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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哈呀,小杜,你还在镜子山耍得欢哪!”赶到隔邻大队铁匠铺子打长铲、长钩的阮廷奎,在镜子山寨路上迎面碰到背着医药箱的杜见春,就扬起两条眉毛,显惊出怪地叫道:“你们集体户有大变动啰!”

    “变些啥?”杜见春一听说集体户有变动,马上联想到了柯碧舟,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阮廷奎显然是要吊杜见春的胃口,他眨动双眼,眯眯含笑地瞅着杜见春说:

    “你猜猜看!”

    “这叫我咋个猜啊?”杜见春急得脸也拉长了。“是哪个拿到招工表了?”

    阮廷奎摇摇头:“不对头。”

    “那么,是有了新的招生消息?”

    “也不对。”

    “那……是给湖边寨新安置了一批知青……”

    “哈哈,你越说越远啦!”

    “窑师傅,你就莫逗我了,快说吧。”杜见春告饶道,“是肖永川要转点吗?”

    “不,是有关小柯的。”烧窑师傅阮廷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大睁两眼,细瞅着杜见春的神色。他早已听消息灵通又爱传话的婆娘缺牙巴说过,集体户里,柯碧舟和杜见春在一个锅里吃饭,两个人很要好。这阵儿,他正想好好摸摸底细哩。

    “啊,是关于小柯的,”杜见春自语了一句,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平的心境,但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颤抖,脸也稍有些变色:“小柯他……他怎么了?”

    杜见春的脸容神态,咋个能瞒得过阮廷奎的双眼啊!老于世故的烧窑师傅阮廷奎放缓了口气,一字一句说:

    “小柯要回上海去了……”

    “他这么急回上海干啥?是探亲吗?”

    “不,是调回上海……”

    “你瞎说!”

    “嘿嘿,我阮廷奎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瞎编些鬼话来哄你一个大姑娘干啥?”阮廷奎见杜见春的脸色在几句话之间就变得纸一样发白,不忍心再和她开玩笑,顶真地解释说,“小柯收到他妈妈的信,说已决定调他回上海……”

    杜见春仍是将信将疑:“他妈妈的信,调回上海?”

    “不会错!”阮廷奎补充说,“小柯跟我在砖瓦场上烧窑子,邮递员送信来,他当场拆开看了。看完还给我看过,信上说得很明白,说是现在有政策……反正我没得哄你,不信你回去问小柯吧。我还忙着请铁匠给砖瓦窑上打捅火的长钩和加煤块的长铲哩。铁匠在屋头吗?”

    “在……铁匠在……”杜见春机械地有口无心地答着,阮廷奎侧转脸,留神细瞅了她几眼才慢慢走开去,她不知道;寨路上有娃儿走过,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她没听见。

    听了阮廷奎说的消息,杜见春遭了雷击一般呆住了。她伫立在秋末寒冽冽的冷风中,只觉得心在往冰窖里沉。

    仅仅是在几天以前啊,杜见春还在指望柯碧舟会对她有所表示,他们俩能在偏僻的山寨上互敬互爱地过下去。只因为偷觑到了柯碧舟内心深处的秘密,发现他仍无限真切地追恋着邵玉蓉,杜见春领会到,恋爱是不能有丝毫勉强,她才断然地作出决定,趁这些天队里放假,来镜子山大队耍几天。一来是平息平息内心深处那旺炽的感情,二来是把她写下的那三条山寨为啥贫困的根由,给老支书周凯旋看看,听听他的意见。

    到了镜子山大队,杜见春发现满寨的大半娃崽都在屙肚子。她想耍也耍不成了,一检查,杜见春找到了病因,那是入秋以后,娃儿们照旧像大热天一样喝冷水,受了细菌感染引起的。她的药箱里没有那么多止泻药,只得依照书上说的,到坡上挖来些中草药,熬大锅汤给娃崽们喝。一天喝两次,连喝几天,直到止住了娃儿们普遍屙肚子的情况为止。

    挖药啊,熬大锅汤啊,烧火啊,分药汤水啊,从天亮到擦黑,杜见春忙得坐下来说几句闲话的时间也没有,偏巧霜降过后这些天,气温骤降,几阵大风,刮尽了老树上的黄叶,节气虽没到立冬,冬天的迹象却已经显出来了。天老是阴着,飘飘洒洒的蒙蒙细雨,日夜不息地落下来,路上、山野上,四处都稀渣渣的。杜见春白天忙,夜晚懒得回湖边寨去,镜子山寨子上的姑娘拉她在闺房过夜,一晃几天过去了。

    娃崽们的屙肚子病,在喝了汤药之后,一场[1]之内,都先后好了。杜见春正准备回湖边寨去一次,不料老支书周凯旋又找上了她,乐呵呵地问:

    “小杜,有空闲吗?”

