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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 第十部 对流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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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怀风这时候,虽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也知道他成了自己的友军,便不敢再动弹一点,只继续沉默地趴着。渐渐听他走远去,对外头说,「这边都搜过了,那边大概还要再搜一搜。我们现在过去罢?」

    宣怀风听见众人走远,才敢把头抬起一点,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刚才阳小夏拂到身上的残叶,只是虚盖,身子略为一动,不但刚拂上的残叶,连前头堆在上头的树叶,也下雨似的簌簌往下掉。宣怀风思忖,这样可不行,破绽太大。廖翰飞亲自领人来,恐怕不达目的是不会甘休的,要赶紧把掩藏点修整一下。他无声无息从树枝底下爬出来,见不远处有几根落枝,忙猫着腰去捡了,一转身,却浑身一僵。

    一个男人坐在五六步外的地方,正挨着一根树干歇息。宣怀风头里视线被眼前的大树遮住,那男人既没说话,又没动作,所以宣怀风竟是一点也没察觉。现在一转头,两人目光正好对上,都愣住了。

    那男人马上醒过神,嚷了一句日本话,掏出手枪。與。夕。糰。懟。

    宣怀风两手正抱着树枝,无从掏枪,急得把树枝往那人头上一扔。那人不由自主偏头避了避,只这一晃眼的工夫,宣怀风已闪电般掏了枪,想也不想,举手就扣扳机,打中男人眉心。那男人虽然倒了,枪声却已惊动众人,许多脚步声传过来,纷纷嚷嚷「在这!在这!」

    林子里四面八方,都有跑动的人影。

    这时再钻回树叶底下也藏不住了,宣怀风不能再打掩护点的主意,转身就跑,然而他那样急,根本无从考虑逃跑的方向,眼见树木之间影影绰绰,只要瞧着哪是空隙,不管东南西北,闷着头就往哪奔。有时从两棵树里穿出去,猛然就见对面有士兵端着枪迎过来,赶紧又掉头跑。

    「看见他了!」

    「在往西边跑!」

    「绕到树后面去了!」

    「快快快!」

    嚷嚷声此起彼伏,有些简直就响在耳边。

    宣怀风如进了包围圈的野兔一样,不分东西南北的乱跑,只听枪声一阵乱响,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大概哪个方向都有人放枪。追兵接踵便至,他丝毫没有躲避子弹的余地,仍是疯了似的跑。忽然脖子上一热,他以为是树枝划了,往脖子一摸,手掌湿乎乎的一片,全是殷红的血,才知道该是被子弹擦过了。

    后来他实在跑得累极了,不得不停下喘口气。可仅仅这样一口气的时间,右边的脚步声迅速近了,草丛后面跑来两个士兵。宣怀风为着跑得便利些,已把手枪插回腰上,这时赶紧去掏枪,可他手上沾了许多血,滑腻腻的,竟把枪掉在草地上。宣怀风心底哀叹,这可完了!

    没想到那些士兵见他掉了枪,便立即把自己端起的枪放下了。

    宣怀风疑惑地望着他们,他们便与宣怀风对望着,眼里也有许多疑惑。不,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犹豫。

    宣怀风见他们穿着白家的军服,应该都是蒋副连长带来的那批人,隐约明白过来,随手把血抹在树干上,弯腰捡了枪,朝他们头一点,沙哑地道了一声「多谢。」

    他慢慢后退几步,见那两个士兵并没有动作,转过身,又开始拼了命的跑。

    他还在包围圈中,而且包围圈似乎越缩越紧,他总能遇到零星的士兵,所幸那些白家的士兵们,对于抓捕他并没有太大兴趣,似乎只是拿着枪装装样子。有一次他竟当面从一个白家士兵的跟前跑了过去,隔了好一会,才听见后面叫嚷「看见了!往前头去了!」

    于是他心里就有些数了,遇到穿白家军装的,就大着胆子往前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猝不及防,没做出反应,还是故意放他过去,总之,往往都能闯过去。有时遇到穿廖家军服的,他就不能讲客气了,抬手就是一枪。当然,廖家的士兵只要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也是毫无顾忌地放枪。整个林子里乒兵乓乓,枪声响个不停。

