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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 正文 第十六章 她们来不及照一照自己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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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独立第九旅竟落到了这一步,整建制转为地方工作,太惨了!

    人们无不为齐竞抱屈,我们“一号”在高、中级指挥员里是拔尖又拔尖的,让他下地方,说明上面不拿九旅当主力看。持有此种看法的人不了解,中原局选备地方领导班子,原则就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就拿齐竞来讲,上边更看重他独当一面的勇气与组织能力,文化根底深厚,在地方政权建设实践中一定会有上好的发挥。地委书记兼军分区司令员,军政“一把手”,还要怎么样?

    除齐旅之外,每个纵队也都抽调三个团,充实地方武装,繁殖游击战争。又各抽调一千至两千名干部转为地方工作,尽快普遍建立政权。这样,便顺利实现了在敌人纵深处展开战略,集中以应付敌人,分兵以发动群众。

    县、团以下干部,由分工委自行任命。这个任命名单真够长的,齐竞出了一头大汗才宣布完了。宣读到谁的名字谁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只知道自己被委任为某某区的书记、区长,而除去一个悬空的头衔,其余一概不知。

    一位新任的区委书记问道:“一号,有地图吗?至少我得搞清楚,给我的那个区在什么方位。”

    “你跟我要地图,我找谁要?先得迈出你的腿,去问路上遇到的第一位老乡,肯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见区委书记还要争辩,齐竞阻止他说,“好了!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这里我只再强调一点,区不离区,乡不离乡!任命你的只是你那个区,别的区乡没有你的任务,请切记切记!”

    “是!”区委书记行一个正式的军礼,转身大步走去,禁不住发出连连的苦笑声。这叫作什么逻辑?你们的区乡在哪里我管不着,我只管向你们发出警告,无论敌情严重到何种地步,都必须在自己区乡地界以内坚持斗争,离开一步,你就是逃跑主义!

    各县、区工作团出发了,一条黄土公路上,人们脚步拥挤不堪。敌人一架侦察机低飞而来,等于是在为随即就会到达的国军大部队鸣锣开道。公路走不成,工作团哗啦一下向两侧分散,顺着一条条山间小道和地边田埂,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

    2

    八里畈区工作队共二十七人。区长兼区委书记是九旅政治部组织科罗科长,男同志都是旅司、政、后机关人员。共有七名女队员,除司令部参谋汪可逾外,两名女护士、冀鲁豫建国学院的四名小学员,另外还有十三岁的小演员刘春壶。彼此并不相识,却胜似兄弟姐妹一样,男男女女搂抱一起蹦跳得老高。

    工作队一行到达八里畈已经很晚了,本想不打搅老乡们,先在附近林子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进塆子(山村)。不想被发现了,特别是那些“基本群众”(穷苦人家),拉着工作队员们的手说:“红军回来了,哪能叫各位同志在山坡上过夜,我们怕要遭天打五雷轰了。”

    到底是经受过鄂豫皖苏区斗争洗礼的一辈人,几句言语,诉说不尽的欢乐与辛酸史,都在其中了。这家端来挂面卧鸡蛋,那家端来糍粑咸肉,一通好招待。老乡们还为客人收拾好了住房,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更加热情,希望能分到一两个女同志领回家去,她们早在悄悄地谈论:“侉子的妇女,长得几疼人哟!”

    大别山老乡管解放军叫“北方侉子”,无非是指称操不同方言的人群,并无褒贬之意。

    初来乍到,什么情况也不摸底,以防万一,还是谢绝了乡亲们的诚心邀请,决定集中住宿,并且派出了双哨。区委书记亲自带班,他一再叮嘱大家,夜间不能脱衣服,最好鞋子也穿着,耳朵要机灵一点,不可睡得死。

    午夜时分,哨兵听到一声响,什么东西掉落到身边。是一块白布条包着一个小石块,白布上写着几个字,模糊不清。哨兵急忙拿给区委书记,打着手电一看,用黑炭写着四个字:“今夜小心”!区委书记劈里啪啦拍打醒了睡在一旁的几个人:“起床起床!立即上山!快!快!”