    杜见春瞅瞅天色,细雨霏霏,冷风飕飕,回湖边寨去,女劳动力也不会出工,她估摸老支书找她有事,便说:

    “七八天没得回集体户了,想去看看,没啥大事。老支书,你找我有事儿?”

    周凯旋嘴里衔着四寸长的叶子烟杆,满脸皱纹都笑得舒展开了,他压低了嗓门道:

    “小杜,你写的那三条……三条山寨为啥贫穷的道道,我都在大小队会上给干部们讲啦!”

    “啊,大伙儿咋个说?”杜见春听老支书这一说,不由得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写的那三条贫穷根由,会得到周凯旋这样的重视。

    周凯旋从嘴里拔出烟杆,晃着胳膊,眉飞色舞地说:“拿句山区的老话讲吧,你那三条道道,经我在会上一讲,就像是鞭炮扔进了雀儿窝,炸飞起来了!”

    “真的吗?”杜见春喜上了眉梢,睁大了一双既惊且喜的眼睛望着周凯旋。

    “大伙儿都讲啰,这三条道道,把他们心头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小杜,你这回立了一大功啦!”周凯旋伸出手臂,邀请道:“你要有空闲,随我去会上听听吧!”

    二话没说,杜见春便随周凯旋到了镜子山的大小队干部会上。进了会场,杜见春听了一阵,就明白了。原来他们这个会,内容是安排布置今冬明春的活路。干部们扯来谈去的中心话题,都是如何瞒住上头一些人的耳目,把杜见春纸条上写的那三条贫困的原因挖出根子,纠正过来,使镜子山大队富裕起来。这个大队的基层干部们齐心,哪个也不想抽老支书周凯旋的台脚,作自己往上爬的梯子,因此会议开得好热闹。他们一会儿拉开嗓门争执,一会儿哄笑不绝,会场上热气腾腾。整天在坡土上、田坝里劳作的山寨基层干部们,体会是太深刻了:这些年,口号喊得震天响,动不动揪“阶级敌人”“反革命”,哪个想出些点子,就说你走“资本主义”道,弄得大伙儿有劲没处使,有办法没处用,心上压着的石头实在太沉重,肚里憋着的气也实在太大了。一把手周凯旋召开这么个会,大小队干部们的情绪可高哪!

    他们摆谈着、商量着,在本大队范围内保密的前提下,首先改变拖大帮干活的办法,每个生产队划成几个作业组,按照农活的数量、质量评工记分。队干部要对各个作业组每一阶段的农活,进行检查,坚决改变按人头评工分、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的笨办法,杜绝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其次,成立副业组,发展多种经营,栽种花生、烤烟,保护已有果树,不能任由社员、娃儿摘果子吃。坡上挖山塘,既蓄水灌高坡田,又能养鱼。还扯谈到限制人口剧增,计划生育,这件事不必瞒人,完全可以大张旗鼓抓起来,坚决按娃儿的年龄大小分口粮,决不能有一个户口就分一个成年人的粮食。

    看到自己搜集群众反映,总结出来的三条意见,被镜子山大队的干部们这么重视,杜见春心里啊,就如同喝了蜜一样甜。她在会议室里,帮着他们作记录,计算数字,把各队报出的可以栽种花生、烤烟的沙土面积打合计,把各队提出的困难,一个个记下来,以备提供给老支书周凯旋会后思考……

    会议连着开了两天,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么充实啊!杜见春不急于回集体户去了,她要等干部们最后议决出一个结果来再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柯碧舟,让他也高兴高兴。

    谁料到,今天下午干部们议决今冬明春的计划,阮廷奎却在晌午时分来到了镜子山,像给杜见春心里扔了一颗炸弹那样,把柯碧舟要回上海的消息告诉了她。

    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是多么出人意料啊。

    犹如一大盆刚化的冰水,兜头兜脑泼在杜见春身上,她浑身都发凉了。

    是的,这些天来,她忙碌,她感到充实,心情也很开朗,但这样紧张愉快的生活,并没使她把柯碧舟丢置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啊!相反,只要一静下来,只要晚上一躺在床上,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湖边寨,想到集体户,想到一个人生活着的柯碧舟。他怎么样了?独自煮饭吃,独自在夜里写小说,独自……匆匆忙忙离开湖边寨,没有向他当面打一声招呼……实际上我这次离开湖边寨,是在小石桥边对他一怒之下走开的,他会以为我是在怄气,以为我……待回湖边寨,他会如何对待我呢?还我毛线衣?还是接受我的毛线衣,向我道歉……

