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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卷八 风雅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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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珍家里也和灵棚样(还是不一样),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烧饭的、切菜的,为明天出殡准备花圈和纸扎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的,还有各种剪好的纸钱,正在包捏着银纸元宝,以及准备着最后往棺材放的物品和陪葬。所有的人都在忙这些,七上八下,热热闹闹,和会场一模样。我跟着村长走进院子时,门口正给别人发烟的四叔怔一下,对我说,哟,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多半的目光就都刷的一下扭过来,吵闹声戛然而止,像舞台上的乐队忽然断了弦,破了鼓,唱戏的人不得不唱了半截停下来。

    日色已经悄然西沉。村头那儿依旧哭声干裂,音乐潮润,而玲珍家的响声和安静,却如音乐碰了墙壁般,各不相干地动着和静着。大家就坐在院子的正中央。村长向乡长介绍我,说这是京城清燕大学的大教授,大名人,大权威,在世界上知道《诗经》的人都知道杨教授。又问我,《诗经》到底是一本什么书?接着再向我介绍乡长说,这是张乡长,专门为了玲珍的丧事从乡里赶到山里来,也来和你商量一下玲珍出殡的事。就都握手、点头,彼此说你好。我用一只手握着乡长的手,说以后京城那儿有什么事了去找我。乡长用双手握着我的一只手,说那好那好,京城是首都,我还没有去过首都哪。

    问我说,京城有多大?

    ——你家住在哪一块?

    ——你媳妇也是大学教授呀。

    说有一天我一定到京城拜访你,一定到你家里去看你,宾馆贵了我就吃住在你家。说咱们山脉里的干部哟,在基层算个干部算个人,到了京城就是人家放的一个屁。说你坐下,杨教授,天已经不早了,该说正事了,让小敏和她四爷说一下玲珍死的事。便都把目光集中到一直待在边上的小敏和四叔身上去。四叔是玲珍丧事的财物管理员,买菜、割肉、进酒、发烟等,一切开支都要经过他的手。乡长让他和小敏说玲珍死的经过时,他正趴在院里的小桌上,算着这一天的开支和账目。听了乡长的话,忙转过身子来,望着村长的脸,把小敏朝我前边推了推。

    村长说,小敏,你说呀。

    四叔就彻底把身子正过来,将屁股下的凳子往我们这边拉了拉,又从哪儿扯过一个凳,让小敏坐到我对面,同我和乡长、村长围成一个小圈儿,抬头望了一下天,说马上就该吃饭了,小敏你长话短说吧。你详详细细都说吧。让你杨科叔叔好好听一遍。小敏便又用渴求的目光望望我,说杨科叔,我娘不在了,我爹也都不在了,我也不怕你再笑话了。说,我说啥儿你都别往心上放。说杨科叔,我说了你会生气吗?她用满是家乡的方言问着我,说都是一些想不到的事。说往年我娘都是在城里过年的,今年她却回到村里过年了。把我也从我婆家接到村里了。说杨科叔,你在外面是教授,回到村里就还是咱们村里人,我就当着乡长、村长,有话直说了。说其实我娘回村里过年是冲着你回的。过去的事,我不说你们都知道,我娘是和杨科叔订过婚的人,只是杨科叔到京城读书了,出息了,这婚姻就门不当、户也不对了。要说我是孙家的闺女不该说这话,可人都死过了,说了也就说了吧。说你们看,我爹孙林他结过婚,比我娘大着12岁,怎么着我娘也不该嫁给我爹的。

    可是她嫁了。

    她为了啥儿呢?就是为了能嫁到前寺村,离杨科叔家近一些。能看到杨科叔的家,能听到杨科叔在京城的一些景况和消息。为了这,她就嫁给大她12岁又结过婚的我爹了。要说她嫁过来过得也不错。对我爹也不错。对杨科叔他爹——我二爷爷也是一个心眼儿好。杨科叔,你在京城不知道,我二爷活着时,每年冬天我娘都给他做一双棉靴穿。那棉靴里装的不是棉花,全是羊毛和兔毛。

