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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 4:挽山河 第五十一章 进退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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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门从来神秘莫测,“禁地”更是个传说,那黑判官在齐门中混迹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摸到禁地的边,里头会有一帮老百姓养猪放羊吗?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实想想也知道,哪那么容易就撞进齐门禁地里了,要是有那个造化和运气,她还能东奔西跑三年多一无所获么?周翡索然无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无知无觉中捡条命的北军小头目,悄无声息地闪身贴着山壁边角避走了。

    北朝大军在此集结,便不是他们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

    周翡心道:最好还是趁天黑,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李晟因为随身带着吴楚楚和一个小孩,不敢太过冒进,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围借着山石林木遮掩往里探查,越看越心惊,低声道:“你们看,粮草和武库充足,整个山谷没有一个老弱残兵,全是精壮人……那斥候说得不对,至少有将近四万人了,主要是骑兵和弓箭手。”

    杨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没人理他。

    只有吴楚楚轻轻地接道:“辎重很少,恐怕不会在此久留。”

    李晟总算找到个听得懂人话的,欣慰地叹了口气。吴楚楚又伸手一指,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夜间视力极好,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山谷角落里有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铁栅拦着,隐约可见其中有衣衫褴褛的身影。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头,杨瑾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来人是周翡,这才放下断雁刀。周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走吧,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带着个小崽子,被人发现不是玩的——哥,回头我自己去找齐门,你先赶紧赶路回去找我爹,别耽搁正事。”

    “等等。”吴楚楚忽然道,“你们快看,他们要干什么?”

    只见一个传令兵从中间的大帐里跑了出来,站在空地上,举高了手。

    铁栅栏旁边围坐的一圈看守看见来人,全都站了起来,周翡他们离得太远,不知道双方交流了些什么,反正片刻后,那传令兵便转身离开了,铁栅栏外的卫兵们却接二连三地点起了周围的火把。铁栅栏原本建在黑暗处,先前只能看见里面好像关着一些人,李晟他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个靠山的小角落,关的大约也是比较倒霉的流民,多不过十几二十几个。

    可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把亮起,几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那铁栅栏原来并不是背靠山脚,而是封着一个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里头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褴褛、面容呆滞,仅从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数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样给困在铁栅栏后,铁栅栏的尖头上顶着一颗已经烂出了白骨的人头!

    李妍震惊道:“天……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杨瑾诧异道:“是流民?这么多人不杀也不放,把他们都关起来做什么?养着吗?”

    “我猜北斗巨门和破军初来乍到此地的时候,肯定看得出这山谷的隐蔽是人为的,摸不清情况,心里拿不准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轻声道,“此地有这么多流民,倘若贸然痛下杀手,万一流民们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几个漏网之鱼,他们这回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吴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要先稳住这些流民。”

    “不错,比如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军可以恩威并重,一方面说流民南渡是叛国,该当诛九族之罪,再从中抓一个领头的,杀一儆百,杀完以后顺势将罪名都推到死人头上,再对惊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怀柔,宣布他们是受奸人蛊惑,若是诚心悔过,则罪责可脱,”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是我,我会假装派人重新给他们编册入籍,告诉他们如今北方人口锐减,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后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这样一来,流民稳住了,人数清点完了,还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杨瑾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李晟三言两语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中原人杀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诱,对付失了头羊的羊群,一圈一个准。流民大多胆小,毕生汲汲所求,也不过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会贸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或许还能收买那么几个心智不坚的,帮这些北军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军将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脸皮了——而到了这步田地,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开始的能力和勇气,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时候要杀他们灭口也好,要支使他们做苦力也好,怎么摆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么千人一面的人群,也总能生出异类——那几个带着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他们倒也未必有什么大智大勇,或许是机缘巧合、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跑,还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军已经快要集结完毕,此时泄密必将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晟都能想象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数批人马追杀几个村妇农夫,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同时,既然养着这些流民已经没有价值,那为防类似的事再发生,正好将他们统一灭口。

    山谷中,铁栅栏外,一队卫兵齐刷刷地扣上铠甲,提起锃亮的砍刀——周翡他们也不知怎么赶得那么巧,居然正好撞上这“灭口”的一幕。

    吴楚楚抱着的孩子再次拼命挣动起来,可这回吴楚楚长了记性,硬是抓着他没让动,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低头便去咬她的手,只是还没来得及下口,便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强行掰开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轻弹,拂过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红了,却无从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眼,眼泪“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帘逼出眼眶,流了满脸。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泪,低声道:“李晟。”

    李晟强行收回自己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惹朝廷事,一码归一码,走吧。”

    李妍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闻,拎起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时对吴楚楚伸出手:“这孩子我来抱,你们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么,人群恐慌地乱了起来,那昏暗的山洞里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他们尖叫、推搡、求饶与痛骂声沸反盈天,从宽阔的山谷一直传到高处,不住地往几位少侠的耳朵里钻。

    李妍仓皇之间回头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个趔趄。

    “看什么看,”李晟暴躁起来,不耐烦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吗?他们是要杀人!杀一路逃荒过来手无寸铁的人……那么多人,一个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说句话呀!”

    周翡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吭声。

    李妍还以为她没听见,“阿翡”“阿翡”地连着叫了好几声,周翡却一直没理她。一瞬间,李妍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里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浇过的小火堆,惊愕地逐渐黯淡下去。

    好一会,她讷讷开口道:“不……不管他们啊?”

