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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三部分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 第八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八

    赶巧,明儿天是星期日。我们田湖镇不是集,明皋街逢集。

    来日天刚发亮色,我就和爹一道去把四爷的棺材装上了架子车。四爷的棺材是泡桐木做的,又厚又大。脚档用的是柏木,头档用的是水杨木。水杨木上刻了好大一个“奠”字,涂了金色,和配着棺材的黑色,显得十分醒目。装棺材时,队长已经先走了,我爹抬着棺材的头部,我抬脚部,从屋里往院外走时,我浑身发抖,心里生出了寒气。

    棺材是顺着车子装上的,上绳时捆得很小心。装完车天已大亮,村落里流动着薄薄的雾气。队长家的狗,绕着棺材转来转去,不时用惊恐的眼睛望望棺材,望望我和爹。这时候,四爷穿好衣服出来了,布衫上的扣儿扣得十分齐整。他今年八十二岁,走路都已哆嗦,到棺材前,木然地盯着棺材望望,又用手抚摸着棺材,从大头抚摸到小头,又从小头抚摸到大头;末了,打开棺材看了看,闻闻棺木的气味,盖上走到我身边,把沾满棺木漆的手放在我头上,不动了。

    “孙娃,”四爷问,“念高几?”

    我说:“高二。”

    “你三叔说你学习好?”

    我用力点了一下头。

    四爷把手从我头上拿下去。

    “拉走吧……愿咱瑶沟也出一个状元娃……”

    “这年月……”爹过去扶着四爷,无望地说着,就扶四爷回家去了。

    大姐明儿天就要去洛阳住院。爹要在今天把东西准备就绪。因此,往明皋街去是我一个人。明皋这个集镇,离田湖镇三十里路,那里的木材市场买卖人多,比田湖镇的木材价格贵。我拉着棺材走时,因是卖棺材,怕在田湖镇上遇到熟人,就绕到镇外。其时,东边日头已经露脸,薄雾无影无踪。黄土道上闪着亮色。架子车“叽吱吱、叽吱吱”的响声,又匀称、又悠长。落在棺材上的日光,像金水一样浅浅一层,把棺材照得统体透亮。东天的山顶,一片血染的颜色;山上的树,都如挂了红绸片儿一般。山顶托起的天,像一面红水湖。日头溶化在红水湖里,就像一个红皮球漂在一个染红布的沸水锅里,一点在水中,大部分在水面外。我直愣愣盯着那浮在红水中的红皮球。黄土道像黄布条一样朝我身后抽回去。这时候,我听到那皮球的下面有了一声尖脆、清丽、悠长的叫声:

    “连科哥——”

    我看见前边公路桥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穿了件红布衫,就像在日头水中捞出的布衫一样,又红润、又醒目。她把两只手握成喇叭,放在嘴上,对着我:

    “连科哥——我等你了老半天——快些——”

    我眨了一下眼。

    站在桥头的是雯淑!

    我感到了没趣儿。这当儿我最怕见雯淑。我想拉着棺材折回去,可雯淑已朝我走过来。日头一下跳出红水,成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金团儿,红水不知流向了哪。日头周围,除了金光,连一星红色也没有。我恨雯淑。我怕见到她。可她笑着越走越近。我感到她是朝我逼过来,我把脸阴沉得似黑沉沉的云。

    “你来干啥?”

    “去明皋,”她说,“我去和你做个伴儿。”

    “我不要伴儿,你走吧!”厉声说着,我拉上棺材从她身边擦过去,就拐上了桥。她木呆呆地站着,在我身后大声唤:“连科哥……连科哥……”

    她的唤声像手一样把我拉住了。我站下,她小跑赶上来,从口袋取出两个白馍递给我。我不知道该接不该接。那馍在日光里闪着亮。

    她把馍塞到了我手里。

    我说:“你回去吧,雯淑,我不想要你做伴儿。”

    她说:“让我去吧连科哥,路上也好有人给你说说话……”

