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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所属书籍: 蹉跎岁月

    杜见春决然没有想到,她的探亲假期会在这么一种忧郁愁闷的情绪下开始。

    从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准备着家人问起柯碧舟的事情。遗憾的是,爸爸上北京开会去了,什么话也没留下来。而令她惊异的是,妈妈、哥哥和妹妹,谁也没向她问过这件事,好像他们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似的。

    杜见春觉得,她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急急赶回来的。可到了家,为啥谁也闭口不谈呢?她纳闷、不解。白天,妈妈和哥哥出去上班,独有妹妹陪伴着她。见新最近才从崇明农场调回上海,正在等待分配工作,形影相随地和姐姐在一起。见春在家里买菜做饭、看电影、逛公园、兜百货商店、添置新衣服,吃得好、玩得好,可就是睡不好。她要晓得家庭对她的恋爱所持的态度,柯碧舟一直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决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了。

    这一晚,是上海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吼啸的西北风拍打着玻璃窗。天阴着,光枝丫在凛冽的冷风中瑟缩发抖。

    姐妹俩早早地睡了,熄灯之后,见春把在嘴边上打了无数回转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在想,你年龄也不小了,有朋友了吗?”

    见新陡的一个翻身面对着姐姐,诧异地回望着见春的脸,看她是不是开玩笑。她发现见春的脸上没一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才抿紧嘴,停顿了片刻,回答说:

    “这些年,我都在农场的专政队里,能有朋友吗?……姐姐,我倒真想听听你的事呢!”

    这正是见春希望的,话题绕上来了,就可以打听到,爸爸妈妈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了。她伸出右手,把见新的手抓在掌心里。见新的手掌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老茧,粗糙、温暖,见春把妹妹的手掌压在胸前,凑近她耳边,悄声细语地讲起她和柯碧舟的恋爱经过。

    匆匆上床,窗帘没有拉拢,路灯光射进屋来,白晃晃地照在墙壁上。在寒风中不断抖瑟的枝丫影子,也在打着战。见春详详细细地讲起了她和柯碧舟认识、相爱的始末。连她本人都暗暗吃惊,有许多事,她自己都认为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纷繁的生活埋葬了,却不料在记忆的仓库里,还保存得那么完整,连细节、手势、对话、眼神都还记得一清二楚。见新借着路灯的微光,看到姐姐讲着讲着,泪水溢出眼眶,淌到了面颊、腮帮上。她紧紧地贴着姐姐散发微温的身子,清晰地感觉到姐姐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听到姐姐的惨遭毒打、身受迫害,联想到自己在农场被押进专政队、整天受人呵斥、训示的遭遇,见新也低声啜泣起来。这样的屈辱,她也都亲临身受过呀。姐姐和那个人的命运,已激起了见新的极大关注。她开始意识到,姐姐的爱情是在长期艰苦的环境里发展起来的,她联系着姐姐的命运、希望、苦闷和憧憬,姐姐的感情是坚贞的,很难根移的。同时,随着姐姐深情的、娓娓动听的叙述,那个还未曾见过面的柯碧舟,在见新的眼里也变得具体形象,而有光彩了。

    当姐姐讲完的时候,已近半夜了,隔壁会客室里的台钟,“当当当”连续敲了十一下。两姐妹都默不作声,见新往姐姐的身子更紧地靠了靠,她能听到姐姐的呼吸,能感受到姐姐的体温,更能理解姐姐急切地想听到她的看法。见新把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到姐姐的额头上去,轻轻摩擦着,耳语般道:

    “姐姐,我能理解你了……你那个人……真好,我希望你、你们好下去……”

    见春凝神屏息般倾听着见新的话。当她听清了见新的话,便以旋风般的速度伸出双臂,紧紧地把妹妹搂住了。

    路灯的微光里,两张脸都闪烁着霞彩,两双很相像的眼睛里都有着晶莹的泪光。

    “见新,家里用电报催我回来,好像是对我的恋爱有意见。可我到了上海,妈妈为啥又只字不提呢?”见春把梗在心头的疑问提出来了。

    “你还看不出来?”杜见新微显惊讶地反问,“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脸,还以为你明白了呢……”

    “不,我心中闷着哪,一点也不明白。”

    “你想想,你回上海以后,妈妈不是让我陪你去看电影、逛公园,就是要我和你一齐去添置新衣服,她又亲自给你买了手表,做了新棉袄,平时老问你,还需要什么?妈妈还特地关照我,让我一个人尽可能把家务事揽下来,尽可能把饭菜搞得丰盛些。这么尽心尽意地照顾你,你说是为了啥?”

