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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人的十二月 正文 八〇后:怯懦的一代

所属书籍: 两代人的十二月

    世世代代,上辈人总在抱怨下辈人的不足,如同儿女总是要在父母的指责中长大样。“八〇后”与“九〇后”,今天正是在这被抱怨和指责中,豁然地长大起来了,走进校园、走进社会,走进道德和口水的垃圾场。叛逆、自私、宅独、滥情、性殇、物化,看见钱就像看见了爹;看见爹像看见了树。大树或小树,壮树或枯树,凡此种种,人们把整个社会沦丧的污水,以爱和文化的名誉,汇在代际的龙须沟里,又一桶一桶地汲将上来,大度地浇在八〇、九〇这两代人的身子上,感叹他们生逢其时的物质条件,再也不需像父母那样,把吃饱穿暖作为人生的最大之理愿;像父母那样,把对国家宏达的忠诚,化为自己跌宕的血液;将男女的牵手和胳膊肘不慎的一碰,为触电般的爱情与忠贞。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观、物质观,有他们自己对人生理愿的追求和偏爱。

    关于世界,至于他们不光是一种地理,还是双脚的踏行和交往,而被他们更正的世界和世界观,不再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政治划分了,而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及“贫穷非洲”的经济区。简言之,世界的构成,就是穷人、富人和正在走向富裕的人。就是老鼠、猫和机器人。

    关于中国,社会主义昨天那遥远广泛的美好,就是今天的就业、车子、房子和一管口红与一款名包的差别;是上班开车、地铁和到办公室后喝茶、看报与公司的无数报表及数据的差别;是入党时举起右手和受挫时私捏双拳的差别;以及面对无数高官贪腐落马如秋风落叶时,你是忧虑、喝彩还是起哄热闹和冷眼旁观的差别;再或者,就是面对中国和边邻国家的紧张摩擦时,你是民族主义还是冷眼主义的差别。

    国家,就像一款丢不掉的衣服,是把它穿在身上还是提在手里,这对于八〇的一代,有着本质的不同。

    家庭、婚姻、爱情,日杂琐碎和结婚离婚,对做小三的理解与支持,包容与不屑,性观念的淡化与放开,凡此种种,都在这一代人的身上有着全新的诠释和践行。在家庭的观念上,真正变化的不是孝道、养老、婚姻的维系与散离,生男生女的欢乐与选择,而是对情人性行为和出轨的认识与态度。总之说,这一代人,和其父母是截然不同了。父母觉得衣服旧了还可以穿,“缝缝补补又三年”。而他们,觉得款式品牌过时或将要过时就应该换一换。必须换一换。从动物园购物和到三里屯喝咖啡,不仅是两种生活方式,而且是两个阶层的趋向。自己买房和租房共居,不仅是富裕和贫薄的物证,而且是人生尊严的精神证明。这就是两代人的存在和不同,是上一代人指责抱怨下一代的出据和凭证,如我们今天把一切的环境恶化都指责为气候变暖样,由此推断出今天雾霾的笼罩,是经济发展之必然,明天肺癌率和死亡率的大幅提升,也是一种必然和无可逃离的中国人的宿命。

    然而,情况是真的这样吗?八〇后与九〇后,就真的与我们是那样不同吗?他们与父母爷奶除了血脉的联系,其余都草绳与剪了?还有属于他们一代人的精神气质,真的就是化妆品带来的偷悦和床笫欢乐后的痛楚?是今天工作、工资的苦恼和明天一对夫妻面对四个老人或六个老人的负担?叛逆、自私、宅独、滥情、性殇、物化,就真的是这一代的符号和特征?能不能用一个更简单、精准的字词、句子去描绘这一代与上一代的差别与独到?比如我们说老一代人只说两个字:“革命”。说四九年后的一代也就两个字:“理想”。说十年文革也就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左或极左;两个字或三个字:灾难或大灾难。但到了八〇和九〇的一代人(九〇是八〇的延续和发展?),我们又能怎样去说、去判断?