    我不再说啥,犹豫一阵,就递给她一根边绳让她拉着走。我们默默走了几里路,实在觉得冷淡过不去,就问她是如何知道我去卖棺材。她说昨儿夜你们队长找我爸要救济粮,他说让我今早在这等着你。有了这问话,她就把话线拉开了,望着我的脸,一句接一句地讲,说她早想去一次明皋了。她说她去过洛阳,去过郑州,却没去过明皋街。她说她告诉妈说,要去县城的姑家耍一天,她就来桥上等我了。就这样,我们并肩走在沥青公路上,一步接一步地走,脚不停,嘴也不停。她对我说,你们队长真大胆,拿一张大队的介绍信,就去找她爸要返销粮。队长说村里人穷得连病都看不起,书都读不起,还说“文化大革命”好,好个屁!说她爸训了他几句,他还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让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穷嘛,不信可以和“文化大革命”前比一比。说她爸怕队长在他家胡说下去,就拿起笔给队长批了五百斤返销粮。队长接过条子一笑,弯腰拱手给她爸作了一个揖。说队长走了,她爸说农村就需要这样的人当队长……

    我们一道儿拉着棺材往前走,沥青公路像又宽又长的黑布带儿从我们脚下朝着我们身后抽。日头再也不是红水,再也不是金球,而是一个火团儿在我们头上绕。三十里路,在我和雯淑的脚下终于被一步一步走尽了。入明皋街时,我说雯淑你累吗?她说不累连科哥,你一说话我就不累了,你不说话我就两个腿窝酸。明皋街是南北向,木材市场在街头的河滩地。我们半晌到了木材市,四处不见队长三叔,就把车子扎在市场边。棺材是招人耳目的丧物儿,好多人就有意离我们大老远。过有上半节课的工夫,雯淑说:“你看,那不是你们队长嘛!”

    我抬起头,果然就见队长从我们来时的相反方向、扛着碗粗的一根檩条走来了。他很远就看见棺材,从木材市中穿过来,径直到我们面前,把肩上的檩条往地上一扔,一句话不说,就坐在檩条上喘粗气。等气儿喘匀了,又脱下白衬衣擦汗。这时候,我看见队长的腰里别着一把短刀锯。刀锯贴在他的脊梁上,锯齿已经嵌到了肉里去。他弯腰擦汗时,背上露出了一排将要流血的红坑儿;肩膀上,则又青又紫,似乎两个肩膀都被檩条压成了死肉坨儿。

    我说:“三叔,你咋不让我们用车拉?”

    “傻蛋娃儿,去哪拉?”三叔说着,咧嘴鬼神地一笑,取出腰间的短锯递给我。

    这当儿,我看清了三叔扛的是一棵新锯倒的树。

    我说:“哪来的树?”

    队长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把话甩过来:“我们家坟头上的!”

    他看着我和雯淑问:“清早都没吃饭吧?”

    我说都没吃。

    “没吃就饿着,晌午一道儿吃。”

    说完,队长也不交代啥话,就独自去了木材市的热闹处。过一阵,他就领过来一个红脸中年人。那中年人用脚蹬了蹬那檩条,从这端丈量着走到那端,又用手拃了粗细,就撩起衣襟,和队长三叔在衣襟下摸捏了一会儿手,给三叔数了一卷钱,扛着那檩条走掉了。

    队长捏着钱,转过身时,已经满脸红光,很有精神,“哎,你们俩,回去可不要乱讲啊!”

    我朝三叔点了一下头。

    雯淑有些惊恐,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言不动。

    这当儿,队长忽然想到了哪儿,过去问雯淑,说你口袋装钱没?雯淑摇摇头,说忘了。队长就从那一卷钱中抽出两张一毛票,犹豫一下,又抽出一张一毛票,递给我,说带着雯淑去耍吧,在这坐着棺材也卖不了大价格。

    我领着雯淑进了明皋街,三毛钱买了三个烧饼,各吃了一个半,就沿着大街走。从家禽市到青菜市,又到猪羊牛马市,再到盆罐市,末了到商店逛了一圈,到处都寥寥无人无货。雯淑说真没意思呀!还不如我们田湖镇上逢集热闹哩。

    我们回到木材市,已经是晌午饭时。棺材被队长拉到了一棵杨树下。那儿正围着一堆人,不消说,正在和队长讨价还价,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

    “二百五十!”

