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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卷七 颂 3.駉

所属书籍: 风雅颂

    这个年,我果真在天堂街的天堂旅馆里过得荣华富贵、奢侈糜烂,就像一枚硬币被敬在一堆金币里,一棵蒿草长在一片灵芝间。

    我没想到我在旅馆能碰到那么多的人,诗朋酒侣,红颜知己,没想到我在最没落寒冷时,能有一堆滚滚烫烫的热情围着我。天堂街上,已经人走街空,家家的店铺都提早贴了对联,锁了门户,回家过一年的团圆大节了。一街两岸都是清冷的红对联,一街两行都是过年的清静与喜庆。原来的理发店兼有小姐服务的店铺大门上,写着——理发洗头上层建筑,劳动致富经济基础——的对联。那个专卖男人保健品的药店门前,铁卷的大门虽然有一把拳大的铜锁,可对联却写得火热亲情、柔嫩绵软——进门来都是自家亲人,出门去都是兄弟朋友。还有那家专门明里营业按摩、推油和足疗的中医保健店,而暗里却是直接经营男女性事的娱乐大世界,台阶上不锈钢制的玻璃大门上,冷冷地串了三条比指头还粗的链子锁,可那玻璃门上的对联却有着另外一番温情和滋味——今日锁门明日开,男女老少都进来,横批是——你的天堂。大街上的这些对联,并不一定有多么的意趣与合韵,可毕竟是把巨大的墨字写在了红纸上,还有店家不仅把柏枝插在门口的墙缝里,还把柏枝沿着地面的门缝一直插到门脑上,或者索性把一大堆柏枝堆在门口上。那些还没有回家过年的店主们,在腊月二十九的这一天,人虽还在店里,店门却也大都虚虚实实地关着了。街道上行人稀少,韶华褪尽,偶有一个两个行走的人,也都不是这街上往日的享乐者。我是在日落时候(我大都是赶在这个时候里)到了天堂街,在街口破例没有碰到总在那里修着自行车的中年人。早一会,我有些凄惶地沿着政府路往前走着时,到耙耧酒家的门前,如我所料地看到了一把锁。如我所料地看到那样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天南地北一家人”,下联是“春夏秋冬四季亲”,横批是——耙耧人家。没有什么料不到的事,没有什么令人意外和喜悦。我在耙耧酒家的两层楼下站一会,如一棵树在路边竖了一会样,回身朝着天堂街上走过去,也就看到了天堂街上的凄寒和热闹,清静和繁华。看到了春节将至的喜庆和冷清,一如往日地沿着天堂大街由北向南走,望着街上的门锁、春联和偶尔在大街的地边上,堆着的一堆堆的雪,心里和那一堆堆的雪样冷着和硬着。明知道大节将至,店店铺铺都会锁门闭户,明知道单是自己在这街上的各家店里,都劝走过一个年龄最小的小姐或者服务员,一条街上一共劝走了58个人(名字全都记在我的笔记本儿上),可在这时候,我却突然想让那58个小姐都出现在大街上,像一班学生样跟在我后边,或都如往日样站在各家店门前,翘首弄姿地迎着我,卖弄着她们质朴的风情和骚动。

    ——过来吧,我们这儿的姑娘又小又漂亮。

    ——享受吗?她们干净哩,每天都洗澡。

    ——娱乐娱乐吧,价廉物美呢。

    可今天这样的唤叫一声也没了,整条街都静得和荒野一模样。有当地人从我身边过去时,疑怀地望着我,仿佛我在这个时候,还在天堂街上走着找寻着,是果真有些精神病,有些十恶不赦的罪恶呢。他老远乜斜着眼睛盯着我,到我面前冷冷恶恶说,还找小姐呀?小姐也得过年呀。

    我站住,慌忙说我是想找旅店住一夜。

    那人瞪我一眼走去了。又有人迎面朝我走过来——

    找什么?现在过年了,你们外地人不回家过年呀。

    我笑笑——我有样东西丢掉了,顺便找一下。

    我就这么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走,可到天堂旅馆门前时,看到有人正在门口贴对联,端着糨糊的竟是小杏子(竟是小杏子!)。她还是上身穿着红毛衣,下身穿着厚毛裙,看见她我像看见我失踪多年的女儿样。

    ——小杏子。

    ——啊呀你。

    ——这旅馆还开门营业吗?

