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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 第六卷 阎罗 第05章

所属书籍: 龙骨焚箱

    江炼一开始,就被孟千姿那一声“六妈”给叫懵了。

    他是真的以为,曲俏只是个他在戏院里偶然遇到的、对粤戏有执着的女人,对于这种萍水相逢,他也下意识只将关系维持在萍边水间——吃夜宵时,聊的也都是戏,听曲俏讲些早年的规矩、戏台上闹出的好笑事儿。

    然而陡然间风云流转:曲俏居然也是山鬼,还是孟千姿的六妈。

    而且,他很快发现,孟千姿对他的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相遇,只三个人,又不是三十个哄哄乱围上来,怎么也不可能出现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情形——她目不斜视,显然就是故意的。

    后头的那句话也佐证了这一点。

    ——我没兴趣认识。

    上次见面,还是在午陵山看蜃景,他自忖这期间,没做过什么不端的事,大部分时候,都在操办况同胜的葬礼。

    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她并不想在这位六妈面前与他相认,所以先声夺人,“明示”他配合、别跟她打招呼?

    江炼闹不清楚她的用意,她的来去又太快,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车,又看着车子离去。

    好在,记下了车牌号。

    他盘算着去给万烽火那头的联系人打个电话、追加上这一单:以这帮人的本事,查出车子的去向应该不难吧?

    哪知曲俏心思转得也是极快:“你和我们千姿,是不是认识?”

    江炼犹豫了一会,不好在她面前作伪:“是。”

    “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江炼说:“就是上个月,在湘西。”

    曲俏的眸光一闪:“湘西,你们是去……”

    她话只说了一半,江炼知道,她是在试探湘西这事、他参与到了什么程度:“我陪着孟小姐下了悬胆峰林,取了山胆。”

    曲俏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外人,能陪千姿下峰林、取山胆,那就绝不是一般的交情了。

    她退后一步,审视般把江炼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看到末了,突然笑起来。

    这样条件的男人,出现在千姿身边,是一定会被提防的,更何况,她听说,五姐仇碧影也去了,她就不信,五姐那性子,会坐视江炼陪千姿下峰林。

    “你下峰林,是在见到我五姐之前吧?”

    没错,江炼点头。

    “然后呢?”

    然后?

    好像也没什么然后了,回到云梦峰之后,他去看了蜃景、贴神眼画了图……

    “然后,我家里长辈病危,我就赶回去了。”

    “那之后,跟千姿联系了吗?”

    江炼苦笑:“没能联系上,因为走得太急,来不及当面道别,我留了联系方式,请人转交……后来,大概孟小姐太忙了吧,一直没联系我。”

    曲俏嘲讽似的笑了笑。

    孟小姐太忙了吗?不不不,是她身边的人忙吧。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和千姿,现在是什么关系?”

    江炼说:“就是……朋友关系啊。”

    可能……比一般的朋友关系要好一些吧,毕竟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

    曲俏说:“是吗?”

    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江炼被她看得莫名心虚,自己也问自己,是吗?

    然而事实,确实也是啊。

    曲俏轻轻笑起来。

    那些涉世未深的小雏鹰,总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情不自禁这种事,叫老鹰眼只瞧上那么一下,就全瞧穿了——毕竟,哪只老鹰,不是从小雏鹰过来的?

    千姿出现前后,江炼对她的态度,有了太明显的变化了。

    那之前,他当她是朋友,聊天、说笑都很放松,但那之后,他一下子就拘谨了,回她的话,像在回长辈的问询,反复斟酌、再三思量。

    还有千姿,这丫头,从小有个习惯,心里不爽或者不高兴,一定不会憋着,势必要叫那个招惹她的人明白:我生气了。

    她亲亲热热叫她“六妈”,言笑晏晏送上礼物,然后说走就走,这可不是诚心祝寿的态度——话说得重点,这是连带着让她都看了脸色了。

    谁招惹了她?

    她可没有,她和这丫头,好几年没见过了,更何况……

    曲俏打开礼盒一角,看里头珠光萦绕的头饰:千姿这一晚,是真的来给她贺寿的。

    临时置气,要么是因为江炼,要么是因为她和江炼走在了一起。

    这真是……

    曲俏想笑,人生就是个戏台,这一晚,给她唱得哪一出啊?

