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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程故里 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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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一早,村子醒在雾里。井上的辘轳声,叽咕叽咕,在雾中倔强地滚动。远处伊河的声响,如从山上滚下的石头,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狗都离窝了,在街上伸过懒腰,追着朝湿漉漉的麦田跑。

    村长正顺在雾里修那条牵着耧耙山的路,一镐一镐,刨一阵便用锨把土背到路边上。他村干部当了半辈子,半辈子都为故里干活儿。大跃进那一阵,他是粮仓库保管员,媳妇脸饿得水亮水亮,眼巴巴地望着他,他都没给媳妇弄把粮食吃。最后媳妇就饿死在仓库边上。县长来检查工作时,回村蹲点的公社秘书天民,把他的事儿一汇报,县长流泪了,一张嘴,一合嘴,他就劳模、村长一块儿当,一干大半世。修桥铺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今早村子没醒他就起了床,麦田要施肥,他得赶紧把这段窄路宽一宽。

    过一阵,太阳从东山缝里挤出来,鲜活得如同红柿子。地里的小麦,镀了一层金,每片叶都莹莹地透着亮。村长抬头擦把汗,脸上荡着光,原来枯核桃似的脸,又滋润,又精神,活生生的。望着从村里跑出来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别亮,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子骨轻轻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畅、欢欢的,看啥儿都顺心。

    “正顺叔——”喜梅挑担草粪老远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额门上唤道。

    “该叫你村长啦!”

    “嘿……乡亲们抬举我。”

    “你心好,理应的。”

    “那就趁还能挪爬动,再给咱村出把力。”

    村长和喜梅正说话,忽听村里鸡狗乱叫的。侧转身,只见女人们拿着烧火棍儿往村子当央跑,睡懒的男人们跑着还在系裤带,杂沓的脚步声,炸了满村子。

    “咋回事?”

    “庆贤爷的牛被药死了。”

    “牛?谁药的?”

    “不知吃了谁家麦地下的药。庆贤爷一听牛死了,差一点儿过去。”

    “过来没有?”

    “又过来了。”

    程姓的庆、正、天、广、明五辈子人,把庆贤爷的房墙都快挤裂了。忧虑愁苦,罩在脸上,谁也不大声说话儿。庆贤爷八十五了,儿子比他走的早,媳妇改嫁了,日子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头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边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庆贤爷说他昨儿夜听见了古柏的叹气声,死牛是兆头。”

    听见了古柏的叹息……屋里立刻静下来,连一丝声息也没有,每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白,像被一团白雾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叹息了……一句话如是一块石碑压在村人头顶上。庆旺、庆福、正利、正锐、正春……都是听了那叹息死去的。如今这声音走进了庆贤爷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不用问了,大伙儿彼此望一会儿,聪明的女人,就回家给庆贤爷烧了鸡蛋面汤、鸡蛋面条、鸡蛋丝汤,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黄亮,摆在庆贤爷的桌子上。

    天青住在村西头,三间新盖的青砖瓦屋,通体不沾土,单门独院,砖砌院墙,如同县城的小机关。他刚睡起,正收拾行李准备进城,喜梅进来了。

    “天青,你去看看庆贤爷再走吧。”

    “庆贤爷……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庆贤爷的牛……天青,你咋了?”

    天青摇摇头,表示不咋。一甩手,就急急出了门。

    太阳已一蹿老高,由鲜活变为艳红,村街上满地是大树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来到庆贤爷家里,庆贤爷的近门孙女天芬已被人接回来,正在屋里床头捏着嗓子哭。庆贤爷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脸憋得红涨,眼珠朝外鼓。大伙儿忙手忙脚,扶腰捶背。天民用钢笔撬开庆贤爷的嘴,把手伸进喉咙掏,翻来覆去,痰没出来,庆贤爷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闹声,呼救声,山响山响。这会儿,天民手不忙,脚不乱,摸摸庆贤爷的脉,立刻让天芬取来寿衣,备在床头;让天顺去请木工,立马打棺材;让几个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势,嘴动手动,不武不野,指派别人还和他当乡干部那会儿没二样。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儿干,唯天青独自在一边,两手空闲呆站着。这一刻,天青心里闪一下,忽然意识到,自个儿已被天民推出众人之外了。祖先颢、颐的后代分两支,颐一支,守庙老人庆贵爷一死,仅剩天青一人了,而颢一支,则庆、正、天、广、明,五代俱全,人丁兴旺。加上天青爷和天民爷,为了争着收藏那套罕见的原版《二程全书》,曾闹得三十多年不说话,直到父亲这一辈,确定把《全书》放在藏书阁,由守庙的庆贵爷收藏时,两家才算通话和好。天青望着天民那架势,知道要是自个儿也同样去指派乡人们,别人是不会顺心顺意的。这不单是因为天民当过乡秘书,还因为他是天字辈的老大;还因为眼下是他收藏着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书》;祖先留下这套书,也给藏书人留下一份权力和荣誉,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样尊敬他……这一切,天青都没有。他把目光从天民身上收回来,眼里裹着说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动的鼻子牵得抖,直想朝谁打一下。死的是庆贤爷的牛,他想,要是天民家牛被药死该多好,要是天民的床头放了寿衣该多好……

    突然,庆贤爷头一歪,天民立马组织天字辈的人,趁热身给老爷子穿寿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张张,忙而不乱。天青插不进去手,呆站着,看会儿,心里猛一动,向前走几步,武武野野地把众人拨过去,也猛一把将天民推开,不由分说,往庆贤爷脸上一趴,嘴对嘴,憋足劲儿,狠吸一下,就含着一口痰,吐到了门口儿。

    庆贤爷竟又醒转过来了。

    满屋的天、广、明三代老小,一时又惊又喜,痴痴怔怔。最早灵醒过来的天芬,忙不迭儿给天青端来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爷,又不脏。”天青说着,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们不能看着庆贤爷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无主道:“咋办哩?大夫还没来……”

    “你是庆贤爷的近门户,”天青说,“要信得过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庆贤爷送到县医院。住院的花费,有我,你就别管了。”

    这当儿,从屋里出来一旗子人,众星捧月般,把天青围在正当央,听他指手画脚地说。

    天民倚在门框上,点了一根烟,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将他推开时,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辈子,还没有人那样推过他;也还没有过一堆程姓人,把别人围起来,把他晾一边。且围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儿天青,做了几天生意,闯了几片世界,盖了几间房子,厚了几个腰包,话就粗起来,手就武起来,村人也就把他围在当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烟一丢,摇着身子走过来:“天青兄弟,县医院你认识大夫吗?认识院长吗?”

    天青摇摇头:“没熟人。”

    “没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门道,“到洛阳去,我不当干部了,倒了骨头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会儿,盯着天芬,看她一脸难色,随口说,去洛阳也成,钱你不用应记,我掏了。天民说,那怎么行,论门户你和庆贤爷最远,说辈分我是天字辈老大,自古都是近门孝大,远门情深,钱的事该由我们近门近户拿。然而,回头看庆贤爷的近门时,个个都勾头,脸上没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让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儿出一股。

    说动就动。天青急急回家取钱时,见喜梅变脸变色坐在他院里。一见他,忙起身:“天青,我窗台上那两包老鼠药……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闹老鼠了。”

    俩人谁也不说话,对眼看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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