一桶水,坐在芦秆上,望望天,望望地,听听背后的火车汽笛声,忽然想起这园子并不在荒无人烟的偏远处,而是在北京四五环的正中间,地铁九号线正在外边日夜地挖掘和建设。就是没有这地铁,这儿距北京西客站开车也只需十几分钟时,心里便有种忐忑的恐慌升上来。为了抓住这园子、抓住这生活,我把周围的干芦苇全都拆断铺在湖地上,躺下去,望着润白的蓝天和天际上朵丝丝的云,让冬日午时的暖阳,从头顶照下来,晒在脸上、身上和痴呆呆的目光上,无所思,也无所想。有所思,也有所想。迷迷糊糊到有些瞌睡,担心感冒了才离开这湖、那水和水边草地卧着的红唇白肚的冬留鸟,提上从湖里汲来的满桶水。为了不让水从桶中荡出来,特意摘下几片干苇叶子漂在水面上,走着喘着气、直到桶绳在手里勒出血红的手印,汗珠从额门上大滴地落下,才忘记了一些,想起了一些,感到这种生活和某种理想接续起来了,打通阻隔了,内心才有了可以被人们讥嘲的踏实和充足,脚步也才快起来。

    将到家门口,看到那十几只野猫都在门口等着我,也才想起从早到午因为没了水,我和猫们都还没有吃早饭。

    塌陷的山包

    园子里的山是座土山包,除了山顶上有两株梅树外,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事。小榆树、小槐树、杂草丛生的荒芜和长成小树高的蒿,还有值得说的吗?我都懒得去写它。

    可在隆冬的一天它惊天动地了,其牺牲之壮举,足可以让园子中的生灵、植物、胜景都黯然失色、哑然而无语,在它面前感到内疚和自卑——从山包的正顶塌陷进去了一个洞,直径有两米,一下陷进去有四五米的深,仿佛是一眼枯井突然出现在了山包上。这山包的下边没有煤矿、没有地河,也没有北京市正要四通八达的地铁施工线。它没有理由塌陷的。可它就那么塌陷了。而且也没人知道它是哪天塌陷的。是慢慢地一寸寸陷下的,还是在人静鸟绝的时候轰隆一声塌陷的。洞壁上的土茬土碴倒还有种新鲜感。那些被塌陷拉扯断的树根、草根都亮出白色如胡须一样挂在洞壁上。有一股从洞里升上来的地暖带有潮润的腐热,像冬天水井里升上来的蒸汽样。那两棵冬梅树,有一棵随着塌陷落进井洞里,从上往下看,它歪着树身子,把枝干从一边靠到对面塌洞的土壁上,像冬眠样歪仄着身子靠在洞壁上。

    我发现那塌洞是酷冬正盛而初春尚远的一个正午间。因为看到一只野兔从山顶跑过去,也就跟着兔脚上了山包上。那野兔一定是发现了塌陷在那儿等着我去湖里汲水路过山包时,要把这噩耗特意预报给我的。因为我一看到那塌陷,兔就不在了。它要报告于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最初看见那塌陷的地坑时,眼睛像被黑暗的拳头打了一下样,站在那塌洞的地坑边,惘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几分钟后慌忙返身回家,接通电话,给这园子真正的主人打通了电话,说明了这一大自然的噩耗。园主从几十公里外开车来到园内,和我一块站到洞边上,沉默许久,说了一句似乎和这塌洞没有直接关联的话:

    “开春这园子怕就不在了。铁路、公路都要从这园子穿过去。”