    她就放下糨糊,领着我到旅馆,找到了留下过年值班的服务员,帮我开了房,帮我提了手里的旅行包,帮我笑着说,你也不回家过年呀。我们从一楼踏着楼梯来到二楼上,开了最里边的一间房,一进门我就抱了她一下,说幸亏你也不回家过年我可有伴了。她便说,我怎么回家过年呀,我爹知道我在这城里做这小姐的事情了,回去他不把我活打死。

    我说你答应过我,你再不做这样的事情了呀。

    她说把行李放这里,先给你烧一壶开水吧。

    我说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做小姐的事情了呀。

    她说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做小姐的不敢回家过年呢。

    我说小杏子,幸亏你答应过我离开天堂街,却没有真的离开天堂街。

    她笑笑,说我帮这旅店干些活,春节我住在这旅店他们不收我的钱。

    我说你该回家过年的,不回家你爹你妈会想你。真回家了,他们就不会打你了。何况你做小姐是无奈,又是为了家里好。

    她说有好多小姐都没走,都住在这天堂旅馆里,我去把她们全都叫来吧。

    一转眼,她就把那些没有回家过年的小姐全都叫来了,如同一群蜜蜂蝴蝶般,先在走廊上嗡嗡地飞一阵,我把门一开,她们就站在门口上,像我把教室的门一开,一群学生站在教室里。她们十几个人里,有保健品药店里的刘桂芬,有娱乐大世界里年龄只有16岁的陆小凤,还有另一家按摩店里,第一次接客就碰到我的那个叫慧慧的小姑娘。因为她是第一次,老板要收1000元,我倾囊而出给了她1000,明明看着她提着行李,离开了按摩店,到汽车站买票回家了,可现在她却还站在那堆人群里,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朝她笑一下。

    十几个姑娘都朝我笑一下。

    我也朝十几个姑娘笑一下。

    她们中间有一半我认识,另一半我压根不认识,可每个人我都觉得认识样,都觉得她们是天堂街上那些年龄最小、都曾被我劝走过的姑娘样。我都给过她们钱,都曾经劝过她们离开天堂街,不要做那接客的营生样。我朝着她们望一会,做了一个往屋里请的手势说,过来呀,都站在门口干啥呢?她们就哗的一下涌到了我的屋子里。我指着这个说,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指着那个说,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又指着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慧慧说,你要了我钱没有离开天堂街?她把头一勾,说老板让她提着行李到车站走一圈,就又把她从车站接回来了。

    我说你这么小,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她说爹死了,娘嫁了,这天堂街才是我的家。

    我就让她们坐床上、坐凳上,坐在电视柜的角儿上,没地方坐的倚在桌上和墙上,然后她们就问我,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我说留下来就是为了和你们一块过年呀。

    我们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大家商量着都住到一块儿,这样既可以热热闹闹过春节,又可以在旅馆少开几间房,省下(她们)一些钱。于是乎,我就大方地又给旅馆加了一些钱,把我的单间改为套间了。让她们全都把行李提到套间里,大家像一家人样住在一块儿。

    这个套间是天堂旅馆最大最豪华的房,在二层的最南端,里间是一张双人床,外间摆了一圈沙发和电视机,靠边还有一间小耳房。耳房虽小,却有两张单人床,地上铺了红地毯,墙上贴了黄壁纸,窗帘上挂了新的绿窗帘。为了过好年,姑娘们能者多劳,各尽所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电暖气、电饭锅和她们租房住时的碗筷、面板和菜刀。她们分头出了一次门,回来就有肉、有菜了,有鸡、有鱼了,还有了连往年春节,我在清燕大学都未曾吃过的冰海参。晚上我们就在屋里煮了一锅面条随便地吃,吃完后大家分三拨儿在屋里打扑克。一拨儿在主卧床上打,一拨儿在耳房床上打,另一拨儿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到了打扑克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们刚好12个,刚好三拨儿,多出来的刚好就是我。我便给她们烧茶、倒水,让她们在屋里闹得天翻地覆,欢声笑语,像她们刚刚才几岁。才有十几岁。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正是不知道世界上天大地大、山高水深的好年龄。她们有一拨是打交工粮,有一拨是打斗地主,还有一拨在打拖拉机(竟用三副扑克牌,分到每个人手里的扑克,多得和学生们的作业、课本样)。我没有想到她们的学问比我大,我教了半辈子的书,做了半生教授,可我只会打那交工粮,大压小,压根儿看不懂她们打的拖拉机。打交工粮的一拨儿,是谁输了往谁的脸上贴纸条。斗地主的一拨儿,是谁输了让谁头上顶只鞋。打拖拉机的一拨儿,是谁输了就给赢家10块钱。三拨儿,从晚上一直打到12点,睡的时候,是双人床上横着睡四个,两张单人床上竖着睡四个,客厅的沙发和地上,七横八竖睡四个。大家谁也没有脱衣服,都和衣倒下就睡了(我就睡在长条茶几上,正好是个木茶几)。以为她们挤得都像堆在地上的一捆韮菜、一捆葱,会谁也睡不好,可没想到我把灯一关,她们就都哼哼叽叽、乳香奶白地睡着了。