    李晟冷声道:“你想找死吗?”

    李妍委屈极了:“可是在济南府,阿翡不是还从童开阳手里救了那个大叔?”

    周翡低头摩挲着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对李晟道:“还有你,你路上不是还吹牛,说自己在柳家庄带着一帮人打退了铁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没完?”李晟截口打断她,“阿翡跟童开阳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里就有数。柳家庄那次,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围剿殷沛,你知道‘围剿’是什么意思吗?若不是这些年各大门派都是一盘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现在——你再看看这里!”

    他倏地回头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这又是几?我们总共五个人,带着个累赘小崽子——还有你这样不能当个人使的。我实话告诉你,李妍,今天别说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带着咱们寨中所有前辈都在这,她也不敢贸然对数万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却也很少真的疾言厉色。李妍被她哥突然发作吓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就算你法力无边,能搬山倒海,把这数万大军都镇住,然后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来的是大多数,你怎么把他们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说话什么时候能过过脑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经满心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同自己怄气,怄得私自离队,他真心实意地相信李少爷天下无双,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将天也捅个窟窿,死也不肯承认周翡比他功夫好。而今,他学会了怎么井井有条地打理寨中防务,学会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珑,也学会了韬光养晦,知道“天下无双”并非什么好词……他甚至会因为霓裳夫人几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临阵脱逃。

    他长大了。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操着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边跟谢允冷战,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杠上青龙主郑罗生,还自觉很有道理,认为“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无常刀已成,能让木小乔亲口说出“李徵也未必能赢你”的话,手脚却好像被“绑”了起来。她会在与童开阳狭路相逢的时候虚以委蛇,也会在群雄围剿殷沛的时候隐藏在暗处不露面。甚至有时候,她想起迷雾重重的前事,心里会生出无边的怀疑与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琐事杂务还在等着他,李瑾容不可能永远庇护四十八寨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她在缓缓将担子往年轻一辈肩上移。周翡还要去齐门禁地,去寻找那一点微末的希望,近年来她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紧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点,谢允就等不了了。

    吴楚楚知道自己本领低微,能把人家后腿拖稳了已经是超常发挥,心里有再大的不平,也万万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听着李晟兄妹吵架。

    谁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轻生死”,后面也还跟着一句“重情义”,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

    江湖风雨如晦,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不惹麻烦”。

    李妍艰难地抽噎了一声,下意识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开她的视线,没有附和李晟,却也没袒护她,只生硬地插话问道:“还走原路出去么?”

    杨瑾一脸举棋不定,五官快要纠缠成一团。

    这时,好一会没吭声的吴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铁栅栏后面关的……好像没有女人。”

    从北往南的流民里自然是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这些流民远道而来,在山谷定居务农,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么女人既然不在这里,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气方刚的兵,此事这是不必言明的。

    吴楚楚一句话出口,众人都闭了嘴。

    “呛”一声,哭喊阵阵中,利器捅开了铁栅栏。

    此时,风平浪静的东海之滨,谢允正拿着一把刀反复端详:“陈师叔,你那‘好刀’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给个明白点的说法?”

    陈俊夫身上可没有透骨青,被滚烫的炉火烤的浑身大汗淋漓,他将上衣脱下来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热汗,语气却依然是不温不火的:“你觉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艺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坚而不动,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当然,还得结实耐用——这是好刀。”谢允顿了顿,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领大,叫刀铭声名远播,便成了传世名刀。”

    陈俊夫笑了笑。

    谢允问道:“怎么?”

    陈俊夫道:“你不用刀,说的都是工匠的话,若是叫阿翡听见了,必要笑你的。”

    谢允没皮没脸道:“术业有专攻,随便笑——师叔,您说句不‘工匠’的听听。”

    陈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个出手大方的小丫头,到蓬莱求我做一副刀剑,说是要赔给朋友。刀铭为‘山’,剑铭为‘雪’……”

    谢允道:“这我倒是有幸见过。”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陈俊夫说道,“我未曾见过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个爽快人,活泼得很,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她描述的刀剑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不是我自夸,那刀剑打出来,便温柔又庄重,里头装着美酒酬知己的心意,那就好刀好剑。再比方说……妖刀‘碎遮’。”

    谢允道:“吕国师遗作,我小时候在皇上那见过一次。”

    “吕润一生,文成、武就,当得起‘经天纬地、惊才绝艳’八个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朋友,中间对不起自己,死后数百年,师门药谷还因为出了个他,而要被曹仲昆戕害,分崩离析。”陈俊夫道,“吕润受制于天、受制于人、受制于命,漫天华盖无从挣脱,只好不看不闻不问,故其所做妖刀‘碎遮’,咄咄逼人、满怀激愤,虽在阿翡之前,它从未开刃,却已经有了横断乾坤之戾气。”

    谢允微微皱起眉。

    “但那也是好刀,绝世好刀。”陈俊夫道,“两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见的好铁,手艺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坚,‘逆风时不受阻,顺风是不轻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结实耐用得很——两者却天差地别,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陈俊夫伸手拍了拍谢允的肩膀:“一把盛世之刀,一把破坏之刀,你想打一把什么样的刀?”

    周以棠在蜀中将碎遮交给周翡的时候,曾经同她说过一个故事。那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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