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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 正文 第七章 军事指挥艺术是铁血之气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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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旅每隔一段时间,要组织一次时事报告,称之为“大报告”。今天的大报告,主讲人是旅参谋长齐竞,题为《当面敌我态势抵近观察》。齐竞的演讲,受到大家的热切期待。都说,“五号”的时事报告是一场豪雨,真解渴!

    齐竞从来不带讲话稿的,张口就来,有冷静客观的战局分析,又具有一定军事理论色彩;有主观热情的高度发挥,又不乏幽默与生动有趣,如一篇篇鼓动性极强的战斗檄文。

    那些老总,做大报告不受欢迎,倒也并不感觉太丢面子。现成的一个借口,齐竞留学东洋,专门学过怎样演讲,练习过各种手势动作,咱们这些“土耳其”,土得掉渣,哪能比得了!

    野战军共有四位留学日本的,一位担任总部宣传部部长,两位是纵队宣传部部长,第四位便是齐竞了。父亲卖掉了一处老宅子,送他就读日本帝国大学艺术系,主修莎士比亚,兼学油画、人体艺术摄影。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支盟创办了文艺杂志《东流》,推出具有进步思想的小说、散文,齐竞便是经常撰稿人之一。

    “卢沟桥事变”爆发,他愤然回国,辗转到达太行区八路军前方总部。本来要他去总部实验剧团任艺术指导,可他坚决不干。又分派他到敌军工作部,还是一再推却。一门心思要干军事,来个硬碰硬,没有金刚钻,偏要揽下这个瓷器活儿。

    同属“三八式”(一九三八年入伍)群体,齐竞不同于一般工农干部。就年龄而论,他已经来不及按部就班,从排、连长起一级一级上去,个人成长发展必须另辟蹊径,加倍努力。军事指挥艺术是铁血之气的结晶,是叮叮咣咣打出来的。你只能最大限度地积累实战经验,变自己的劣势为优长,否则休想挤进优秀军事指挥员行列。

    每当激战前夕,要开会议定谁上去,谁做“留守”,不能把正副职几个干部全都拿上去,防止被“一锅端”,部队失去指挥。齐竞总是能找到最过硬的理由,一次一次把“上去”的名额争到手。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实战经验比别人长出了一大块来。一个留洋学艺术的人,居然能够将众多同级指挥员远远抛在了后面,并且至今齐竞又不曾有一次挂花,连一点轻伤都没有落下。你不服气行吗?

    2

    汪可逾坐在第一排,专心致志在听“五号”的大报告,时不时在小本本上记下一些重点词句,显得特别专心致志。她痴痴地观望着台上的报告人,毫不掩饰对这位年轻军事指挥员的仰慕之情,这无异于情不自禁地做了自我暴露。

    报告结束,齐竞本想直接告知汪可逾,到他的住处来一下,有事和她谈,但他没有张这个口。首长约谈女同志,直接喊了去不合适,须由通信员先行通知,显得更正式、更光明正大。回到住处,才吩咐曹水儿,去喊汪参谋来一下。

    “五号”首长大可不必如此煞有介事,你把人家提溜来谈的什么话?无非是想知道,小汪听了他的这一篇《当面敌我态势抵近观察》,受到怎样的震撼与感动,一些有声有色的段落与词句,是否引起了她的充分注意,他做报告的这种腔调,还有他的各种手势,是不是得到小汪的完全赞赏。

    汪可逾外出写标语去了,等了好大一阵才来:“对不起,来晚了。首长找我有事吗?”

    齐竞吹去了板凳上的灰尘:“小汪,坐坐坐!听我的时事报告直感如何?不至于太乏味吧?我心里很没有底。”

    汪参谋不作答,先自背诵起了“五号”报告中的几个自然段:“这已经不是机密,野战军即将以主力三个纵队强渡黄河,而后是千里跃进大别山。并非自吹自擂,正是我们野战军,牵引着全国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风头。同志哥,了不得啊!