    杨科呀,四叔说,你爹那双脚可是一辈子享了大福了,就是他死了,玲珍还赶着为他做了一双羊毛靴,作为陪葬放在了棺材里。

    我娘没有嫁给杨科叔的命。小敏说,可我娘在杨科叔他爹的面前尽了一个儿媳的义务了。

    这样说能说玲珍对她男人孙林不好吗?四叔问着又答道,好得很。为他生孩子,为他操持家务盖房子,孙林遇了车祸,玲珍抱着死了的孙林拿头朝那汽车上撞,非要那汽车司机把她也轧死,让她和孙林一块儿都死掉,别把她们孤儿寡母留在这世上。直到后来小敏跪在地上,求着她娘别哭时,玲珍也才止住了哭。

    四叔说,你们能说玲珍对她男人不好吗?

    都好呢。四叔说,真是都好呢。

    可后来,安葬我爹时,小敏说,依着风俗把我爹和他前边病死的媳妇埋在一块儿,我娘和先前就不太一样了。她觉得我爹是他前边死去的媳妇的男人,而不是她的男人了。和她不再是一家了。也就从上房和我爹住的屋里搬出来,住在了南边这两间厢房里。说着她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厢房,停了一会儿,又看看已经黄昏了的天,急刹车样道,我娘在那屋里住了半年多,她就把我送到我婆家里去念书,自己到城里去谋着生意了。先卖菜,后卖馄饨和包子。再后来又租房开了饭馆叫豫西宴,自己亲自下厨去炒菜,亲自把菜端到客人的桌子上。请了一个姓吴的胖子帮她夜里守那饭馆的门,不料那姓吴的,还狠狠偷了一次我娘的钱。把她两年的积存全都偷了去,惊动了三天公安局,也没有从那姓吴的手里要出那笔钱,现在那姓吴的还活在县城里,吃的和喝的,全是他在豫西宴时偷的钱。经了这样的事,娘生了一场病,病好后她东山再起,把豫西宴改成耙耧酒家,这才慢慢又有了积存,又有了一些钱,有了现在的生意现在这个家。

    也就这时候,杨科叔你从京城回来了。

    她是以为杨科叔你要在村里过年她才从城里回到村里过年的。可她回来那一天,偏巧杨科叔你又进城搭车赶往京城过年了。年前村长在大喇叭上唤叫着,说清燕大学的校长让杨科叔抓紧赶回京城开会时,我娘刚好赶回家,也都在院里听到了喇叭上的唤。可到了大年初三时,从外村来了一个走亲戚的人,这人是在城里天堂街的哪家店里给人家打杂扫地、买菜剥葱的,因为和这人在城里认识着,我娘就在村头和他说起了话。他说他初二好像在天堂街上见到了杨科叔。说杨科叔你好像穿了一身灰衣服,在初二的黄昏里,从天堂旅客出来到一家小店去买洋蜡啥儿的。

    这事说说也就过去了。

    可到了初四这一天,我娘忽然把我从上房叫出来。我在上房楼屋里睡,娘把我叫到门外边。那时候,我看见她脸色苍白,说话气软,像没有一点力气样。我说娘,你咋了?她说没事的,小敏。我说你有什么事?她就站在院里这两棵树下迟疑一会儿,说小敏,我不想进城去,想让你往城里跑一趟,到那天堂街上看一看,去找一下你杨科叔,看他在不在那条天堂街。

    我说杨科叔回京城和人家媳妇过年你不知道呀?

