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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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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露一过,为了赶在浓霜遍降之前把做成坯子的砖瓦通统赶烧出来,窑子上增加了劳力。柯碧舟也被派去给烧窑师傅阮廷奎做小工。

    砖瓦窑的小工,主要活儿是拌和煤巴,遵照窑师傅的命令捅火,添煤,到闭窑的时候,挑挑窑田水。活儿不算挺重,但却离不开窑子,一天到黑都要在窑子旁守着,晚上也得睡在砖窑边上搭起的草棚里。这就很辛苦了。

    一窑砖瓦烧成,阮廷奎要柯碧舟回集体户好好歇息,待出完窑,重新装进砖瓦坯子,还要连轴干几天呢。

    足有一个星期没回集体户了,柯碧舟离开窑场,放快了脚步,往湖边寨上走去。正是午后,秋阳明丽璀璨,徐徐的秋风中送来阵阵野菊花的香味儿。柯碧舟心头畅快地想,回到集体户,把积存的脏衣服洗洗干净,舒舒服服休息两三天,该是多么愉快啊。

    走进男生寝室,柯碧舟急忙去拿前些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奇怪,放在床脚架子上的脏衣服都不见了,床底下的脚盆也不见了。而床上,却变得焕然一新。他原来铺着的草席被卷了起来,换上了垫褥、新床单,被子、帐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床头枕边,还搁着一件黑色的毛线衣。柯碧舟记得这是前些天里杜见春打的,他抖开一看,毛线衣打成男式样,叠领,叶子绞莲花的图案,很是新颖美观,大小和自己那件旧毛衣差不多。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杜见春干的。

    “这是你请杜见春打的吗?”躺在床上午后小歇的肖永川探出头来道,“打得真好看!柯碧舟,你好福气啊,杜见春帮你把帐子、被子全洗了。刚才把你床架上的脏衣服也搜去洗了。”

    柯碧舟心里又感动又不安,他转过脸来问:“她这几天没出工?”

    “湖边寨女劳力的活儿都干完了。油菜、麦子、豌豆、胡豆,该抢种的田土都种上了。栽洋芋还不到时候,得等十天半个月的,队里放妇女好些天假哩。”肖永川羡慕地说,“说来说去,女的还是比男的舒服。这几天我参加抢收晚米,实在累坏了,一回来只想往床上倒。”

    “也要注意劳逸结合,量力而行,你说是吗?”柯碧舟答了一句,走出男生寝室,看看杜见春屋里门关着,他决定到沟渠边小石桥那儿去。杜见春在给他洗衣服,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湖边寨外洗衣服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在后头坡脚的小溪旁,一个就是在门前坝小石桥那儿的沟渠边。一般地来讲,后头坡脚远一些,水流得也慢、去的人少些。如果衣服多,或是洗被子、床单、帐子一类大东西,大伙都愿到较近的小石桥边去。那儿的水清凉,流得也急,洗起衣服来爽快。

    顺着弯弯拐拐的石级山道走出寨去,柯碧舟心里像淌过一条暖流,热烘烘的。杜见春对他那么好,使得他内心中不时地涌起一阵阵激情。他时常觉得,刚认识杜见春那半年经常闪现的念头,又在泉涌般冒出来了。随着和杜见春的接触日渐增多,她的形象又变得鲜明而有光彩了。连着在砖窑上七天没回集体户,他空闲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她在集体户里干啥,晚上睡得早吗,我不在,她要挑水、冲煤,琐碎事儿不算少呢。往事也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们认识,是在七〇年夏天,她推门进集体户躲雨;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她出头打退了“强盗”和“侠客”几个流氓,护送他搭上卡车;他们熟悉,是在那一夜防火瞭望哨值班……所有这一切,经历的时候,感觉并不那么深刻,可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很有滋味的了。

    但是,每次只要一想到杜见春轻佻地大笑着截断了他激情难抑的叙述,柯碧舟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异样的酸辣味。他甚至记得,杜见春怎样把他写的稿子《天天如此》轻蔑地一扔,回身就走的细节。后来他理这些稿纸的时候,止不住悔恨地掉了泪。他还记得,当她听到苏道诚带着明显的贬斥口吻讲到他的家庭出身以后,他们之间便倏然冷淡、疏远了。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襟怀坦荡些,完全不必耿耿于怀的。可也就是这些细枝末节般的小事,却像刀痕般留在他的心上,很难抹去。