    “我知道,大家会有些犯嘀咕,可能吗?延安还在人家手里,兵员数量、武器装备人家高出一头。可是,要等到整体力量超过敌人才转入进攻,黄花菜都凉了。须下决心不要后方,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十数万大军突然出现在武汉与南京之间,把战争消耗的灯捻子,插到对方肚脐眼上去燃烧。倒要看蒋委员长是不是还照样悠闲自得,每天煮一只仔鸡,只是喝汤,肉全扔了不要。

    “同志哥!你把耳朵贴着大地仔细去听,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千里跃进的脚步,已经听到了天下此兴彼落的历史足音!我们每一个指战员,包括我在内,都要凭心问一问自己,釜底抽薪,你怕不怕烫手?你怕不怕在一千度两千度的白热化斗争中,来考验自己来锻造自己?”

    齐竞鼓掌说:“谢谢小汪!难为你背得出好长的几大段。”

    曹水儿插嘴说:“不光是背得出,汪参谋全都写到墙上去了。”

    “是吗?这么快呀,哪里是写标语,简直是发电报!”

    “首长要不要去检查一下,看有什么错。”小汪热情邀请。

    3

    汪参谋设想,不再笨拙拙地去刷大字标语,而是缩小字体,增加字数,可以容纳各方面的现实内容,且具有一定知识性、生动性,让老乡们有兴趣驻足下来,逐字逐句读完。

    改写小字,难题是毛笔墨汁根本买不来。汪参谋小时候听父亲讲过,有的画家为了省钱,自制炭笔,用来画素描。小汪如法炮制,筷子粗细的柳条刮去了皮,折成粉笔那么长一截一截的,装进洋铁皮小桶里,严密加封,只在盖子上戳一个小洞,厚厚糊上一层黄泥巴。然后架起火去烧,直到封盖上那个小洞洞不再冒烟出来,便大功告成!取出两支炭笔棒互敲一下,发出当当的金属声音。只管拿去用好了,和买来的高级炭笔差不到哪里去。

    炭笔棒在粗粗拉拉的砖墙上写不成字的。汪参谋和两个小战士下河滩挖沙子,按比例加入石灰粉,搅和好了,在砖墙上厚厚泥上一层,平滑光洁,才好挥笔施展。待墙面基本干燥了,刷一道大白,效果更佳。

    从此,汪可逾告别了原有那种横写的大字标语形式,仍旧沿用传统的竖行书写。这让老乡们大开眼界,从没见过有谁别出心裁,来写这样的小字标语。

    这是村人们日常聚集闲话的一个去处,汪可逾在邻近的三面砖墙上,分别泥出了一块斗方形、一块长方形、一块椭圆形。写什么呢?恰好今天“五号”首长做了时事报告,小汪灵机一动,就在报告中选出三个自然段,各一百余字,分别抄写在三面墙壁上,统一落款“七九三二一六部队(番号)政宣”。

    不等汪参谋写完最后一个字,梯子下面男女老幼地聚集了一大片围观者,有人开始向她提出问题。小汪明白,不可单就“战略”及“战争主动权”这类名词做出解释,越解释老乡们越加头脑发涨。她尽可能使用通俗语言,加以概括性讲解,大家连连点头,表示完全领悟。

    汪可逾倍受鼓舞,一项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有枝有叶葱郁一片,执笔的人和围观者有问有答,彼此相通心心相印,而不是冷冰冰地只管在写,你不理会我,我也不理会你。

    4

    齐竞走向那几面墙壁,一时令他观念上发生了颠覆性变化。这哪里是九旅宣传科工作组在写标语,活活是正在举办一个硬笔书法作品展览会。

    一般人的书法,一个字一个字单独看尚可,让他写一幅字,死板堆砌,看不得了。汪可逾毕竟是经名家教授过的,讲究整体布局,字与字、行与行之间,排列组合彼此呼应。不是撑得满满的,适当留出了一些空白,显得全篇文字生动活泼、意境悠远。同时又注意每一个单字的形状点画,以及上下几个字的协调关系。小汪的三部长卷,找不出破坏整体风格的一处败笔、一个呆字。

    更为难得的是,全篇书写连贯,一气呵成。不难想见,因为小汪对书写的思想内容谙熟于心,足以快速走笔,信腕而行,不做作不修饰,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势头。凑巧的是,她工柳体,点画匀衡瘦硬,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特别适合使用炭棒在墙壁上挥洒春秋。“笔劲洞达美而韵,书贵瘦硬方通神”,充分表现出了汉字线条的自然美。