    那一夜月色明亮,天寒地冻,可屋子里暖暖和和,诗意盎然,如同雪天的暖房一模样。晶明的月光从窗缝渗进来,像一条边沿不整的玛瑙从窗台倒在屋中央。有一股寒夜的冷气从哪儿透过来,到了屋子里,被我打开的电暖气给缓缓融化了,被那12个姑娘热嫩的呼吸暖掉了,使屋子里浓情蜜意,温热舒适,没有丝毫的寒凉和冷瑟。能听到屋外北风吹着树枝、房檐和街道上门联纸的吱喳声(像细微的几根柴草在我的耳朵摆着摇着一样)。也能听到窗台、屋角的哪儿,居然有着一只过冬的蛐蛐,在屋里白朗格格地叫。还有那12个姑娘的呼吸声,均匀节奏,混乱无比,一呼一吸,宛若城外哪里拉锯的声音响在屋子里。瞅一眼屋里似明似暗的光,我看见那光里她们身上乳奶的气息,如云如雾,半香半甜,在半空和地面挤着推着飘散着,还看见因为她们的呼吸,使她们每一个饱胀的胸脯都起起伏伏,荡动不安,仿佛一团风中的水面般。有一片乳沟的香味,不知是从里屋飘出来,还是要从外屋飘进里屋去,仿佛混乱的气流,在屋里团团聚聚,推推搡搡,打着旋儿东走走,西停停,一会儿挤在窗台下,一会儿靠在电视机柜上,又一会儿索性来到茶几的上空凝下来,在我的鼻子前面结成一片儿。我挥了几次手,都无法赶走那一团一片乳沟的香,还有每个人都散乱如风的头发味,还有她们清纯浓烈的皮肤味。

    屋子里白山红海,黑林绿水,她们伸在床边的胳膊,透明得如一片摆在柜台上的玉柱般。仰躺或侧卧,露在外边的每一张脸,都粉红嘟嘟,宛若泽亮红润的满月,一盘盘搁在床边或床头(还有沙发上)。那一夜,我被她们的梦呓和呢喃包围着,被她们奶白的呼吸浸泡着,被她们头发的油香压迫着,还被她们每个人身上又嫩又胀、红嘟嘟的皮肤和香味夹裹着,使我压根儿没睡着(压根儿没有一丝的瞌睡和倦意)。我几次都想从床上坐起来,看看她们的脸,看看她们的乳沟和呼吸,看看她们睡着时起伏的胸脯和表情(还极想动手在她们的脸上、身上摸一下),可我却只是睁着眼,盯着白蒙蒙的屋顶没有动,直到有一个姑娘睡到下半夜,起床到我身边悄声说——

    你睡着了吗?杨教授。

    我翻个身子看着她。

    她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有些嗔怪、又有些无奈地说,你不睡着我怎么上厕所?要么你把脸扭到那边去,把耳朵用什么捂起来。

    我把脸扭到了背对厕所的另一边,拉过一件衣服包住了我的头,隔着衣服听到了她的趿鞋声,踩着人缝去厕所的脚步声和到厕所后开门、关门和锁门的当啷声。当她从厕所出来时,我感觉到她又小心地到我身边探了一下头,看我仍然用衣服包住头,才爬上沙发去睡了。

    就这样过了大年二十九的夜。

    三十的这一天,一个县城都忙着。连宾馆看门的人都悄悄回家了,一个宾馆似乎只有我和姑娘们。我们如住着一套别墅样,大家都在套房里忙七忙八,择菜剥葱,剁着饺子馅,整着锅碗和瓢盆。我依着在京城和茹萍吃饺子的习惯,在那瘦饺子的馅中不放葱蒜姜,也不放酱油和味精,只放丁点儿麻油和鸡精;又依着耙耧人的习惯,在肉饺子中放了很多葱蒜姜,放了很多酱油和麻油,还有一把盐和一大勺的白味精,让她们会擀面皮的擀面皮,会包饺子的包饺子,什么也不会的就到一边看电视。大家忙忙乱乱,闲闲散散,安静的酒店里,到处都是大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是她们你打我一下,我摸你一把的笑骂声,还有从外边传进酒店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到了黄昏要吃年三十的饺子时,她们从外边拿回了天堂街上人家门前插的柏枝和松枝,还拿回了红纸和墨水,让我趴在床上写一副她们都能认识、都能理解的对联贴到门外边。我便顺脑儿想一会,随手写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姐姐妹妹妹妹姐姐,下联是——父女情深儿女情长。横批是——天下一家亲。姑娘们围着那对联,仔细看了一会儿,都说我写得好,写得太好了,每个字她们都认识,意思也让她们能明白。为了奖励我为她们写了一副好对联,胆大的姑娘拿手去我脸上挑逗地摸了摸,胆小的朝我笑了笑。小杏子为了表示她和我的关系好,还当众在我脸上亲一下。可拿着那对联到门口去贴时,发现宾馆客房的门口,原来并没有门框儿,没有插柏枝的门缝和墙洞,又不能贴到宾馆客房的墙壁上,就索性把那对联贴到了门里边,把那柏枝、松枝插到了门里的墙缝和门后,插到了屋里的窗角和床头,还插到了卫生间的浴盆和水龙头的出水口。她们把屋里能插松、柏枝的地方,全都插上一丛儿绿,在床头、电视柜、窗玻璃、门后边和茶几、沙发的腿上,能贴红纸的地方全都贴上一块红,最后又由谁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二踢脚的炮,由我点着扔到窗外边,砰——啪——两声后,我们就开始吃着饺子了。

