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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情敌 正文 4.两条船

所属书籍: 那些年的情敌

    在我过往的情感中,也只有这样一次“脚踩两条船”的经历。

    窗外是新年伊始的1997年,我的工作单位省老龄委那段时间在组织“金婚十佳恩爱伴侣”评比。有一天下午,一位当选的金婚老太太过来领奖。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塞给我一包喜糖和一对小巧的手制宫灯,高兴地说,你们这是奖励我吧,终于有人奖励我了,现在估计没有我这样的傻女孩了,会跟着一个右派去山沟里待个30年。

    她问我结婚几年了。我说还没哪。她更高兴了,说,好在我们快跑到头了,而你们还得跑。

    那天下班后,我拎着这老太太留给我的宫灯去见一女生,相亲。

    快过元宵节了,我以为她看见一个男孩提着灯笼来咖啡馆与她相亲,可能会觉得挺逗。可惜那天她对宫灯没太留意,更多的时间里,她是在说她工作单位商检局马上要福利分房了。

    在“格兰咖啡馆”迷离的灯光下,她斯文而忧郁,她说,“要分到房就先得结婚”,这规则多好笑啊。

    其实她一点都没笑,而我却想笑了。我想,她是在表明她来这里的理由,从而显得很无辜吗?

    她长得不好看,穿一袭腊染棉布裙衫,有点张爱玲的调性。我问她要什么。她说,纯净水。我想为她点块芝士蛋糕,她摇头说晚上六点以后不吃东西的。我说哈力克呢。她继续摇头。我说你不胖啊。她诡异地笑了,说你没看到现在都流行“小一号”了,连我都快买不到衣服了。她的手边放着一本《倾城之恋》,那是我来到这儿之前,她在翻看的。

    接着,我们讨论了一阵张爱玲,还有正火的余秋雨,没想到后来又绕到了那该死的分房。她说着她们单位要分的那最后一批房子,那可是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好房啊,比我们老龄委的要好多了,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可笑地觉得,她是在对我显摆最后一班华丽班车,而我能不能搭车全取决于此刻对她的巴结。

    原谅我可笑的多心吧。

    咖啡馆里一个女生在吹长笛,声音悠扬,绕耳不绝。

    我心想,我还压根儿没想搭她的车呢。房子。他奶奶的房子。

    而那确实是一个为房子火线相亲的年月。无数男孩女孩在匆匆相亲,若再不加速,这辈子还是能找到老婆的,但再也分不到单位的房子了。因为有传,单位福利分房政策即将取消。而要分到房,诚如这“张爱玲”所言,必须结婚才有条件。

    那天晚上我和“张爱玲”在格兰咖啡馆门前分手。很显然,即使为了房子,也得先对上眼,而我们则都在心里对对方说了声“PASS”。

    我看着她把那对小灯笼挂在自行车把手上,骑过了马路。

    元宵节快到了,大街小巷两旁挂满了花灯。我骑到江北大道的时候,听见路边一家小卖部的电视机里在说小平同志去世了。我跳下车,站在小店门前看完那条新闻。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有天我爸妈站在家门口听门外电线杆上的广播,然后对我说,感谢邓小平,可以考大学啦,现在不讲成分了。

    1997年,我认识的身边各路中老年妇女对我呈现了相当的阶级感情,她们除了火速给我牵线搭桥,安排相亲,还七嘴八舌做我思想工作。

    她们说,别挑了别纯了别太老实了,在中国什么都得抢前的,就是挤公交车也得抢着上,你这人,又买不起商品房,你只能赶赶自己的终身大事了,趁单位现在还管这事,立马结婚。

    瞧着她们的干脆劲儿,一个瞬间我包办婚姻的心都有了。于是,那一段日子里我像一只被她们驱动的陀螺,旋转在与各类女孩相亲的忙碌中。

    我没有起色的忙碌、凌乱,结束于一个雨天。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开完会回到办公室,进门,看见一个女孩坐在我的座位上,正用桌上的白信笺折叠飞机。

    我进门的那一刻,她刚好把手里的一只纸飞机抛向空中,它在空中飞了一圈,落在我的脚下。那女孩对我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好意思。

    你是谁?

    宋珊瑚。

    你找谁?

    找你呀。

    她站起来,高个,一头利落的短发,像个俏皮的男孩。她说,老牛让我来找你的。

    牛哥?

    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在广东,她那朋友和牛哥认识,所以牛哥告诉她那朋友,让她可以找我,因为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看她自来熟的模样,我心里一热,心想,这老牛,人在千里之外,还惦记着帮我张罗女朋友?

    哪想到她把一只包递给我。里面是一堆洗浴用品。

    我差点傻眼。牛哥让她带这玩意给我?

    她说,这是“爱丽”。

    她说,这不是让你洗头发。

    她说,这是一个机会。

    她口齿伶俐,像个神秘又热心的说客,对我解释为何这些洗发水等同于“机会”。

    她言语彬彬有礼,又极有煽动性。我听明白了一点,劝人买东西就能发财,发财还不是主要目标,主要的是建立一种人生的梦想,所以劝人买东西受益终身。

    她的脸小巧有神,闪烁着激情。她告诉我,机会有时真是神出鬼没啊,你苦等时,它偏偏不来,现在,机会自己奔着你来了,抓不抓啊……

    她说,我像你一样大学毕业后在单位苦等机会结果空等了几年,做梦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其实不只为了钱,是为构架网络、结交朋友、为了机会,有了机会就有了朋友就有了网络就有了……