    “为了啥?”

    “让你多感受些家庭的温暖,让你从感情上先回到家里来,让你和自己在山寨的插队落户生活,有个鲜明的对比。你懂了吗?”

    杜见春还是蒙在鼓里,瞪大了疑惑的眼睛,摇了摇头,表示还不懂。

    “你呀,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点起码的意思也不懂呢!”见新伸出手指点了点姐姐的额头,直截了当地说,“当你逐渐习惯了上海比较舒适的生活,自然而然便会和你那个人慢慢疏远了呀。到那个时候,妈妈再来劝说你……”

    “啊!”杜见春大吃一惊,原来,妈妈的意图是这样的啊!怪不得,谁也不提柯碧舟呢。杜见春不仅惊愕,内心深处还有些骇然。刚回上海,尤其是才回来的头两天,由于在偏僻的山寨上生活了多年,她自然感觉到,上海生活的舒适和安逸。不是吗,饭桌上总有六七个菜,不是山珍海味,但也够丰盛的了。随着父母亲平反昭雪,重新安排工作,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电视,走到电影院就能买票,才回来几天,她看的电影,要比插队落户几年里看的电影还多。再怎么说,上海的柏油马路总比湖边寨的山区小路好走;煤卫设备齐全的楼房,总比干打垒的泥墙茅屋强。所有这些,都是见春很自然地感觉到的,但她从来没把这种感觉和柯碧舟的关系联系在一起考虑过。这会儿,经妹妹一提,见春才发觉,妈妈正利用这些东西,在往怀抱里拉她呢!陡然间,杜见春警觉起来,她一把拉住妹妹的手问:“这么说,家里是反对我和柯碧舟好的啰?”

    “坚决反对的只有哥哥一个。”见新看姐姐激动起来,轻声柔气地道,“妈妈是不赞成的,但她希望通过劝说,使你回心转意。爸爸对你找一个出身不好的对象,很不理解。但他说过,要经过了解、调查,才表示态度。”

    见新的话刚说完,见春躺不住了,她双手一撑,往起一坐,伸手抓过毛线衣,就往头上套。

    见新被姐姐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她急急地问:“姐姐,你要干啥?”

    “我找妈妈去!”见春斩钉截铁地说。套上毛线衣,她又往肩头上披棉袄。

    见新抓住姐姐的棉袄袖子,劝慰着说:“这么晚了,明天再跟妈妈说吧!”

    “不成,我得把话说清楚!”见春跳下床,给妹妹掖好被子,匆匆走出卧室。

    见新连忙掀开被子,心急慌忙地往身上穿衣服,随着姐姐走到母亲屋门口。

    妈妈屋里,还亮着灯光,杜见春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到妈妈说了声:“进来。”她“呼”地一下推开了屋门,大步走到妈妈的床跟前,直通通地说:

    “妈妈,我要和你谈谈!”

    柳佩芸正披衣坐靠在床栏上,戴着老花眼镜看文件。她的脸上略呈倦容,眼圈有些红,可花白的头发仍拢得很齐整,看到大女儿冲动地走到自己床前,她坦然地一笑,摘下眼镜,语气平缓地问:

    “什么事这样急,非要半夜三更讲?”

    妈妈镇定的态度似乎感染了见春,她顿了顿,牙齿咬着下嘴唇,仿佛在下着最后的决心,当看到妈妈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她时,她开门见山地说:

    “是关于我和柯碧舟的事情。你们明明不赞同,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反而……反而要采取现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方式?”