    吃瘦的。

    吃荤的。

    秀气的姑娘用碗用盘吃,碗盘不够了,就把两个小盆子递到两个说话声大、走路步快的姑娘手里去。想吃啥我们就有啥,想要啥我们就有啥。在年三十的黄昏里,城里边鞭炮声响个不停,我们十三个在宾馆里吃个不停。她们有的坐在床头吃,有的坐在茶几上,有的撒娇样坐到我的大腿上。吃了几锅饺子后,大家又勤俭持家,共同动手,洗了锅碗,刷了碗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地毯上和沙发的靠背上看电视、熬年夜。说好这一夜谁都不能往自己家里打电话,大家的家就是天堂旅馆的这套房,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套房子里。姑娘们就全把打电话回家的念头掐掉了,一心守在套房里,把她们准备的小吃全都拿出来,有瓜子,有松仁,有花生,还有糖和巧克力、苹果和核桃,红红绿绿,白白亮亮,在茶几上堆成了山,大家谁想吃啥儿就去拿啥儿。一边吃,一边笑,到觉得电视没有意思时,就去打扑克。到了扑克没有意思时,又回来看电视。到了电视、扑克都没有意思时,就开门到门口转一转,到楼下朝着城街上有鞭炮火光的地方望一望。就这样熬到12点,待满天下鞭炮齐鸣、火光冲天,客房的玻璃上一片闪灼和轰鸣,电视中一片笑脸掌声时,小杏子过去把电视给关了,把拉开的窗帘重又扯上了。

    屋子里猛地静下来,仿佛外面世界上的声音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压根儿就传不到天堂街,传不到我们的套房里。这时候,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亮如午时的蓝天白云般。就在这一片奇静的亮光里,12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的目光热切又惘然,仿佛都发现了什么,都在盯着什么看,可又没有一个人知道姑娘们看见什么了,发现什么了。

    末了就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瞬间,屋里突然降下的奇静如同降落的雷,轰一下,世界在这一刻里死去了。在这一片轰轰隆隆的死寂里,来自她们每个人身上的肉香和化妆品奇丽刺鼻的艳香味,先是飘浮荡荡,后就缓缓静住,风息浪止,最终在屋里凝成了一片五颜六色,冰冰寒寒不动弹。倒是从县城的大街上,快速飘过来的鞭炮的火药味和燃烧的麻纸味,黑红分明地飞到忙了一年、安静下来的天堂街,挤到天堂旅馆的走廊上,又挤到我们的房间里,把她们身上静止的香味重又冲开来,开始了一种新的流动和飘散。

    那个四川的姑娘说,我们跳舞吧。

    另外一个说,这屋子还没有一张桌子大。

    那个四川姑娘说,我们唱歌吧。

    又有一个说,陪嫖客还没唱够呀。

    便再次宁静着。就在这静里,小杏子脸上的忧伤不知去了哪儿,红一下,笑一笑,说我说一件事,保证要比大街上的热闹好。然后把目光扫着瞟一下满屋子的人,去把所有的灯光都关掉,只留电视柜下的一个小灯还亮着,使屋子里黄黄朦朦,像一天的落日将去时,黄昏里留下的最后一抹儿亮,然后她就回来坐下说,过了12点,就是大年初一了。大年初一就该拜年了。咱们这儿只有杨教授是男的,只有杨教授的年龄大,在咱们接过的所有嫖客中,只有从京城来的杨教授,没有动过我们大伙儿,还给我们几百、上千块的钱,劝我们离开天堂街,回到家里去。知恩图报,我们就给杨教授拜年吧。反正过去学生也是要给先生拜年的。儿女也是要给父母拜年的。我们就把杨教授当成我们的爸,当成我们的妈,当成我们的老师拜年吧。为了感谢杨教授的好,让杨教授坐在沙发上,我们都脱光衣服给他拜大年。让他想看我们哪儿就看我们哪儿,想摸我们哪儿就摸我们哪儿。但他今夜不能和我们有那样的事。因为今夜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大年初一我们要给父亲拜年了,父亲当然不能和他的女儿有那样的事。要给先生拜大年,先生也不能和他的学生有那样的事。

    说完这番话,杏子挤着眼睛朝我笑了笑,又看看她周围的姑娘们,问说这样行不行?

