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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 正文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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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同天清晨。镇警马老三躺在铺板上。

    耳边一直是逃难船离开驳岸的吵闹声。这是最后一趟船了,马老三想。镇河那段水面上,浮着人们匆忙里丢弃的物品。而在以往,此刻也正是头班船敲锣启碇的时候。

    马老三的屋子很暗,供奉在角落里的关公,变成一道灰色影子,案头的黄香与半通烛,已灭了半个月,马老三不是个诚心的人。

    马老三起身,裹了绑腿布,束紧皮带,他的“快五响”锈得厉害,已好久不使用这把长枪,此刻他把浸过煤油的布条缓缓拉出枪口,扔在暗处。等他打开门,一道晨光正从门缝里漏出,眼前火辣辣的。

    马老三走出巷子内的警所,胶鞋里腻滑,腰后悬着的铜喇叭擦在砖墙上,铮地响了一声。他走得很慢。小镇极静,他望见河道上泊住的几艘玄色小船,都被廊棚的阴影遮住了。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也不会去注意他,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太阳不久就会停在芦苇尖上,会把看不见的东西都照清楚。他想。

    走下河堤,马老三从船头拔出插入淤泥的篙子。他的船已经渗水,船头白漆的“警”字模模糊糊,沾了湖里的泥草,像鬼画符。竹篙抓在他手里,无意间他看到岸上的饼店冒出蒸赤豆的白汽。他低下头不再去注意这家店铺。

    马老三驾船朝桥洞里走了。

    那段时间,每逢湖里来人,马老三都会急忙躲进这家饼店,飞快爬上店里的阁楼,静观那些强盗如何撞开镇上的当铺或米行,一般都是预先得到这类消息,他推开阁楼窗子,一条窗缝,仔细看定镇河。阿三。饼师傅在店堂里喊,下来坐嘛。饼师傅在摊缸里揉一团青色米粉。要是让镇里老爷晓得,阿三就讨厌了。他哼哧着翻动粉团。马老三面孔贴紧了窗缝,摆了摆手。镇街已传来一阵阵关闭门板的响声,逐渐密如骤雨。马老三一步不离窗口,看廊棚下镇民们跑来跑去。不好了呀!一个老妇边走边喊,小脚在青石板上蹬踏。此刻,镇河很静,看不出更多异常,镇街短暂骚动后,两岸已阒无一人,河与石桥静静散发死气。也许一场虚惊,看样子他们没来。马老三说。太阳照到灰白的石拱桥上,河里看不到一只船。湖荡里也没有船?饼师傅问。远处那片大水里,确实有了细微的变化,三三两两芝麻点一样的小舟游弋,逐渐变深,显眼,逐渐进入镇河的水道,逐渐变大。来了。马老三说。他跪在窗前,身体压低了。小舟慢慢变大,清晰,桨叶闪闪发光,箭一般朝石桥洞射来,他看清的船夫都稳坐船尾,弯下身躯奋力划动脚下的长桨,手中的短桨更亮,更迅速。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是火油箱里放鞭炮,来了。马老三说。饼师傅立刻停下了手里的事,连爬带滚上了阁楼。

    马老三纹丝不动,静看这些人在船上吹叫子,手持刀斧或者假枪。他认识这批人,叹一口气。短时间内,快船已分别停靠在河埠旁边。典当行的黑漆大门背后,斜倚结实的枳木顶杆。许多人从船舱跳到岸上。不久,全镇的居民都听见撞击典当行门板的巨大回声。

    我跟他们讲了,门板起码有四指厚,可以撞门脚子呀。饼师傅微笑说。日光从板壁和窗棂中射来,照着饼师傅的喉结和指甲,犹如滴出血。

    “当年我的叔公,刚刚捡起那件皮袍子,船就开走了。”饼师傅说。

    马老三不动,静等一刻,典当行大门忽然发出轰然一声绝响。

    “当年,我叔公刚刚走到街上,对船上这批人讲:‘队长,今朝顺风呀。’”饼师傅说。

    “船里就飞上来一件灰鼠皮袍子。”马老三说。

    饼师傅闭着眼说:“发了笔小财。”

    马老三不语。

    每次收到银圆,他都放在一个罩篮里,他知道警察做不长了,平浦的日本人就要打过来,警察差事不会很长。他闻到阁楼的霉米气味,板壁上挂着的月份牌,几个女人眼睛都戳成破纸洞。马老三哼了一声,靠在墙头。镇里的声响高高低低,像毫无止境。马老三必须耐心等。饼师傅拍他肩膀说:这一趟有多少?马老三不语,皱紧了眉头。等他再一次打量窗外,镇上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被一阵旋风忽然刮走,剩下一种死气。饼师傅不说话,提到钱,饼师傅往往也不肯多讲。马老三叹气说,你发了笔小财。他说着就想下楼,但他的肩膀被饼师傅抓住。不是呀。饼师傅摇头说,我叔公哪里想发财,是出来看看热闹,他跟湖里边没多少瓜葛。

    饼师傅就此松开了马老三,也没再提多少钱的事。此刻马老三只想把饼师傅拉下楼来,把他的脑袋塞到面缸里去。他走到了门口。知道饼师傅肯定会大叫大喊,会把一切都讲出来。马老三想。