    “噢!”大女儿这么主动直率地提到自己的恋爱,倒使柳佩芸感到有些意外。在她心目中总认为,只要自己不提及,见春是不会主动说的。她当母亲的,这些天里也一直在犯难,如何和女儿谈这件事。她太熟悉见春了,这姑娘率直、爽朗,认准了的事情,很难让她改变主意。从见春的两封来信,从她表现出来的神情,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爱人,是很有感情的。她不是小孩子了,快三十的人了,选了这么一个对象,绝不会因为家人劝说几句,就改弦易辙的。为此,柳佩芸一直没和见春提起这个话题,而想出了先让她在家里舒舒服服过一段日子的主意。没想到,今天近半夜了,她却冲进门来,挑起这个话题。乍听到见春的话,柳佩芸有些疑惑,可她一偏头,看到没关紧的门口边小女儿的身影,当母亲的什么都明白了,一定是见新把家里人的意思,捅给姐姐听了。柳佩芸朝着大女儿微微一笑,亲切地朝她扬扬手:“来,在床沿上坐下,平心静气地好好谈一下。见新,”柳佩芸又仰起脸朝着门叫道,“你也别站在门口了,一起进来听听。”

    杜见新听到妈妈的招呼,迈进屋来,但她并不坐下,只是把双手放在背后,靠在门框上,听妈妈和姐姐交谈。

    看杜见春直着腰,眼瞅着床头柜上的台灯,气呼呼地坐在床沿上,柳佩芸知道,母女间一场严峻的谈话,是不可避免的了。遗憾的是,老杜不在家,不能和他仔细地交换意见,而坚决反对见春这桩恋爱的儿子去会女朋友,至今还没回来。柳佩芸皱着眉头,一边思索着一边缓慢地说:

    “见春,你走上生活道路,已经七八年了!按理说,交朋友、谈恋爱都是正当的。一般地讲,我们当父母的,也不便来干涉子女的恋爱、结婚。相反,你们在这方面提出合理的要求,我们还是会满足你们的。只是,当父母发现子女的恋爱不妥当的时候,是有权利提出自己的看法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杜见春耐着心肠,点了点头。

    “你是妈妈的大女儿,年龄不小了,但还是妈妈的女儿。妈妈既要把你当成一个快成家立业的大人,又要把你当成一个孩子。”柳佩芸字斟句酌,说得很慢,语气平缓而亲切。“即使妈妈觉得你的恋爱不合适,也得选择一个适当的机会,来和你交换意见呀!你觉得妈妈这么做不对吗?”

    妈妈毕竟是在纺织厂当党委书记的,说话合情合理,委婉而耐心。见春心里完全清楚,妈妈这一番话,都是在回答她刚才的责问,她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能一味地气恼不休,一味地耍脾气吗?不,不能!她今天是来和妈妈谈正经话题的。杜见春的目光落在妈妈脸上,点着头说:

    “妈妈,你是对的。不过,我听不懂,你说我和柯碧舟好不合适,是不合适在哪些方面呢?”

    “感情用事,不够理智,不够冷静。”柳佩芸瞅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杜见新,小女儿在把双臂伸进披在肩上的棉袄袖筒里,睁大了双眼,细听着,显然,连她也意识到,这场谈话将是很费时间的。柳佩芸接着说,“当妈妈的,没有权利代女儿选择对象,可总有权利了解女儿的恋爱情况吧。你的对象柯碧舟,我们还没见过,你却向家里宣布,事情已经定了。叫我当妈妈的,怎么能放心呢?”

    杜见春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鬓发,嘴角上露出了那条含有讽刺意味的笑纹,她心平气和地问:

    “妈妈,你了解柯碧舟吗?”

    女儿的声调突然变得清亮明晰,使得柳佩芸有些不快,她嘟哝着道:“我怎么会了解他呢?还不是看了你信上的介绍。”

    “你不了解他,又怎么断定,我和他好不合适呢?妈妈。”杜见春的语调带着点俏皮味儿,可是很尖锐。连一旁的杜见新也听得出来,姐姐在发起反击了。

    柳佩芸以肯定的口气道:“当然不合适啰!他家庭出身不好嘛!”

    “妈妈!你既没见过柯碧舟,又没详细了解过他的为人,仅凭他家庭出身不好这一点,就断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合适,这是科学的吗?”杜见春抓住了妈妈的话题,提高了嗓门,振振有词地说,“这不是形而上学吗?这不是血统论思想在你头脑中的反应吗?”