    命运使得他们两人又凑到一块儿来生活,又开始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新的感情,但那逝去的往事,却时常悠悠然浮现出来,刺激柯碧舟的神经。更为重要的,他时时都追念着邵玉蓉。玉蓉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这个朴实、丽雅、俊秀的山寨姑娘,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常会觉得,玉蓉还活着,有什么话要同她去讲,他老是情不自禁地往湖边砖木结构的小屋走去,常常是走到了院坝跟前,他才意识到玉蓉不在屋里,而是在黄土坡上。于是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玉蓉的墓前,久久地伫立在那儿;或是抱几块石头,把她的坟堆圈垒起来;或是采摘一束野花和着松柏枝叶,献到她的墓碑前面。那一回杜见春坐在集体户门前等他回家,他其实是到玉蓉墓前去了,所以才耽搁了那么久。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讲出口,他才搪塞说自己坐在田埂上沉思。

    正因为这样,他能及时地抑制内心深处自然而然泛起的感情的波澜,能处理好与杜见春的关系的。他叮嘱自己,要冷静,要谨慎,不要被眼前的情景迷惑。他不无谦卑地想过,政治上的风云变幻是极快的,别看杜见春父亲这会儿落难,眨眼间,她爸爸很可能解放出来,重新担任领导工作,到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革命老干部的女儿,而自己呢……所以,在生活上帮助杜见春渡过了难关,在杜见春逐渐为湖边寨群众认识以后,柯碧舟有意识地回避着杜见春,他不到女生寝室里去,也不主动找她说什么。他怕陷进感情的罗网,遭到更大的打击和痛苦。

    理智上有这么明确的认识,柯碧舟也努力照自己的认识去实行,而感情这怪物,却无时无刻地在挑逗他、引诱他、折磨着他。在现实生活中,哪一个人没有这样的体会。理智需要摈弃的东西,感情非要顽固地捡回来。特别是杜见春对他的关怀、体贴,更叫他感到焦躁不安。躺在床上,他总觉得杜见春那热辣辣的撩人的目光在瞅着他的脸。

    多少日子来,柯碧舟就在这重重矛盾中犹豫徘徊,在理智和感情的漩涡里打转转。杜见春给他清理换洗了床铺,送给他一件黑色的新毛线衣,犹如滚滚的热浪,兜头兜脑地袭来,把他围裹住。他的心也是热的啊,哪能见此而不动情呢!

    走出寨子,一眼看得到那条绕弯打拐的沟渠水,在门前坝的田土间蜿蜒流过。为过马车而架的青岗石小石桥侧边,杜见春穿着一件黄白色彩条布衬衣,正埋头洗着什么。

    柯碧舟甩开双手,大步走到小石桥上,不无激动地叫着她:

    “杜见春,快让个位置,我来洗。”

    显然是没有料到柯碧舟会到这儿来,杜见春急骤地猛一抬头,双眼闪烁出晶亮欣悦的光彩,她用劲地点着头:

    “行,这儿有几件衣服,还没刷过呢!你到这儿来刷。”

    她伸出湿漉漉的手,指着身旁一块磨光面石板。

    柯碧舟顺从地跳到磨光面青石板上,双手轮换交替地捋着自己的衣袖。

    “等等,先给你看一样东西。”杜见春不等他俯身拿衣服浸到水里去,又似想起了啥,朗声叫起来。

    “看什么?”

    杜见春抓过一条没洗的手绢,把一双湿手揩揩干,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说:

    “你不是让我想想叫湖边寨富裕的道理吗,这两天休息,我和好些老伯妈聊过,了解到一些情况,又根据自己的认识,写下几条湖边寨为啥穷的原因。你看看,对不对?”