    多少念头曾在杜见春脑子里浮云似的飘过!理智需要她把柯碧舟忘记,可感情却又顽固地把柯碧舟拖到她身前来。她怎么可能在乍然的决定之后,把柯碧舟从她生活中拽出去呢!难啊。杜见春总算体会到内心矛盾交织的滋味了。

    眼下,什么预感也没有,柯碧舟要走了,要离她而去了!杜见春怎么忍受得了这一打击性的消息呢,她的内心颤抖了。她不能再在镜子山多呆一分钟了,她要赶回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再要多呆下去,也许就见不到柯碧舟了呀!

    想到这里,杜见春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失态。她连一些必须要问的问题也没问阮廷奎,比如说柯碧舟是什么时候收到信的?他开始准备了吗?什么时候动身离寨子?啊,这种事还会拖嘛,当然是收到信以后立即准备,越快越好啰!

    杜见春似乎感觉到湖边寨口上,停着一辆马车,柯碧舟的行李铺盖全捆扎在车上,他坐在车厢座上,赶车的一挥鞭,马车轱辘滚动着,向着寨外驶去。

    马车轱辘仿佛碾压在杜见春的心上,她的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她要看不见柯碧舟了,她得快赶回去啊。

    没和一个人打招呼,没来得及去找老支书,杜见春背着药箱,撒腿跑出了镜子山寨子,一个劲儿往湖边寨疾奔而来。

    还没跑上一里路,杜见春就气喘吁吁、累得胸脯起伏不平了。她觉得心口堵得慌,小腿肚上好似捆了两只沙袋,迈一步都费劲。

    这一天,对她来说,仿佛注定了是个悲凉凄冷的日子。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上,溜滑溜滑,泥巴湿得沾脚,从峡谷里吹来的风,凛冽得像刀子,直往她脸上刮来。杜见春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用衣袖掩住脸,一步步往湖边寨赶去。

    快近寨子了,杜见春极力睁大双眼,向寨子团转搜索着,看看寨口有没有停着马车?那条通湖边去的小路上,有没有人挑着行李铺盖去坐小船?啊,没有,都没有!天气冷,连人影子也看不见。灰暗的天空中,铅色的云层重压着山头。山野里,草木枯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泡冬田里在放水,田缺口子那边哗哗发响。远远近近的山峦,都色调凄淡地耸立在那里。几束粘湿的谷草,落在溜窄溜窄的田埂上。

    杜见春抑制着心跳,怀着从未有过的惆怅、迷惘和孤凄之感,迈着沉重滞缓的脚步,拖着无精打采的身子,走进了集体户。

    “嗬,你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又在镜子山落下户了。”灶屋里,“黑皮”肖永川骑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勾着腰,双手正使劲用新谷草搓着麻绳,杜见春看到,他的身后左右,半间灶屋里都是谷草和搓成的草绳。杜见春并不掩饰急切地想见到柯碧舟的心情,她往男生寝室望了一眼,没看到柯碧舟的影子,不由自主问道:

    “小柯呢?”

    “他呀,大概又到邵大山家去了吧。”

    听说柯碧舟仍在寨上,杜见春略微放了点心,她转过身子,搁下医药箱,诧异地问:

    “你抱来这么多谷草,搓草绳干什么?”

    “哎呀,你还不知道啊,柯碧舟好福气,他要回上海去了。”肖永川继续搓着草绳,半仰着脸说:“这个书呆子,也不知道托运行李、箱子,都需要用草绳,我帮他备好一点。老实讲,柯碧舟对我那么好,我也呒啥报答他,这次正是个机会,给他多准备点稻草绳吧……”

    肖永川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杜见春一句也不回答,眼神直瞪瞪的,呆立在屋中央,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肖永川瞥她一眼,直起腰来说:

    “嗨,你以为我骗你,不相信,是吗?嗨嗨,老实跟你讲,开始我也不信,听阮廷奎说了以后,我以为现在关于知青有了新精神,死赖活缠让柯碧舟把信给我看,他拗不过,刚才把信给我看了。你看,信还在我袋袋里呢!”