    到后来,我才明白园主淡淡伤伤的那句话。更明白那山包塌陷的先知意义和对北京发展的不满与情绪。

    冬后

    事情让我怀有一种罪恶感。

    711号最后的消失如那塌洞一样突然地到来,显得急促而唐突。我总以为是因为我从来都有的某种不祥的预感,才导致了这园子被北京发展的爪没。如果我没有那预感,也许京城的发展委员会,会让万寿路南延道路工程在这园边稍稍拐个弯,或者干脆就不修那条宽展无边的通往大兴和房山区的一条道。可是,这一天还是到来了。这年冬天第三场雪后的第三天,园子里来了一拨年轻人,他们竖起标尺,进行着各种测量和规划,还在一张图纸上描描勾勾,写了无计其数的圈点和数据。这样一周后,他们就走了,和什么也没有发生样,又把恰淡的平静还给了这园子。然而,冬后的春天到来时,许多家户都又从公寓楼里朝着园子搬迁时,准备收拾自家的菜园翻地落种时,不祥的黑色消息从园主那儿传将出来了,说各居民住户不需要那么辛苦种植了,这园子四分之一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了,五月间,仲春到来时,园里就会房倒屋塌被拆迁,万寿路道路的南延工程就会伴随着国家和北京的发展而在这园里轰轰烈烈着。对此人们沉默而无语,但没有谁惊讶和愕然,仿佛谁都知道这一天的必然到来,不到来才是一桩令人惊异愕然的事。繁荣的经济怎么能够容忍在市区之内有偌大一片绿地森林呢?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如昭然天下的货柜,谁能不顺手去那货柜上取走各自所需呢?消息像一汪水样在居民们的心里沉浸与蔓延,而从那水里泛出的气泡,都是政府征地会如何赔偿的讨论和猜测。钱,终归还是这个时代的大事情。植物、花草、生灵中的鸟雀和昆虫,并不在人们的担忧中。而所有的这些,干涸的湖和湖里在春天长出的草、丁香花和铁道边迎春花共同散发的满园子的清香味,接下来已经准备跃跃欲试、豁然开放的杏白、榆黄和泡桐树粉淡漫天的喇叭花,都已经备好了它们的蕾包和枝条,只等着十天半月后,春暖间气温的再次回升,即可轰然地开放与欢笑。草族们不知道它们的命运已经被推轧机的铁轮抓在手里了。一些准备伐树的电锯、斧头都已握在了拆迁队壮汉的手里边。拆迁队推轧房子的专用扒房推屋的巨大独臂机,已经在另外的工地闲歇许久了。鸟还是那样旁若无人地叫。花还是那样如期而至地开。蝴蝶、蜜蜂与蜻蜓,还是在春天的舞台上仍然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上演着自己祖传留下的节目单。就连那些在我家慵懒了一冬的野猫们,也开始在春天里走门串户,到这家的窗台上卧一会儿,到那家的某棵树上练练手脚,修修身艺,似乎在准备着一场与回归到院子内的狗们的追逐赛。植物和昆虫们不知道这园子正在涌动的暗流,不要太久就会变为公然的洪水而冲没这一切,甚至在五月时政府的工作人员,面带和蔼的笑容,挨家串户地到各屋居民家里下发“发展大于一切,个人利益要为国家建设让路”的口号宣传册时,鸟雀花草们,还为欢迎这些客人的到来在开放和歌唱。

    六月时,那些高大葱绿的树木上,都挂了“全党动员、全民动员、修整北京城容、繁荣国家经济”的大横幅。

    七月的一天凌晨,在人们都还熟睡在梦中时,不知从哪来了一百多位身着统一服装的年轻人,他们开着挖掘机和推土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园子东边的围墙夷为平地了。

    七月二十日的傍晚时,我目睹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开着庞大的独臂机,把一户花园人家的房子在三十分钟内推倒和砸翻。铁轮下的花草,在一瞬间就成了绿色的泥浆水。而在半空灵活转动的机器臂,在不慎碰到树木的枝杈时,碗粗的树枝,在它那儿脆弱得如一根筷子般,咔嚓一下就从半空落在地面上,白花花的树茬,坟墓前的纸花一样悬在半空中。