    说大年初一了,不拜年我们哪叫过年呀。

    说杨教授,你就坐在沙发上别动弹,你的十二个学生(和十二金钗样)要给你拜年了。

    说走,我们都到屋里脱衣服,从大排到小,年龄最大的先拜年,第二的二拜年,第三的三拜年。

    就都退到屋子里边了。

    把客厅简单收拾一下子,将茶几抬到一边去,拿出一个枕头摆在我面前地面上,让我和神一样坐在沙发的正中间。然后等一会,屋里的人问好没有。外边的人说出来吧。年龄最大的姑娘(竟是小杏子,其实她还不到20岁)就从里屋出来了。她果真一丝不挂,全身赤裸,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看电视机边有人哧哧地笑,她往那儿瞪一眼,那笑声就戛然止住了。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中,只有安静和神圣,正经和凌乱,骚动和不安,还有更加浓重乳白的皮肤香,油亮的头发香,鲜红的唇香和指甲油的香。小杏子没有涂抹红嘴唇(因为过年不接客),手上也没有涂抹红指甲,可她的十个脚趾甲,却涂了褪不去的红颜色。从屋里出来时,她在地毯上慢慢朝我移,那十个脚趾甲,像十根火柴划着的火。原来穿上衣服时,她似乎胖胖嘟嘟,浑圆得和冬眠着的兔子样,可真的把衣服全都脱去了,才看见她除了那圆乎乎的肩头和乳房,其实她并不是多胖的一个姑娘哩。因为是第一个全身赤裸地走出来,她脸上有些红,哪儿都敢看,又哪儿都不敢看,低着头这儿瞟一下,那儿瞟一下,到我面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杨教授,我来给你拜年了。

    然后她就当真跪在了我面前枕头上,给我磕了一个头,说祝先生身体好。

    又磕了一个头——祝师母身体好。

    再磕了一个头——祝先生新年大运,吉祥如意。

    最后跪着把头抬起来,像等着我说些啥儿话,再去把她扶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额门上出了许多汗,还扭头给我递了一张擦汗的纸。可我接了那纸擦了汗,再一看,小杏子仍然跪在那儿没有动,浑身白亮,像团在我面前的一条白亮的鱼,似乎我不过去拉她,她就会永远跪在那儿不起来。

    我说,你起呀。

    她说,你还没有给我压岁钱。学生给老师拜年也得给钱呀,你不给钱我就一年不吉利,我一年的学习成绩都不好。

    我慌忙转过身,去我的行李包中取出一个有清燕大学字样的信封来,从中抽出一张100块钱的票子递给她(似乎有些多),说起来吧,你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你不聪明,是你学习不努力,以后把七分的功夫用到学习上,三分的功夫用到别处去,你的学习成绩也就上去了。

    小杏子朝我点了一下头。

    我说起来吧,当先生的没有别的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学业有成,事业也有成。

    小杏子点点头,就从枕头上站将起来了,到一边,忙用别人的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双腿间。

    第二个姑娘赤裸着全身从屋里出来了,她是男人保健品药店的刘桂芬,单瘦,苗条,腰细得如是一截手腕儿,胸上的乳房也小巧,仿佛过年时小气人家蒸的小馒头。她从屋里走出来,哪儿也不看,径直到我面前跪下来,头发像水样流到了她前边。抬起头,又把头发捋到脑后说,杨教授,我给你拜年了。

    ——谢谢你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的关心和照顾。

    ——谢谢你,我考试不及格,你总是给我改成优秀和良好。

    ——谢谢你春节不回家,留下和我们一块过大年。

    我说起来吧,以后好好读书,好好卖药,别再接那不三不四的客人就行了。说着又把一张100元的票子递给她,她又向我磕了一个头,就朝边上退去了。

    第三个,身子润白,和吸了水的棉花样,赤裸地朝我走过来,仿佛身上的水会从她身上流到地上去。

    第四个,身子没有那么白,可却淡黑发亮,像身上抹了一层油。

    第五个、第六个,一直到最后一个,她们都赤裸裸地到我面前跪下来,半步远,在我伸手可及的眼皮下,她们跪着唤我杨老师、杨先生、杨教授。都说是我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不明白学位的还要向我问明白)。都感谢我对她们的教育和栽培,器重和爱戴。都祝福我身体健康,著书立说,成果累累。她们说是我的本科生时,我给她们每人100块钱,祝福她们就业到好的公司去。她们说是硕士生时,我给她们每人100块钱,祝福她们就业到国家的机关当国家干部去。她们说她们是博士生时,我仍然每人发100块的压岁钱,祝福她们去当专家、学者、科学家和国家领导人。可到了第十二个小姐时,那个只有16岁的姑娘,赤裸裸从里间屋子走出来——她玲珑巧小,浑身都透着一层淡淡的红,皮肤嫩得和露水一模样。跪下时,我看见她的额门上、肩头上、乳房上(她的乳房如同一分为二的粉红乒乓球)和跪着伸在我面前薄薄圆圆的膝盖上,都有一层白绒绒的胎毛儿,均均匀匀生长着,像一块绸布伸展着晾在日光下,飘浮在绸布上面的那层似有似无的毛。她跪下来的时候望着我,像她往年拜年跪在她爷爷、奶奶面前样。