    “二百八十块钱,少了一分也不卖。”

    “二百五十块钱,多了一分也不买。”

    “不买你走!”

    “不卖你走!”

    “走就走,反正我家没有老人等着用棺材。”

    “我家也不是人死了在等棺下葬哩。”

    “别吵啦兄弟,咱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重拉着棺材回去就是了。”队长三叔这样说着,把衫衣往棺材上一搭,果真就拉着棺材离开了大杨树。

    我和雯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怔一会儿就紧追几步,跟在队长的身子后。明儿天大姐就要去洛阳住院,等的就是这笔钱,队长却又拉着棺材回去了。回去了,不消说我就不能再读高中了。心里一急,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架子车的车杆儿。

    “三叔……”

    “不要吭。”队长斜我一眼,厉声说一句,步子迈得更大了。

    我们懵懵地跟着队长走。

    可不等我们彻底走出木材市,那买棺材的汉子却又从身后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拉着队长肩上的背带绳。车停了。

    “说句死话,你到底多高价?”汉子问。

    队长说:“死话就是二百八十。”

    “二百六十?”

    “不行。”

    “二百七十?”

    “不行!”

    “妈的,没见过你这样砸死价格的。豁上去,给你二百七十五。说吧,卖不卖就是一句话。”

    队长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咬了牙。

    “奶奶!二百七十五卖给你,那五块钱权当被人偷去了。”

    就这样,成交了。二百七十五块钱,那汉子数了两遍才交到队长手。队长数了两遍才塞进腰兜里。

    汉子把棺材换了一个车,撅着屁股拉走后,队长瞅着那走远的汉子骂:“操你娘的,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要多,还想斗过我?”骂完了,咧嘴笑笑,带着我们去国营食堂,给我和雯淑一人买了一海碗羊肠汤泡白馍。他自己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茶,我们就上路回家了。

    时候已经是日向西偏。我们来时拉着棺材,背着“奠”字,迎着日头走。回时是队长拉着我和雯淑,一身轻快,仍然对着日头走。我们走得很快,日头走得很慢,我感觉到我们肯定能走到日头里边去。在车上,我和雯淑各坐一边车栏杆,都累了,不言不语。队长步子很大。我们等着走到日头心里去。

    忽然,雯淑一下抓住了我的手。

    “你看,日头!”

    我抬起头,一轮红艳艳的日头像一圆血饼正挂在西天。水蓝的天空连一个云花也没有,干净得如用白布抹过一般。那轮日头,看去不是贴在天空上,而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在天空上,日头不是薄薄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而是……是……我不知那厚厚的一层发光的红团儿是什么,就对着那发光的厚厚一层红团愣着神。这当儿,雯淑忽然在我面前抖开了二姐绣的那半拉手帕——水蓝的什布上针绣了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她把那半边红日手帕举在我眼前,大声惊叫着:“像不像?像不像?像极了!”倏忽间,我惊醒过来那发光的厚厚的一层红团儿像什么,差一点吼出一声“啊”来,就对着那水蓝的什布上绣着的一轮红艳艳的厚厚的一层日头呆住了!

    我感到我终于走进那遥远的日头心里去……

    十九

    连科儿:

    你今年已经整整十六了,所以,爹娘托人把信写给你,而不写给你二姐。洛阳的医院到底是大医院,你大姐来了九天,病就查清了:是腰脊骨增生。医生说,要把腰脊骨锯开,把多长的骨头用刀刮掉。手术是大手术,还要转院到省会郑州去。爹和娘商量了一天一夜,决定家里日子不过、卖房卖地也要治你大姐的病。你见信后,就去四中把书拿回来,不要再念书了。你没有念书的命。让你二姐领着你去找舅,再找那包工队长借五百块钱后,就跟着包工队长来洛阳拉架子车,到火车站装火车、卸火车,当搬运小工吧!听说搬运工很累,可能挣大钱……

    连科儿,见信速办,五天内把钱给爹送来,越快越好。

    爹娘于初六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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