    走出饼店的后门,马老三转到一条小巷,整理一下装束。镇里很静。这批新漆桐油的单舱快船,大概已经回到芦苇深处去了。他这样想着,拐过小巷尽头的扁担桥,走一段砖路,看见镇河就横在面前。他扯了一扯制服的下摆,心里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各种缝隙注视着他,看他踱到当铺与米行的那一段廊棚面前,此刻,河里浮有零落的绸缎衣服、竹椅、女人的红漆镜箱,一些贮放银圆的榉木抽屉,也漂到了桥洞附近。驳岸石阶上,扔着两袋破口的粳米与几个木制米升。他站着看了一番,像是记录这些凌乱的现场,满脸灰心丧气的样子,然后,他拐到一条小河汊边,从楝树下拉出了他自己的小船。他爬到船上,调直船头,重新回到了五光十色的镇河上。此刻他心里漾上一种说不清的想法,觉得自己突然被这条小船困住了,有点孤单。两岸阒无人迹,河中的小船,孑然一身。他举起了喇叭,很谨慎地贴近那个号嘴——这是他前任从军队的营址里拾来的东西。小镇已经习惯了这种警告的音响,也常常使马老三毛骨悚然。肯定是死人用过的喇叭?是死人喇叭。马老三想。

    嘴唇紧贴黄铜喇叭口,他吹出一个长音:嗒——嘀嗒——。号口里带出那股死气,穿过桥孔,顺水面滑翔着,反反复复……马老三看见那些灰暗的人脸,逐渐从门板里呈现出来。几个老爷穿着考究的绸长衫或团花藏青缎子短打,由木炭行库房的黑门洞朝外爬。

    马老三缩回到船上,觉得有点冷。风挟着镇上余存的稻柴烟,从空洞的、离他并不远的桥拱里穿过。他忽然想到了镇中庵堂里的那些安稳的尼姑们。肉店那几个男女,此刻一定还躲在仓房里,还是若无其事吃饭?他想。仓房里的咸猪脚和猪身,被寒风收赶干了水分。那个七官踮着一双赤脚,也钻在仓房内,猪脚横七竖八伸着,七官的脚上,戴着明晃晃的金脚镯。

    一个时辰后,驾船离开小镇的马老三,看到了那片湖滩。这是个潮气很浓的早晨,马老三发现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雾,看看面前那一张模糊的人脸。“像要下雨了,会不会下雨?”马老三指指天对他们说。

    “我们想不出什么办法。”人脸动了一下。这是船夫,身体在雾中,像是消失了。“没什么办法。”他说。

    “东洋人是铁船,会把木船撞破,对不对?”船夫说。

    “当铺的铁皮门扇,怎么撞破的?”马老三问。

    “我们有多少人呢?”船夫说,“拿头去撞东洋人吗?对不对?”

    “总要想个办法。”马老三说,“不是真的要弄翻铁船,那是难的。”

    船像是朦胧的鬼影。

    “是厉害。”船夫说。

    “想想办法。”

    “我手里有硬家什吗?”船夫摊出雾里的手,抖了一抖。

    “哦。”马老三像是觉得问题的所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就这么几个人。”船夫朝雾里指指,几条单舱小船缩在芦苇中,几乎看不清倚在船尾的船夫。

    “他们会去的,只听你一句话。”船夫想了想这么说。

    马老三想看看这些船夫,实际,他只看到雾和芦苇。

    大家都不说话,四周只有水拍船板的声音。小镇被雾气所隔,太阳斜吊在东边,像个白乎乎的糯米团子,一点都不刺眼。马老三有些不高兴,想到自己将来,就是和这些船夫一样,不会比他们更好,没什么用场,顺利的日子太短了。马老三想。人人都有顺利的时候,只是都不长久,关公也这样。他想。他坐回到自己的小船舱里,箬帽上的水珠掉在膝盖上,有点凉。马老三几乎想不出办法,他的希望,在不知不觉之中破灭,变成一个身单力薄的人。眼前这些人也差不多,根本没有用。马老三想。

    “东洋人是讲不准的。”雾中一个船夫说,“有时单吊,有时是一船。”

    “算不出哪天会来。”一个声音说。

    “不知道。”马老三说。

    “以后,要插膏药旗子了。”雾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大家都不说话。

    “怎么办?”雾里的声音问。

    芦苇随风摆动。一个船夫拉拢乌篷,也许是想睡了。

    马老三听出这是饼师傅的话。

    “镇里有几个尼姑。”雾里的声音说。

    大家都不说话。

    “反正,尼姑是没男人的。”

    雾中,船夫们把船错开了些,像是朦胧移动的鬼影,有条船忽然插到苇丛里去,几枝芦秆咔咔折断,披头散发。

    “别的女人都有男人。”饼师傅在芦苇滩的浓雾里说,“你们讲呢?”

    马老三扯过竹篙,把船首偏向芦苇边的水面。“先走一步,我还没吃饭,”马老三对这些人说,“我想不出办法。”

    “没有办法。”马老三说,“没有。”

    “你讲,究竟怎么办?”有人说。

    “我先走了。”马老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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