    她说老师你过年好。

    我拿手去她额门上摸了摸。我的指尖碰着她额门上的绒毛时,像我的指尖碰着了雨天水面上的水泡儿。我把200块钱的压岁钱从包里取出来递给她,说你最小,就给你200块钱吧。她接着笑了笑,又给我跪着磕了一个头,说祝杨教授有一天当上大校长。祝杨教授是这世界上写书最多的人。

    我也笑一笑,说你还这么小,过完年你就回家吧,不行了我可以买票把你送回去。

    她说杨教授,学生已经不小了,我愿意干我干的事,又挣钱,又快活,每一次接客时,我在床上都快活得比那男人还快活。

    我怔怔地望着她。

    她说我觉得接客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事情呢。

    她就从我面前站起来,把那200块钱拿在手里边,退到她身后那一片赤裸的身子里。这当儿,谁把电视机后墙上的壁灯打开了。屋里的光亮摇一下,她们那一片滑润、白嫩的身子,就都齐刷刷地闪在了灯光里(手里都捏着我给的压岁钱),像一面雪白的墙壁,像一面雪白墙壁上画的一片裸体的画。外面城街上的鞭炮,还在接连不断地响,窗帘布上的闪闪灼灼,明明灭灭,像照相机的灯光样。已经到了下半夜,可除夕夜对我们似乎也才刚开始。

    我说瞌睡吗?

    她们都摇了一下头。

    我说还看电视吗?

    她们又朝我摇了一下头。

    我说我们干什么?

    小杏子想了想(瞟了一眼16岁姑娘手里的钱),从那一片白亮中朝前站了站,对着姑娘们说,年三十,熬大年,现在睡觉太早了。她说我们都是姑娘家,做的都是小姐的事。都是鸡的事。都是侍候嫖客男人的事。可是杨教授对我们这么好,杨教授是教授,有钱有学问,当嫖客最有条件了,可杨教授还没有碰过我们谁,连认真摸摸我们都没有。不说知恩图报的话,就说我们接过的客人中,也没有杨教授这样斯文的人,没有哪个是教授,更没有从京城来的名教授。她说这样吧,姐妹们,反正我们都已经脱光了,都已经站到这儿了。外面噼噼啪啪不停地响,人家过年有过年样,我们也要过年有个过年的样。人家过年放鞭炮,我们过年就做那样的事。就算孝敬杨教授,回报杨教授,让杨教授看上谁,谁就和杨教授到屋子里边睡。看上一个睡一个,看上两个睡两个。看上了三个人,三个都去和杨教授一块睡,都去侍候杨教授。要是杨教授一口气看上了我们十二个,我们十二个都去陪着杨教授,都像他的学生、他的女儿一样侍候他。

    小杏子这样说着时,头微微地上扬着,和我们大学中文系的一个班长样,和耙耧山脉女的村长样,快唇利齿,说话利索,仿佛一股风和树梢在半空戏闹般,还边说边打量着她身边的一排姐妹们。我以为那些姐妹们,会在她说完时有些不高兴,或因为游戏样发出哧哧的笑。可我没想到,她们没有笑,也没有在脸上挂着不悦和不快,平静得和日常一模样,都转身把手里的钱装进自己放在哪儿的衣服口袋里,回来又正经八百地站回到原处或更为鲜明的一个地方里。

    屋子里的灯,又被全部打开了,里里外外,蓝天白云。我坐在沙发的正中间,手里捏着两把儿汗,心跳和锤击一模样。她们不约而同地在我面前站成一排儿,一个挨一个,个小的自动站到第一个,个高的自动站到最后边去。没有谁让她们按着高低个儿站,可她们自己左右扭头看了看,小个的就往排头挪去了,大个的就往排尾挪去了(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士兵一样)。挪着时,她们这个的肩头碰到了那个的肩头,那轻微的滑动声,如两块丝绢擦肩而过般。大家就站着又陷入了一片静(外面世界的鞭炮我们充耳不闻,如那声响压根不存在),使那静如微风样,在我们的屋里吹拂和滑动。有淡淡的腥气和她们身上浓烈乳白的奶香味,在那静谧中卷着和飘着,流动或凝固。里屋的电暖器,也被搬出来放在了窗台下,从窗台挤进来的夜凉碰到暖气上的热,发出微砰砰的响,像夏末初秋时豆角熟后的开裂声。她们就那么站成一排儿,水白亮亮地竖在我面前,说杨教授,你看上了我们中间的哪一个?