    一切,都在证实阮廷奎说的是实话。杜见春自言自语般说:

    “这么讲来,他是要走了……”

    “当然啰!”肖永川并没留神杜见春的神态有啥异样,埋着头,继续用劲地“沙沙沙”搓着草绳,粗声大气地接嘴说:“再戆的阿木灵,也不会错过这种好机会。嗳,这不是一般的招工招生啊,杜见春,这是回上海,你懂吗?回自小长大的上海。外滩、百货公司、西郊公园,只有上海才有。啥地方好跟上海比?……”

    杜见春还是一直没接嘴,肖永川奇怪了,他猛一抬头,道:

    “嗳,你还不相信啊!不相信你看,看他妈妈的信……”

    接过肖永川递过来的信,杜见春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慢慢展开信纸俯首看着:

    碧舟吾儿:你好!

    刚给你去信不久,又给你写信,不为别事,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儿相告。

    昨天街道乡办的负责同志来家对我说,因我两个子女都在外省插队落户,身边无儿无女,根据最近国家有关文件规定,我的两个子女中,可以有一个回到上海来,重新安排工作。要哪个回来,由我决定。

    听见这一喜讯,我昨夜一宿未睡,思来想去,我决定让你回上海来。一来你年龄大了,至今没有抽调;二来你们那儿的知青抽得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在农村,很孤苦。碧霞年龄还小,再说他们那儿抽调的不多,集体户也完整,每个劳动日工值差不多比你们高一倍,她劳动勤快,还能自力更生。收到信,你准备准备,回上海来过春节吧。随信寄去车费四十元,注意查收。

    匆匆祝

    进步!

    母字七三·十·二十三

    杜见春捧着信纸,痴痴地站着。事情非常明确,柯碧舟要离开湖边寨了,不是探亲,不是短暂的离开,而是永远离开湖边寨,回到上海去。肖永川说得对,谁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而且,按照国家规定回沪,组织上一定会给他安排工作的。看到母亲的信,柯碧舟自然会高兴地整理好他的东西,马上赶回上海的。他插队落户五年了,没有回过一次上海,多么想回去一次啊!只是因为考虑到让妹妹柯碧霞多回去两次,只是不想给工资不高的妈妈增加负担,他才坚持每年冬天在山寨上过的呀!他应该回去,应该快点儿走。

    在杜见春此时此刻的思想中,柯碧舟离开山寨,回到上海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她绝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责怪一个想脱离山寨的知青为“革命的逃兵”了。要知道,多少在外地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们,对回到上海去,都怀着求之不得的心情哩。

    从这个意义上说,杜见春为柯碧舟感到庆幸,觉得该向他祝贺,高高兴兴地送他上火车。不是吗,自己所爱的人有了更好的命运,她理当喜出望外,让他愉愉快快地走向新的生活,这才是崇高的情操哩!

    可感情这个东西,是多么叫人难以捉摸啊!知道了柯碧舟将要回上海去,杜见春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相反,她只觉得从什么地方甩来一副铁链,把她的心紧紧地缠绕了起来。

    柯碧舟要走了,她将要在湖边寨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不知道她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会给她也写上这样一封信。几个月前,在崇明农场的杜见新来过信,她说农场普遍上调,和她一起去农场的同学和职工,差不多都抽调回上海工作了,她虽然离开了与小偷、架犯们为伍的专政队,但抽调却毫无希望,理由极简单,她的父亲仍在“全托”;妈妈关进“牛棚”,也属于“半托”状态,她们家仍贴着封条,她不能回市区工作。妹妹尚且做好长期在农场的准备,她杜见春在山寨的日子,那就更长了。什么时候,爸爸妈妈的问题有个了结啊。半年、一年,三年、五年,多么漫长啊!柯碧舟要是走了,杜见春连这个严寒的冬天,也难以熬下去。

    “不,不!”杜见春内心深处那激浪狂涛般的感情在嘶声呼喊着,“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柯碧舟啊!”

    一封短短的书信,杜见春竟然看了老长一段时间,这不由得使肖永川心奇了,他停止了搓草绳,不让人觉察地侧转脸来,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杜见春。

    啊,他看到了什么呀?杜见春泥塑木雕般站在那儿,信纸在她的手里“嗤嗤”发响,脸色阴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角上闪烁着星光。尤其是她那起伏不平的胸脯,更叫肖永川感到,她内心的波涛是多么汹涌澎湃。

    肖永川像被人揪住耳朵提拎了两下似的,顿时间明白过来。杜见春是因为柯碧舟要走啊!看出来了,哈哈,这下被我看出来了,这个姑娘对小柯有意思,她舍不得柯碧舟离开她哪!怪不得她平时对小柯那么好哩,又帮着洗衣服,又帮着洗铺盖。这不单是感恩的心理,不单是一般的互相帮助哩!这是深厚的感情啊!