    已经太晚了!四处响起枪声,工作队员们要冲出院门,被区委书记阻止了。他抓起一把竹椅,向紧闭的大门丢去,立即就是一排枪弹穿透了门板打进来。不好!被敌人堵“窝”了,已经不可能从正门冲出去。有几个人要爬上房去,占领制高点,也被区委书记拦下来了。此地村落多是傍着山坡建起的,你在瓦屋顶上,人家在山上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打你个正着。他命令道:“翻后墙出去!”

    沿围墙生长了一片竹林,工作队员们在茂密的毛竹掩盖之下,搭人梯翻过了围墙,果然找到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山上去的。只要上了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怕谁呢!

    刚刚掩护七名女同志上了山,敌人立即从两边包抄过来,打着松明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又不住嗷嗷地发出惊恐的呼喊声。工作队员们看见来势凶猛,只得退了回来,依托院墙房屋继续抵抗。

    当地民团头头和保、甲长们,为国民党军队筹集了上千斤军粮,军方奖赏了他们几条好枪和一部分弹药,今晚正好用上了。工作队被死死地压制在一个小院子里,几次发起反冲锋,敌人火力很强,总是突不出去。

    人员伤亡大半,子弹手榴弹打光了,不得不开始破坏手中武器,把枪支拆散,四下抛出零件。又销毁自己臂章,臂章正面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大字,背面填写了军队建制和个人姓名,不能让敌人拿去任意污辱。

    如果是国民党军正规部队,看见对方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一般的情况下是不再射击了。民团乡保队这些土顽武装,从鄂豫皖苏区“防共反共”至今,本能地出于阶级仇恨心理,一个比一个手狠。他们如潮水一般拥进农家小院,对门窗内一阵猛打,直至再也听不到任何一点点动静。

    3

    七名女同志爬到了山顶,山后是悬崖陡壁,再也动不了啦,只好守在这里,等待男同志突围会合。已是拂晓时分,枪声逐渐停止了,八里畈那边灯笼火把照得一片红光,只听见当地人乱吼乱叫,听不到北方人口音,她们预感不祥。

    大家目光一致朝向汪可逾,她是司令部参谋,年龄又数她大,自然要她拿定主意,怎么办?汪参谋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你们说,怎么办?”

    工作队一名女队员说:“我们应该学习‘八女投江’!”

    “‘八女投江’是怎么一回事?”汪可逾问。

    “是东北抗日联军的八个女战士,她们的子弹打完了,一起跳进了江里。”有人做出解释。

    “我们应当学习‘狼牙山五壮士’!”是谁提出了另外建议,“五个八路军战士英勇不屈,打完了子弹,一起跳下悬崖牺牲啦!”

    汪参谋如她素常那样,十分平静地说:“好吧!到时候,我们先要把手榴弹投出去,然后就像五壮士那样,跳下江去!”

    “好!好!好!”女队员们做出庄严承诺。汪参谋把两个故事搅混在一起了,那意思是错不了的。

    对于投入战争的巾帼勇士们来说,一旦面临绝境,这便是她们最自然不过的一种共同选择了。如果近水,首先会想到投江一死;如果在山上,她们肯定会借悬崖绝壁结束生命,绝对要避免给自己留下永远的污点。

    战史上多有记载,女战士们在慷慨赴死之前,往往表现出格外的泰然自若,拿出小镜子照来照去,认真梳理好蓬松的头发。希望在保全一个少女身体洁净的同时,最后再照看一下自己的面庞。八里畈工作队的女队员们来不及了,第一个敌人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敌人出现了,端着枪逼近过来。

    汪参谋第一个投出了她的美制MKⅡ型手榴弹,外形活像一个青皮菠萝,这是一个防御性型号,杀伤半径五至十码,而弹片杀伤可至五十码。美军士兵投弹后要隐蔽一下,至少也须卧倒。汪可逾投出只有几步远,完全是在杀伤半径以内,她站在那里,傻傻地等待着手榴弹冒烟爆炸。你没有拔去保险销,手榴弹引信依然处于锁定状态,哪里冒得出鬼的烟来!