    结果枪声响得多了,也让人脾气犯急,竟加入了气愤的吵嚷声。

    「谁他妈放的枪?差点打着我!」

    「我朝着犯人打的,你他妈瞎了眼追他后头,怪得了谁?」

    「你们廖家军才瞎了眼!我看你不是打犯人,存心是打我们的黑枪!」

    「打你们黑枪又怎样?给白家当兵,活该吃枪子!」

    「滚你妈的蛋!」

    「来啊!」

    宣怀风正蹲在一个大草丛后面喘息,这时听他们越吵越大声,不禁从草丛后探出半个脑袋。

    「你这种怂货,我们加强连当菜吃!」

    「有种你就来!看老子赏不赏你枪子!」

    「有种你开!不开你是我孙子!」

    「以为老子不敢开枪?就让你长长眼!」

    大家虽忌惮上头的命令,不敢真的开枪彼此厮杀,但两眼都泛着红光,蓦然砰一声巨响,竟是有人朝天放了一枪。于是你不示弱,我也不示弱,朝着天上纷纷放起枪来,表示自家的军火不弱。局势发展,令人措手不及,藏在暗处的宣怀风也看得目瞪口呆,心忖,这些士兵对我们白家,实在可以说是很忠诚的。

    他这样想着,很理所当然的有些欣慰,竟忘了这些白家士兵,也是追捕自己的一分子,更忘了我们白家四字,现在是越说越像一回事了。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纠打起来。廖翰飞要抓宣怀风的心情最为急切,他没想到宣怀风不识方向,只在这一片绕圈子,还以为宣怀风一定往林子另一头跑了,因此赶去了前头,现在听见后面枪声大作,以为手下和宣怀风展开了枪战,急忙带着孙旅长跑回来。发现满不是这回事,气得拄着文明杖往泥地上直戳,对众人劈头盖脸骂道,「这是什么时候?全他妈给我捣乱!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人,抓到固然有重赏,若是抓不到,通通军法处置!还有你们,别以为你们是白家的兵,不受我管束。白天赐就在林子外头等着,他把你们全崩了,也没人敢说他一个不字!还站着干什么?都给我滚去找人!滚!」

    他又骂又打,把自己的手下和白家士兵驱散去继续搜捕,自己腿伤也发作起来,疼出一头冷汗。孙旅长忙把他扶了,劝解说,「大少爷,既然人已经被困在这里,总能找到。你放宽心。」

    廖翰飞咬牙道,「我放个屁的宽心!那日本人也是王八蛋,叫他安安生生坐车里,他不肯,非要掺和。如今倒好,让宣怀风一枪给崩了,我们卖货的线也断了。他妈的!这什么楣运?老孙,我今天非抓到他,把他活活操死不可。不这样,出不了我一口恶气。」

    宣怀风在暗处听了这样的话,又惊又怒。

    惊的是自己随手杀的那个日本人,原来这样有来头,怒的是廖翰飞污言秽语,对自己实在侮辱太甚。

    廖翰飞又说,「今天若多带些人手,也不用要白家帮忙。这些白家的,我想他们都在暗中使坏。」

    孙旅长说,「我也是怀疑,不然一个人,凭他有再大的能耐,也早抓住了。只是现在没法子,再要调人手过来,时间也不够,只能先将就罢。以后再和他们算帐。」

    廖翰飞阴狠地说,「肯定要算帐。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白家这个加强连也不能留。这支武装在城里,实在碍我们的事。先有白家祠堂,后有郑家窝,事情明摆着,他们很偏向白雪岚。这个隐患,非除掉不可。」

    孙旅长说,「早想除掉他们,可他们很受白老爷子重视,只怕不容易。」

    廖翰飞冷笑道,「往日不容易,现在不难了。白雪岚把宣怀风交给他们,他们搞砸了,白雪岚非要他们负责不可。」

    宣怀风这时,本想偷偷从草丛后面溜走,听见廖翰飞的话,忍不住又停下,继续听了下去。

    孙旅长说,「就算白雪岚找他们算帐,偌大一个加强连,他也舍不得除掉,大不了开交几个带头的。」

    廖翰飞嘿嘿笑道,「别看白雪岚外头笑面虎似的,里头不过是个疯子。你拿他最在乎的刺激他,他就能不管敌我善恶,把桌子给你一口气掀了。白天赐已经把加强连的副连长看管起来了,等抓到白雪岚的心肝,我们先享受个够,再喂那位副连长和他几个士兵吃点药,让他们也享受享受。到时候,把这些人五花大绑,和宣怀风的尸首一起送回给白雪岚,你说他疯不疯?依他的脾气,别说屠了整个加强连,就算把他亲爷爷给剐了,他大概也做得出来。」