    她脸上僵着一层黄,苦笑一下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跑一趟,去去心病就算了。

    我知道娘和杨科叔的事,也就对娘说,你都这个年龄了,我爹都死了,你就别再记挂杨科叔了吧。

    娘就在院里站一会,到她脸上的黄白又厚到一层儿,如这天气落日照在阴坡上的雪,她就回她的南厦屋里了。走了两步还又回头对我说,城里不去也就不去了,我说去找一下你杨科叔的事,千万别再给旁人说。

    就完了。

    事情也就三三五五过去了。

    可初四刚刚吃过夜饭后,我想到村里走一走,她又把我叫到了屋子里,在灯光里望我一会儿,忽然说,小敏,你说你杨科叔是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哪样的人?

    她又不说话,看我一会儿,笑了笑,猛地说我累了,一辈子也不想进城了。说咱把钱都留着,把城里政府街上的房子送给政府好不好?不等我说啥,就又接着问我说,小敏,你说有一天我要死掉了,你爹和他原来的媳妇埋在一块儿,我想单独埋,把你杨科叔身上穿的衣服要上几件埋在我身边,你说你杨科叔他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那时我娘问我那话是啥意思,埋怨地望了她一会,我说娘,你都说些啥。她就不说了,让我到村里串门了。

    初四那一夜,我是去的四爷家。四爷家有亲戚是我同班同学在那儿。我们在四爷家里说了许多话,直说到下半夜的一点多,才从四爷家里回到我家里。看厢厦房里娘的灯还亮在窗口上,我就对着窗口叫,娘——我回来啦。娘——你还没睡呀?我连叫几声没有听见娘答应,就从院里进了娘的屋。到屋里看娘睡熟在床上,有一条胳膊搭在被子外。我又叫了两声娘,过去把她露在被外的胳膊往那被子里放。这一放,拉着娘的手,心里惊一下,觉得我娘的手凉得和冰凌一样儿。忙又叫着娘,拉着她,晃着她。拉不动,也晃不动。我的手在她的鼻前放了放,心里缩一下,腿一软,我差点瘫在屋子里。

    我是扶着墙从娘的屋里出来的。一出来我就风一样朝着四爷家里跑,边跑边喊,差不多把一个村的人全都吵醒了。到四爷家敲着四爷家的大门和擂鼓一模样。说到这儿,小敏看了一下坐在她边上的四爷爷。仿佛为了证实小敏说的话,四爷(叔)瞟了一眼大伙儿,接过小敏的话茬儿(续着故事样),说小敏把我家的木门都快要拍破了。她在村街上跑着时,脚步声又稠又密,和下冰雹样。她边跑边唤,边唤边哭,到我家门口,狠劲儿拍着大门叫,四爷——四爷——快些吧,我娘不行啦——快些吧,我娘不行啦。我听到唤叫声披着衣服跳下床,开了门,就跟着小敏朝着她家跑。你们知道她家住在这村后,一路都是上坡,都是石板路。冬天石板冻得和铁一样,可直到我到了她们家,站到玲珍的床前,我才发现我没有顾上穿鞋子。为了玲珍我是光脚从我家跑到她家的。

    我都六十多岁了,半夜在村里跑着还像山羊在崖上跳着样。

    可是她那当儿已经不行了。

    来不及了。

    玲珍躺在床上和睡着一模样,脸上平平静静,像放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一盆儿水。有些青,也有些透明和冷凉。我把手放在她鼻前,就像放在一块冰前边。凉得很,没有一丝热气儿。

    她是吃过夜饭后,在屋里和小敏说了那些话,小敏一走她就吃了一大把的安眠药,睡着睡着死了过去的。到底她是这几年在城里待着待成了城里人,不像咱山区农村的,不想活了就投井,就跳崖,就喝农药敌敌畏,死了还受一场罪。她死倒是没受啥儿罪,和睡了过去样。

    说到底,她一辈子心里都装着你杨科呢。一辈子都没有把你杨科从她心里放下去。听人家说你去了天堂街,也就想不开了呢。也就吃了那一大把的安眠药。你们说说这年月,咋会又回到了旧社会,城里怎么会又有了天堂街?