    她绕得像麻花一样的话,令我饶有兴趣,我问她:“你发了吗?”对此,她皱了一下眉向我表示了应有的藐视。她耐心地指着窗外告诉我:“你看看,你看看大街上,最多的是什么,是人!这座城市不缺人,人多了,机会就少啦,而传销却恰恰相反,传销是什么,是人,人是什么,是传销网络,是多多的机会。”我透过窗格子看出去,满眼是一张张下班后急于回家的脸。

    我就这么认识了一个送上门来的漂亮女孩。

    宋珊瑚说她属鼠。她是一个煽情女生,口才好,又活泼,又耐心,又不矫情。

    她像一道阳光自降在我的面前。说真的,我上哪儿能搭来这样的女孩。我打定她的主意了。我发现,要与她混在一起,有一条捷径,那就是成为她的下线。

    我毫不犹豫地成了她的下线。我买了她的一堆洗发水。

    成了她的下线之后,我甚至不用找借口去泡她了,她自己会隔三岔五地送上门来。因为她得负责对我这个下线的培养。

    我想,这真是太绝了,传销与找爱一同进行,既赚钱又泡妞。传销这玩意是谁发明的?

    我劝宿舍里的其他哥们,快去买洗发水快去做传销吧,这是泡妞的好办法。

    我跟着宋珊瑚去听讲座,我跟着她去见其他的下线。我们相互学习,彼此打气。“我们一定会成功。”我们差不多要对着街上那芸芸众生喊出声来。我兴高采烈,而她认为我还需端正认识。她说,做这一行不只为了赚钱,否则就赚不到钱,做传销首要的是对别人友好,真正为别人好,对所有的人友好,四海皆兄弟,像对同志一样温暖。

    她说,当你观念变了,它就会改变你,让你变得更纯正,为别人着想,如果你要发展别人成为你的下线,你必须具备这样的价值观,即首先感觉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笑她,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你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好,都那么客气,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她咧嘴笑。

    她告诉我她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人,自从做传销以后,人变了很多,连她妈妈都发现了这一点。

    我说,你常来找我,对我如春天般的温暖,我们单位的人都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呢。

    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翻面前的可乐,她说,这是博爱啊。

    我嘲笑她:“如果这也算博爱,那么就挺假。”

    她吃了一惊,挺假?

    我说,对呀,这么多天了,你有没有关心过我们这些下线到底是在怎么生活,成家了吗,住在哪儿,有女朋友了吗?我的意思是,虽然看上去彼此客气、热乎,但其实压根儿漠然,打心眼里对别人漠然,你什么时候真正过问别人了?

    她好像被我搞迷糊了。她脸红了,说,感谢你批评我,我一定注意,其实做好传销,掌握好了与人沟通的本事,生活中你还会有什么难题吗?所以说,这是一种真正本质上的关心。

    真是他奶奶的好有口才,我差点晕翻。她的绕功比我强得多。

    她说,传销,锻炼的是你打动别人的能力,你练的是自己能否在几分钟内搞定人的本领,这和找对象不是同一个道理吗,有了它,谈恋爱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么,你有男朋友了吗?

    她脸色平静,说,我还不想这么早加入婆婆妈妈的行列,事业还没展开呢。

    她借此鼓励我,其实我们在推广“机会”,推广“机会”首先得推广你自己,别人喜欢上了你,才会跟你走。

    说得好像有理。

    于是,那一阵我跟着她出没在城市的各处。像这一浪潮中所涌现出来的无数说客,我们对许多人说,给你一个机会……

    我也变得越来越喜欢侃“机会”了,尤其是当看着别人的眼睛被自己侃得发亮起来的时候,这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快乐到几乎让我觉得“机会”真他妈的已经来了。

    而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听宋珊瑚他们这些老手侃“机会”,他们的侃法往往是先刺痛别人对处境的绝望,然后温和地伸手牵住他,说,一起来,我告诉你有个机会。

    有一天,她拉我去湖光电影院听一个讲座,主办方先让我们看了一段电影。银幕上,一个孩子在爬,一个画外音在说:当我们年少的时候,对这世界没有畏惧,什么都敢于尝试,但当我们一天天长大后,为什么反而变得畏惧了,对世界失去了试的兴趣?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珊瑚的配音,饱满,悦耳,有表现力。

    接着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宋珊瑚从我身边站起来,走上舞台,她豪情万丈地说,今晚我讲的题目是:我有一个梦想,IHAVEADREAM……

    那一刻坐在台下的我差点自卑得滑到椅子下。我想我配得上她吗?

    有一天夜晚,我和她从一所大学的教学楼开讲座出来,天在下雨,我们打的。出租车穿行在水光涟涟的街头。夜深人静,车上的收音机里老狼在唱:“这城市已摊开她孤独的地图,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我听得出了神,像在做梦。司机在接连不断地打呵欠。我听见宋珊瑚在问司机干这行累不累?司机说累。宋珊瑚说,其实,前些年我和你一样累,而且没钱,但现在我出门则可以打的了。她问司机干这行有几年了?都3年啦。那么3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没有本质的区别?没有啊。那你就错了!3年本来是足可以改变处境的,你错的不是现在,而是3年前,3年前你就选错了,你现在需要的是真正的机会……

    于是当车停在她住所的楼下时,那个司机决定跟着我们上楼去看“爱丽”。那天午夜,他成了我们的下线。

    她在我眼皮底下一手创造了传奇,我不得不服。

    但宋珊瑚的不烂之舌,也未必没有对手。有一天,我和她去少年宫广场参加一个传销聚会。春风拂面,满广场的年轻人都在说“机会”,那场面让人热血到要沸了。我和宋珊瑚穿梭在人海中,说呀说呀,与他人分享“我有一个梦想”的心得。我注意到一个长相纯情的男孩一直在瞅着我们笑。