    在肖永川的心目中,对爱情从来没有一个系统完整的概念,他也不可能体察杜见春此时此地的心境。相反,他倒认为,杜见春这会儿表现出来的失态,有点可笑。难道你要在这个当儿,拖住人家,不让人家走,这可能吗?哈哈,真笨。同时,他也为柯碧舟有些抱不平,回上海安排了工作,一个年轻小伙子,还怕找不到对象?人家为啥要找你这个插队落户的?想到这儿,他重又拈起草束,交叉放在掌心里,一边搓草绳,一边问:

    “杜见春,信看完了吗?”

    杜见春没答话,她的手臂一伸,把信纸递到了肖永川跟前。

    肖永川接过信纸,折叠起来,放进信封,小心翼翼地揣进衣袋里,说:

    “嗳,你讲,这是不是好消息?”

    “嗯。”杜见春极勉强地哼出了一声。

    “依我看啊,柯碧舟是戆有戆福,他当初不到县文化馆去,现在倒能回上海了。他当时要是去了啊,现在就无法回上海了,哈哈。”肖永川故意扯直了嗓门,不时地瞟一眼杜见春,滔滔不绝地道:“不过,话要讲回来。像我们这种人,出身不好的啊,表现不好的啊,就是有抽调机会,也只得靠边站。柯碧舟这次回上海,可是千载难逢,绝对不能放弃的。他要是没这次机会,以后就……”

    杜见春听到这儿,心里“格登”跳了一下,她听出肖永川的弦外之音来了。哎呀,我被他看出来了!真糟糕。

    肖永川的话虽然说得有点露骨,听进去很不舒服,但给杜见春的刺激,恰像是一枚细针戳中了她最敏感的神经,她悸然醒悟道:对头啊,柯碧舟处在左定法、黄金秀这类人手中,还不是同我一样,有啥出头之日?难道我真要拽住他,不让他离开湖边寨?我想到哪里去了呀?

    集体户灶屋里阴森寒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滋滋的霉味。能够回上海去,谁还愿留在这样的环境里?杜见春咬紧了牙关,狠狠地痛责自己:我怎么能显出这副神态?我怎么能这样自私?太不应该了呀!

    回旋风有时候往往比原来的风势更加厉害。杜见春脑子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之后,她一再地暗暗责备自己,蔑视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神色异样,被肖永川都感觉到了,更使她不能原谅自己。不,事已至此,柯碧舟能回上海去,让他去吧,他受的苦太多了,也该有个好的归宿了。愿他今后快活,愿他将来幸福。

    奇怪的是,当产生这些想法后,杜见春备感压抑的心灵略微轻松了一些,她的神情姿态也镇定自如了。

    这正是她的性格中最可爱的东西,也是最吸引人的东西,可惜她自己并没有充分地意识到。

    她拿定了主意,一再扪心自问:我这么伤心干啥?我急匆匆赶回干啥?我抱的是什么目的?一味地任凭感情驱使,会成个什么样的疯子啊!不,镜子山寨上还有好些事要做,下午他们的干部会就要作出重大的决议,我为什么离开呢?而且连招呼也没同老支书打。

    “喂,”肖永川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你说我的话对吗?”

    “对,对的,完全正确!”杜见春嗓音响亮地回答,“我们都该祝贺柯碧舟的运气,对吗?”

    这下轮到肖永川心里结上疙瘩了,他不明白杜见春的态度怎么变得如此之快,他疑惑地瞅着杜见春,杜见春坦然回望着他,点点头道:

    “嗯……对……好吧,我该走了。”

    “你上哪儿去?”

    “到镜子山……那儿还有点事。”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肖永川追问,“再去个十天八天,柯碧舟可就远走高飞了,你们再也碰不上了。”

    “这个……”杜见春健步走到灶屋门口,迟疑地停住脚步,沉吟了片刻,以镇静的口吻说,“镜子山大队下午有个会,我要去听听。这样吧,我吃晚饭前赶回来。”

    肖永川骑坐在板凳上,望着杜见春的背影远去,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嘿,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

    [1]一场:即这次赶场到下一次赶场间的时间。即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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