    孙旅长啧啧叹道,「这主意绝了。妙在加强连也参与了搜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过,白天赐肯配合吗?这损伤的,毕竟是白家的实力。」

    廖翰飞说,「旺,白天赐是宁愿白家烂掉,也不愿白家落到白雪岚手里。要能把白雪岚逼疯,换白天赐当白家日后的家主,就算损失大十倍,他也不会在乎。」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和白天赐的合作,很有成功的可能,也不觉得腿疼了,脸上露出阴险的愉快的表情,呵呵笑道,「白雪岚见到他心肝的尸体,那嫩嫩的秧苗,变成了泥泞里的残块,不知会是怎样一个表情。他不是一个活霸王吗?我偏要瞧瞧,活霸王流泪的模样。哈!这般景象光是想想,就叫人很痛快。真是痛快呀!」

    他得意地环视四周,想着宣怀风必定就在这林子里的某处,惊惶不安地等着被自己捕获,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露出一丝错愕。

    宣怀风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一等廖翰飞转身,双方就来了一个四目相望。廖翰飞的目光从宣怀风的脸上,霍地转到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上,浑身汗毛炸开,正要开口,忽觉眉间一点钝痛,似有枪声在头顶回响,从此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孙旅长嘶吼一声,「大少爷!」

    亏他是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军官,嘴里虽然叫得惨痛,却没忘了自己需要掩护,对廖翰飞倒向地上的尸体瞅都没瞅一眼,转身就往树后跑,一手往腰间摸枪。

    他反应已经十分敏捷,然而宣怀风听了他们对付白雪岚的计划,如此卑鄙歹毒,实在气得不轻,下手没有一点犹豫。他本就有使双枪的天赋,右手一枪送了廖翰飞的终,左手枪的一颗子弹,早预备了送给孙旅长。这时毫不犹豫扣下扳机。孙旅长再能跑,也跑不过子弹,枪声一响,后脑勺后面出现一个血洞,人就直挺挺倒下了。

    宣怀风走过来,确定廖翰飞真的断了气,这才嘀咕一句,「想动白雪岚,我让你痛快的死。」

    他这个举动,很有些孩子气。为了满足这点孩子气,甚至把逃走的宝贵时间都浪费了一些,头里被廖翰飞赶去搜人的士兵们听见枪声,又纷纷往这个方向跑。宣怀风听见脚步声接近,只好转头又往林子深处钻。

    话说白天赐在林子外等得抓心挠肺。他原以为这些人,抓一个宣怀风不在话下,不料等了一会,竟有人来报告,说八桥先生死了,把白天赐气得连捶车门。只是事已至此,更非把宣怀风抓住不可,不然损失无可弥补,于是等待的心更为焦灼。

    后来只听见林子里面砰砰地枪响,有一阵,停一阵,然后又响,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许多人交火呢。白天赐便叫一个护兵,「你到里头看看情况,怎么又打枪?是不是打中宣怀风了?」

    护兵说,「已经进去问了好几次,没有打着。那家伙很狡猾,林子又大,他到处藏呢。而且他手里有枪,也不敢追太紧。」

    白天赐心烦道,「放屁!他才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追太紧?还不是廖翰飞那点小心思,想睡白雪岚的人,他这什么癖好?你快进去找他,要他别再耽搁,我可不耐烦。快去!」

    护兵只好走进林子里,没想到不到一会,就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叫道,「不好啦!廖翰飞被打死了!」