    这男孩后来终于过来对我们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体会是,发展下线像种一株树。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根粉笔,蹲在地上画起来。他先画了一根树茎,接着画根须,根须越画越长,他的粉笔在许多双脚下穿行。越来越多的人围绕过来看。他画呀画,一直画到了台阶下。根须包围了好大一片地。他还在画,画到我差不多要以为是行为艺术了,他才抬头,脸上有一个酒窝。他说,根扎得越深,树才会越壮。周围一片掌声。他起身,对我和宋珊瑚眯了下眼睛,笑道,要不去我家聊聊吧,我的发展方式和你们绝对不一样。

    我们去了他租的公寓。进了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垫铺在地上。他指着床垫,说,就是它。

    闹到这时,我们才明白,他销的是床垫,和我们不是一样东西。

    宋珊瑚问他,这床垫多少钱。这男孩说,3000块。

    1997年的3000块哪。那时谁会花那么多钱买个床垫。

    这清纯男孩,用他天真的酒窝和笑容嘲笑了我们。他说,我看着你们的时候,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绝望,你们得卖掉多少瓶洗发水,得费掉多少口水,才相当于我卖一张床垫?而如果你们做过床垫后,你们就知道干事不如干大的……

    他的多快好省哲学至少打中了宋珊瑚焦虑的七寸。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他的床垫上扯啊扯啊,一直扯到深夜,累了,三人就倒在那昂贵的床垫上继续侃。窗外,小区里寂静无比,不知谁家的婴儿在孤独夜哭,我们喝掉了他一箱听装啤酒,吃光了他仅剩的两包方便面,三包榨菜。夜色中,命运一定在打量着它燃情中的小孩。一条闪光的机会之路,从窗子一直伸向城市的夜空。

    到凌晨,我们累透了,三人合衣倒在那床垫上,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我能感觉到身旁的她在为梦想发热。她说有钱了就先去买部手机。她说她太想要一部手机了。她还坐起来,指着窗外,告诉我们,有钱了一定去买个大房子,这才配这床垫。我心猿意马,真想搂住她,亲亲她可爱的闪光的额头和她伶俐的嘴。有那么一会儿,我故意用手装作亲热地拎了一下她的耳朵,她打掉我的手,含糊地说,去去去去。

    我们像说着糊话的小孩,守到窗外的天空中晨曦出现,鸟鸣叽啁。

    接下来的日子,宋珊瑚常来我们单位找我。

    隔壁办公室的刘姨只瞟了她一眼,就认定不靠谱。她悄悄告诉我,你们俩不是一回事,她心还野着呢,在这事上,你不能浪费时间了,都说咱单位有一批旧房明年上半年要分掉,真正的最后一班车了,你不能再不靠谱了。

    刘姨说自己手头就有两个靠谱的,其中一个是幼儿园阿姨小桃,瞅着就与你般配。

    有一天晚上,那个笑起来带酒窝的“床垫男孩”来我宿舍找我,他带着两位高个男生一起来的,说是他的老乡。

    他邀我跟他们去喝夜老酒,于是一起去了。喝了几瓶啤酒后,那男孩上了脸,红彤彤的。他突然哀求我把宋珊瑚让给他。他说,我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她,我都没法做别的事了,对不起,我要追她。

    我大吃一惊,郁闷地说,你要追她,那也得她答应啊。

    他说,问题是她没答应。

    我心想你动作倒是快的,抢在我前面对她摊牌了。我就有些心急起来,我说,我也喜欢她,你要我让给你,这也得她同意啊。

    他说:我知道你整天黏着她,我问她,她不答应我是不是因为你?她就是笑,我都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我求求你了,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就别老黏着她,我把那几张床垫都让给你。

    我感觉好笑,说,我是她的下线呢,所以才跟着她。我也不要你的床垫,我卖不出去的,喂,你是不是没恋爱过?

    他说,是的。

    我说,难怪。

    我还说,问题是她还没答应我呢,怎么让给你呢?

    他那两个壮实的老乡在边上说,你们别这么磨叽了,要不打一架吧,你今天不是来打架的吗?

    那男孩看着他们,摇了一下头。他的傻样子,让我忍不住安慰他说,我可不打架,这架是打不过来的,这人也是让不过来的,现在我明白了,她到处发展下线,到处放电,打她主意的人估计有一个加强连了,如果这么说,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情敌哪。

    “床垫男孩”睁着迷蒙的眼睛,说,你真的没打她的主意?

    我说,我打主意的,但还是你勇敢,你已经对她摊牌了,我明天也对她坦白。

    他听懂了,宋珊瑚和我还没成。他就和我碰了一下杯,忧愁地说,你可能也没戏。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一早就往宋珊瑚那儿赶。一路上,刘姨还在拼命CALL我。

    我找了个路边电话亭,回电过去,告诉她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改天再去见那个幼儿园的妹妹吧。

    刘姨就有些生气,她在电话那头说,你的事我不想管了,本来我都约好的。

    我知道惹了刘姨不高兴,但我今天得向宋珊瑚摊牌啊,不能再拖了。

    我跑到宋珊瑚的住处时,房间里正坐着一堆她的上线和下线,正聊着“机会”“希望”。她坐在他们中间。我只好在他们外围坐下,感觉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们放光的眼睛和喋喋不休。

    窗外一只收音机里在唱《心太软》。那歌听着欠扁,为何红成这样?等到他们都走了,已是下午五点。一下子静下来的房间里,仿佛陷入空虚,她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水,向我走过来,她看着我,像发现了奇迹:“嘿,你的皮肤真好,你这样子还用“爱丽”洗面液啊,太过分了。”

    她没有一丝疲惫的痕迹,而我已心力憔悴。我假装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说,啊呀,我今天忘记去相亲了。

    她一扬眉,笑道,那赶紧去啊,还来得及吗?