    柯碧舟接过纸条,展开一看,白纸上写了三条原因。头一条写的是解放二十多年来,湖边寨人口剧增,由一九五〇年的全寨九十六人,变成了今天的三百一十四人。而土地耕作面积,除了砍掉果园增加了几十亩水田以外,几乎还是解放那年的田土。而这些田土上栽种的东西,又很单一,都是谷子、麦子、包谷、油菜、洋芋、荞子、黄豆、巴山豆这几样。过去九十多人,耕种这点土地;这几年三百多人,还是耕种这点土地。造成劳力过剩。

    第二条贫穷的原因,是农业生产条件差,有多种经营条件的,偏偏不利用。最明显的例子,是把可以赚钱的果园砍掉,变成了水田。另外,鲢鱼湖有水不喂鱼,好些坡上的沙土可以栽花生的,不许栽,一律栽包谷,可栽包谷产量又很低。山坡上、大树林里有的是山货特产、珍贵药材和一些野物,没有组织劳力采摘捕获,怕让人说反对“以粮为纲”,走资本主义道路。

    杜见春和湖边寨社员商讨得出的第三条贫困的原因,纯是近些年来人为造成的。过去生产队实行划组作业,包工到组,按产计酬,因而耕作精细,产量也高。这些年来出工一窝蜂,干活磨洋工,记工按人头,耕作胡乱弄。粮食产量老是上不去,要不是高榜田抽上了水,湖边寨每年每人平均口粮老在二百六十斤到三百斤之间打转,不够吃。发电抽水以后,高榜田增了产,口粮基本过关了,但每人年平均收入只在六十到八十元之间。一个劳动日工值,高的年成是五六角,低的时候只有一二角。

    纸上写的这三条贫困的原因,柯碧舟近几年来也常听社员们在田头、土边、火塘团转摆谈。平时没在意,听过也算了。经杜见春这一搜集整理,问题的所在显出来了。只要找到了原因,改变这些不利的做法,湖边寨不就能逐年富上去嘛!柯碧舟看着看着,眼睛明亮起来,他兴冲冲地把纸折起来,乐呵呵地对仰脸望着他的杜见春说:

    “好,你干得好极了,原因找得太对路了!杜见春,我们把这些原因多对社员们讲讲,大伙儿脑子里都有了认识,秋后开会讨论明年的活路安排,不就能改变些做法了!”

    “不行。”杜见春摇摇头,深思熟虑地说,“暗流大队,是左定法当权,即使一些干部和社员有认识,想改变现状,可左定法拿一顶方向路线错误、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压来,说你想复辟倒退,哪个还敢动哩!”

    柯碧舟脸上的喜色消失了,他瞪着眼,一筹莫展地摊开双手,叹了口气说:

    “那……那就老是这么穷下去,才叫方向路线正确,不走资本主义道路啰!”

    “这问题,我也老在想,但总也想不通。我们先不去管它吧,”杜见春把手一挥,说:“我倒有个办法,想试试。”

    “什么办法?”

    “搜集了这些贫穷的原因,我看,镜子山大队,同样也有这类毛病。反正左定法是不会听我们建议的,我想,镜子山老支书周凯旋是个老贫农,也好说话。干脆把这个抄一张,给他送去。”杜见春双手比画着,放低了嗓门,说着自己心里打定的主意:“老支书要觉得这些有道理,他会在工作中纠偏的。待镜子山克服了这些弱点,富起来了,不就以实例教育了暗流大队嘛!也不枉我们费了这点心思。你看行吗?”

    柯碧舟脸上又露出了兴奋之色,两条眉毛扬起来,拍着手说:

    “对,杜见春,你想得太好了。这样也稳妥,就这么办。”

    “那好!”杜见春爽利地把柯碧舟手中的纸夺过来,以带着嗔意的命令口吻道,“有空儿,我就去镜子山。这件事谈到这儿,完了!你快蹲下洗衣服吧。”

    柯碧舟疑虑地瞅了杜见春一眼。她蹲在一块石头上,穿着一双偏带布鞋,蓝布裤挽到膝盖那儿,彩条衬衣的袖子边被水沾湿了一点,略显零乱的乌发有两绺从额上、耳边垂落下来,拂着她那因休息得好而容光焕发的脸。这张脸比几年前消瘦了些,白皙了点,但那浅浅的弧形眉,端正的五官,流光泛彩的双眸,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几颗晶莹的水珠,溅在她的乌发、眉毛上,更增添了她的几分妩媚。

    杜见春意识到柯碧舟在入神地瞧她,她眼里含着笑意,微垂着头,任凭他尽情打量,她拿起一件衣服,在水里漂洗着。明媚的秋阳在清澈的渠水上嬉戏闪烁,水波不时泛起点点银光,一不说话,小石桥边竟是那么静,只有沟渠水在轻吟低唱着往桥洞里淌去。