    我是在她死后才明白她为啥要从上房屋里搬到厢房屋里的。四叔说,上房是楼屋,家具全都是新的,沙发软得如棉花新被子。可这厢房屋,房子虽然是新的,然那床,那家具,还有那屋里的一桌一椅和一个老凳子,没有一样不是陈年的货,破得很、旧得很,那摆设又旧又破,村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是那个样子了。四叔说着朝身后厢房看了看,看那屋门还关着,仍落着一把锁,有些放心似的把头扭回来,望着我想说啥儿时,又把嘴给闭上了。

    黄昏已经降下来,村头的灵棚那儿,没有了哭声和乐声。回窝的冬麻雀,在墙头和树上,叫得红花点点,声音灿烂,雨滴一样稠密和响亮。从门外传进来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同麻雀的叫声赛着稠密和响亮,还赛着声音间隙的寂静和沉闷。

    灵棚那儿的乐队和杂人都赶着回来吃饭了。

    小敏说,杨科叔,你到我娘死的屋里看看吧。看一眼你就知道我娘这辈子活得有多苦。

    四叔说,看一眼也就明白了,就明白玲珍的心里一辈子装的都是你,不是我侄儿孙林呢。

    村长说,看看吧,感天动地呢。

    乡长说,看看吧,绝唱哩,真的是感天动地的绝唱哩。

    四叔从腰上取出一把钥匙来,领着大伙,穿过院里的人群,把南厢房的门给打开了。在门口按了一下镶在墙上的白壳开关(和宾馆入门的开关样),屋里的日光灯管闪几下,里屋外屋便如同白昼了。外间屋没有什么不一样,洗脸盆、洗脸架、黑红色的人造革沙发和一个十八吋的电视机,一般得如树林中的一棵树,草地中的几株儿草。可撩开里外间界墙上的一道布帘子,大家把我让进去,我一站到里间屋的门口上,就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了。

    大不一样了。

    完完全全不再一样了。

    厢房屋也是玲珍随着上房的楼屋盖的新瓦屋,墙面和房顶刷了从城里运回来的白涂料。可明明房顶本是雪白平顶的天花板,偏偏玲珍又用芦苇在那平顶上吊了一层方格儿棚。在那苇格棚上铺了一层新苇席(先前我在村里时,我的屋里也是苇秆吊顶,苇席铺在棚顶上)。墙壁明明干净得纤尘不染,可就在这雪白的墙壁上,玲珍又糊了一层发黄的旧报纸(小时候,我也总是在墙上糊报纸),并在那报纸上挂了一张二十年前的旧挂历(那时候、这时候,耙耧人都喜欢把挂历挂在客厅里或者床里边)。挂历下的床铺是老式的柳木床,床头的挡板是半月状的铡刀形。挡板上的红漆已经彻底剥下来,完全成了黑垢的尘色和灰色。为了不让床腿直接挨着泥土的地,有四个砖头垫在了床腿下(可她家原本就不是土地哦,原本就是水泥的地),床头放着一个大粮缸,缸口上摆着一个木板箱。那板箱能装粮食,也能装衣服(玲珍她在里边装了啥?),还有那老旧的一架木箱子,盖子的一边已经没有木板了,就让那一边豁豁口口露在外(像给老鼠钻进箱子留下的路)。屋子里有一股旧木头发出的陈腐味,像家具在年月中干枯以后,半是焦躁半是潮湿的味,还有天花板上已经很淡很薄的浅黄色的苇席、苇秆的苇香味。

    四叔说,小科,你再看一下这个长条凳。

    ——看看这椅子。

    ——看看这张抽屉桌。

    说着,四叔拍了拍床头和门口之间界墙下的抽屉桌。那桌子前腿两侧镶了三角雕花板,桌面上又脏又旧。为了遮旧,玲珍在那桌上铺了牛皮纸(以前我也爱在桌上铺张纸),牛皮纸上摆一个老台灯,还摆了一盏玻璃立式煤油灯。望着那灯时,我心里轰然响一下,慌忙过去拿起那盏玻璃的油灯看了看(灯座下果然有个豁口儿)。