    ——看上一个你朝屋里带一个,看上两个你朝屋里带两个,都看上了我们就都跟着你到屋里去。

    ——杨先生,你把你的衣服也彻底脱了吧,你看我们全都脱了呢。

    ——你怎么不说话?是都没看上还是全都看上了?你放心,杨教授,我们都是你的学生,都是你的闺女,你叫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你想怎样我们,你就怎样我们吧。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下贱营生的人,我们不会笑话你,也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我们读书不多,可我们知道当官的和知识分子们,是干了这种事最怕别人知道的人。你放心,杨教授,我们就是全都死掉,都不会出去说你和我们有了事。说到底,从父母,到政府,你才是天下对我们最好的人,我们就是知恩图报,想要报答你一下。我们没有别的报答你,就只能用我们的身子报答了。你过来好好看一遍,挑一遍,选一遍,你是从京皇城来的人,京皇城的大教授,谁被你挑上那是谁的福,没被挑上也不会伤心不高兴。

    ——过来挑吧,杨教授。今夜是除夕,全国的人都在家里团聚高兴呢,我们也要高高兴兴呢。你看上了哪一个?你想要我们怎么侍候你,你只要开口说一句,我们谁都听你的,谁都任你如何咋样儿。

    夜已经深得和耙耧山里的那条狭谷般,没头儿没尾。有头儿有尾。窗帘上不断闪烁着的光亮渐渐暗下来,稀下来,鞭炮声也比先前淡薄了,只有偶尔的一下红炸和白响,会冷不丁地从哪儿飞来打在窗户上。那时候,我被她们说动了,想做的那件事情如同一条虫样在心里蠕动着。浑身痒得很,身上燥热激烈,仿佛血流在突然间,开始从我的脚上,沿着我的双腿朝着我的头上冲。

    我就那样盯着她们看了大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人意外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大半年没有给我的学生们上课了,看见你们,我想起我的学校、我的学生了。你们让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我的那些学生了。我说你们不知道,我的那些学生和你们年龄差不多,那些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他们听我讲课,和听世界上那些最有名的学者、科学家演讲一模样,教室里静的时候,地上掉一根针都如响了一声雷;鼓掌的时候,那掌声能把教室和礼堂天花板上的装饰木板和装修上去的塑材都给震下来。

    我说我想我的那些学生了。

    ——我想给他们讲课了。

    ——我为了回耙耧山脉考察《诗经》在黄河流域的起源和写作,我已经半年没有给他们上课了。

    我说你们四个小的(她们的胳膊摸上去和中国最好的端砚样)是我的本科生,委屈一下就坐在地毯上。你们四个中等个儿的,算是我的研究生,坐在她们身后的沙发上。你们四个个高的,等于是我的博士生,坐在沙发的靠背上。清燕大学的阶梯教室就是这样儿,学生们坐在那儿一层叠一层,和照相一样谁也挡不住谁。我拉着让她们过来按我说的依次高低坐下来。她们有些吃惊地望着我,说杨教授,你不喜欢床上那事情?我说我真的半年没有给清燕大学上课了。她们说天呀,天下还有不愿做那事情的男人哩。我说别说话,你们现在都是大学生,都是研究生和我的博士生,我们集中起来讲一节古典文学课,讲一节《诗经》欣赏课。

    她们说你的学生上课都不穿衣服,都光着身子吗?

    我说人家过年在家,有人家高兴的事,我们过年在外有我们高兴的事。说你们不是说,我看上一个就要一个,看上两个要两个,全都看上了,就全都听我的。现在上课了,谁都不要动,我要从教室门外进来了,说着我退到里屋去。让她们十二个端端裸裸地坐在那儿时,有人拉过衣服把她的双腿之间和乳房遮住了,我回头瞪了她一眼,说上课了,你还做什么小动作?这是京城的高等学府你知道不知道?她听了我的话,慌忙又把那遮她身子的衣服扔到一边去,全赤条条地坐在灯光下,双腿并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前方。屋子里的安静和清燕大学的礼堂有国际大师去演讲前的那刻样,学生们都翘首以待,屏声静气,盯着大师将要走进来的那个门口儿。姑娘们也翘首以待,屏声静气地盯着里间的屋门口,看我从那儿着装齐整地出来了,手里端着茶杯,胳膊弯里夹了一卷儿报纸(那是我的讲义稿),出来到客厅前边(和教授的讲台一角样)站下来,由预先指定的有中专学历的一个小姐当班长,她大声唤了一声起立后,同学们都哗地一下站起来,屋里的光亮在一片润白水亮的皮肤上再次闪一下。她们齐声说了一句老师好,我朝她们点了一下头,她们便都坐下了。那一闪的光洁在舒展之后又都团在一块儿,像一湖水变成了一池水。随后我就走到她们面前一步远,把电视柜朝前推了推,把电视机当做讲台,站到了电视机的后边去,双手扶着电视机,望着她们(那一片如玉的身子,仿佛一大堆团在沙发上的云)道,今天我们讲《诗经》欣赏课,讲《诗经》中最为深层的精神性和家源性。