    她轻声调侃的语调,在我听着好像有戏,我说,不去了,我就跟你混啦。

    她显然听得懂我在说啥。而我还是加了一句强调道,不是只做下线,是混混呗。

    她愣愣地看着我,但马上就镇定了下来,然后她对我开讲了。她说其实她早已察觉了,但不好意思跟我说明。她说真的很不好意思,可能因为她这几年事业一直不顺,所以没有心情谈恋爱,所以很抱歉。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心态,所以现在还没谈恋爱的心情。

    真的没有。这属鼠的女孩摇头,看着墙,说,穷人是没有爱情的,一眼望得到底地这么守着,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玩呢?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摇头无语,然后微微笑。我是多么不甘心啊。那一刻腰间的传呼机又开始鸣响,我低头看,是刘姨的电话。我想刘姨是对的,她眼光确实犀利。

    宋珊瑚坐在我的对面,喝着杯里的水,而不知给我倒一杯。见我失望的样子,她嘴里还不住地说:“不好意思。”

    我在失望中环视她这简陋的屋子和桌上一堆传销笔记,竟也有些心酸。在这间像地窖的宿舍里,她的家什只有两只皮箱,一顶蚊帐罩着的行军床和叠在角落里的衣服,是露营的气氛,她好像随时都准备出发。

    我说了一句,珊瑚,你到处对别人说“给你一个机会”,但其实你自己还不是一无所有啊,你哪来给不胜给的“机会”?

    然后,我起身推门出去。

    她跟在我的身边执意要送我。走到楼下,我说你回去吧。她没回。她非要送我到公交车站台那边。那天的18路车,等了很久都没来。她说,真不好意思,今天让你心情不好了。我说没事没事。我瞅着对面楼顶霓虹灯上方的那只正冉冉升起的大月亮,后来又转头看了眼身边这高个子女孩和她身后这异乡的城市,忍不住说,你也够苦的,原本我想我们可能可以有个家,我们单位要分房子了,60平方米,但好歹也可以算作一个家。

    宋珊瑚同情地看着我。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固执。她告诉我现在的她不适合我,她不会为了60平方米放弃幻想。她说,也许以后会,但现在我还不甘心的,一个女孩在我这个年纪,不抓一把,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你不懂女孩子的。我懂了,我对她点头,车来了,我挤上去,我听见她在后面喊,喂,我们还是上下线。

    刘姨晃到我的办公室,她用手指点着我说,如果不是看着小桃姑娘好,我真不想管你的事了。

    我知道她不会不管我的。在这样一个年代,谁让她们是阶级姐妹呢。但愿她们别下岗。

    于是,在新世纪来临的前夜,我开始听随刘姨指点的方向。

    刘姨的方向指针是:般配,量入为出,合适。

    她甚至扳着手指,为我排哪些女孩合适哪些不合适。比如企业里的、公司里的女孩不行,因为这两年下岗风险太大;写字楼里的也不稳定,飘来飘去的,万一没了工作要你养哪,你养自己都不一定养得好,怎么还养得好别人呀?这个社会以后怎么变都不知道,女孩单位的待遇你也不能不考虑,教师可以,银行职员可以,但漂亮的,肯定看不上你……所以,你要想好了,是要好看的还是要好用的?好看的,是要配英雄的,这个年头的英雄是那些老板,有钱人。

    在20世纪90年代的尾声,她们的话打击了像我一样的男生,但我知道她们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骑着车去见刘姨介绍的那个幼儿园阿姨。

    那是一个胖女孩,她坐在城市中心广场喷水池边,脸上有温和的好意。

    我们碰了面。她有些拘谨但还算镇定,我没有特别激动但也没有失望,本来嘛,大多数的相亲都这样开场。

    我带着幼儿园的阿姨往湖畔走,走过华亭宾馆的时候,我想请她进去喝杯咖啡。她歪着头有点害羞地说,省省吧。

    她叫黄桃。在我和她来往的那些日子里,她特别爱提醒我洗手,她对我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对小朋友讲话。她很节省,会过日子,这是一目了然的。与她见了两次面之后,她就带我去见她爸妈了。她家在江湾工人新村。那是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很大的小区。我去的那天,看见很多老工人坐在陈旧的水泥宿舍楼前晒太阳,说着厂里的事国家的事。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对黄桃点着头,说:“回来啦。那种我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工厂生活区的气息,让我好像回到了家。”

    黄桃爸妈原先都是链条厂里的工人,厂里没活干了,都回了家,她爸给人开出租车,她妈就待在家。黄桃家住在一楼,光线阴暗。她妈正在院子里晾晒桌布。她说她妈在帮饭店洗桌布。

    黄桃说这些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工人的女儿,朴素女孩,我同意刘姨的眼力,看得出这幼儿园小阿姨的确是做老婆的好人选。

    有一个周末,我和黄桃约好在中心广场喷水池那边碰面。那天下班后,我先去彩印店冲了一卷胶卷,出来的时候发现停在门前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妈的,被偷了。我只好步行前往广场。

    无数自行车从我身边掠过,下班者的铃声传响在城市的黄昏。我穿过了城市东部,快走到广场的时候,远远看见黄桃坐在喷水池的台阶上等我。夕阳正落在对面大厦顶层处的电子广告屏上。她好像低头在扳弄手指。我想她是不是等得有些心急了。

    我走过去,向她摊手,说,我的自行车丢了,我是走着来的。她显然大吃一惊:“你的车丢了?”我给她看手指上套着的那枚已失去了意义的车钥匙。她掏出一张餐巾纸让我擦脸上的汗水。我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她笑着摇头,说,还好,我坐在这里看街景呢。我坐下,在我们对面,那块电子广告牌在暮色中跳跃,3000元一平方米,3500元一平方米,那些商品房的价格在1997年夏天与我们遥相对应。那么近那么远。我和这胖胖的女孩看着它们却饶有兴致。有那么一刻我发现她支棱着大大的眼睛,像在出神。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像一只被惊了的兔子说,它们好贵啊。

    我问她属什么呀?她说,属鼠。我说,我还以为是兔子呢。她说,有什么说法吗?我说,没哪,听说属鼠的人善于积蓄财富。她说,真的啊?