    放下灯,又掀开桌上的牛皮纸朝桌面看了看。

    拉开抽屉看了看。

    掀开床上的褥子,朝床上席下的床撑看了看。

    打开箱子的大盖朝箱角看了看。

    我在牛皮纸盖的桌面上,看到了二十几年前,我把煤油洒在桌上点燃后烧煳的一个黑坑儿。在右边抽屉里,找到了二十几年前,底板破后我用铁钉钉着的两块小木板。在床头的木撑上,找到了那根捆着断撑的锈铁丝。在箱子角儿上,找到了三个被老鼠咬破的洞。

    四叔问我说,这是你用过的那张桌子吧?

    ——这是你在家睡过的床铺吧?

    ——这是你屋里的那个箱子吧?

    ——你看看,那粮缸是不是你床头的粮食缸。

    ——还有缸上那板箱。

    四叔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小敏站在他身后。乡长站在屋门口。村长站在床边上。大家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丢失了20年又搬回家里的家具样。屋里静极了,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飘来飘去,轻如细风地响着和动着。四叔指着床东头的枕头(那枕头上铺了一条红绒大枕巾)和床上的一床红底黄花的厚被子,说玲珍死时就枕着这枕头,盖着这被子。说除了这枕头、这被子和褥子,杨科,你说这屋里的哪一样,不是你在前寺村时你们家的家具呢?

    这摆设不是和你在前寺村时同你屋里的摆设一样吗?

    不说房子和院子,这屋子不就是你杨科20年前在家时住的那间屋子吗?

    你爹死了,你们家里没人了,安葬完你爹的丧事后,你把你们家的屋门、院门一锁就回京城了。可不到半年,不到三个月,也许还不足一个月,你们家的门锁被人撬开了,你们家的床铺、桌子,所有的家具,连一根绳子和铁丝,都一天少一根,一天少一段,跑到左邻右舍了。反正你们家里没人了,那些东西闲着也是闲着的。

    闲着比用着还要坏得快。

    实话说,那一年我还从你们家搬走了一口锅。现在我们家用的铁锅就是你们家里的。

    玲珍这些东西不是从你们家里拿来的。大家都去你们家里搬拿东西时,她一样都没拿。她是到城里做了生意后,拿钱从村里各家把你家先前用过的东西又一样一样买了回来的。这凳子、这椅子,这些破家具,买旧的比新的贵几倍。她买回来就照着你在家里时的样子摆了这间屋。记得那时候,玲珍刚过18岁,是你四叔我做媒把她介绍给了你。你俩第一次见面,就在你家的厢房屋子里。那屋子当年就是这样儿。

    想不到,玲珍会把这屋子摆摆设设也成这样儿。

    和你在家住时一模儿样。

    玲珍回来过年就睡在这间屋子里。

    小敏早就给我说过她爹死后,她娘就开始住在这间屋子里,再也没有睡过我侄儿孙林睡过的上房屋里的床。每次从城里回来她都睡在这屋里。她睡在这屋里和住在你们家里样。说杨科,这是你先前睡过的床,恐怕她睡在这床上,就觉得是和你杨科结过婚了样。

    实在说,就是这屋子、这桌、这床害了她。

    也不能说是这屋子、床铺和桌子害了她。她原本好好的,无病无灾,从城里捎回来了几副中药,也都请中医看了那药渣,说那中药是养生养容的,不治啥儿病。说玲珍生前没有啥儿病,过得好好的,还每天养生养容地保养呢。可她一听说你春节去了天堂街,一时想不开,就吃了那么多的安眠药。真是的,不是听说安眠药不能随便乱卖吗?我和小敏都跟她说过,你是回京城和你媳妇过年了,可她不信我们的话。村长都在大喇叭上唤叫着,说过你们校长催你回去开会的事,可她也不相信村长的话。