    ——说到底,《诗经》从表面看是我国的一部由305首诗歌集成的书,实质上它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一条由305个路标组成的通往故乡的路。其中的每一首诗,都是插在我们迷失之后回家路上的路标和暗示牌。我说我闭着眼睛随便翻一下《<诗经>全译》,翻到哪一页,我们就讲哪首诗,就来分析研究哪首诗,就从那首诗中寻找通往家乡路上的暗示和指示。说着我果真闭上了眼,慢慢把放在电视机上的那卷报纸翻了一下说,这是多少页?哦,这是《<诗经>全译》的293页,这首诗是《诗经》中《小雅》的第65首,名字就叫《都人士》。

    接着我把《都人士》的原诗背一遍,还把诗中的句子一句一句译过来,说——彼都人士,狐裘黄黄。说——那位公子真漂亮,狐皮袍子黄又黄。说——其实不改,出言有章。译过来是——他的容貌没变样,谈吐不俗有辞章。我背原诗像一个孩子背一二三四样,翻译它像背四三二一样。然后,我有些兴奋地说,《都人士》是诗歌中的一首别具特色的恋歌,诗人不是其中的角色,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地位,看着一场爱情剧的出演,而加以咏和赞叹,正说明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明白:爱,才是人类精神最终的家园,是一切精神失落者最为本根的故乡。我向她们分析人间真实的生活与爱情,也从《都人士》开始去联系分析《诗经》中所有的爱情诗。分析古人在欢乐中的爱情诗,悲伤中的爱情诗,忧愁中的爱情诗,寂寞孤独中的爱情诗。最后再次总结说,《诗经》中所有的爱情诗,都是我们今天通往精神家园的路标和暗示,都在告诉我们只有爱和爱情,才能给精神危机的人类,带来抚摸和安慰,才能给我们修补和指明,最本根的人类的家源在哪儿。说没有爱和爱情,不被爱和没有爱情的人们,其实是我们现代的弃婴,没有奶汁的孩子,如同我们这些过年不能回家只能住在宾馆的人。

    我在她们面前抑扬顿挫,滔滔不绝,讲《诗经》中的爱和家,讲我的《风雅之颂》专著中有关爱情与家源的联系和观点。我不知道她们听懂没听懂。可我觉得她们一定听懂了,又觉得她们好像没听懂。她们安安静静、赤赤裸裸地坐在那儿,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嘴,每一双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仿佛初到大学一年级的大学生,在学校听第一节课时的好奇和新鲜,在她们眼里满山遍野,在她们身上铺地盖天。我讲一会课,她们就为我鼓一次掌,我背几句诗,她们为我再鼓一阵掌,我说几句有些哲理的话,她们不懂却又听出了深奥来,那掌声就长得有十里二十里。我知道,在她们面前,我不能把课讲得太深奥,不能滔滔不绝,无休无止,果真一节课要讲45分钟。我深入浅出,言简意赅,把45分钟的课压缩到半个小时内。没想到这半个小时里,她们为我鼓了12次掌,平均不到3分钟,她们就为我鼓上一次掌。那掌声的频繁和响亮,就连仅有几次外国总统到清燕大学演讲时,学生们的掌声也不及她们给我的掌声热烈和频繁。

    讲完了课,我从电视机柜后边走出来,谢幕样向她们深深鞠了躬。她们便都从地上、沙发上站起来,鼓着掌拥到我面前,说杨教授,你讲得太好了,你是天下最大的学问家。

    说,给我们签个名吧,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听过教授讲课呢。

    说就签一个吧,不然到大年初六一上班,我们对那些回家过年的姐妹们说,我们在天堂旅馆过了个好春节,还听你为我们讲了一节大学的课,她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呢。

    我就从我的行李中取出笔,开始为她们签名和留念。把我的名字写在她们的手掌上、胳膊上、肚子上、后背上、乳房上、大腿上,我不仅签上我的名,还心血来潮,把《诗经》中的句子写在她们的胸脯上和乳沟里,乳房上和她们白嫩细腻的大腿间。

    我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诗,写在小杏子的前胸上时,把我的名字签在了她的肚脐眼儿上。我把《采葛》[3]的全诗写在一个有对大乳房的姑娘的乳房上时,把我的名字龙飞凤舞地签在她的乳晕间,最后还又捧着那对大乳房,把那首千古绝唱的诗给她们朗诵了一遍让她们听——

    彼采葛兮,(那人正在采葛藤,)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月兮!(就像过了三月整。)

    彼采萧兮,(那人正在采香蒿,)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秋兮。(如隔三秋受煎熬。)

    彼采艾兮,(那人正在采艾草,)

    一日不见,(一天不见她,)

    如三岁兮!(如隔三年真烦恼。)

    我一边朗诵,一边解释。朗诵完了后,她们先是小声地窃笑,后又大声放肆地狂笑,并和我一样去捧着那对硕大的乳房朗读那首诗,最后就都捧着那乳房大声地唤——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再最后,东方发白时,除夕受苦累地煎熬过去了,她们便把我的衣服扒光掉,将我抬着拖着,放倒在了里屋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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