    她从江炼手里拿过那束花,吃力地和大礼盒抱在了一起:“行了,你走吧,送到这里,可以了。”

    她向着小洋楼走去,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江炼看着她走远,初见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总觉得她像一声叹息,身形像,走路的姿势像,连路灯光下那落寞的影子,也像。

    他叫她:“曲……”

    又中途改口:“六姑婆。”

    曲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江炼犹豫了一下:“你有孟小姐的联系方式吗?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想跟她说清楚。”

    曲俏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她说:“本来,那头的破事,我早就不理了。不过今天在戏院里,你有几句话点醒了我,投桃报李,我也点你几句——就几句,说完就罢,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江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孟千姿的五妈六妈,说话似乎都带玄机。

    “千姿没有联系你,不是因为她忙,很可能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收到。你以后想递东西,记得直接交到那个人手里,不要托别人:人家不是你,不会有你的心情,不会把你的事当要事办。”

    江炼心头一动,隐隐猜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一时间还理不清。

    “还有啊,如果跟她解释,记得提一句,跟我是在戏院遇到,一起吃了饭,你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才送我回来。”

    “千姿的联系方式,我不能给,你自己找吧,刚我看到,你一直在看车牌,我估计你也有法子。”

    江炼有点窘,想不到那么小的动作神情,都被她给捕捉到了。

    “最后,我个人送你一句话。”

    还有话?江炼抬头看她。

    曲俏说:“其实,不去解释最好,也别去靠近千姿,再近一步,你就会发现,从大姐到七妹,再到孟劲松,没有人欢迎你。”

    江炼一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

    曲俏没回答,她一早就说了,不要多问,问了也不会说。

    她抱着礼盒和花,继续往回走,小洋楼门口有拾级而上的台阶,她一级级上去,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她看到,江炼还站在原地,握着手机,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过了会,他转身就走了,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了。

    大概是去找千姿了吧。

    曲俏笑,想起千姿方才那虎虎的劲儿,真像头傲娇的小兽啊,横挑鼻子竖挑眼、看谁谁不对的,而江炼呢,像只小雏鹰,会扑腾着翅膀去到她身边,挪着小脚爪围着她转,边扑腾边问:“你怎么了啊,你到底怎么了啊?”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

    她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来,打开了礼盒盖,头冠上,水钻盈盈颤着,无数串珍珠蜷窝在一起,泛着比月色还凄清的光。

    她戴上头冠,如上了戏台的大家闺秀般,慢慢梳理那垂下的珠帘。

    她有这昂贵的珠宝头冠,有花,有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终于醒转的旧梦。

    她仍是最寂寞的人。

    ***

    孟劲松把车子径直开入了主路,手心微微发汗。

    孟千姿坐在后座,面沉如水,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不生气。

    三人之中,唯有辛辞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能爆发的小火山,他表面不得不冷静,内心却有火焰chuachua四射,想大肆评论、想激情八卦,然而唯有忍着。

    孟劲松从后视镜里看了孟千姿一眼:“千姿,要么我们直接去……机场吧?”

    原本的计划,就是见完六姑婆之后尽快回去的。

    见孟千姿没异议,他调整车辆导航,很快,有甜美的女声传来:“导航开始,请系好安全带……”

    孟千姿突然说了句:“去这头的山舍。”

    辛辞目视前方,心里有个声音说:开始了开始了,爆发了爆发了。

    孟劲松嗓子发干:“千姿,本来就是瞒着大姑婆出来的,现在突然去桂林的山舍,问起来不好交代……”

    孟千姿冷冷说了句:“劲松,你今天很反常啊。”

    辛辞激动:我靠,先拿老孟开刀,果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孟劲松心头一颤,抬眼看后视镜,在后视镜里,和孟千姿的目光猝然相遇,他有点心慌:“反常?”

    孟千姿冷笑:“江炼出现在湘西、出现在我身边,还可以解释是为了蜃珠,但他现在出现在六妈身边,难道这是巧合?连辛辞都会觉得有问题。”

    辛辞接了句:“就是。”

    接完了才发觉不对,什么叫“连辛辞都会觉得有问题”,用了个“连”字,他智商很差吗?

    然而没人顾及到他这点小心思,孟千姿继续往下说:“你身为特助,不该第一时间嗅到异常吗?你居然不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只想着赶紧回去,是不是反常?”

    孟劲松无言以对,半晌才回了句:“是。”

    孟千姿冷哼了一声:“在湘西,我是受过他的恩,但我也还了他的情,两相归零,互不相欠。现在,如果让我查到他有什么阴谋,我就请他……去山里住。”

    辛辞大失所望。

    还以为千姿会说出什么狠的,结果只是去山里住:山里头花红柳绿的,空气清新,还包吃包住,也太便宜那个江炼了。

    ***

    江炼到底有什么阴谋,孟千姿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桂林这头的山舍叫秀岚居,负责人叫路三明,路三明前脚得知了大佬要来的消息,后脚就冲到了一个人的房间,这个人,恰是孟千姿新任的三重莲瓣。

    路三明激动地对神棍说:“神先生,你真的是很……神啊,先前还请你跟孟小姐说,让她多来广西转转,她居然说到就到了,真是……太感谢你啦。”

    神棍一头雾水。

    其实路三明也知道,孟千姿来得这么快,多半跟神棍没关系,但是谁让他叫“路路通”呢,借机大拍神棍马屁,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

    所以,当孟千姿在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坐定、等着路三明进来叙话时,打头阵进来的,居然是神棍。

    这一照面,又是一阵小骚动,孟千姿一直以为,神棍还在湘西的山里倒腾。

    她奇道:“你怎么在这?”

    神棍说:“查事儿啊,我和小炼炼,中午刚到的。”

    小炼炼?