    女队员们也都学着汪参谋,投出了自己的木柄手榴弹。本应当将木柄上的洋铁皮盖揭去,拉出连结着引信的小铁环,套在手指上。投掷出去,小铁环还留在手指上,才说明引信已经被击发,肯定会有效引爆。

    她们完成了全部程序,糟了!手指上不见有那个小铁环。

    乡保队看见手榴弹一个接一个投过来,趴在地上不敢动。等了好一阵不见响动,才发现投过来的全是哑火弹,引得他们一阵开心地大笑。

    只见汪参谋张开双臂扑下山崖,两名女护士和建国学院的四名女学员,也都紧闭双眼跳了下去……

    4

    工作队员刘春壶被俘。不满十三岁,挺进大别山年龄最小的一名野战军战士。

    战斗结束,敌人将八里畈新任区长的尸体拉开,意外发现,他用自己身体掩护下来一个孩子,身上遍是血迹,一点也不曾伤着。唯一得以活命下来的这一名解放军“俘虏”,被民团乡保队围在中央,取笑他逗弄他侮辱他。一个小队长审问说:“八路小崽子!据实报上你的姓名来!你不张口我也知道,你叫‘小尿壶’,是不是?”

    引发众人哄笑不止,以手势比画出尿壶气味很够难闻的样子。

    刘春壶想起了,这家伙昨晚混杂在八里畈村民中,装样子在招待工作团的同志,听到过有人喊他“小尿壶”。他沉着地回答说:“‘小尿壶’是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随便喊的吗?喊我‘小尿壶’爷爷好了!”

    咚的一枪托子,朝着少年太阳穴砸过来,顿时一脸的鲜血,下巴歪向一边去了。他用足了力气,连血带牙齿,噗的一口啐在小队长脸上。几条大汉扑向前来,拳打脚踢,刘春壶口中不停地在叫骂。

    如果他只是叫骂什么狗地主、什么反革命、什么流氓地痞,也就罢了。从鄂豫皖苏区时期至今,听这样的叫骂声,耳朵磨出了老茧,毫不在乎了。刘春壶花样翻新地直接咒骂他们的祖宗八代。中国人深受封建礼教的浸染,自家祖坟被人作践,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这个八路小崽子,你等着瞧!”

    筷子粗的一根铁丝,穿透了解放军战士刘春壶的锁骨,牵着他走在游街队伍最前头。还强迫他不停地敲响一面铜锣,不敲就用锥子在他身上乱扎,扎一个洞,便有一股鲜血冒出来。背后有人举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死刑犯共党区政府工作队员刘春壶”。

    这一行人穿过八里畈街市,跟随围观者人数有限,并未造成他们所希望的那种轰动效应。红四方面军反“围剿”失败,撤离鄂豫皖苏区,便不断有留下来的被俘人员、农民协会主席、苏维埃政府委员、红军家属等等,被牵着游街。红军内部开展“肃反”运动,三天两头押解着“改组派”“AB团”去处决。同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太多,人们内心留下的阴沉压抑太深太深了。

    当地老乡们,无论倾向于哪一边的,都不再把杀人砍头当作赶街看热闹的事了。

    八里畈民团不止一两次活埋过“犯人”,多是采取“倒栽垂杨柳”方式,头朝下把人顺下坑去。那土坑是罪犯亲手为自己挖好的,行刑的人只需最后动一下手,用铁锹填填土,就全齐了。这次,民团头头决定换一个新花样,要刘春壶站在坑里,土埋到齐脖梗以下,留一颗人头露出地面,倒要看看,他还能臭骂到几时!

    通常土埋至胸脯,人的呼吸就非常困难了。小春壶面部开始变形,五官也扭曲变形了。唯有在如此极端情况下,才得以看见一切语言都不足以如实描摹的这一张狰狞恐怖的人类面孔。也唯有在如此极端情况下,人的喉咙才有可能发出原本不属于人类所有的这样一种狂笑声。

    民团乡保队那些人躲躲闪闪,不敢多看一眼。他们魂飞魄散再也受不了啦!他们屙裤子了!他们完全崩溃啦!一个个夺路而逃。

    “八路小崽子”的狂笑声,许久许久还在山谷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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