    说叛逆,他们又有过怎样惊人的属于一代人的叛逆呢?有过如他们爷奶或老爷、老奶那样,集体一群一群的为了革命——或共产主义,就丢掉父母、儿女,不管不顾地奔赴延安的行为吗?说物化,他们有过对财富的贪求,像他们的父母一代样,做公司,做股票、房产或者股东商,倒买倒卖,空手白狼,把全部的财富理想都集中在一个钱字上;对福布斯排行榜敏感到到底入不入榜,是明富还是暗富,明富了又会在福布斯榜上排第几,落后于谁时,就不仅是财富多少之比对,而是政治、权势、地位之比对。说他们滥情和性殇,又是谁在享受了他们的滥情和性殇?是哪一代人用怎样的方式诱惑、引导和完成了他们的滥情和性殇?滥情和性殇,是他们自己完成的,还是由他们父母一代引诱完成的?如同一个教授在引诱他的学生时,首先要用他的学识开导一番她的女生对感情与性行为应持怎样现代、开放的态度样,当女生接受了导师的教导,使导师享受了她的肉体后,导师在日后的冷静里,又开始思考、指责她(一代人)的下流、沦丧和无底线。现在,上一代人指八〇、九〇者享受物化、没有底线时,指责一代人可嫁给开宝马的“父亲”,也不嫁给骑自行车的“同桌”时,是没有考虑他们作为沦丧的导师,给八〇、九〇授了什么的。没有考虑八〇、九〇的孩子们,又从他们爸妈、爷奶那儿继承了什么呢。彷佛他们一代人的错落,是天然天生的,与时俱来的,与这个原有的世界没有关系的。

    不能明白,那些业已三十而立的八〇一代人,你们读了不算少的书,经过了不算少的世事和经验,当整个社会都在指责你们这样、那样时,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言论与立说,对这个时代和你们的父辈爷奶们辩解一些什么呢?为什么不可以把上一代人的衣服裸扒下来,让他们的疮口也展摆在世人面前呢?想到当年韩寒和批评家白烨关于八〇后的写作是不是文学的那场文之论战,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但你们这一代人的朝气和激情,在这十余年里去了哪儿了?

    在这个被权力和金钱统治的世界里,财富不仅被阶层和特殊的人群垄断着,而且声音——可以发声的一切地方,也都有权力和金钱的开关和操手,而成千上万的八〇一代和已经紧跟接上的九〇们,教育不公的时候你们是沉默的;没有就业机会的时候你们也是沉默的;就是同龄的女友跟着父辈入房同床了,你们也还依然是沉默的。而当终于可以结婚成家时,方明白结婚必须要有床位和厨卫时,双方父母倾其所有,才在居高不下的房价中用一生的喘息,为你们的婚姻和家庭换来一处人生歇息的角落后,你们站在那角落里,顺耳听着“啃老族”的嘲讽,面带默认的微笑,并不怎样觉得尴尬与委屈,也更是鲜有谁站出来大喝一声道:

    “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儿?!谁把我们挤进角落变成了这样儿?!”

    上班挤不进公共汽车和地铁,你们把身子侧起;领工资时发现就是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也没有分文的加班费,也都无言认下了。你们把饭后留在桌上的餐巾纸,收入体内用以鼓囊本应厚实的钱包和口袋;走进医院为一个专家号,不是头天半夜去排队,就是心甘情愿去买倒号手们翻了两倍、三倍的高价号。春节回家买不到或买不起飞机票和火车票,有无数八〇、九〇的博士、硕士、大学生,就索性春节不回家。这个世界就是一台巨大的压榨机,榨你们爷奶的、榨你们父母的,当他们老去干枯了,你们后续而来正年轻,青春绿旺,血液饱满,那台机器就用更为隆隆的响声和转速,开始榨取着你们青春的肌理和骨髓之血液。因为你们什么都认同,什么都不怀疑和试问。需要选超男超女时,你们把胳膊举了起来了,将神圣的票权投到那儿了;面对电影、电视的轻贱和娱乐,需要你们张开口袋、发出笑声,以证明国泰民安时,你们把最爽朗纯真的笑声和掌声,大度豁豁地献了出去了;需要你们在微博、微信和朋友圈里只这样而别那样时,你们就只是这样而不那样了;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终就成为了最为配合榨取的一代人。把理想确定在“苹果”的换代上,把思想确立在不存怀疑的顺从上,哪怕是最需要创造性的文学与艺术,也都在配合和顺从中认同和创作。于是间,社会、时代、前辈、人人,都可以说你们自私、物化、滥情、性殇了。可以说你们“没有底线”、“无可救药”了。