    “见春……”柳佩芸拖长了声调,打断了女儿的话,语气中也透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我不同你争理论问题,我是要你面对社会现实。”

    “面对社会现实,那更好!在你和爸爸被关押的日子里,我就是一个‘狗崽子’,被人骂过、也被人打过,遭的害还少吗?到了今天,我们为啥还要歧视出身不好的子女呢?妈妈,他们究竟有什么罪,还要背那么沉重的包袱?”

    见新在门旁插进话来:“妈妈,姐姐说的话有道理……”

    “别扯远啦!”柳佩芸把手一挥,有点生气地截住了小女儿的话,“我和你爸爸是受迫害,而你那个对象的家庭,完全是另一码事!我要你面对的现实是,你选择了这么个对象,首先在抽调后分配工作上,就要吃亏!以后入党、深造、出国……什么事儿都别想!”

    杜见春不禁有些愤愤然了:“照你这么说,一个人出身不好,那就一事无成了?”

    “当然啰!”从妈妈的房门外,响起一个自信的嗓门,母女仨分别转过脸去,杜见胜穿着一件黑色银枪呢大衣,双手插在衣袋里,仰着脸昂首阔步地走进屋来。他用眼睛扫了两个妹妹一眼,面对杜见春站定,手舞足蹈地说:“见春,你是从插队落户的山沟沟里回来呀,不是从月亮上刚刚跳到地球来。难道你还没尝足味道,一个人家庭出身不好,非但是在人前说话不响,低人三分,还要一世苦熬,受尽精神上的折磨。”

    杜见春爱理不理地斜了哥哥一眼,嘴巴一撇,转过了半个身子。她对这个哥哥很反感,爸爸妈妈被关押起来之后,他躲到厂里去,明明每个月有四五十元工资,却根本不顾两个在农村的妹妹,连写信也极少。就是难得有封信,也是怨气十足,牢骚满腹,直怪父母犯了错误,运道不好。信尾还要关照两个妹妹不要回沪探亲,生怕两个妹妹用了他的钱。而当爸爸妈妈一回到家,听见新说,他又是头一个搬回来,不晓得照顾有病的父母亲,只知道穿着打扮,交朋友、谈恋爱,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几年耽搁了他的青春,他要把时间抢回来,尽早结婚,开口就向父母要一千元。他新交的女朋友,见春已经见过一次,仍是位标标准准的上海姑娘,讲究时髦,善于言词,既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懂得裁剪缝纫,也会掌勺做菜,开口闭口不离“通路子”“寻门路”,捷克式家具、电视机、电冰箱。坐在沙发上,也能和人吹吹文学、戏剧、电影演员。只是才二十三岁,比三十一岁的杜见胜,足足小了八岁。见新偷偷地说,这种人才配哥哥的胃口呢!

    杜见春这样的人,怎么会服杜见胜的气呢!平时,她都懒得搭理他呢。

    见妹妹不吭气儿,杜见胜还以为自己一番话,把见春镇住了,他兴致勃勃地道:“见春,听我一句话,以后回到上海,分配一个舒适轻巧的工作,像我们这种家庭条件,上海滩上的男子汉,还不是由你挑一把来选择!多么乐味!多么实惠!你要跟上一个出身不好的插兄啊,一辈子别想有出息了!”

    听他越讲越不像话了,杜见春忍不住冷冷地反驳道:“依我看,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自己!我不相信庸庸碌碌之辈,自私自利之徒,整天只想依靠父母建立安乐窝的人,对我们国家会有所贡献!”

    “嗬,我的话你不听,反而还要来讽刺我!”杜见胜眼一瞪,双手解开大衣纽扣,狠狠地一脱大衣,搭在臂弯上,神气十足地说:“你凶你的,话我还是要说明白。老实告诉你,你要选一个出身不好的人,那是你的事情。不过要是影响到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杜见胜说出这样的话,见春也恼了,她立即回敬道:“我的对象碍你什么事?他和你连面也没见过,怎么会影响到你?岂有此理!”

    “怎么不影响?实话跟你说,车间头头给我打过招呼,要培养我入党。”杜见胜把手上的呢大衣往母亲床上一扔,理直气壮地说,“到时候,有这么个社会关系,就要影响到我!”

    杜见春气得脸色发白,她厉声说:“那还不简单,你就说没我这个妹妹嘛!”