    这女孩整天与孩子在一起,表情带着纯甜。估计她带着孩子们玩耍时一定活泼可爱,但她和我相处时言语不多。我知道这其实很正常,因为她每天面对的是一群咿呀学语的小朋友,时间久了,自然不太会跟男生谈天。

    我们在广场上碰头的那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广场广播里翻来覆去放的就是那么几首歌,其中有一首是那年正红的《笨小孩》:“哦……转眼间那么快这一个笨小孩,又到了八〇年代,三十岁到头来不算好也不坏,经过了九〇年代,最无奈他自己总是会慢人家一拍……”夏夜的风和歌声掠过广场,仿佛都吹到了脸上。她发愣时的侧影让人悯惜。我搂住她的肩膀,问她还想去哪儿走走。她摇头说,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傍晚偌大的广场上,好像在喘上了一天班的累气息。我知道黄桃也在悄悄地打量我。而当我俩的视线碰到一起时,她会慌张地避开。我告诉她人与人其实是配好的,就像我爸与我妈,我爸是老黄牛,我妈是牛鞭子,他们常吵架,但谁也离不开谁……她捂嘴而笑,没头没脑地告诉我,他爸最近这几天跟邻居闹了不开心,是关于隔壁人家搭违章建筑的事。她没往下继续多说,我也没在意。

    那天分手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钥匙塞进我的手掌。她说:“你路远,骑我的车吧。”我就骑着她的车,先送她回去。沿街灯火照耀。身后这女孩搂着我的腰,估计又在发愣了。我开始拼命踩车,我想,这一回我能成家立业了。

    那一阵子,晚上我和黄桃约会,而白天宋珊瑚仍会来单位找我。

    因为是上下线,还因为她喜欢和我聊天。

    她大大咧咧、没心没肝的洒脱样儿,甚至让我有点盼着她来。但隔壁刘姨的脸色很难看。我心想,人是需要聊天的,我只是跟宋珊瑚聊聊天而已,连红颜知己都谈不上,就更谈不上暧昧了。当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好,因为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红颜知己,而是老婆;我现在最需要与之谈开来的不该是宋珊瑚,而是黄桃。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无法遏制与宋珊瑚瞎扯的兴趣。

    当然,这在刘姨眼里肯定是脚踏两条船的借口。

    两条船?OMG。好像心态上还真有点。

    有天夜里,我甚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看见自己坐在小学的教室里评选三好学生,黑板上只写着好多以前同学的名字,包括我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有“宋珊瑚”“黄桃”,我急得满头是汗,不知该投谁……我醒过来想着这梦,觉得离谱,找女朋友又不是评三好学生?这么胡思乱想着,天都快亮了,接着,我就吃惊地发现了黄桃与宋珊瑚其实很相似——那就是与我们许多人性格常会随风改变不一样,她俩是骨子里已定型的那类女孩,她们不太会改变,她们会沿着自己的路子走下去。

    一个现实,一个幻想。我当然知道我在哪个点上犯迷糊,而且在犯傻,但我确实想不清楚该投谁的票。

    也可能这是因为我自己想不清楚自己该是哪一类比较好。

    香港回归的那个晚上,我约黄桃去江边看烟花。我早早地去幼儿园门口等她。我看着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小朋友被家长牵着从那门里出来。幼儿园门口种了一大排绣球花,我等了好久,她也没有出来,我随手摘了一大朵粉红色的,进去找她。

    我看见她们园长跟她正在教室里说事。我不好意思地把那朵绣球花藏在身后。那园长见我来了,笑着朝我点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黄桃继续交代事儿。我赶紧悄悄把那朵花抛在教室的窗台边。

    园长后来走了。黄桃锁了门,准备跟我一起离开。她看见了那朵落在地上的花,说,花,咦。她就俯身把它捡起来。她说,这里怎么有一朵花?是你摘的吧,给我的?

    其实我眨眼间已把这事给忘了,正急着带她去江边。我看着她手里的花,支吾道,嗯,看见你们头儿在,没好意思。

    她说蛮好看的。

    那天晚上,她就抱着这朵硕大的绣球花,跟我一起挤在湖畔的人堆里。一朵朵烟花在我们头顶升起,照亮了她的脸颊,像个胖胖的甜妹妹,四下万千呼声,人多,太挤了,我就用手臂围住她的肩。人潮中,她让我拥着。后来我发现她没在看烟花了,而是在盯着我的脸。我对她笑,她脸上有几缕嗔怪的表情,她好像对我说了句,你对我又不好。四下喧哗。我有些愣了,我说,你说什么?她说,你对我不是太好。我说怎么啦。她说,你从来不抱紧我。我恍然,赶紧抱紧她,双手搂着她的腰。她的脸上在笑,她说,我没谈过恋爱,但我知道恋爱不是这么谈的,你对我一点都不亲密。我像被她刺了一下。我想,你今天不是挺会说话。我抱紧她趁混乱亲她的脸,她害羞地扭头,我就亲到了她火热的嘴,我感觉到了她的兴奋和我的兴奋在飞快地涌来。我不停地亲她。她抱紧我的腰说别人看见了。我说,看就看吧我们在庆祝回归。那天晚上,我想把她往我的宿舍带。这个念头自我在人堆里亲了她以后就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烈。我想,同屋的小李今天回老家去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可是她不肯。她说她妈要骂她的。