    她就相信你是在天堂街上过年的。

    想不开她就吃了一大把的安眠药。

    可惜她这个年龄了,人还年轻呢。

    不过吃安眠药还是比上吊、跳井好,比跳崖服毒好。少受许多罪。人一睡着就死了,过几年我有病了也吃一把安眠药,少受多少罪。

    晚饭后,大家都围在玲珍家的上房楼屋里。楼屋的客厅大得很,比清燕大学我家的客厅大出两倍来。周围放了沙发、凳子、茶几,客厅还和空的样。四叔去丧葬库里端来了花生和核桃,还在客厅中央生了一炉大炭火。屋子里温温暖暖,和颜润色,光线和人的笑脸一模样。院落里吃过葬饭的人,正在洗着锅,说着闲,如同剧院开戏前的场景样。

    村头的灵棚那儿,响器班的乐手们吃了好菜、肥肉,都喝了几口酒,回去就开始在寒冷里吹得热气腾腾了。他们吹《奔丧葬》,也吹《欢喜歌》,吹《泪洒苦恋地》,也吹《喜鹊闹枝头》,铜黄竹红的音乐在夜里颤抖流畅,仿佛绸布在风中断断续续地摆动着。大家就听着那乐声,在屋里围着红旺旺的火,烤得手热脸黄,把烧了的核桃放在脚下轻轻一踩,油香味便在屋里漫溢或凝着。乡长把一瓣烧出油的核桃放在嘴里说,杨教授,你吃呀。京城不这样烧核桃,你小时候在家总是烧过的。说现在再讨论一下玲珍的事。说玲珍从前寺村到县城做生意,去时手里没有一分钱,到乡政府申请贷了一笔款。那时候乡里财政紧得很,乡干部三个月没有发工资,可考虑到玲珍情况特殊,考虑到让山区农民走出去发家致富是我们干部的职责和良心,我就硬着头皮给玲珍贷了一笔款。说玲珍聪明能干,勤劳节俭,很快用这笔贷款就在县城开了豫西宴。后来想扩大酒楼,又改豫西宴为耙耧酒家时,我还又贷给她一笔资金做资本。说当然喽,这些钱玲珍发财后,很快就又还给了乡财政,所以乡里才树玲珍为贷款致富的标兵带头人,就像你们大学享受奖学金的好学生。说现在玲珍不在了,她知恩图报,在死前决定要把她在城里的那个耙耧酒家和那所宅院捐给乡政府,作为乡政府在县里的办事处,我就是为此才代表乡政府来这村里感谢的。说杨教授,玲珍和你的爱情感天动地哩,所以我也代表全乡十几万的老百姓,希望你能满足她生前的一个想念和愿望,请求你答应她的那要求,把你贴身的衣服、鞋袜都拿出一套来,作为陪葬摆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衣冠葬、衣冠冢,也算她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你好一场。哪怕就是单相思,也总算她活着不能同室,死而可以同穴了。

    还有你用过的书,四叔说,你是读书人、大教授,她人在孙家心在你杨科身上呢。说你把你写的书也放进她棺材几本好不好?