    因为,说你们什么,你们都不会反驳。

    因为,需要你们怎么,你们就会怎么。

    因为你们爷爷、奶奶那时浪漫的革命激情,在今天看来,似乎单纯到可笑,可那也终归是一种青春的激情。而这青春的激情,在你们身上不知为何就河干涛尽了,没有水流了。父辈们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濒死的饥饿你们没有过;上山下乡高扬红旗的热情你们没有过;从长安街上队伍着手拉手的血脉鼓胀你们没有过。你们似乎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那种为一个民族如何如何的浪漫和激情。你们可能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是对这现实与世界取之不竭的认同感。你们在学校会怀疑同桌的一句话和一件事,而不怀疑教育之本身。到了社会上,你们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不怀疑社会的机遇。汶川大地震中可以赴蹈抢险,呈一时之壮,而事后却两相遥远,相安无事;可以为“父亲是李刚”而群起提问和搜索,但也可以为比“李刚”的父亲更职高权贵者的恶作而沉默。

    没有人知道你们整整一代人或两代人为什么会如此的顺从和怯弱,也没有人能明白你们为何甘愿为了怯弱而怯弱。

    社会不需要议论民主、平等和自由,你们就不谈论这些了。甚至连“公民”、“宪政”这样的字眼也几乎从你们这一代的嘴里消失了,哪怕是对“公民”、“宪政”的批评与批判,你们也都懒得张口去说长和道短。对这些事情的冷漠与疏离,如同小树怕风样,要把自己的枝叶有意张扬在避风朝阳的向面上。

    不需要思考现实的为什么,只需要思考自己面对现实怎么做。这一点在你们整整一代两代都来得齐整和盎然,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如同黄牛对冬季枯草的认同:既然是冬季的到来,有麦秸与荒坡的枯干,那就完全可以不去追求自己伏耕时为主人收获的豆料库藏了。

    实在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在如此无序混乱的社会里,如此有序的认同和沉默。

    实在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在对你们万人所指的唾弃中,如此集体的默认和沉默。

    实在不知道,在这隆隆盘旋的巨大的社会压榨机器中,你们正成为最被压榨的整整一代、两代人,你们却仍然能发出集体沉默的微笑来。

    沉默源于怯弱。

    怯弱而必然沉默。

    可你们怯弱什么呢?是怯弱历史与现实?还是怯弱人生的不测和权力?整个社会都在怀疑、指责你们时,你们忍下了;没有房住你们忍下了;难有工作你们忍下了;教育不公,你们承受并以承受为荣忍下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你们的爷奶早已躺在病床上,而你们的父母正走在离退回家的人生路边上。整个社会,除了权力和财富不在你们手上外,其余的一切都已经落在或正在落在你们肩膀上。不是说“世界是你们的”,而是说关于现实的维系和运转,已经只有你们了。就是有一天中国和边邻“擦枪走火”,有了战事需要流血牺牲冲锋在前的,也是你们八〇、九〇们,你们才是今天中国现实落地的双脚和支撑点,是中国现实中的现实,历史中的历史,可你们在支撑、维系着这些时,为什么会那么沉默和忍让?为什么总是一言不发而又在不知何时会露出喝了杯咖啡的快乐和喜悦?生活除了电影、电视、肯德基、麦当劳、微博、微信和化妆品与奢侈品,还有激情、喜悦、焦虑和对现实怀疑的表达和论争。有对邻边国家的争论和对战争果真到来的流血的担忧和坦然。每天都盯着民族与国事杞人忧天那是父母们的事,但每天都盯着手机,低头不语,耳不窗外,也不该是你们一代人的全部和实质。人要有对日常、平庸的爱和执着心,但一代人都对日常执着而坚韧,怕就会丧失这种执着的可能和条件。声音不仅是彼此的耳语和说笑,更在于在这耳语说笑中,有人敢于站出来断然否认或支持。没有这种独立断然的声音时,那种耳语和说笑是不能长久的。我们的民族,从来就不缺乏这种耳语声,缺的是独立、断然的喝声与争论。从爷辈再到你们父亲们,这种独立断然的声音虽然不高大,但却没有终止过。然到了你们后,这种声音微弱了。甚或终止了。或将要终止了。发展的经济和富裕,把一条喉道堵住了。被眼花瞭乱至无序的现实覆盖了。被无数、无数的颂歌淹没了。但更被你们没来由的胆怯和对物质天然的敏锐与对精神彷佛天然的冷漠、疏远抛却了。

    八〇和九〇们,你们到底胆怯什么呢?沉默什么呢?这个世界到了该由你们发出声音的时候了。到了该由你们振臂论争、尖叫乃至高呼的时候了。

    把你们的激情释放出来吧,对与错,谬与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天你们也和你们的父母一样办理完退、离手续时,走在人生落幕的边道上,可以扭头对着世界大声说:

    我们曾经年轻过,曾经激情过!曾经有过热血和呐喊,有过把怯弱如绊脚石一样踢到现实的路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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