    我们后来搂着在街上走了很久,一路上从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传来了直播回归仪式的声音。我们不时停下来亲吻。她的脸热火朝天。我知道她其实还在犹豫到底跟不跟我去宿舍。但这姑娘后来还是没去。那天她比往常说的话多很多。她问我,你说我们合不合适?你是大学生啊。我说,怎么不合适,你在幼儿园管小孩,我在老龄委管老人,分管人生的两头,是绝配吧。她就笑,可能觉得我这话很妙。她告诉我说,你别以为我不聊天就啥也不知道,其实你和你那些朋友讲的那些东西我也懂,只是我不喜欢聊天,人为什么坐下来就一定要说话,哪有那么多东西要嘴上说的。我安慰她,聊天只是交流,交流不一定非要靠嘴。我拉她过来,一下子亲住她笨拙的嘴巴。然后,透一口气,说,靠嘴唇也行。

    然后,我故意赶紧快走,她就在我后面追,说,你真坏。

    有一天下午,我CALL她,想晚上约她看电影。她没回。

    到晚上的时候,她回过来了,说她在医院里,她爸住院了。

    什么病,要不要紧?

    她在电话那头支吾着,说,没事,你不用过来,我爸和邻居家打架了,被人打伤了。

    我赶紧奔到了医院,才知道黄桃她爸被人捏伤了睾丸。她把我拉到她爸的病房门外,涨红了脸,说,是隔壁家那个“三陪”那个吧女那个“鸡”干的,很不要脸。

    她告诉我今天下午的时候,她爸和隔壁那家人又吵上了,那家人不仅在她家东边搭了违章建筑,还准备在院子里再建一个水泥大棚,这样就会完全挡住她家的光。他爸以前跟他们理论多次都没用,而且那家人嘴还很凶,今天两家又吵了,吵凶了,那家的男人拿了把菜刀过来,威胁她爸,被她爸一拳就打翻在地,哪想到,那家的女儿正在家里睡觉,穿着睡衣冲出来,手指直捏过来,像头母狗,那女的是做“三陪”的,名叫金彩,是做“鸡”的。

    黄桃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满脸忧愁。她告诉我那“鸡”原来还是她小学同学呢,小时候两人多要好啊,每天一早还结伴去上学,后来中学毕业了,那女孩去南方转了一圈,回来后怎么就成这样了。

    黄桃说,那个吧女,也可能是觉得我们鄙视她,平时居然神气活现的,估计是她觉得她有钱,还看不起我们呢,觉得我们土,呸,不就是做“鸡”的吗。

    她难得说这么多话,可见她确实气炸了。我说,那你家怎么办?她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对我爸说算了,我们搞不过她们的,这个吧女,平时在外面搭了一堆不三不四的人,我们搞不过他们的,搞大了只会让自己更生气。

    但这么算了,总有点不甘心。她心情低落了好多天。于是我对她说,要不我们一块去她在做的那家娱乐城看看,看她是怎么卖的,看她那不要脸的B样,你会好过一点。

    于是我和她去了“金光帝豪”娱乐城。第一次,我们没遇上那个金彩,我们坐在歌厅闪烁的光雾中,黄桃拘谨得好像时刻想跳起来逃走,因为她说她怕,很紧张,怕什么?怕碰上那个女孩。

    她说,我想来看她的笑话,但坐在这儿,自己先紧张了。我说,应该是她怕你看到她干这营生才对。黄桃说,是的,可是,我还是紧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她。

    我当然理解。

    她说,金彩平时邪邪的样子,就让我不自在,真的,平时她拎着那些老贵的东西给我看的时候,不自在的总是我,可能是她觉得自己比我们有钱,在我们面前透着得意,我们新村里的人说,她还吹自己和公安局的都睡在一起过。

    我安慰她,说,就算白天不懂夜的黑吧,你一幼儿园的阿姨怎么懂一个“三陪女”呢?

    第二次去“金光帝豪”的时候,还真让我们遇到了那个黑衣女子金彩。她坐在吧台上,在涂口红,身边有一个胖男人。后来她扭上了台,唱歌,一群男人对着她在台下像“嗡嗡”的蜜蜂,她在台上讨花篮。后来她一边唱一边舞到台下,坐进了那个胖男人的怀里。那男的往她胸口里塞了一把钱。她后来舞到了我们面前。她好像没看见黄桃。她向我这个方向的人连声说感谢,她做着媚眼,在人堆里拧一把掐一把地搞气氛,她说,你们喜欢不喜欢《恰似你的温柔》啊,我献给大家。她扭着,唱起来。她突然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搭起她的长腿,丝袜子里也隐现着纸币。她说她要开始放电啦。这位哥哥,告诉我,你的妹妹不会吃醋吧。今晚我们不许吃醋,我们吃酒。她提起桌上的啤酒瓶想往我的嘴里灌。许多客人在起哄……黄桃推开她,拉起我就走。我们奔向娱乐厅的走道和门口。黄桃拉着我拼命地走,她眼睛里憋着眼泪。那个金彩居然也跟在我们后面跑,还一迭声地叫着,她说,小桃小桃,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看见了,小桃小桃,你这样干吗?她冲到了我们前面,手往自己裙子下面撩了一把,掏出了凌乱的一把钱,说,小桃,我知道你恨我,你爸的事我也知道不好,这点算是医药费吧,小桃,穷人干吗要为难穷人,咱们还是初中同学呢。

    黄桃甩开她的手,拉着我奔出了娱乐厅的门。

    有一天傍晚我去黄桃家,听见从隔壁金彩家院子新砌的棚子里传出唱圣歌的声音。

    我问,他们在干吗?