    柯碧舟看杜见春只顾洗衣裳,不再说话了,他也随即蹲下身子,把一条劳动布裤子在青石板上摊开,擦上肥皂,用刷子“嚓嚓”刷着。

    “我想问你!”杜见春突如其来地开口了,嗓音比起先说话还响亮,柯碧舟应声抬起头来,发现杜见春两眼闪闪有神地紧盯着他,他连忙低下头,照旧刷裤子,可老是刷着脚管那地方。杜见春继续说:“柯碧舟,听说我挨了白麻皮毒打,你为啥和玉蓉来看我?松杉坡上,你劝我回去,我不走,你为啥哭?”

    “啊,”柯碧舟禁不住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想到,杜见春会提出这样两个问题。他刷裤子的动作缓慢了,低着头,没有看杜见春,眉心之间蹙起了一小团疙瘩。他差不多自言自语般说,“问这个……”

    “是问这个,你回答吧!”杜见春固执地催促着。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有些急迫。

    柯碧舟抬起头来,坦然镇定的脸向着杜见春,凝定地望着她,喃喃地轻声低语道:

    “你要问原因,也是极简单的……”

    “极简单的?”

    “是啊,因为你所经历的事情,我也都经历过。我同情你,知道人在那个时候,最需要安慰和关心……”

    杜见春记得,柯碧舟曾经说过,他也想寻短见,但杜见春并没听说,白麻皮也打过柯碧舟啊!她眼里掠过一片惊疑的光,忍不住问:

    “白麻皮也打过你?”

    “白麻皮没有打过我。但像白麻皮一样的人,曾经也像白麻皮打你那样地打过我……”

    “那是什么时候?!”

    “‘文化大革命’初期。”柯碧舟垂下眼睑,狠劲地刷着裤管,他不想说这件往事。

    杜见春却急于想知道,她停止了洗衣裳,倾身过来,追问道:

    “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详细些?”

    柯碧舟回眸瞥了杜见春一眼,略一点头道:“那时候,社会上盛传着这么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们学校里,每个教室门口,都贴着这么两条对联。还加了横批,有的横批是‘绝对如此’,有的横批是‘基本如此’。记不得是哪个人了,反正是王力、关锋、戚本禹这三个家伙中的一个,表态说‘基本如此’,就是说这个对联基本正确。学校里两派,一派说‘基本如此’,一派说‘绝对如此’,争论不休。那天我到学校去,听了两派辩论,低声地对身旁的谢楠康说,不管是‘绝对如此’和‘基本如此’,都不对。哪晓得,这话被身旁的人听见了,他当即大声嚷嚷起来,两派的人都向我扑了过来。我就这样挨了打,不过不是用铁棍打的,而是用体操棍打的……”

    “……”杜见春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还是谢楠康设法背我到了医院,包扎以后,又叫了车子送我回家。”柯碧舟话音干涩地说着,舔了舔嘴唇,补充道,“妈妈见我的头被打破,守着我哭了一夜……”

    “你妈妈,”杜见春听柯碧舟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他的家庭情况,记得,邵玉蓉不是曾说过,柯碧舟的妈妈是苦出身嘛!杜见春心灵上的琴弦被柯碧舟深沉的语调拨动了。她从水中提起湿浸浸的衣服,双手使劲绞着,生怕柯碧舟不讲给自己听,便尽可能自然地把话引上去:

    “你妈妈叫啥名字?”

    “她叫柯惠兰。”这次,柯碧舟没像过去一样拒绝,他半垂着头,脸上遮着一层阴影,沉默了片刻,一面使劲刷着裤子,一面补充说道:“我是跟妈妈姓的。说起来,我妈妈也是苦出身,外婆一家都是租种地主的田过日子的。听妈妈说,她小时候很苦。妈妈的哥哥,实际上就是我的大舅,得罪了乡公所混事儿的,乡公所要抓他的丁,他被迫空手逃了出去。大舅是外婆家的好劳力,他逃走后,日子更难过了。后来,乡下发大水,外婆一家都淹死了,妈妈死里逃生,被一艘船救了起来。那年她才十三岁,望着大水哭了整整一天。她一个姑娘,怎么在人世上活下去啊。正巧,上海的纺织厂到乡下招收童工,由同村几个老人做主,签字画押,拿到十块钱,便随着工头到了上海的纺织厂。”