    “见春!”柳佩芸的声调放沉了,她搓了搓双手说:“你也别说气话。见胜的话头重一些,但还是有道理的。真有这么个亲属和社会关系,就是要有影响的。你冷静些,重视我们的意见,耐心地想想吧。”

    杜见胜白了妹妹一眼,补充道:“就是嘛,何必强充硬汉呢。”

    杜见新自始至终注视着这场争论,听口气,话已经说到尽头了,她把目光移到姐姐脸上,不知姐姐将说些什么。

    见春的神色庄重,目光严峻,她声气朗朗地说:

    “妈妈,我听了你们的理由,我想过了,我不能随便改变态度。我向柯碧舟发过誓,不是信口说说而已。见胜你别冷笑,我们之间的事,你是不会理解的。我有思想准备,漫长的八年时间都过来了,我懂得什么是该自己珍惜的。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爱护我的,我也知道你们可以讲出无数的理由来劝我,不过我希望,你们在关心我的同时,也尊重我,尊重我个人的意愿。我不可能想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柯碧舟。为这,我可以不进保密单位工作,可以失去更多的好机会,甚至可以不回上海。如果你们认为我找了这么个朋友会影响全家,我也可以不回家来!我快三十岁了,懂得怎样看待美好的理想、光辉的前程、现实的生活!也许你们以为,对我的现状来说,随着政策的落实,迁回户口,找一个轻松的工作,建立一个舒适的家庭,有个所谓前途无量的丈夫,是最理想的了!我承认,这是够不错的,社会上多少人在追求这种安宁的生活,我不认为这些人个个都是鼠目寸光,但我不能为了自己争取这么一种生活,而抛弃柯碧舟。爱情,是不能和上海、和门第、和条件画等号的。再说,柯碧舟是我的恩人,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这后几年的生活,是和他一道同甘共苦走过来的。我不能抛弃他,我觉得这是做人起码的道德和尊严。请你们不要干涉我。”

    “嗬,好一个道德、尊严的卫护士!”杜见胜讥诮地道,“真是情深意长啊!”

    杜见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气愤愤地道:“不用你来嘲笑我!难道说,出身不好的子女,只能互相之间恋爱结婚,就没有与其他人恋爱、结婚的权利啰?难道他们不是新社会的青年?难道他们不能用自己的行动来选择革命道路?这是什么逻辑?这不是要剥夺他们的生活权利吗?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生下来,当初就可以把他们宣布为不准出生的人,不是更省事、更干脆吗?这种反动血统论的流毒,这种迂腐的门第观念,哪天才能肃清啊?”

    妹妹杜见新羡慕地望着姐姐,她的血液在沸腾,她觉得,姐姐的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

    屋里显得出奇的静,独有客厅里那只台钟,在“嘀嗒嘀嗒”机械刻板地绕着永远绕不完的圈子。已是半夜了,气温降得更低了,屋里几个人,都觉得脚趾冻僵了。

    在冷寂的气氛中浸透了寒意,叫人心上更觉得气闷。杜见春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胁迫着她,使她感到呼吸窒息,难以忍受。她意识到,哪怕是争到天亮,哥哥和妈妈也是不会让步的。等待着她的,将是无休无止的舌战。

    不待她拿定主意,妈妈打破了沉默,说:“见春,你可以申诉你的理由,我们也可以提出我们的看法。妈妈希望你静下心来,想想再想想,三思而后行!你能……”

    “呼”地一下,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杜见春就抑制不住地站了起来,她谁也不望,眼睛直盯着房门,铮铮有声地说:

    “你们逼我,我就走!”

    说完,她就大步向客厅走去。

    刚走到房门口,妈妈嗓音尖厉地叫住了她:“见春,你等等!”

    感觉到妈妈的声调与往常不一样,见春收住了脚步,转过半个身子。

    妈妈伸出手来,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你请那个柯碧舟,到我们家来一次!”

    不但是杜见春,就连杜见新和杜见胜,也因母亲突然的提议而感觉惊讶!

    杜见春不知妈妈究竟想干什么,半张着嘴,没马上答话。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些:“听见了吗?”

    “听见了。”见春机械地答道,“明天我们看电影,我跟他说,让他来。”

    “就这样吧。”妈妈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对三个子女说,“天气冷,时间也不早了,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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