    黄桃妈说那是金彩她妈妈的一帮教友在做礼拜。我不懂她们在唱啥,但隔着一堵墙,那空旷的歌声在夜色中的工人新村里飘着,有一种魔幻感。

    我问黄桃妈妈隔壁那家人既然信教,怎么这么霸道。她说,那女人生了一儿一女,男孩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关到了监狱里去了,女孩做了这生意,可能是她心里难过吧。

    她难过?黄桃不同意这观点。她说,不会吧,她不是到处在吹她们家现在有钱吗,她觉得你们看不起她,她还看不起你们呢。

    黄桃家院子里的阳光被隔壁棚子给挡了,黄桃妈妈只好把那些桌布挂在小区的路边。后来小区不让晒了。工人新村里的人们给老实巴交的黄桃家出主意:找媒体去,老百姓没人找的时候,找新闻媒体来曝曝光。

    黄桃问我在新闻单位有没有认识人,我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原来机械厂的老同事林姨好像有个弟弟在晚报。我说,我去找找她吧。

    林姨已经提前退了。她说你离开厂是对的,现在我在家没事儿。我就把黄桃家这事告诉她,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她说,我弟就是跑公安、城管、卫生这条线的,应该找得到人。

    两天以后,金彩家的棚子被拆除了。

    据说,“拆违办”的人来拆那棚子时,金彩妈环抱着手在边上看,笑着告诉周围的人,她家已在外面买了一套房,180平方米,在装修,以后这边的旧房子出租,他们要住得远远的。

    转眼就到了1998年,我和黄桃越来越奔向明亮的终点。

    如果能赶进5月扯证,那就能冲上单位分房的最后班车。好戏在前面了。虽然就结婚本身整个进程而言,这好像快了点,因为我和她相识才半年多一点。

    是快了点。怎么对她晓以大理,让她同意就这么快地跟我结婚呢?这事怎么说出口来,都显得太直奔主题了。是不是?

    后来我琢磨了一堆理由,硬着头皮跟她谈了。我说,5月前可以去登记吗?

    而她好像早知道我会跟她交底这条时间的红线,因为她一点都没显惊讶。我心想,早知道她会懂事成这样,那我就根本不用费神为“为房扯证”琢磨那些理由了。

    让我觉得更爽利的是,她不仅没显惊讶,甚至还反过来打消了我的犹豫和多想。

    她说,房子总是要的,本来这也是个机会呀,现在我的一些小姐妹都这样认为了:分房是给结婚一个机会,现在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结婚啊,分房刚好是结婚的一个理由呀。

    真是靠谱的好妞。我看着她圆圆的脸,觉得她真懂事,我问她想要件啥礼物,扯证那天咱一起去买吧。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是手机。我说,好。她又问是不是太贵了?

    那一年手机开始降价,人人都狂爱手机。我说,我还买得起。

    1998年春季,我们与无数青年一起向扯证发起最后的冲锋。那年春天,似乎是为了烘托这一划时代的情感新动态,爱情大片《泰坦尼克号》向我们开来了。

    影片反响剧烈。银幕上,当罗丝将杰克冻僵的手指一个一个扳开,杰克的脸渐渐沉入夜色中的海水,罗丝带着恋人的赠言游向救生艇微弱的灯光,银幕下,我身边的黄桃泣不成声,我搂住她,吻她的头发,甚至我把手探进她的衣服,她也无暇反应。

    她说太好看了。

    于是我陪她去看了三次这艘“大船”,共花了120块钱。她还想看,我笑她,你还以为是真的吗?那是电影,你可别进入角色哦。我告诉她这样的故事在生活中可不像电影里那么容易企及,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本来嘛,幸福可以高深莫测,也可以简简单单的,就比如咱们是相亲,他们是艳遇,说不定还是我们太平。

    她不会像我一样说话。

    她议论电影时有点语无伦次,但她从电影里看出来的东西,有时让我发愣,甚至有点自弗不如。比如,她说这电影最好看的段落是最后“罗丝把杰克的手指扳开”。她认为这很好,罗丝游向新生而不是殉情,这很真实,现在的人都会理解的,自己是不能死的,恋人的遗言对新生活也很有用,照顾好自己也是对得起别人……另外,她说印象强烈的还有电影里的“等级差别”,比如头等舱和末等舱界限分明,每个层次的人,不得逾界。

    我叫起来,不平等有什么好玩的?

    这憨厚的女孩说不清楚有什么好玩。她想说清楚,但她说不清楚。

    4月下旬的一天,我在街头与宋珊瑚偶遇,她风风火火地正要往哪里去。我们相互说了一声,嘿,好久不见。

    我说你在忙啥,好久没来我这儿了,还做传销吗?她惊讶地看着我说,怎么你没听说啊,国家不让做了。接着,她就没再对我讲传销的事了。她说她正准备与一群哥们介入信息高速公路,互联网,你有听说过这玩意吗?

    她的脸神一如以往的兴冲冲和急匆匆。我笑道,我是问你现在要去忙啥?

    她说她正要去买彩票,在江北体育场,今天下午搞“即开型彩票”大摸彩活动。她问我,你一起去吗?