    “这么说,你妈妈是童工出身?”杜见春眨巴着双眼,插进话来问。

    “是啊,童工的生活苦,电影和戏里都反映过,我和妹妹也听妈妈讲过好多次。”柯碧舟把刷好的裤子推到一边,又拿过一件上衣来刷,杜见春俯身过来,伸手把柯碧舟刷好的裤子抓过来,放进沟渠水里清着。伴着沟渠哗哗的水声,柯碧舟接着说:“‘文化大革命’前,妈妈最喜欢听沪剧《星星之火》的唱段,她还带我和妹妹去看过这个戏。我记得,她一边看戏一边落泪,还对我们说,戏里面小珍珠受的苦,她都受过。”

    杜见春不解地转过脸去问:“你妈妈是童工出身的女工,怎么会嫁给你爸爸的呢?”

    “妈妈长得漂亮,被厂里一个工头看中了。那工头的老婆吃白面死了,他就逼着妈妈嫁给他。妈妈死不依从,他就喊了一帮流氓打手,趁妈妈下班回家硬把妈妈塞进出租汽车,拖进了新房……”

    杜见春的脸拉长了,低声问:“这工头就是你父亲?”

    “是啊,他帮资本家办事儿,当走狗还不算,又是个‘包打听’,巡捕房的密探。妈妈说,他告发过地下党,使得领导罢工的共产党员被抓进了监狱。在厂里也是经常打骂工人,民愤很大。”柯碧舟的脸垂得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因为他有这些罪恶,解放后被捕,押送苏北大丰农场劳改,不到两年就病死在那里。”

    “嗨!当初你妈妈为什么不坚决反抗?”杜见春愤愤不平地站起身来,把裤子往石板上一扔,跺着脚挥着拳头说:“要叫我啊,非和你爸爸斗到底不可,宁死也不从!”

    “是啊,妈妈也曾和我说过,早知我和我妹妹碧霞要这样受人歧视,她当初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柯碧舟缩着肩膀,愀然不乐地低语着:“我何曾不这样想过,我何曾不多次责备自己,像我这种人活在人世间干什么?不过,我仍然很爱我的妈妈,我不恨她,不责备她……”

    杜见春定神屏息地瞪着柯碧舟,眼里闪出一丝惊愕不解的光。

    柯碧舟喘了口气,继续低沉地说:“杜见春,也许我的认识有错误。我觉得,万恶的旧社会摧残了许许多多善良的人,我们不能指望所有的善良人都像样板戏中的杨白劳那样抡起棍子打地主。《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原先也是自杀的。我妈妈也是被旧社会摧残了的许许多多善良人之一。拿你来说吧,你会打拳,可你面对白麻皮的谩骂毒打,不也是只得忍气吞声吗?当时当地,总有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

    杜见春慢慢蹲了下来,她一直没吭气,听着柯碧舟讲。直待察觉他已经讲完了,她才讷讷地问:

    “你父亲被捕,是哪一年的事?”

    “一九五一年。”

    “那一年你几岁?”

    “两岁。”

    “你只有两岁,那你妹妹呢?”

    “她还在我妈妈肚子里。”

    “……”

    杜见春张了张嘴,没再问出话来。柯碧舟的家庭情况,是她这种经历的姑娘很少听到的,她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手里抓着清洗的裤子,痴痴地蹲在那儿。

    柯碧舟埋着头刷衣服。他觉得情绪激动,心头压着的磨盘推开了。在杜见春问他话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像在接受审讯,这是多么阴暗不光彩的家庭背景啊。他从来没对第三个人讲过,也非常怕别人问他。今天,他把这些情况都对杜见春讲了。奇怪的是,讲完以后,他感到一阵轻松。他觉得他都照实讲了,一点也没隐瞒。他知道杜见春听后是不会有啥好感的,这样也许更好些,也许能使他们之间一直保持正常的同志关系。他不敢奢望,杜见春也会像邵玉蓉一样看待他的家庭。玉蓉那样的姑娘,毕竟是很少的。