    鸟儿们都在轰哗轰哗的响声中四散逃走了。

    许多植物被砖块、钢筋和水泥板组成的地震一样的废墟压在了碎石乱瓦下。从那在黄昏的新废墟中伸出的水泥大房梁,孤独地举在半空里,很像被地震压在一座楼下伸出断臂曾经呼唤而无人搭救、不得不死去的一个亡者的姿势和雕塑。我就站在那座废墟前,背倚着因为树枝遮挡独臂机的视线而被那方形铁臂横扫过去、枝叶全无的一棵老柳树,直到拆迁队和独臂机们彻底地得胜归去,已经千疮百孔的园子,重新回归到往日的宁静,我才看到从成了枯桩的柳树枝上掉落下来的一个喜鹊窝,由柴枝编织成的篮似的巢窝内,还有一层柔软厚实的草,如我们床铺上的被褥或者席梦思,这时它从那巢里甩出来,却依然还是一团物形的窝儿状,散发着鸟窝的温暖和羽毛的腐腥泛白的味。而那归巢后发现这一切的老喜鹊,落在另外的树上和那断臂高举的房梁上,嘎嘎干裂的悲鸣,在黄昏中不停歇地嘶叫和呼唤。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类也不愿浪费自己的口舌,去告诉它们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法律条文与规定,也不会从法律、人性、道德与伦理的角度,去规定我们从责任和义务上应该对植物、鸟雀、昆虫、动物们做出关于建设、发展、拆迁、耕地、林木、环境、空气、水源等等与此相关的解释与说明。人类给人类规定了享用这一切的权利,但没有规定必须保护和说明这一切的义务。在自然那儿,权利永远都无休止地大于义务,这是人类共同享受和无可逃避的悲哀。我们在面对环境和大自然的破损、消失时,有过数百年来清晰、条理、明白到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思考,可从来没有谁把人类与自然、权利和义务必须对等的关系写入法律、落实在人们的心灵内。我们可以理解人的欲望从生理、本能和社会学的必需,但从来都没有尝试着理解一棵草的悲伤、一株树的命运和一片湖水干涸的因由。我们不相信大自然是有情感、伤痛和思绪、思考的。我们赋予大自然以模拟人类的情感和思考,把我们的表情、思考附加在自然上,以此来证明人类的文明和某些知识分子的先知和担忧,但从本源上说,我们还并不理解和相信草木有思想、鸟雀有文字和语言的说法与推猜。诗人说鸟雀的文字写在天空上,动物、昆虫的文字写在大地上,而所有植物的语言文字都言说、书写在空气中,可科学家们对诗人发出了嘲弄的笑。他们把不理解、不明白的就视为一律的虚无和不存在,而且人类所有的人,又都视科学家的头脑是人类生存的唯一依据和靠山。

    我们其实忘记了所有科学家的头脑无论多么发达,在权力那儿只不过是一团让权力恶心的肉,如同是一瞬间让房倒屋塌的独臂机轮下的一棵草,铁臂下顺手横扫的一棵脆弱的树。面对大自然,我们不能过度相信科学家和从科学中分类出来的植物学家、昆虫学家和生态学家们。我们更应该相信我们的情感和灵魂。我们都是普通人,可面对一棵树木的折断和一片草地的枯黄和湖水的干涸,这时可以高过、大过、并征服权力、说服权力的不仅是科学家理性的数据与推算,更是我们普通人的情感、情绪与愤怒。

    情感就是力量。我们要相信这句话。

    园里被拆迁的居民们,为此做了所能做的事。他们在屈辱中抗争、坚持,而最终又在屈辱中妥协和无奈。十二月,这里需拆迁的房屋有一半被夷为平地时,我家经过我精心修饰的租房和前后左右的房屋一样成为废墟了。而那些碎砖乱瓦中垂着挂着的钢筋与铁丝,如一蓬乱草散散落落着。猫窝在废墟中如一把沙粒消失在沙漠中。在据说的设计中,会有一个立交桥的旋空转弯正在我家的房顶上和庭院的半空中。原来的租房合约是四十年,现在只过了三年就告一段落了。我曾经设想让自己的生命和写作了结在这711号园中53号院的人生轨迹,像蚂蚁的行走路线样,随便被一只脚和一阵风就给改变了。

    那天黄昏到来时,落日又一如往日把宁静带到了没有围墙的园子里。远看还是一片树林,而稍近就是一片废墟的园内已经没人了。拆迁队中雇请的城郊的年轻人和农民工们也都下班回去了。偌大的废墟中,这时只有我和我木呆僵硬的情绪与盯着倒房留下的残垣断壁而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痴痴的目光,直到有一声温和的猫叫,把我从那木呆中摇醒拽回来。

    低下头,我看见我养的野猫都围在我身边。它们“喵喵”地叫着,蹭着我的双腿转来转去,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安慰我。我弯腰抱起了年龄最长、每年都生儿育女的老黄猫,带着它和它的子女及亲友团们朝着黑夜走过去,就像一颗老灵魂和一堆小灵魂们走在荒芜的坟墓间。那一夜,我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到有一个比我更爱自然与猫的年轻女子陪伴着我,我俩一块带着无数的野猫和野狗,逃离着北京的繁闹、发展与人海,到了一个除了蓝天、白云、河流、芳香、鸟雀和茂盛的植物、繁多的昆虫再无他人的世界里,重新建起了一个新的园子与庭院,开始了新的写作与阅读、种植与养育,喂了无数、无数的猫和狗,蜻蜓、蝴蝶每天都从花草树木上带着爱和芳香飞下来,落在猫的背上、狗的耳朵上和我的笔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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