    站在街边,她眼睛放光,鼓动我跟她一起去。

    她说,你不知道吗?这一阵子“即开型彩票”火翻全中国了,当场买,当场刮,最大奖二十万元,外加一辆车,前两天,我认识的一哥们,一下子刮到了五万元。

    她嘴上有风暴的气势,神话仿佛在街边蹦着,吸引着我跟着她去看西洋镜。我们转了三辆公交车,到了江边。好多人啊,我怀疑是不是全城一半的人都在往江边这里赶。我和她挤在人流中,往大桥上走,到江北去。人山人海,声音沸腾,走到大桥的中段时,许多人都叫起来,桥摇了。真的桥是在摇。我感觉惊恐。数万人赶紧一动不动地站住脚。人太多太重了。有人在喊。脚下是滔滔的江水。无数张脸上交替着狂热和恐惧。宋珊瑚拉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感觉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后来我们往桥两边撤。分批过桥。过了桥,发现人太多,还是无路可走。于是我和宋珊瑚跟着一批人翻过一个小山丘。当我们满脚泥泞地杀进体育场时,我发现偌大的体育场内,地上像下了一场大雪,全是刮过的、白花花的彩票。空中,王菲、那英在唱:“昨天激动的时刻,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我和宋珊瑚赶紧挤到服务台,掏钱买彩票,一边买,一边刮。我花掉了600元,她花掉了800元。我们刮出了一只钢精锅和一袋茶叶。后来我们站在那弥天的彩票天地里,看着对方,实在忍不住,笑出了一阵疯狂的声音。

    那天回来的时候,宋珊瑚捧着她的那只钢精锅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高个、利落的她抱着这只可笑的锅子,像个主妇。她说,我又不做饭,你要不要?我摇头,说,你留着吧,终有一天,你是要做饭的。

    她没听出我在笑话她。她在人群中吃力地走着,噘着嘴是因为她今天实在很累。人太多,我们搭不上公交车,我们只好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十公里路,走回了市中心。

    我在心里笑话她。

    但我没能笑多久,因为第二天黄桃突然说要跟我分手。

    我都蒙了。这是哪一出啊?我想她在开玩笑吧。但她这人不太会开玩笑。我问,怎么了?

    在电话里,她哭了起来,有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反复说她妈看到我和宋珊瑚了。

    我傻了。

    黄桃告诉我昨天下午她妈去金峰宾馆送桌布,看到我和宋珊瑚在逛马路,原先也未必会注意到我们,是宋珊瑚捧着一只锅子,在路人中很显眼。黄桃说她妈骂了她一整夜,说她没长眼睛……

    我拿着话筒,语无伦次,连声喊冤,黄桃不听,她搁掉了电话。

    于是,在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拼命CALL她,她都没回。傍晚的时候,我去黄桃家找她。他爸见我来了,沉着脸说,黄桃不在。我刚想说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她。没想到,他爸突然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他把我按到墙上。我挣开他的手,说,你搞错了。他哪能听得进。他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工人就好骗,你别以为你是干部了,就可以来捉弄我们工人家的女儿,你别以为我们是大老粗,就不会心痛……我拼命点头,因为他涨得黑红的脸,包括他的力气都让我难受。

    第二天,我捂着红肿的脸去上班。我没敢看隔壁刘姨犀利的眼风。我想我是怎么回事啊,节骨眼上把这事搞砸了,这后面该怎么办。

    接下来,连着一星期,黄桃都不肯见我,也不接我的电话。

    后来我知道那一阵她其实是在犹豫。

    有一天她终于给我CALL机留了言,说她想好了分手,让我别再找她了,她祝我好运。

    接着,有天中午隔壁办公室的刘姨过来对我说,也可能你和小桃确实不合适,是我过于着急了,这事先冷一下,也未必是坏事。

    她的话有些反常,因为她语气平静,眼里没有了对我的责怪,而有一丝悯意和安慰的调调。

    后来我才知道刘姨为什么这么劝我。

    黄桃妈看见我和宋珊瑚在一起只是这事的起因,黄桃爸反对只是这事的压力,而黄桃改变主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些天她去参加的一个中学同学会(她和我说起过,只是我没在意)。在同学会上她遇到了初中的同桌,一个当年成绩很好的矮个男生,如今在电视台工作,往事召唤,所有“同桌的你”的感觉一刹间全回来了,那男生想跟她好,也很急,因为电视台也要分房了。

    所以,后来刘姨对我说,你呀,你这边不早不晚这么一出岔子,那男孩那边又表示想追她,再说本来就是老同学。这就有了比较。比较,总是发生在动摇的时刻。这怪不得别人。换了你,也会这样,因为你没让人定下心来。

    刘姨说得完全对。我承认。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活该。

    刘姨劝我算了吧,她说,电视台要分的房子地段比我们老龄委好,而且是新房,100平方米……那男孩的爹是心血管专家,名医,要不是那男孩长得特别矮小,早被人家抢走了,一个下岗工人家庭,要攀上他家是缘分,全靠了他们是同学。

    刘姨说得没错。我不怪黄桃,要怪只能怪自己。是我一会儿想扯证,一会儿又想聊天,结果把事儿搞得一团糟,否则她该会跟我去办这个证的。

    这个实在的女孩绝对不是傻瓜。我越来越懂她了,因为我懂自己,而人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在乎条件,那是因为对感情没把握,所以才比较条件。

    5月,我终于等来了单位分房的最后一班车,而它擦着我的肩膀呼啸而过。

    也在那个月,我听说黄桃结婚了。犹豫了半天,我坐在办公室里还是给黄桃打了个电话。

    没想到,这一次她接了。

    我祝贺她新婚大喜。而她在那头立马哭了起来,问我怪不怪她浪费了我的时间。

    我说,就算不怪吧,我会有房子的,祝你过得好吧。

    她说,你得实在点。

    我说,我会实在的。

    窗户外雨点密集。随后而来的1998年夏天,整个南方都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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