    白天赐一愣,骂道,「去你娘的,胡说什么?」

    护兵说,「真不是胡说,不但他死了,他身边一个旅长也被打死了。我看见尸首啦,一个眉心中间开了一个洞,一个后脑勺崩出一个洞,我的妈,那枪法厉害。」

    白天赐简直不敢置信,赶紧从车里下来,因为膝盖发软,竟差点栽倒。护兵忙把他扶住。

    白天赐一抬头,就见许多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白家士兵做一堆走着,廖家士兵则抬着两具尸体,嘴里哭着嚎着骂着。

    白天赐忙赶上去,见他们抬着的其中一具尸体,正是廖翰飞,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颤巍巍地问,「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廖家士兵说,「前头还好好的,我们走开没多久,忽然听见枪响,回头来找大少爷,他已经死了。这下可完了。」

    他们个个如丧考妣,白家士兵们却冷漠得很,见白天赐问,七嘴八舌地说,「突然就这样了,我们也是听见枪声去的,只看见尸体。至于谁开的枪,没人瞧见。」

    白天赐问,「宣怀风呢?到底在不在里头?」

    阳小夏和几个士兵都说,「他在林子里乱跑,看是看见了,可他跑得贼快,手枪又太厉害。现在也不知道躲哪去了。我们就这些人,大概抓他不着了。」

    白天赐急得脸色发青,责骂道,「抓不着?难道他干下这样残忍的事,就这样算了?我怎么向廖议长交代?」

    白家的士兵们默不作声,心想,你老子是五司令,又不是廖议长,你要向廖议长交代个毛?

    不过白天赐的话,倒是很得廖家的人心,那些廖家士兵,本就担心没有护住大少爷,回去要受惩罚,于是都说,「就是,绝不能放走杀害大少爷和孙旅长的凶手。就算把这林子给翻过来,也要抓到那姓宣的。」

    白天赐说,「你们放心,我也不能放过姓宣的。只是他太会藏,你们也搜了很久,并没有搜到人,再折腾一会,天黑下来,更难找了。究竟怎么办才好。」

    没人能拿出什么办法,一阵沉默。

    忽然,廖家那边有个声音说道,「放火。」

    众人猛地打个激灵。

    便有人说,「是的!一把火烧了这林子,他非往外逃不可,到时候一定能抓着。」

    他们说话的地方,离汽车停下的地方很近,蒋副连长被两个人看守在一辆军车里。他在车上早听得清清楚楚,白家的家务让廖家插手,已经让人很不舒服,现在若真要了宣怀风的命,军长那边万万交代不了,忍不住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打开车门往下一跳,冲到白天赐跟前说,「这不行。万一火烧起来,他不肯往外逃,或者想往外逃,却被困住,烧死在里面怎么办?」

    廖家的许多士兵愤愤道,「烧死更好,他杀了人,不该偿命吗?他自己要待里面,烧死了怨不着我们。」

    蒋副连长不理会他们,还是对白天赐恳切地说,「刚才林子里许多人放枪,谁知道廖家少爷到底死在谁手上?只有抓活口才能问准口供。若是不明不白的就把人烧死了,以后更说不清楚了。」

    话音刚落,身上就挨了白天赐的文明杖一下。

    白天赐骂道,「你是要等待处分的,也配在这说话?林子里就宣怀风一个,不是他杀了廖翰飞,难道是你杀的?还要问什么口供?不用再说,就这样决定。」

    说完,便指挥起廖家那些士兵来,「你们两个,赶紧开车回城里,给廖议长报个信。你们几个,去把汽车里的汽油弄点来。幸好天气虽冷,林子里许多枯枝,很容易烧起来。」

    蒋副连长还要说话,白天赐从护兵腰上取了枪,对着他额头上一抵,喝道,「你以为只有白雪岚敢杀人?我有爷爷的命令,杀你不算一回事!」

    蒋副连长被总督的命令压住,又处于无法抵抗的境地了,只能保持沉默。

    廖家士兵因为大少爷的死,心里充满悲愤,见白家少爷这样义气,十分感动,于是报信的报信,取汽油的取汽油,因为报复的心甚为急切,连汽车没了汽油怎么回城都不在乎,只管多多的取来汽油,把每一辆车的汽油都取尽了。再将林中易燃的枯枝枯草,在各处堆了十来堆,洒上汽油,火柴燃着往上一丢。

    这时日已往西坠下,大年三十的山风冷又急,火头一起,风助火势,顿时烧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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