    “五号”逐一观赏了三面灰墙,实际是他出的底稿,由汪可逾抄录上去,两人通力合作,成就了这样一次盛举,颇有些莲开并蒂双骏并行的意思,他内心甚感满足。但齐竞自知,他尚未取得这个资格,可以就此做出公开表示,只是赞扬汪参谋说:“小汪!你是专业水平,我不敢多嘴多舌。如果一定要我从书法角度做出一个评价,我还真是有得可说。不过,我更加看重的是,你把刷大标语一变而为对于中国方块字的美学追求,同时也把宣传教化作用大大延伸了。你写的不再是那些空洞口号,而是战地生活所见所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好了!”

    “得了得了!各级领导都是表扬为主批评为辅,现在我最需要的是洗一个澡!”

    5

    汪可逾的一大毛病,不吃饭不喝水可以,不洗澡不行。

    烽火连天,谁有这么大能耐,保证一位女同志洗浴的要求?她不可能得到大家的友好支持,只能招来一片讥讽叫骂声。小汪当兵当得好,落脚在九旅司令部,她的这一大难题迎刃而解,一点也不用烦心。

    “五号”首长一年到头要冲凉水澡,十冬腊月也如此。洗浴完毕,把全身搓红了,将桶里的水哗啦一下从头顶浇下来。每当驻军下来,警卫员便就着院墙角落,用芦席围成一个半圆形席棚,找几块石板垫在地上,脚不沾泥巴,也可以站在上面脱换衣服。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常常三五结伴而来,借用“五号”的席棚洗澡。一拨儿提来了水先洗着,另一拨儿人站哨,然后倒换过来。

    弄得不好,很可能会给首长带来负面舆论。齐竞采取了一项有力措施,凡是女同志来洗澡,他肯定要带着警卫员躲得远远的,直到她们唱着歌散去了,才回到住处。

    今天只有汪参谋一人,约不到别的女同志,一个人她也要洗。齐竞躲出去了,交代骑兵通信员曹水儿盯着,什么人也不让进到院子里来。

    汪可逾已经脱光衣服,一瓢水一瓢水舀着在冲凉,这才想起把毛巾忘在外面了,远远喊叫骑兵通信员:“曹水儿,麻烦你帮我把毛巾拿过来!”

    曹水儿个子高,从席棚上方,便可以俯视里面一切的一切。他像是行进在堑壕里,为了躲避敌人阵地上射来的子弹,不得不低低弯下腰接近席棚。随即一语不发,伸手将毛巾搭在席棚上,转身离开老远了,才高声通知对方:“汪参谋!你的毛巾,看到没有?”

    汪参谋淋浴结束出来了,她问:“曹水儿,首长到哪儿去了?”

    曹水儿看出了,汪参谋心里有些焦急,不知是什么事,他主动说:“我去找首长回来。”

    “五号”很快回来了,看见汪可逾侧身站在那里,略略弯腰,水淋淋的一头长发垂下来,手指交叉将长发打散,以便晾干。齐竞嗅到了女人出浴后散发出的身体气息,他止步下来,与对方保持着一个合理的距离。

    汪可逾直截了当发问:“首长,返回邯郸的人员名单里,真的是有我吗?”

    通知下来了,部队即将转入外线作战,重伤重病的、喂奶的女同志以及孕妇等等,要统一造册报上去,就不过黄河了。据说,司令部汪参谋生理条件受限制太严重,已经被列入返回后方的大名单。

    齐竞立时严肃起来:“你听谁讲的?”

    “没有听到谁讲,我自己想的。”汪参谋隐瞒了消息来源。

    “五号”断然否认:“没有的事!谁列入不列入名单,我还不知道吗!生理缺陷,并没有做硬性规定,要看具体情况。你在太行中学锻炼四年多,又参加过最残酷的五月‘大扫荡’,不存在离开九旅的问题,除非你自己提出要求。”

    “这是首长个人的看法,还是党委会上的意见?”

    “汪参谋!你要我给你赌咒发誓吗?”

    小汪笑了,眼眶里滚动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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