    一只红尾巴蓝羽毛的点水雀儿,从沟渠旁的漆树枝丫上,“叽叽叽”叫着,直飞下来,它在水面上点了一点,又倏地掠过水面,飞到对面的窄田埂上。

    小石桥边很静,柯碧舟在刷衣服,杜见春把清洗的衣裳,一件件又拿到渠水里漂洗着。

    沉默了好一阵儿,杜见春又说起话来,话语中透露出体谅和关切:“看得出,为了这个家庭,你背了很重的思想包袱。”

    柯碧舟“嗯”了一声,仍没抬起头来。

    “过去,我听了会很厌恶的。”杜见春忽又没头没脑地说,但声音很低,生怕刺痛了柯碧舟的心,她接着说,“经过了这几年,我开始懂得了。柯碧舟,我觉得,你家庭出身虽然不好,可你人好,你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尤其是对我……”

    柯碧舟触电一般地抬起头来,他看到杜见春激动得胸脯起伏,两眼灼灼闪光,嘴唇微微颤抖着,话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轻柔温顺,一个个字都打动人的心:

    “……好久我就要对你说了,和苏道诚、肖永川、王连发那些人比起来,你要好多了。我、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答复我吗?”

    柯碧舟询问似的望着杜见春,脸上的表情证明他在等待着杜见春的下文。

    “你很爱你的妈妈,是么?”

    “是的。是妈妈把我和妹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她包了一个工厂伙房师傅们的工作服,还帮人家带孩子,直到一九五八年,进了里弄生产组。六十年代初,里弄生产组到纺织厂去代工,厂里见妈妈做得很熟练,就把她留下了。”柯碧舟的脸色略微开朗了一些,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刷完,顺手扔进沟渠水里清洗着,沉思般含着感情说:“妈妈的性格很软弱,逆来顺受。但她有一颗很好的心,她对我和妹妹都非常关心和钟爱……”

    杜见春点着头,相信地说:“很明显,你对自己的妈妈有很深的感情……”

    “你不会说我没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吧。”柯碧舟截住杜见春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没这样想。”杜见春摇摇头,“我倒觉得,你这个人很重感情,无论是对你的妈妈,还是对你的妹妹,对……对邵玉蓉,你都有很深的感情,是吗?”

    柯碧舟不知杜见春为啥这么说,他迷惑不解地瞅着杜见春,机械地回答:

    “是的。”

    “那么,”杜见春的脸上蓄满了明媚的秋阳,她专注地望着柯碧舟,柔情溢胸,脸呈羞色,吞吞吐吐地问,“你对我是不是也、也会……”

    柯碧舟从杜见春的言语神态,完全猜到了她将说些什么,他有些着慌,轰轰的闹响充满了耳膜,来不及多加思索了,他觉得自己比杜见春看得远些,他必须提醒她。他摆着被水泡白了的手,垂下了眼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不要忘记,杜见春,我是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这样的烙印永远不可能消失的。我们之间……不可能……你一定记得,你当初这么对我说过……”

    杜见春的身子往后一仰,红润发亮的光彩从她脸上倏然消失,她的脸眨眼间变得煞白,眼睛里闪过一片惊愕的光。

    但柯碧舟一点也没察觉她那有些窘迫和不知所措的神态,仍旧垂下眼睑,背书一般干巴巴地往下说:

    “命运使得我们很接近,只能到此为止了。我也早想跟你说这些话了,杜见春,但总没有机会。今天正好把话说清楚……还有,你送我的毛线衣,我看到了,我不能收你的。你自己也没……”

    “你不要算了!”杜见春突然锐声嚷叫起来,她那颇厚的嘴唇哆嗦着,饱含泪水的怒目横掠过来,愤愤地说:“你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接受你的恩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许你拿我的东西!拿来。”

    柯碧舟还没意识到刺伤了杜见春的心,他愣怔地望着杜见春变态的脸,吃惊地问:

    “我、我哪里拿,拿了你东西啦?”

    “这不是!”杜见春猛扑过来,抢过柯碧舟手中还没清洗干净的衣服,柯碧舟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最后刷洗的正是杜见春的格子布上装,他想解释什么,杜见春夺过衣服,往身旁脸盆里一扔,狠狠地跺了跺脚,猛然转过身子,抑制不住地啜泣着,脚步错乱地跑走了。

    柯碧舟慌得大惊失色,他如梦初醒般跳起来,紧走了两步追上去叫着:

    “杜见春,见春,你……”

    杜见春朝着湖边寨方向跑得更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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