    村头那儿,音乐响过一阵后,该着孝子们的流涕痛哭了。音乐也就歇下去,哭声吵吵嚷嚷闹上来,在寂静空旷的山脉间,如寒星闪在天空样。闹归闹,却是因为那哭声的单调和瘦弱,越发显得寂静了,辽远了。院子里收拾了锅碗的大厨们,在准备明天出殡时的饭和菜,因为天气冷得固若金汤,他就在肉案上用双刀剁着肉和骨头唤,我让你冷、你让我冷,再冷我把老天爷给剁到我的刀下边。

    一连声地唤,一刀接一刀地剁,他就出汗了,暖和了,剁刀在肉案上也响得匀称有律了。

    村长没有吃那烧核桃。他一直在火边剥着吃花生。地上剥的花生壳,已经把他的一只脚尖埋掉了。嘴角上的白色花生油,像奶汁样挂着一玑串珠儿。到那花生吃够了,别人也都把该说的全都说尽了,他擦了一把嘴,把脚前的花生壳朝前踢了踢。杨教授,村长坐在那儿轻轻跺掉了脚上的花生壳,说陪葬活人物,这在耙耧山脉是天大一桩儿事,毕竟人还活着,就要把用着的衣服陪着死人埋到地下呢。说到天东和地西,这对活人不祥哩。可你们在外边,住京城,除迷信,讲科学,这道理就容易想明白,何况玲珍她是为你死了的,死得感地动天呢。村长一边这样劝着我,一边把他踢散的花生壳儿用脚拢到一块儿,拢出一个坟头的样儿总结说,人一辈子有一个女人这样痴心爱着值了呢。

    重复着说真是值了呢。

    问我道,你同意不同意?杨教授,同意你就点个头,不同意村人、乡长也都理解呢。就都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每个人都热切切地等着我点头。

    我就毫不犹豫(有些犹豫)地点了头,说同意啊,把我的帽子放到玲珍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的衣服放到她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的鞋和袜子全都放进她的棺材里。

    ——同意啊,把我写的书和读的书都放进她的棺材里。

    说只要她的棺材能放下,要我什么我都愿意把它放进棺材里。说若不是怕我死了我现在的爱人茹萍受不了,她会哭得死去活来,怕会因为我死她觉得活着没意思,我愿意把我的命也放进玲珍的棺材里,让村人抬着我和玲珍一块埋进玲珍的墓里去。说如果不是怕清燕大学的老师、学生和教学离不开我,我真的是愿意让村人把我和玲珍一块都埋掉,让我和她生不能同室,死而可以同穴呢。

    屋里静下来,静得如屋里没有人。

    我说还有小敏上学的事,她今年17岁,要考大学了,只要她肯学,愿读书,我一辅导她的成绩也就上去了。考大学就是少那么一二分、三五分,我和学校说一声,学校不能不给我一个面子的,不能不特招这么一个大学生。

    小敏,我说你愿意到京城读书吗?

    ——愿意跟着叔叔学习文科,将来和我一样研究《诗经》吗?

    ——愿意和我一样成为教授、专家吗?

    火盆里的木炭火,有哔剥炸裂的声响在我问话的间隙中跳,如滚石细沙响着从崖上跌下来。我问着抬起头,看看大伙儿,见乡长、村长、四叔的眼睛中都有了喜出望外的光,最后我把目光落到了小敏的身上去,像征求她的意见一样望着她(如刚才大家都在望我样)。

    小敏是坐在背对屋门的一面上,身上的孝衣和孝帽,在火光里藏着暗红的白,仿佛背后有着日光的云。她听着我的话,感激的目光水一样柔软和澈明,她刚才还伸在那炉炭火上的两只手被烤得透亮,如她手指头里边也有火光样,可现在,她把那双可爱的小手缩回到了袖筒里,低着头,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想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看我,就猛地朝我跪下了。

    咚的一声朝我跪下来,脸上挂着红,挂着泪,说杨教授,杨科叔,你把我当成你的女儿吧。你能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我娘死了也值了,也可以在地下瞑目啦。

    便都在一片安静中,望着跪在地上的小敏不说话。望着我等我说上一句话。然在我要开口说话时,看见有人从院里走进屋子里,站在门口上,从肩上揭下一块做饭的围腰布,抖着上边的雪花说,外面又落雪花了,这屋里暖和得和人都钻在棺材里样。

    我跟着那声音抬起头来,果然就看到门外已经大雪飘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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