    孟千姿心里一突:“是江炼吗?”

    “是啊。”

    她有点糊涂:“你怎么会和江炼搞在一起的?”

    神棍说:“寻箱者联盟啊……我找的他,原本,想让他来找我的,但是况同胜死了,他走不开,我就去找他了。”

    “况同胜死了?”

    “是啊,你不知道?死十来天了,都出七了。”

    信息太多,孟千姿脑子里有点乱,顿了顿,她让辛辞出去,只留孟劲松在身边,又吩咐神棍:“你慢慢说。”

    ***

    神棍如数家珍,把那之后发生的事都说了,当然,重点渲染了自己的努力:如何在花瑶寨子通过巴梅法师拿到了那几句扑朔迷离的隐语,如何发现了况美盈遗落在复印机上的画,如何联系起七根凶简,又如何为了追查阎罗来到了桂林……

    还把手机上拍照留存的各种证据给她看,作总结发言:“所以,最终确认,我和小炼炼目标一致,要找的箱子绝对是同一口。”

    孟千姿一张张翻看手机上的照片,把阎罗的人像放大再放大,又细看所谓的凤凰鸾结扣。

    她没想到,只这十来天,神棍这头的进展居然这么大。

    “那下一步……”

    “下一步,小炼炼想调查一下当晚去火葬场救火的住户,我们都觉得,那把火起得太蹊跷了。”

    孟千姿点头:“是挺蹊跷的,时间点太巧了。”

    又吩咐孟劲松:“让这头的山户也帮忙,这口箱子也关系到山鬼,得当自己的事来办。”

    她继续看那些照片,思绪却慢慢飞开了。

    况同胜死了,推算一下,那时间,恰好是江炼离开云梦峰之后一两天,难道当时江炼匆忙离开,是因为况同胜病危?

    这就情有可原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大孃孃弥留——啊呸,自己在乱想什么——她也会抛下手头一切往回赶的吧。

    只是,为什么从来没人跟她说,江炼是为了况同胜病危回去的呢?是江炼没对外说?不太可能,仓促离开,总要解释一句的,而况同胜病危,又不是什么忌讳而不能提的事。

    她抬起头,看了孟劲松一眼。

    孟劲松避开她目光,不自觉地抿了下嘴唇。

    孟千姿把手机还给神棍:“江炼呢,去哪了?”

    神棍指了指她手边茶几上的果盘:“看戏去了,不是有票吗,免费的。”

    还以为是迎宾卡呢,孟千姿拿起戏票细看:估计是今天的场已经过了,现在放的票,是明天的场次。

    这么说,江炼今天,跟六妈也是第一次见?在戏场见的?

    她忽然有点高兴。

    但只高兴了那么一小会,余味就全是酸了。

    跟六妈第一次见面,就又送回家又送花的,她和他在湘西一起历了那么多事,也算帮了他的忙,结果连根草都没捞着。

    眼见没别的要问了,而门外头,路三明还在巴巴等着跟大佬见面,神棍提醒她:“那我……回去了?让路三明进来?”

    孟千姿嗯了一声:“你回去吧,让路三明也回去,我和劲松,有点话说。”

    ***

    神棍一走,屋子里的气氛就不大对了。

    孟千姿问孟劲松:“当初江炼离开云梦峰,是向谁道的别?”

    终于来了。

    孟劲松反不紧张了,回她:“柳冠国。”

    “那江炼有没有跟柳冠国说过,是为了况同胜的事回的?”

    “说过。”

    “那怎么没见你跟我说过呢?忘了?”

    孟劲松说:“不是,故意的。”

    孟千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故意的?”

    孟劲松点头:“故意的,为了你好,也为了江炼好,至于原因,你应该知道。”

    孟千姿没有说话,她死死盯住孟劲松的脸,半晌,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我和江炼之间,又没什么。”

    孟劲松半垂着眼皮,没看她:“真没什么,刚刚在六姑婆那,你就不会下车了。”

    这特么说的什么屁话,孟千姿大怒,抬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过去,出手时,想起孟劲松的秉性,知道他不会躲,心一软,偏了半寸。

    孟劲松果然没躲,茶杯擦着他耳畔飞出去,砸到墙上,撞得粉碎。

    孟千姿铁青了脸:“还瞒了我什么?”

    孟劲松沉默了一下:“江炼给你留了联系方式,还画了幅你的画,我让烧了。”

    孟千姿忍无可忍,豁然站起,起身的同时,一把攥住茶几的边沿:偌大茶几,被她直掀起来,又砸翻开去,轰隆一声,震得整个楼道都颤了。

    颤震之后,就是长时间的静寂。

    楼道里,路三明还没走,没跟大佬见成面,他有点心有不甘,所以拽住辛辞问长问短,刚才的砸杯声,已经让他小心肝跳了几跳,不过尚能自我安慰说是失手摔的,但这轰隆一声,怎么都找不着借口了。

    他面上被震得变了颜色,半晌,才嗫嚅着对辛辞说:“孟小姐……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怎么刚一来,就开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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